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浩心隔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才逐漸的了解徐衡為什麼對她始終冷多於熱－－她早該想到的，只是，一直故意去忽略。

因為他不屬於台北。

因為他始終要回去。

那，才是梁楠源與梁浩遠始終不對她這段感情發表意見的原因。

他們認為，這是一時的迷失，等到徐衡走了，感情自然淡了，她會回歸過去千金小姐的日子，然後在某個合適的時間結識某個門當戶對的人，結婚，生孩子，像所有的貴婦一樣，美容、採買，等着老公下班，就這樣過一輩子－－雖然有點單調，但沒什麼不好。

在認識徐衡之前，浩心也以為自己的將來就是那樣，可是現在不同，她不想，也不要再去過那種洋娃娃般的生活。

以前比較輕鬆，可是現在比較快樂。

那種對日子的真切期待感是過去那些日子以來不曾有過的感覺。

剛剛在一起時，那種近似狂喜的心情讓她故意去忽略所有的問題，可是等到時間慢慢過去，她知道，不去面對也不行。

夏天是熱戀。

秋天的時候，他們漸漸穩定。

等到天氣轉涼，浩心的心情就再也好不起來了。

十二月的第一個假日，徐衡要開始着手準備回開羅時交給學校的報告，他沒空陪她，她像往常一樣，穿上厚厚的毛衣與外套，把自己裹得綿綿密密的，搭了捷運，到他後來找到的住處。

那跟他學長以前借他的地方頗為相似，都是公寓中的一個單位，都是小小的，合適一個人居住的地方。

現在，那個「一個人居住」地方，有着很多兩個人的東西。

有浩心的室內鞋、杯子、毛巾，一些簡單的衣服，小白板上用磁鐵吸着一張兩個人的照片。

徐衡在書桌前打着計算機，浩心翻開自己帶來的書，靜靜的看着。

那是她從小學時代就開始看的金庸，今天出門前抓下的是《碧血劍》，最近電視上剛好也在演，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電視劇中的袁承志居然舍書中女主角青青於不顧，愛上了阿九。

她那天不小心看到一些畫面，微覺得奇怪，所以才興起了再把書看一遍的念頭。

說是看，但也不是很專心。

有時，她會從袁承志與夏青青的故事中脫離，偷看徐衡一眼，她看了他好多次，他總是這樣，只盯着屏幕。

等到袁承志終於拿到金蛇劍的時候，浩心第Ｎ度偷瞄了徐衡。

看我、看我……念力不知道有沒有用啊……

不知道想了第幾次之後，徐衡真的抬頭了，見她那種被抓到的不知所措，微一笑，「很無聊？」

「有點……不過比一個人在家好。」雖然徐衡只是微微的一笑，但已足以讓她覺得剛才那百般的無聊根本不算什麼，「今天的部分完成了嗎？」

他有點好笑的說：「報告怎麼能這樣算。」

「怎麼不能？我交報告的時候都是大致的內容分量除以天數，每天每天把進度完成就休息，這樣才不會太累。」

「我這跟學業不同，是純自尊問題。」他離開座位，走到沙發邊，一把將些微出神的她抱住，「對不起，真的沒時間陪妳。」

浩心在他懷裏搖了搖頭，「我來這裏會不會吵到你工作？」

「不會。」

「真的不會？」

「真的……我保證。」

「那就好。」她反手環住他，聞到他身上那種熟悉的氣味，「我的要求真的很低，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好了。」

「我還要忙上好一陣子。」

「我知道。」

徐衡當然知道浩心只是在消化時間等他有空，可是，他沒有辦法先陪她。

他申請了那麼一大筆獎學金，他的報告必須讓教授滿意，也必須對贊助的企業多少有點幫助。

如果說基礎分是八十，那麼，他會希望做到九十五。

因為過去幾年，領這個名義獎學金的學長學姊們都表現出色，他不想成為拉低平均值的那個，相反的，他希望自己成為將來學弟妹的指針、範例，有可能的話，成為某種障礙。

因為有這樣的企圖心，所以，浩心就顯得很可憐。

他當然知道她很無聊、很悶，不過他沒有辦法為了她而把原本該做的事情隨便了事。

「下次放假跟朋友出去玩吧。」徐衡建議她，「妳也四年級了，畢業后各奔東西，要見面就不是那麼容易了。」

「不要。」

「妳不是很喜歡到處走走嗎？」

浩心很快的接口，「可是我更想跟你在一起啊。」

雖然這種想法真的很對不起那些吃喝玩樂不忘找她一份的同學，不過，她寧願在有他的地方靜靜的看書，也不想去沒有他的地方玩。

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連空氣都不一樣了。

只有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她才覺得安心。

她更緊的抱住他，「你什麼時候要回去？」

「一月中。」

「日子呢？」

「還沒定，最晚十八號。」

一月十八，浩心在心裏算着，那麼，他們能在一起的時間剩下不到一個月，而且，會是他們各自最忙的一個月。

她要準備考試，然後，他的報告要進入尾聲。

他回開羅后，他們會變成什麼樣子？

遠距離戀愛的終點，怎麼想都是結束啊。

「哎。」浩心的語氣有點虛軟，「你將來，還有沒有可能到台北工作？」

「不知道。」

「我說『可能』。」

「可能性不大。」

徐衡知道她在不安什麼，也知道要哄她很容易，只是，他不想騙她，也不想讓她抱持着沒有可能的希望。

相愛是可以很簡單的，可是兩個國籍的人要延續愛卻很困難。

他有他的人生。

浩心有浩心的人生。

他們彼此熟悉的城市對對方而言卻是陌生的，他習慣伊斯蘭世界，而浩心，一如所有先進國家的千金女－－他們在一起的時間還不算久，還有心情彼此體諒，可是，一旦體諒成了常態，愛情會不會還這樣理所當然？

他還不至於天真到以為答案是肯定的。

徐衡珍惜浩心對他的感情，正因如此，所以他不想勉強，以免哪天從相愛變成相怨。

如果將來勢必要分開，那麼，他會選擇一個讓雙方都能夠懷念彼此的方式。

讓美夢永遠是美夢。

讓對方的臉孔永遠值得懷念。

至少在回想起這段的時候，還能夠露出笑容……

浩心在他懷裏，聲音聽起來悶悶的，「你可不可能等到過完中國年再回去？」她想跟他一起過一次中國年，因為那是代表着團圓的日子。

「中國年太晚了，最晚最晚，十八號要走。」

加上飛行時間與時差問題，那是他能趕上報到的最後時間。

只能延到十八號。

但是，徐衡並沒有如他所希望的陪浩心到最後，一通凌晨的電話，讓他提前在月初離開了台灣。

周四下午第一堂課，浩心正在上ACCESS課。

期末將至，ACCESS又是出了名的難過，她完全不敢神遊，乖乖的做筆記，用着飛快的速度抄下黑板上的一字一句。

好不容易到了下課，她伸了一個懶腰，站起來。

「梁浩心，等一下。」

她轉頭，是陳逢與－－雖然兩人選修同一堂課，也算小熟識，不過他這樣大剌剌在課堂后直接叫她的名字倒是不多見，「幹麼？」

「我老婆說她人不舒服，直接回家，不跟妳去買東西了。」

浩心微覺奇怪，范玉寧要改「女生約會」的時間也應該是跟她說吧，怎麼會要陳逢與轉達？

「她什麼時候跟你說的？」

「剛剛上課上到一半的時候啊。」他老實的回答，「傳簡訊進來的。」

更奇怪，居然傳給陳逢與不傳給她？

伸手往袋子裏撈，手機……這是化妝包……這是鑰匙……雨傘……啊，電子字典……嗯……難道沒有帶出門？

浩心將手袋放在桌子上，將書籍雜物一一取出，細細檢查過後，發現真的是自己忘了。

向眼前的人伸出手，「陳逢與，手機借我一下。」

「啊？」

「我說，手機。」

雖然知道女生講起話來很可怕，但陳逢與知道浩心跟女朋友之間的超級友好關係，也不敢違背，乖乖掏出手機，雙手奉上。

浩心按下范玉寧的號碼，聽到手機那頭塞塞的聲音，才知道她感冒了。

這個那個、這裏那裏，然後圈圈圈，接着叉叉叉……終於，在陳逢與肉痛的表情中，浩心收了線。

「謝謝。」

雙手捧着手機的陳逢與，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不……不會。」

浩心笑笑，走出教室后，才發現已經下起雨。

這陣子老是陰雨綿綿的，雨是細細碎碎的那種，對水庫沒進帳，但又很確實的阻礙着交通。

她打開傘，慢慢的朝捷運站走去。

從大一到現在，她每天都走這條路回家，這三年半來，附近也變很多，總是有新店開張，總是有老店倒閉，有些店一年到頭在跳樓大拍賣，有些店永遠在誠徵工讀生。

她又經過那間她跟徐衡躲雨的咖啡館……

那個對她而言很有意義的店面最近開始重新裝潢，要開自助餐－－在學區，開自助餐比開高級咖啡店穩多了，基本上只要不是太難吃，價格又合理的話，應該都可以維持下去。

新自助餐店的名字很好記，就叫做「萬里香」。

雖然也想過在學區的高級咖啡館維持不了多久，但是，當看到招牌卸下來的時候，感覺還是很可惜。

因為這裏曾經是他們一起躲雨的地方……

很奇怪，就在徐衡留在台灣的時間進入倒數計時的階段，他們相遇的地點，居然也變了模樣……

浩心進了捷運站，行車、停車，然後在細雨中回到家。

替她等門的，依然是鄭儀鳳，「回來啦？」

「嗯。」

「我做了妳喜歡吃的甜糕在冰箱，妳要吃的話，微波一下就好了。」

「知道了。」浩心在房門口，突然像是想起什麼似的，「謝謝。」

鄭儀鳳微一怔，繼而笑了－－最近這幾個月，也許是因為真正嘗到了愛情的無奈之處，浩心對這個因為喜歡上樑楠源，而舍掉大好前途甘願擔任家務助理的女子，已經不再像過往那樣排斥，甚至可以說是相處得不錯。

梁楠源與梁浩遠這對父子自然是很樂觀其成。

梁浩遠是從來不反對的，而梁楠源……只等女兒同意。

浩心並不知道她跟鄭儀鳳的關係有沒有辦法再更好，但也願意試着多去喜歡她一點，試着真心去接納她。因為，不能跟喜歡的人在一起真的很可憐……

浩心脫下被雨水濡濕的衣服，正從衣櫃裏拉出乾淨的衣裳時，聽到手機的聲音從枕頭處悶悶的傳來－－對喔，昨天睡前，她在講電話。

Can'ttakemyeyesoffyou未設定來電的專屬音樂。

她撲到床上，從枕頭下摸出手機，很快的按下通話鍵，「喂。」

「是我。」

徐衡？

她一下笑開了眼，「你怎麼這麼准，我剛剛到家。」

奇怪，他在哪？背景好吵雜……

「浩心，我現在在機場。」

機場？難怪了，吵成這樣……

「嗯。」她倒回床上，右腳勾過毯子將身體蓋住，笑咪咪的說：「你去接人還是送人？」

「我搭五點半的飛機離開台灣。」

「你……離開台灣？」她一下坐了起來，看看牆上的日曆，離十八號還有好些天啊，「你不是說……」

「我弟弟在美國好象惹了麻煩，我要過去一趟。」

「你、你弟弟已經二十幾歲了……」

「但是，他終究是我的弟弟。」徐衡的聲音在吵雜的機場中，聽來是那麼不清楚，「浩心，對不起……不能多陪妳一段時間……」

那天下午，浩心開着車子趕去機場，但卻被卡在繁忙的交通中。

眼見時間一分一秒流逝，但是，前進的時速卻永遠是二十公里、三十公里，更多時候，她必須在車陣中等待紅燈轉綠。

好不容易接近機場，但車內的時鐘卻顯示着，那已經是他的起飛時間。

而她終究沒能來得及見他最後一面。

他真的走得很匆忙－－當浩心打開他的公寓時，忍不住這樣想。

真的只收拾了重要的東西，該處理的都沒有處理，甚至連鑰匙都來不及還給房東。

現在，他是醒着等待時間過去，還是在睡？

浩心眨眨眼，只覺得眼淚又流下來。

「別哭了啦！」梁浩遠揉揉妹妹的頭髮，很男孩子氣的安慰着。

「哥－－」

「不是要過來收東西的嗎？等收好再哭吧。」

浩心點點頭，眼淚又掉下來。

梁浩遠看了心疼，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那臭小子不知道哪來的好運氣，讓浩心這樣死心塌地的，為了配合他，小姐不做當平民，現在還讓她哭得臉腫。

走了也就算了，居然還叫她幫他處理來不及收拾的東西？！

現在看看，滿屋子的書跟資料，要不是他放心不下跟過來，浩心那麼瘦的手臂怎麼搬得動？這舊公寓還沒有電梯呢。

「這要怎麼收？」梁浩遠看着這間主人倉卒離開的公寓，「全部丟掉，還是全部打包寄過去？」

「他說，書跟資料幫他寄回去，其它的看房東要不要，如果房東不要，就請舊物回收公司來處理。」

梁浩遠看了看計算機旁邊的架子－－他不是只在這裏住了半年嗎？怎麼有辦法把那架子填充到那個程度？

原本開口想罵，但一轉眼看到浩心楚楚可憐的神情，一股氣硬是吞下。

「我平常總是帶着手機的，可偏偏就那麼一次忘記了……」浩心的聲音恍恍惚惚的，「是不是我以前太驕傲了，所以，難得真心喜歡上一個人，不但沒有辦法跟他在一起，甚至連告別都沒辦法好好說，我會不會以後都是這個樣子……找了好久……卻始終得不到想要的……」

「別胡說。」

「現在想起來，我對那些喜歡我的人，好象真的很過分。」

「妳不喜歡他們有什麼辦法？」梁浩遠理所當然的說，「說清楚總比曖曖昧昧好吧。」

在他看來，那一點都沒錯。

浩心長得這麼可愛，如果不拒絕得斷然一點，那些蜜蜂蒼蠅，恐怕會厚着臉皮一直沾上來，到時候還得了？

再者，跟不喜歡的人說不喜歡有什麼錯？那些不喜歡別人卻還接受示好的人，才是真正的奇怪。

「但是，或者可以更溫和一點吧，我拒絕人家，都很不留情……謝明姝以前就說，我總有一天會踢到鐵板……大概吧！徐衡好象真的就是那塊板子，踢到后，很響、很痛……」

「浩心，妳別聽謝明殊胡說八道，妳明明知道她是在嫉妒妳……」

「我有什麼好讓她嫉妒的，她天天都見得到楊致凱，可是，我跟徐衡，卻已經在不同的大陸了……」

浩心看着白板上的合照，心思已然飄遠。

徐衡……他現在正經過地球的哪裏？

在擔心自己的弟弟，還是，也有一點挂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