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深夜的酒吧中,瀰漫著音樂與煙味。
燈光昏昏暗暗的,酒精下肚,每個人看起來都是一副迷迷茫茫的樣子,步伐開始不穩,臉上的笑容逐漸詭異。
雅淳坐在吧枱的位子,有點意外林澄薇會選在這種地方見面。
她給她的感覺一直就是很乖,小學的時候是,大學的時候也是--但話又說回來,離她大學畢業也很久了,誰知道這些年來發生什麼事情,說不定等一不會見到辣妹一個。
「雅淳,對不起,等很久嗎?」
急喘喘的聲音。
雅淳轉過頭,見到臉頰紅紅還一邊喘氣的林澄薇--圓臉,長直發,臉上有點小雀斑,跟她印象中的一樣,一點也沒變。
「我原本已經可以下班了,可是芷安姊她突然要我去幫她拿東西,我跑去百貨公司又回到電視台,才來這裏,所以晚了。」
雅淳露出一絲笑意,連詞不達意這點也跟以前一樣。
「雅淳妳……生氣啦?」
「沒有。」
「沒有?」林澄薇小心翼翼的看着她,「那為什麼不講話?」
「我只是突然覺得好懷念。」雅淳點了煙,瞇起眼睛笑,「我沒想到妳會在我學長那邊做事情。」
「徐導啊,他人真的很好耶。」林澄薇露出大大的笑容,「他一看我也算是學妹,就錄取我了,芷安姊跟他抱怨我不夠伶俐常忘東忘西的時候,他還買了一支有筆記簿功能的手機給我,後來有次校慶,在剪接新聞的時候我們聊起來,提到妳,兩人都嚇了一跳。」
雅淳點了點頭,那時候她也是啊。
她跟徐崇聖很投緣,像兄妹那樣,徐崇聖畢業后兩人也都一直有聯絡,那次在MSN上聊起,「你知不知道林澄薇這個人」的時候,第一個感覺也是驚訝,只能說,世界真的太小。
「妳要一直站在那邊嗎?」
經過提醒,林澄薇才慌忙在吧枱坐下,在酒保詢問的眼光中,講出了三個字,「柳橙汁。」
雅淳略微奇怪的看着她,「妳不喝酒嗎?」都來到酒吧了?
「嗯,我不喝。」
「妳不喝我們可以約別的地方啊,幹麼來這邊?」
「不是啦,就是我跟妳說只能待到十二點嘛,因為十二點我們有同事生日,要在這裏辦慶生會。」林澄薇期期艾艾的說,「我想說約在這裏,我就不用趕着要去下一個地方啊,可以聊比較久。」
昨晚,雅淳打電話給她的時候,她真的高興死了,非常想馬上就見面,但周芷安最近情緒不穩,她不敢輕易告假。
好不容易今天她放假,沒想到周芷安因為找不到平日用習慣的那盒眼影,又把她Call回電視台。
找到眼影,原以為可以回家了,命令再度下來。
兒子下星期生日,她已經訂了東西,但還沒時間去拿。周芷安說得輕鬆,「反正妳今天也沒事,就幫我去百貨公司拿一下東西吧。」
就這樣一延誤,明明約了七點,她卻弄得快九點才到。
然後再一個小時,就是小羅的生日,她就要轉移陣地到二樓包廂,不然會被認為不合群。
可是,她真的對雅淳很不好意思……
林澄薇看着明明白白指着十一點四十的時鐘,下定決心似的,「我、我們走好了。」
「慶生會呢?」
「我打電話講一下。」
雅淳按下她要拿電話的那隻手,「還是去生日宴吧,明明知道每個人的時間都不好配合,還硬要大家跟他一起開生日會的人,絕對是會記恨的類型,今天不去,妳至少會被諷刺個三個月,然後有事沒事還會拿出來刺妳個一兩下,說什麼怎麼樣都請不動,不知道要面子多大才能邀得賞光之類的。」
林澄薇臉上一陣黑。沒錯,小羅就是這種人。
他們工作后真的已經很晚很累了,但還是要大家排除萬難替他慶生,可是,她真的很想跟雅淳好好講話啊……
「人際關係也是工作的一部分。」雅淳的樣子倒不是太介意,「反正,以後我們要一起工作,有得是時間相處,所以沒關係的,去吧。」
「來來來,干!」幾杯酒下肚,小羅已經出現歐吉桑樣,自己拚命喝就算了,還強迫別人喝。
別人不喝,就是不給面子,不把他當兄弟。
由於壽星已經處於亢奮半醉,大家倒是很有默契的輪流灌他酒,期望他早早醉倒,大家就可以散會。
「小羅,來,敬你。」展易在他的杯子裏倒了滿滿一杯,「一定要喝完,喝完才是兄弟。」
「好,喝完才是兄弟。」
為了加快速度,第二彈小彭很快補上,「我也敬你。」
就這樣,十幾個人輪流敬,酒一瓶一瓶的送進來,喧鬧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喂,你看那丫頭。」歐瑀勁戳了戳展易,然後指指林澄薇的方向,「她一直往外跑做什麼?」
「洗手間吧。」
「我算過了,十分鐘出去一次,膀胱無力啊?哪哪,又要出去了,我要去看看小丫頭在搞什麼鬼。」
說完,喝得五分醉的歐瑀勁站起身,搖搖晃晃跟上去,展易看了已經躺平在沙發上的徐崇聖一眼,嘆了一口氣,跟着歐瑀勁出去。
就這樣,一個跟着一個,走出包廂,轉過迴廊,下樓梯,穿過舞池,只見她跑到吧枱邊跟一個女孩子說了幾句話,眼見又要回來,兩個大男人連忙縮起身體,躲在柱子後面。
「原來是有朋友在。」歐瑀勁說完,一副很無聊的樣子,跟着又上去了。
就在這時候,有個年輕男子走向了那個女孩子,展易不以為意,正預備離開,卻看到那女孩揮手隔開的模樣。
臉一側,他看清楚了,是辜雅淳。
來不及去思考她為什麼會在這,只見她再度與那年輕男子推拒,表情顯然十分不快。
展易快步走過去。
在接近的時候,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小姐,不要這樣嘛,我是看妳一個人無聊耶,我們一群朋友坐在那裏,跟我們一起喝酒聊天比較有趣啦。」
「我說,走開。」
「小姐,這樣就是妳不對了,我這樣誠心誠意跟妳講,妳還是這樣拒人於千里之外,妳這樣對嗎?妳沒看清楚,我們有五、六個人耶。」男子說著說著,動手去拉扯她的手臂,「我們如果一起過來,妳哪裏都不用去了。」
「報警,我要告這個人性騷擾、恐嚇、妨礙人身自由。」雅淳朝身旁走過的服務生低喊。
男人大喝,「報警我就砸了這家店。」
突然被命令的服務生僵在原地,一臉無措。
「報警。」
「不準報警。」
「報警。」
「不準報警。」
展易覺得有點好笑,這女人是怎麼回事,她是篤定自己沒事,還是篤定那男人不敢真的動手,情勢明明已經對她不利了,一般人不是呼救,就是趕緊落跑,她居然一臉鎮定跟那壞人臉的傢伙對峙。
他可沒忘記她在咖啡店那無禮的語言,但,難道這樣放着她不管?
兩人還在拉扯。
「啊,辜警官,好久不見。」
登徒子一愣,「警官?」
「我剛在停車場看到陳組長,他跟我說一起來的是辜警官跟王警官,這位一定就是王警官了吧!幸會幸會,敝姓展,是CE電視台的新聞記者。」展易拿出名片,遞了一張給登徒子,「王警官以後還請多多照顧。」
男子被動的接過名片。真的是記者?
媽的,那這女人真的是警官?難怪她一臉鎮定,什麼都不怕的樣子。
展易見狀,知道男子已經信了,拿出了隨身攜帶的錄音筆,「不知道前幾天的綁票案辦得怎麼樣了?如果王警官方便的話,能不能透露一點內線給我們?我們絕對不會說出消息來源……啊,陳組長來了!陳組長,這裏……」
話還沒說完,登徒子就跑了。
只見他沖向自己原本的桌子,不知道說了什麼,眾人一下站了起來,很快的在二十秒鐘后全數消失不見。
展易再轉過頭,見到雅淳對他笑,「謝謝。」
「不客氣。」
「可不可以……麻煩你一件事情。」
其實他應該不要理她才對,但不知道為什麼,當她抬起那雙眼睛望着他的時候,他還是點了點頭。
「請你……」
一秒、兩秒、三秒……十五秒,半分鐘過去。
他在等她將話說完,她卻只是對着他笑--醉了嗎?看起來不像,臉沒紅、眼睛沒茫,說話還十分有條理。
他試着喚她,「辜雅淳?」
「右。」
右?展易被這個意料之外的答案弄得有點想笑,醉了。
他拿起賬單一看,洋洋洒洒一串酒名,讓剛才的疑問變成肯定句。
「走。」他將她拉下吧枱,「我送妳回家。」
在上車前吐了,該下車的時候,又整個人軟在地上,展易只好把車子先停在路邊,將她拉起,半扶半抱的走進中庭,然後問題來了,這看起來至少有四百戶的地方,他不知道她住在哪一棟的那一樓。
「辜雅淳,辜、雅、淳。」
睜開一雙迷濛的眼睛,「嗯?」
「妳住哪?」
她掏出鑰匙給他,然後報出一串英文住址,幾座、幾樓,最後兩個字他聽得清楚--NewYork。
「我不是問妳紐約的地址,是台北。」
「喔,台北……台北……」她點點頭,很努力的思考,眉頭蹙了又開、開了又蹙,感覺十分苦惱。
「我想不起來。」
展易聞言吸了一口氣。想不起來?他們已經在她住的社區的中庭了,她居然想不起來?太好了,這下他該怎麼做才好?
一扇一扇門去開?不用十分鐘就會有人報警。
把她交給警衛?這社區的警衛看起來不是很像善類。
送去徐崇聖家?好讓他跟小梅大吵一架?
他家?那不行,他可是跟兩個永遠欲求不滿的男人合租的,帶這個糖果般的女孩子回去,太危險。
正在思考,有隻手輕輕的搖了搖他,聲音小小的在他耳邊,「麻……麻煩……送我去飯店。」
啊!對,飯店,他居然沒想到這個。
安全、乾淨,不會有任何紛爭,她現在還不是名人,不會有人對她感到興趣,最多也就是他被櫃枱當成匪類罷了。
想把她扶起,但她卻整個人軟在地上,他伸手要抱她,她卻推開了他的手,脫下自己的鞋子,腳後跟紅紅的,似乎有點破皮。
他沒問,她自己解釋了,「新鞋,穿得我的腳好痛。」
然後她拉着他的手,手肘,手臂,肩膀,自己站了起來,左手拿着包包跟鞋子,右手扶着他,「走……吧……」
然後,他們上車。
然後,他們朝飯店而去。
然後,他們付了錢,進了房間。
雅淳整個人倒在床鋪上,展易替她蓋好被子,正準備要走,她卻拉住他的袖子,「謝謝。」
他感覺很奇怪--她清醒的時候,說話很不客氣,醉了,反而知道要有禮貌,這是怎麼回事?
若說她在咖啡店是故意要激怒他,那也不合理,誰沒事會故意講一些讓人討厭的話?
細細想來,醉后的她……醉后的她……其實還滿可愛的。
她應該在酒吧的時候就想吐了,但卻一直忍到戶外停車場才吐,腳痛又不說,東倒西歪的走,到後來因為不想太有求於他,她這才脫下鞋子,搖搖晃晃的跟着他一起出去,哪家飯店、多少錢的房間都沒意見,幫她蓋被子還記得要說謝謝……
「辜雅淳。」
床上進入淺眠狀態的人似乎不想睜開眼,只「嗯」了一聲當回答。
「妳在咖啡店時為什麼那樣說?妳知不知道在那種情形下『人重自重』這四個字非常的欠扁?」
「嗯,我知道。」
「知道還講?妳不怕我扁妳?」
「怕。」她眼睛沒睜開,但卻皺起了眉,「可還是要講。」
「為什麼?我們工作人員真的有這麼差嗎?差到妳只參觀了一天,就想要來個大改造。」
「嗯……」音拉得長長的,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
「嗯什麼嗯,別人問妳問題,就要好好回答,我剛剛問得很清楚對吧,所以,妳要回答得很清楚才行。」說到後來,展易已經忍不住笑出來。他發現,醉后的她真的很好玩。
雖然還是保持着一定程度的理智,但似乎搞不太清楚自己是誰,當然也搞不清楚旁邊的人是誰。
「我啊……我是那種越競爭越脫出的人……如果四周的人都很普通,我就會這樣普通,可是如果有一個人很好,我就會想要贏過他……嗯……可我也不是說你很好的意思……吶,你不覺得如果一個環境中,有一個討厭自己的人存在的話,做起事情來會比較專心嗎?」
展易皺起眉。這是什麼怪論調?
輕捏她的臉,「講清楚。」
「就是……」雅淳終於睜開雙眼,「想偷懶的時候就會想,啊!萬一被那人抓到小辮子呢?結果就是不敢偷懶……當然……這種意識也會鞭策自己……如果輸給一個討厭自己的人,那感覺多討厭啊?」
所以說,她是故意要激怒他?
就像鬥牛場上的規則,並不是一種正面的競爭,就是斗,以好勝來激勵自己不要怠惰、不要停頓,因為對方可能隨時都看着自己,所以要繃緊神經、提高注意力,不可有任何的失誤。
「為什麼是我?等將來妳進了電視台,多得是猛獸型的人,我的個性,可能不太符合妳的希望吧,我從來就不好鬥。」
「因為……」
聲音好小。
展易彎下身子,試圖聽清楚她口中那模糊到不行的句子,在他的催促下,她又說了一次,這次,他聽清楚了。
原因很簡單,只是他沒想到。
笑了笑,他替她將剛剛伸出被子的手放進被窩,飯店的卡片放在床頭,考慮了一下,留下了張紙條,轉身拿起自己放在桌子上的外套離開房間。
全身酸痛的感覺告訴她,這一覺睡得一定很長。
在被子裏稍稍轉了個身,突然發現……有點……怪怪的--這被子太輕,不是她在家裏蓋的那種棉被,味道也不對!一驚之下,雅淳全醒了。
第一個反應是檢查衣服,呼,還好,衣服穿得好好的,包包?!包包……啊!找到了,放在桌子上。
三步做兩步跳下床,檢查包包,手機、現金、卡片,一項也沒掉。
一切完整,反而讓雅淳百思不得其解。
昨晚最後的印象是雙份威士忌,誰會帶一個酒醉的女人到飯店,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搶?
還在疑惑,轉過身,看到了壓在床頭的紙條。
欠我六千,擇期歸還。展易。
十個字,讓雅淳忍不住笑出來,原來是他……啊!糟……她應該沒有講什麼有的沒有的吧?唔,應該是不會啦,朋友都說她是全世界最有酒品的人,不哭、不鬧、不發酒瘋,到可以吐的地方才吐,到可以睡的地方才睡。
她酒後是不會自己開口的,應該也沒人會試圖跟酒醉的人講話吧,哈哈哈。
所以沒事、沒事,不要嚇自己,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