第四章
魯台生一離開於家,蝴蝶就進了於震麒的房間。
“你做的工作是哪方面的?”她的聲音終止了他的發愣。
“設計新程式。”諒她一定不懂,他主動解釋:“賣得掉就能賺錢。”
“你的意思是,等人家主動找你買東西?”
“可以這麼說。”
“喔。”她暗忖著自己住進於家以來,沒見過有人上門買東西,難怪剛才魯台生會說他連養活自己都有問題。她記起另一件事,於是又問:“震麒,我知道你有個弟弟,已經去了天堂,這件事跟你有什麼關係嗎?”
聞言,他顯得更加黯然。
“我十五歲那年暑假,偷偷帶弟弟去海邊玩,那裏沒有救生設施,我發現他游得太遠時已經晚了。”他雖輕描淡寫,但心中仍悲痛、懊悔不已。
她有點懂了。他對弟弟的死負疚太深,所以才那麼不快樂。
她從背後擁住他的肩,把臉埋進他的發里,想藉此給他些許安慰。
他任她這麼做,任自己流下淚來。此刻她不是想補充能量,只想給他力量,於是她改變了姿勢,以便使自己能吻上他的唇。
她如舔糖果般,一下又一下輕輕舔着他。他確實得到了安慰。
然而,他也為此產生了罪惡感,所以他很快就將她推開。
“我要去理髮。今天是我的理髮日,我出門的時間到了。”
“我幫你理。”
“不!理髮的錢我還付得出來。”魯台生那番話起了作用,他惱恨自己更甚從前。他正視了自己一向只把工作當作生活中一項重要安排,目的不在賺錢,只在打發時間的事實。
“如果你不讓我替你理髮,我就讓你出不了門。”
“你又想耍什麼花樣?”他有些慌。
“耍點使你快樂的花樣。”她施展法力,看着他頭上逐漸形成一條條小辮子。
“你做了什麼?你怎麼能……”他已感覺到頂上的變化,氣憤又不敢置信地摸著頭。
房裏開始了一男一女的追逐──
鑒於自己逃不了了,她化身成蝴蝶,飛舞於他眼前。
他當機立斷,關門關窗之後,把垃圾筒里的塑膠袋拉出,倒光紙屑,準備捕她進袋,然後活活悶死她!
他將殺死一個妖女,不在乎自己將因此被移送法辦,也許十五年前他就該去坐牢,而且被判終生監禁。
還來不及變成人形,她就被捕了。
他緊緊捏住袋口,看着那隻蝴蝶掙扎。
見蝴蝶一動不動了,他考慮著是否先隔着塑膠袋將她捏個粉碎,他顫巍巍捏了下手──
手下的蝴蝶成了個迷你小人,這使他立刻鬆手,把她倒了出來。
“哎喲!”
他只見小人墜落在自己腳邊,聽不見這聲哀號。
可以踩死她──
他下不了腳,因那淚眼汪汪的模樣是那般可憐。他蹲下身拎起她,將她置於左手掌心,然後將手抬高到自己眼皮下。
“怎麼做才能使你……強壯?”
他的聲音如夢囈,但在她聽來已如雷貫耳,於是她捂住雙耳,對着他高噘起嘴。
他猜她這是要他供應能源。
怎麼吻呢?只要他把嘴張大一點,一口就能吞下她。
他以右手食指指腹輕撫她的唇。
一會兒后,他發現她漸漸長大,他的手掌已不夠她容身。
為免她掉下“懸崖”,他放她在床上,繼續輕撫她的唇。
她已大到足夠用雙手圈住他的頸,主動吸取能量。
“別吃了,還不夠嗎?”他發現她已恢復了正常尺寸,便開口要她停止需索。
“不夠。”
“你已恢復正常了。”
“也許我可以存一點起來。”她暫停,“你好沒良心!我讓你快樂,你卻想悶死我、踩死我!剛才我們玩追逐遊戲時,你是那麼的快樂,你不但不感激我,還恩將仇報!”
他皺眉道:“誰說我剛才快樂來著?”
“我親眼看見的,還假得了嗎?你追我的時候,笑得好開心、好激動!”
他一愕之後才反擊:“你覺得我該為自己一頭的黑人辮子感到快樂嗎?”語罷,他還揪了下頂上她的惡作劇。
“那是因為你不肯讓我替你理髮!”她一眨眼,他的髮型還原了。“你再摸摸看。可以讓我理了吧?”
“你理出來的樣子只怕比剛才那個髮型更讓我受不了!”
“保證不會!我陪於家媽媽去過曼都,看過設計師怎麼替客人理髮。以我的聰明程度,就算是頭一次替人理髮,都不可能難看到哪裏去。說不定於家爸爸看見你的新髮型之後,也要我替他理呢!”
“我爸?”想起爸爸頂上極其珍貴的毛髮,他莞爾。
“呵,你看,你又笑了!我又使你快樂了,你還不快再送點能量給我。”
不由分說地,她又攀上他,討起吻來。
本想問她,憑她的“本事”,根本可以隨心所欲地改變他的髮型,哪需要動手理。可此刻,他滿腦子又是奇怪的星光。
“震麒,你想不想跟我‘上床’?”她忽地想起魯台生問過他的話。
星光倏地消失,他狠推她一下。
“你是真的無知,還是想陷害我?”她眼神充塞的是全然的天真,因此他問得矛盾。
“你怎會以為我想陷害你呢?”她皺著眉和鼻問:“‘上床’是壞事嗎?”
“你……你覺得跟我……不,跟一個男人上床,你將做什麼?”
“我將睡覺。上床還能做什麼?”
盯她許久,他被那份純真打敗,“沒有人告訴過你,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睡在同一張床上后可能發生的事嗎?”
那不在她的理解範圍內。
“你知道會發生什麼,對嗎?的確沒有人告訴過我,當男人和女人睡在同一張床上時,除了睡覺之外,還會做些什麼。不過,如果我陪你做那些事會使你快樂的話,你可以跟我上床。”
她自己也不能理解的這份甜蜜奉獻觸動了他的心弦,他拒絕意識的某些東西一時間泛上心頭。
“不,絕不。”
她置若罔聞地又貼向他,感受着他散發出來的熱量。
“你不能拒絕快樂。我也答應過你,為你完成每一個心愿。”
“我沒有跟女人上床的心愿!”
他的身體並不如他說的那樣反應。當她再度把唇送給他時,他的渴望被點燃了。
他轉被動為主動,深深探索她甜蜜如糖的小嘴,彷彿想吞下她。
“夠了嗎?”她的話如一盆冷水,澆醒了他。“如果你剛才的友善表示你同意跟我上床,那我今天晚上就來睡你的床,你看怎樣?”
“不怎樣!不准你再提上床的事,更不准你睡我的床。我會儘快搬出去住,等我搬走之後,如果你想換到這個房間來住,我沒意見,只要我爸媽同意就可以。”
“搬出去?”她聽得憂慮,“你為什麼要搬出去住呢?”
“自力更生,我不該再依賴父母。”
她弄明白了。都是魯台生惹的禍!
※※※
於家夫婦尚未返家,是故蝴蝶憂慮的事暫時還不會發生。
她偷偷從於震麒的書櫃裏抱走幾本書。這幾天她都施展法力完成家事,騰出來的時間沒花在看電視上,她看起書來了。
她對“林黛玉”很好奇,於是閱讀了白話本的《紅樓夢》,然後──
於家後院裏,黛玉欲葬花,連賈寶玉也出現了。
蝴蝶站在廚房窗邊欣賞自己變的戲法,三樓房裏的於震麒不巧也看見自家後院正在上演的一幕戲。
“蝴蝶,你在哪……”他在廚房裏找到她,衝到她面前,指著窗外怒聲道:“我家沒有當導演的人,請你立刻讓這些演員消失在我家!”
“我以為你喜歡紅樓夢。”她縮脖道,聲音挺委屈。
“我是喜歡,可那不等於我喜歡你在我面前賣弄本事!我可以當自己撞到了鬼,但我不能讓左鄰右舍以為我家收留了個怪物!”
她抬頭挺胸,“我不是鬼怪,是蝴蝶。”
“是什麼都好,”他甩頭,“只要你立刻終結這一幕!”
“可是……”她將視線移至窗外,“我想多看一會兒林黛玉,她好美,也好令人同情。”
“所以你就要她實地演出葬花的一幕?”蝴蝶一反平常的溫柔婉約模樣,教他緩了口氣。輕嘆一聲,他說得苦口婆心:“蝴蝶,林黛玉也許還沒有你美,有什麼好看的?還有,如果我們上街去做個抽樣調查,我相信一百個男人里,有九十九個會選薛寶釵當老婆。你想,一個男人上完一天班已經夠累了,回家還得看老婆哭哭啼啼,煩不煩?娶林黛玉只會耽誤他看股市行情、看球賽。葬一次花還算新鮮,葬兩次就沒人受得了了。”
“原來你那麼討厭林黛玉啊。”她咕噥一句之後,讓後院恢復原狀。轉頭又問:“這樣是不是讓你快樂些了?”
他微微一笑,才想為剛才對她發火一事道歉,她卻先開口:“震麒,我不葬花,你也不是在外頭工作的人,那你應該可以跟我結婚才對呀!”
他選擇立刻掉頭走。
※※※
於家夫婦返家后,驚訝地發現蝴蝶不見了。
“什麼?走了兩天了!”於太太一聽,更是心急如焚,“她說了去哪裏嗎?”
“沒說。”於震麒至此刻還矛盾着該不該去找不告而別的她,“也許她記起自己家在哪裏,所以就回去了。”
“那也不能不說一聲就走啊!”於先生也急。
“爸,媽,她不是我們的責任,不見就不見,這樣不是很好嗎?本來我們就沒必要收留她。”
“如果她真回了自己家還好,如果不是呢?萬一她只是走失了,什麼也沒記起來,那該怎麼辦?一個女孩子……”於太太坐不住了。
“你這兩天是怎麼過的?”於先生問兒子,“家裏就剩你一個人,你吃什麼?”
這話教於震麒深感汗顏。原來他在父母眼裏是個還需要他人照顧生活起居的人。這使他決定立刻對父母說出自己要搬出去住的話。
“爸,媽,既然你們回來了,我想我可以搬出去住了。”
夫婦倆為之錯愕。
“你想做什麼?好端端地怎麼突然起了這種念頭?”於太太又急又怒,“我不答應!”
“媽,你跟爸不在家的這段日子裏,我想了很多事。”停了停,他誠摯地道:“我不該再靠你們,搬出去的目的是要證明我能自食其力。等我有了一點成績時再回來,這樣才不至於讓人瞧不起。”
“誰瞧不起你了?”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瞧不起我,但是最瞧不起我的人,該是我自己。”
於太太聽得心疼,道:“可是,我們就剩你這個孩子,你怎麼捨得離開我們呢?”
“你們答應我吧。”他懇求的眼神中依然有懊悔,但不同於十五年來的那種,除了悔,還有覺悟。
“十五年來,我加諸在你們身上的只是更深的折磨。我知道自己錯了,事實上,我並沒補償你們什麼,只是讓你們在失去一個兒子之後,還必須接受另一個兒子也不存在於你們生活里的殘酷事實。我搬出去,看起來是離開了你們,但我其實是想讓自己真正的存在於你們的生活里。現在才覺悟,我都覺得太晚了點,所以,我不該再浪費時間。”
於本華心頭一陣感傷,但他更高興看見兒子的這種轉變。
“震麒,你的態度起了這麼大的變化,是跟蝴蝶有關嗎?”他問,總覺事出必有因。
也許間接有關吧。但震麒搖頭。
“不行!我不能答應!”於太太不是不受感動,她只是不舍。
“太太,震麒能有這種想法,我們該感到安慰才是,我看就依他吧。”
“我……先不談這事,你先把蝴蝶找回來。”於太太把話題岔開。
“媽,我上哪裏去找她啊?”
“總有辦法的。那麼大個人你都找不着的話,還談什麼自力更生!”
於本華了解太太說這一點不具說服力的話,目的只在絆住兒子,他更明白兒子不會服氣,於是打圓場道:“震麒,你就先在附近打聽打聽,也許很快就找回蝴蝶了。”
“附近我都打聽過了,我連警察局也去過了,就是沒有音訊。”
於太太終於飲泣。
“媽,你先別難過,我再想辦法找找就是了。”
※※※
這兩天,蝴蝶都跟小剛在一起。兩天前離開於家,是因為她想到結婚之後的事──一旦懷上孩子,她就會永遠地離開於家,於家爸媽根本見不著自己的孫子。她產生了矛盾之情,於是當下決定暫時離開。
他們以自己的生活方式過了兩天,然而小剛卻發現,春天的花蕊和大自然美妙的聲籟已不能使他的公主快樂。
“公主,人類世界果真複雜得可怕,你竟為了完成自己神聖的使命開始對人類感到歉疚。難道你忘了國王和長老的話?是人類的壯大才使我們的力量減弱,我們只不過想向人類要個基因而已。”
“話是不錯,可我對於家爸媽感到過意不去。你知道,我們不會把孩子留在於家。”
“也許公主該換個對象試試。”
“可是我喜歡於震麒,我希望給我孩子的人是他,而不是別人。”
“如果你堅持要挑人選的話,事情就比較麻煩了。他遲遲不願跟你結婚,時間對我們不利。”,
“時間是我自己訂的,父王本來還說要給我半年呢。”
“我知道,國王擔心公主有能量不足的問題。”
“我已經證實了那不是問題。於震麒可以給我能量,每次他吻我,或者我吻他,都令我活力倍增。不過,有時候他看我的樣子又會削弱我的元氣,好奇怪唷,你覺得呢?”
“人類是奇怪,公主說的我都相信。”
兩隻蝴蝶安靜了好久。
“好無聊喔。”她發出一聲嘆息。
“那公主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只喜歡他又不回去,繼續浪費寶貴的光陰?”
“即使浪費我都不願意就這麼回去,我非要他自己來找我不可。”
“我們不是看見他出門找過你好幾次了嗎?”
“哼,騎著車在路上兜兩圈就回家,也許他才不是要找我呢!”
“是啦,他不是逢人就打聽嗎?”
“反正我不滿意。”
小剛承認她是受了委屈。身為一個高貴的蝴蝶公主,還得替人類做家事,忍受人類無端對她發脾氣,她是該有所不滿。
“公主公主,你快看,於震麒又出家們了。”一陣安靜過去,小剛突然對着她大喊。
她慵懶投去一瞥,看見蓬頭垢面、衣着邋遢、神情蕭索又無奈的於震麒。
“他一定是又出來找你。我看你就回去吧,你不自己回去,他根本找不到你。”
沉吟片刻,她說:“小剛,你現在就跟我到於家大門口去等他。”
“我也要去嗎?”
“嗯,我要你看看他是怎麼削弱我的元氣,又是怎麼協助我恢復的。”停了下,她又道:“只要等會兒他用那種眼神看我,你就會看到我說的事。”
“那如果他沒用‘那種’眼神看你呢?”小剛刻意加重那兩個字。
“如果他不那樣看我,就表示我可以另找對象了。我總覺得當他那樣看我的時候,他是很喜歡很喜歡我的。你看到了就會知道。他那種眼神就好像我是一種非常非常可口的食物,而他非常非常想吃;他那副模樣看起來就好像一隻非常非常飢餓的青蛙!”
“喔。”小剛是屏著氣聽完的,吐了長長一口氣之後,才問:“那公主是要我用蝴蝶眼看呢,還是用人眼看?”
“我們都化成人形,一起等他。哼,如果等會兒他不那樣看我,我會對他說你願意跟我結婚,誰稀罕他!”
“公主可是認為,即使必須另找對象,也得維護自尊,不能讓他把你看扁了?”
“你的悟性還不低嘛,總算有我十分之一的聰明了。”她的情緒好多了。
“公主過獎!”
※※※
一小時后,於家大門──
“他是誰?你這兩天去哪裏了?為什麼不告而別?為什麼去而復返?”
於震麒還不到家門口就瞧見了兩人,靠近他們時就跳下車,任自行車滑倒在一旁。他直挺挺地往兩人面前一站,雙手插腰,喘著氣,怒聲質問。
“他是我朋友,這兩天我都跟他在一起。不告而別是因為我心情不好,去而復返是因為我想知道你希不希望我回來!”她一口氣連答四問。
他不甚友善地瞄了小剛一眼,得到的卻是一個可親的笑容,這令他有些尷尬,於是又將目光轉向蝴蝶,“如果我不希望你回來,你是不是就永遠不再上我家來了?”
她觀察他片刻,發現他的眼神不是她向小剛描述的那種。
也許小剛有助於她在他面前維護自尊,但他已讓她在小剛面前大失顏面了。
她就這樣盯着他,愈來愈感難堪和委屈,終於雙眼涌滿了晶光。她強忍住淚水,只願他什麼也別說了。
“公……蝴蝶,我們走吧!”小剛察覺她的淚意,護主心切地扯了下她的手。
她想在移動腳步前,告訴於震麒說小剛願意跟她結婚,不料一張嘴就讓久憋的淚滑下面頰。
“小剛他……他……”
猶豫須臾,於震麒伸手為她拭淚,這使她變得更結巴。
“我希望你回來。”
“小剛說他……說他……”淚更洶湧。
“我說我該走了,兩位再見!”
小剛自覺應變得還不差。他不知於震麒看公主的眼神是不是“那種”眼神,但他覺得於震麒看起來像只飢餓的青蛙。
他相信於震麒是喜歡公主的,所以他走得放心。
他才一轉身,蝴蝶就被人吻住了,而且為時不短。
“夠了。”她說,笑容甜得像剛吃了糖的孩子。
他忿忿捏了下那兩片濕潤的唇,“不是夠了,是太多了!”
“給得太多是因為你希望我回來,而我又完成了你的這項心愿,對不對?”
“我希望你回來,是因為我想搬出去。你能完成我這個心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