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賀以捷就這樣把夏若晴要了過來。
由於他旁邊的桌子是唯一空下來的,她理所當然就坐在他身邊──做着翻譯,編輯,以及文書處理工作。
因為她是“美食四方”中最新的新人,因此就跟所有的新人一樣,舉凡茶水,影印,打電話約時間,到印刷部門去拿樣張……全都得包辦,不管正事還是瑣碎小事,她都學得很快,加上乖巧有禮,部門的人都很喜歡她。
“小馥,這是你要的資料。”
“大劉哥,我打電話問過廠商了,他說那款相機的鏡頭一個一萬四,我請他先幫我保留,明天回電話給他。”
“小劉哥,這是你要的網友推介表。”
“勤勤,你的咖啡,不加糖。”
“雅麗,亞洲飯店的主廚訪問我幫你約好了,他周五下午會空一個小時出來接受你的訪問,義大利翻譯的電話我放在這裏,我也把你的電話給她了,我已經跟她說好,直接跟你在飯店碰頭。”
就看到她從最外面進來,一路走一路放東西,然後到最靠窗的地方,在賀以捷桌子上放下一疊影印資料,以及一杯咖啡。
他抬起頭,臉上一個問號──他從來不會要她倒水倒茶。
她用嘴形說:“請你的。”
他如法炮製,“這麼好?”
她彎下腰,小聲說:“謝謝你上星期教我做版面。”
當她靠近他時,原本攏在耳後的長發垂了下來,輕輕的劃過他的臉,帶著淡淡的香氣,痒痒的。
他笑了,“我是你頭兒,本來就該教你。”
“那不一樣。”她對他微微一笑,“總之,謝謝你。”
無酬加班一星期換她一個真心笑容,老實說,還頗值得。
其實他原本沒有打算要教她排版,是有一次發現她做事情故意做得很慢,好像慢動作那樣慢,他覺得奇怪,問了她才知道原因出在哪。
她在美妝部門的時候,因為幾乎等同半個雜誌翻譯,外加美妝有一堆試用心得報告書要做,因此她的工作時量很不錯。
到傅名蘭手下時,政論雜誌的外稿多,也有一些只有錄音筆的名人專訪需要整理,因此她的工作量依然不錯。
可到美食雜誌時,一切都不同了。
雖然也有需要翻譯的部份,但是很少,通常一天就做完,採訪又輪不到小菜鳥,除了打雜,幾乎無事可做──她並不在乎打雜,她介意的是,如果她這樣繼續晾下去,可能會變成一周來兩天就好,這對她的收入是大大影響,現在才三月,她希望至少在畢業之前都能在這裏打工,為了讓自己一直有事可做,於是她只好什麼事情都做很慢。
賀以捷當然知道對於她這種快手快腳的人來說,要慢慢來很痛苦,於是當天晚上就留她下來,給她上版面編輯課程。
基礎排版就是注意圖文比例。
不會做圖片?好,從修圖軟體開始教。
然後文字效果,各式剪貼……
整整一個星期。
這星期他開始讓小劉把一些比較簡單的版面給她試做,雖然還需要做調整,但大致上還不錯。
當她多一項技能的時候,同事也可以把一部份的工作分攤給她,於是,大家都很開、心。
然後他在剛剛得到了一個回禮:咖啡。
雖然只是六十塊一杯,不過對他來說意義非凡,因為,這是若晴對他主動表現的友善。
其實他看得出來她對他的好感仍在,但基於去年四月拒絕簡訊的陰影,她很少主動跟他說話,而她主動的原因也都是工作上的問題,她很禮貌,很乖巧,然後,很疏遠。
所以手上這杯咖啡對他來說,意義等同蜂蜜。
很甜。
悄悄的道完謝,她回到座位,賀以捷看到她拿起自己的杯子喝水,淡粉紅色的透明杯子,杯底的地方似乎有壓出一朵花的形狀,極可愛,非常合適她……奇怪,怎麼覺得這杯子眼熟?
他迅速在腦海中搜尋,是在哪裏看過……啊,雜貨小鋪的櫻花杯。
當時他幫認識的人買了一堆,不過由於“美食四方”是新部門,完全沒舊同事,所以當然也就沒看到有人使用,他充其量只有在買的當天曾經看過架上展示。
她肯把這杯子帶來編輯部,是不是代表她有稍稍感受到他偽裝成友善的喜歡?
MS2突然跳出一個視窗──
夏若睛說:在想什麼,口水快流出來啦。
他轉過頭看她。
只見她捧著杯子,抿著嘴角微微向上彎起,粉紅色的唇瓣閃亮亮的……他很不純潔的想到了她那日的豪放到接近豪邁的行為。
即使當時只是個剪影。但對他來說,剪影已經無比刺激。
***
因為塞車的關係,賀以捷回到恆星時,已經是晚上七點多──他其實可以直接回去,但由於筆電的充電器放在公司,於是他只好再回來一趟。
二十樓還有七八個人在,而“美食四方”的編輯區塊……若晴居然還沒回去!
他直接走了過去,手往她的椅背上一拍,“這……”
他還來不及說出口,就見到她哇的一聲,身體一斜,看似就要從椅子上滑下去,他連忙伸手把她拉住。
她大大的眼睛看着他,很明顯受到驚嚇。
將她按回椅子坐好,不可思議的看着她一臉驚魂未定,“我沒那麼可怕吧。”
“不,不是,只是有點意外,”她捂著胸口,有點結巴,“你,你不是說要直接回家嗎,怎麼又回來了?”
“你為什麼還在?”
她深呼吸了一下,左看右看,確定沒人在注意他們后,“我的筆電壞了,工程師跟我說電腦太老舊,零件要等,可是我下星期要交期中報告,只好趁下班后在這邊做。”
賀以捷點點頭,小朋友正在公器私用,難怪看到他突然出現會嚇到快從椅子上掉下來。
有些主管對這種事情敏感,不過他不是。
別說喜歡她,今天就算小劉大劉用公司電腦做個人事務,只要不要太超過,他基本上都是睜隻眼閉隻眼。
他指指剛剛放在自己桌上的筆電包,“做最後一個訪問時發現只剩下一點電,回來拿充電器。”
“你出門前丟在柜子旁邊,我幫你收到桌子上了。”
幫他收到桌子上了──好吧,他承認這句話讓他有一點點喜悅的感覺,雖然她的行為基本上來說只是小妹對於資方的忠誠,但他還是忍不住想,如果她不是以菜鳥的身份幫主管收東西,那就好了。
“我不跟你說話了,我要繼續趕報告。”
“你要在這裏待到幾點?”
“十點。”
如果可以的話,他很想跟她說,那我的筆電借你吧,但事實上是,“美食四方”二十號截稿,他也處於要加班的時期,筆電里還有大把東西等着他做篩選,而放她一個人,他又實在不放心。
於是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把筆電從保護包中拿出來,插上充電器,開機。
夏若晴獃獃的看着他,表情好像想說什麼,後來終究什麼都沒開口,只是咬了咬下唇,然後別開臉。
兩人就這樣隔着一個走道,各自作業。
他編輯,她做報告,直到警衛廣播十分鐘後會熄公共用電。
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一,整整七天。
***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可以有說有笑了。
他們之間好像雲霄飛車一樣,慢慢爬升時只覺得期待又期待,當過了那個轉彎,一個重力加速度,也不過幾天,之間的氣氛幾乎跨過和樂融融。
因為感覺到她的變化,幾天後,賀以捷算準時間跟她一起下班,兩人在電梯中小聊了一下,氣氛很不錯。
穿越中庭時,他假裝不經意提起,某家五星級飯店推出了春日套餐,他等一下要去做訪問,當然所謂的訪問,也就包含了正餐品嘗,商品四月才會正式接受預約,而今天只招待三家專門做美食的雜誌編輯。
喜愛美食的夏若晴果然毫不掩飾,立刻露出嚮往的神色,“大飯店的春日套餐一定很棒。”
“當然。”他開始洗腦,“這個廚師的手藝真的沒話說,他曾經在法國三星餐廳工作過,而且第一次授與三星,就是在他當上主廚那年,今年春日套餐的主題是鮮綠,來自荷蘭,最特別的是食材是每日配送,所以十分新鮮。”
“每日配送啊……”夢幻十足的聲音,“那不就今天才進桃園機場。”
“當然。”繼續洗腦,“而且今天只進了六份,四月才會成為正式菜單。”
“這才叫真正的限定啊。”夏若晴想起什麼似的,“你知道嗎,以前‘LOVE’那些春日限定,全部都是騙人的,像蛋糕啊,根本完全一樣,我們只是換了盤子跟擺設方法,然後就變成春日限定,蝦子也是,料理方法完全一樣,只是多擺了兩片菜葉,就改叫春日明蝦,因為東西沒變,害我每次跟客人推銷時,都心虛得要命。”
春日明蝦……他就知道是這麼一回事。
算了,那都已經是一年前舊事,他現在的首要目標是讓她對這個套餐感興趣到願意跟他一起去。
於是他繼續洗腦。
飯店的環境,主廚的廚藝,甚至蔬菜來源證書都一一介紹。
只見她雙眼越來越亮,越來越亮,越來越亮,終於,她說出了他一直在等的那句話。
“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可以有採訪資格。”
賓果!
雖然心中很高興,但賀以捷還是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輕鬆一點,“我們有兩個名額,要的話可以一起去。”
她咦的一聲,“為什麼會有兩個?”
“因為推的是雙人套餐,兩人的套餐部份相同,部份相異,由於都要介紹所以有兩個試吃名額。”臨門一洗,“怎麼樣,要一起去嗎?”
“想是想啦,可是我有約會。”她看看手錶,突然大驚失色,“天啊,居然這麼晚了,我要走了。”
“若──”
“拜拜,明天見。”丟下這五個字,她人已經咻的一聲跑掉。
這麼緊張時間,是很重要的約會了。
看到她飛奔而去的背影,他突然有種複雜感──會不會是其他追求者?他知道她一向不乏人追求。
那天晚上,當賀以捷打開筆電看文字新聞時,一則即時新聞圖片突然進入他眼中:消息曝光,粉絲擠爆唐禹哲拍戲現場。
然後那一大群女生中,那件粉紅色的連帽絨毛衣怎麼看怎麼面熟。
她不是很迷星光幫嗎?什麼時候又迷上唐禹哲了?
不過老實說,看了照片之後,他心情還真的挺好的──比起飛奔去赴愛慕者的約會,他比較能接受她飛奔去看唐禹哲拍戲。
***
周末,“幻影俱樂部”人聲鼎沸。
賀以捷隨著號碼一桌一桌看過去,這裏?不是,這裏?也沒有,這……找到了,已經喝得臉紅通通的傅名蘭。
他皺起眉,“你喝了多少啊?”
“一點而已。”
“最好是一點而已。”
他跟傅名蘭認識很久,她的酒量一向力壓群雄,從來沒人喝得過她,現在喝到臉都變紅,一點?
這時剛好服務生又送來一杯威士忌,眼見傅名蘭伸手要拿,他連忙擋下,將杯子放到自己旁邊的茶几上。
“大哥,拜託別喝了,我怕你等下吐在我車上。”說完,轉頭吩咐服務生,“有沒有什麼可以醒酒的飲料,送一杯過來。”
“好的,那請問先生您這杯威士忌就好了嗎?還是要其他酒類?”
開玩笑,他可是要開車的人,“給我茶,冷熱隨便,然後幫我送一點吃的過來。”
打發走服務生,賀以捷把快歪倒的傅名蘭扶正,“傅大哥,你是喝了什麼,酒不用錢啊。”
“我……我心痛。”
“又怎麼了?”
“萱萱跟我提分手。”
萱萱是傅名蘭的女友──沒錯,傅名蘭是個T。
但由於她不喜歡別人拿她性向作文章,因此一向不太談自己的感情,除了少數共事比較久的人之外,其他人都不知道她的性向。
賀以捷就是那少數之一。
大部份的人都會害怕發酒瘋的人,但賀以捷是例外,倒也不是說他多有耐心,而是因為跟着傅名蘭一路學習的他,真的把她當男人看了。
既然是男人的話──
男人的奇怪友誼定律之N:風光是兄弟,失戀也是兄弟。
因此他常常陪着發酒瘋的傅名蘭說話,小哭小啼也好,大哭大啼也好,總之,是男人,就沒什麼好嫌好煩的,你當我是兄弟,什麼話都跟我說,我就當你是兄弟,什麼話都聽你說,久而久之,她就變得只會找他說這些話。
在工作上儼然是個無敵鐵金剛的傅名蘭,一旦遇到感情問題,就會突然變成五歲幼兒,慌張失措,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而高中到大學,戀愛經驗無數的賀以捷,總能提供適當的建議。
“萱萱是小女生,你哄哄她就好了。”
“哄了。”她哀怨的看着他,“可是沒用。”
“沒用就再哄啊。”
“可是她叫我滾。”
“女孩子叫你滾,有時候不是真的叫你滾。”賀以捷已經很習慣擔任她的心靈導師了,“就想女孩子有時候會說很討厭之類的,但那不是真的討厭,所以你知道的……或許萱萱只是希望你對她多用點心。”
傅名蘭乾嚎了幾聲,“你知道我有多愛她的。”
賀以捷一臉好笑,“我知道沒用啊,我又不是萱萱。”
說了十來分鐘,服務生將他的熱茶跟一些點心類的食物送上,忙到晚餐還沒吃的他開始一邊吃,一邊聽,基本上來說,只要讓傅名蘭發泄完畢,他們就可以離開了。
由於傅名蘭跟母親同住,為了不讓長輩擔心,賀以捷都會把她帶回家──過去如此,今天也一樣。
晚上十一點,賀以捷載著傅名蘭朝自家前進。
音響里放着他很喜歡的鋼琴家演奏曲,他心情還不錯,一路輕哼歌。
快到家的時候,一路半睡半醒的傅名蘭突然說話,“你……跟夏若晴……怎麼樣了?”
“什麼怎麼樣?”
傅名蘭從鼻孔哼了一個音,“少裝。”
“你怎麼會知道?”
“因為我前兩天在茶水間碰到雅麗,她跟我說,‘名蘭姊,若晴從你那邊出來還真不同凡響欸,好乖喔,什麼都願意去做,還好賀哥之前面試那一堆都沒有被那些證書給迷惑,要不然我們就損失一個小貼心了。’”
模彷完雅麗,傅名蘭呵呵笑了幾聲,“後來我就想起你跟我要夏若晴的過程,怎麼想怎麼怪,再仔細分析一下,結果就出來了,你,賀以捷,喜歡夏若晴,雖然原因不明,地點不明,但是,你,喜歡她。”
“喔……你這麼厲害怎麼不去考FBI?”
“你少在這邊聲東擊西。”傅名蘭再度用鼻子哼了一記,“告訴你,喜歡就追,不敢追就放手。”
“我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
“你不要怪我沒提醒你,我,呃,我那天去頂樓買咖啡,看到夏若晴,她看到我就過來打招呼,結帳的時候她想拿會員卡,沒想到連著會員卡把夾層的兩張合照抽了出來,一下掉在地上,女生是她,男生長得很帥,一看就是超有女人緣的那種,我問她是不是男朋友,她說不是,但是,呃,但是整張臉變成紅色,一看就是喜歡那個人。”
真的是太好了,在他覺得他們之間有進步的時候聽到這個消息。
奇怪,她要上課要上班,哪擠得出時間約會戀愛?但要說傅名蘭騙他的話,也不可能,她醉是醉了,不過她是那種醉了腦袋還很清楚的人,況且,她也沒必要編出這種東西來騙他。
所以,若晴有喜歡的人?
看來,他的守候政策不太對,還不是男朋友,他應該要加緊步驟。
他曾經錯過她一次,絕對不要再錯過第二次。
賀以捷對自己發誓,他不慢慢來了,從明天開始,他要用戀愛光速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