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另一個周末午後,潘寡恩和鮑堇璃坐在潘家庭院平整的草地上寫生。潘寡恩認真地描畫自家庭院美麗的景色,鮑堇璃則宣稱要將蔚藍的天空收入自己的畫紙。
潘寡恩不斷地更換蠟筆顏色,一片空白的畫紙經過他的塗畫,變得生氣盎然,像童話故事裏的景色一般。自從鮑堇璃打開他的心扉后,每一眨眼,他對這個七彩世界就多一分新的感受。
只是,教他笑、教他愛上這世間的美好的人,近來卻常深鎖眉頭不語。像現在,她低着頭盯着畫紙,手上握着一枝水藍色的蠟筆,卻動也不動。
「阿璃?」他怕嚇着她,所以小聲喚,但她沒有聽見。
他探頭瞄她的畫紙,上面沒有圖畫,只有三個字。她怎麼會在圖畫紙上寫他父親的名字呢?
他輕搖她手臂,問:「阿璃和爸爸怎麼了?」
鮑堇璃回過神,看見自己不知不覺寫下的三個字,也覺得訝然。駝鳥心態地以手掌遮住那三個字,卻馬上像燙着似地抽回手。只是撫着他的名字,竟也叫她心跳失速……
身旁恩恩俊秀的面容露出擔憂之色,她忙回答他:「沒什麼。」
「阿璃討厭爸爸?」潘寡恩又問。如果她討厭爸爸的話,那就太可惜了,因為他心底有個期望,期望她可以……
他搖搖頭,警告自己不可以有這麼奢侈的期望。爸爸老是忙着工作,根本不常和阿璃碰面,兩個人怎麼可能……
小恩恩不知道,鮑堇璃正是因為這一點而變得有些奇怪,不再像以前那樣開朗和多話。
她對潘卓絕陰晴不定的情緒完全沒輒!
她關心他關心得多了一點,便罪不可赦嗎?為什麼從那之後,他不再出現她面前?
「恩恩,你還像別人一樣,覺得爸爸很冷血無情嗎?」
潘寡思想了一下,搖搖頭,「爸爸對我很好……」他現在仍然無法像其他小孩,膩在父親懷中同父親撒嬌,但是他已經感覺得到父親對他的關愛。
「所以說他沒有他自己以為的那麼壞嘛。」偏偏她說的話完全沒辦法影響他。可見她在他心中一點份量也沒有,這是她最難過的地方。
而且被他說中了,她開始可憐起自己來了。
「恩恩,怎麼辦?」她輕咬下唇,這一次,我可能真的笑不出來了……」潘寡恩好怕在她眼中打轉的淚滴落下來,緊張地握她的手,「你教過我,不論發生什麼事,只要試着大聲笑一笑,就能釋懷了呀。」
她仰頭對着天空,硬是不讓淚水流下,「沒錯。從小到大,我都是這麼做,可是這一次,我也不曉得為什麼……」
潘寡恩看着她,面容依舊童稚秀氣,神色卻儼然成熟得像個大人。
「阿璃,你是不是很在意我爸爸?」
「咦?」鮑堇璃一怔,疑惑地望着他。
「以前我笑不出來時,你跟我說,我不是因為討厭爸爸,而是因為太喜歡、太在意了,才會忘了什麼叫做快樂。」
「太喜歡、太在意了……?」
鮑堇璃遭潘寡恩一語點醒!原來她面對潘卓絕時,那些複雜得無從解釋的情緒,都是因為她喜歡上他了!可是,她並未因為這項發現而心情大好,反而更加感到頹喪。
潘卓絕根本不可能接受她的情意啊……
「阿璃,下個禮拜六,爸爸要為他新落成的綜合購物中心舉辦晚宴,你會陪我一起去,對不對?’’
「下禮拜六,晚宴?」
「嗯,我是第一次參加……」以往他對於這種活動避之唯恐不及,所以不曾和父親一起在公開場合露臉過。「因為那天剛好也是我的生日……阿璃,我希望你陪我……」
鮑堇璃的臉色有些難看,「可是,我是不相干的人,應該不能參加吧。」
「可是,是管家伯伯叫我跟你確認的。他一定是經過爸爸的允許,才會叫我這麼問你的呀。」
鮑堇璃蹙眉,莫名生氣起來。
這算什麼?他究竟是希望她參加還是不想?如果想,他為什麼不親自邀請她?如果不想,他又何必透過恩恩跟她放消息!
她必須親自問問他,他究竟把她當成什麼了!
鮑堇璃來到潘卓絕的書房前,敲了兩下門。
她本來打算今天不管多晚,一定等到他回來為止。可是恩恩就寢之後,她人仍留在潘家,顯得很奇怪。不久,管家即不解她怎麼不儘快回家,她只得說出自己的目的。
而她這才知道,潘卓絕人早就回來,一直待在他的書房裏!
在門外等了近一分鐘,沒有聽到響應,她自己推開門走進去。坐在書桌前看書的潘卓絕,立刻抬起頭來看她。
她總算自己來找他了!
她望着他,腦海有一瞬間全然空白。心底那些疑問彷彿都成了借口,讓她可以來見他的借口……
兩人再這麼凝望下去,他可能會衝上前去抱住她、瘋狂地吻她。但他如果只想這麼做,這些天刻意不和她碰面的作為就變得多餘。現在的他,不只想佔有她的身軀,更想傾聽她心底的聲音。
他的手往前一擺,請她直言前來的目的。
他的手勢讓她回過神,她眨眨眼,希望剛才的眼神沒有泄露太多心事。
「抱歉打擾您看書。」她客套地說。
「沒關係。」他無所謂地答,然後故意多看書籍內容一眼,才將書本合上。事實上他巴不得她每晚來打擾,不過他絕不會讓她知道。
「聽說,這個周末有一場宴會,你要恩恩參加?」
他頷首,料准她想了想后,只敢提起和恩恩有關的問題,因為那才與她的身分相符。既然如此,他也得扮演稱職的家長角色才行。
「你提醒了我該跟你道聲謝。幾個禮拜前,他連跟我同桌用餐都不肯,現在竟連宴會也願意出席,這主要都是你的功勞。」
「哪裏,我只是盡我的本份。」只有道謝?他……沒有別的話說?
他再次頷首,微笑道:「你做得很好。」
她的心隨着他不在乎的表情往下沉,倒抽口氣,說:「我只是想跟您說一聲,恩恩打開心扉,喜歡和外界接觸是一件好事,但是希望您別太操之過急,不小心又給他太大的壓力。就是這樣,再次跟您說聲抱歉,我不是有意打擾您看書。」
她彎身致意,不再看他,掉頭走向門口。
當她拉開門板,無聲來到她身後的潘卓絕突然用力一拍,門砰地關上。
鮑堇璃抬頭看他,臉上有氣忿、不解,以及楚楚可憐的哀傷。他明明對她愛理不理,何必阻止她走?
「你應該還有別的事想問吧?」
她別開頭,不想再看他。愈看他一副凡事瞭若指掌的模樣,她就愈生氣、愈委屈。
「沒有了。」
「真的?」他另一隻手也伸出來撫着門板,將她鎖在自己和門之間。
「我還有什麼好問的?問你要不要給我加薪嗎?」
她的話充滿火氣,潘卓絕卻有些竊喜。果然,不只他對兩人現有的關係感到不滿。
「說實話。」他盯着她的雙眼,暗道。想當初在飯店房裏,她即使氣到極點仍然忍住不打他;現在,他不希望她對他還有任何顧忌,他要看到她最真實的一面。
「管家請恩恩問我陪不陪他一起參加宴會……」她暗惱自己怎麼也無法拂逆他的命令,老實地說道:「不過現在我明白了,這個問題你連想都沒想過。」雖然說管家不太可能自作主張邀請她……
相對於她的愁眉苦臉,輕鬆自若的他輕彈她小巧的鼻尖一下。「周末的宴會早在三個月前便敲定,算是公務。」他沒有想到和寡恩的關係可以這麼快獲得改善,否則他再忙也會騰出時間為寡恩慶祝生日。
「哦,是嗎?」鮑堇璃卻立即不以為然地回他一聲。既是公務,他何必以恩恩的生日為借口叫恩恩出席?
她不說他也知道她的疑問。「他漸漸會明白,那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他側着臉,一邊以炙熱的眼光愛撫她的髮鬢,一邊答道:「他不能再繼續躲在他自己一個人的世界裏,誰叫他是我潘卓絕的兒子。」
她縮着肩膀,無路可退。他呵在她臉龐上的氣息使她無法思考。「我說過,你不可以……」
「給他太大的壓力?放心好了,我相信他能夠適應得很好,」他低頭在她耳畔說:「他有你這位家庭教師,不是嗎?」
她的心因他低沉的嗓音而狂跳,「你……」
「我怎麼樣?」他抬起頭看她,她的眼神頓時透露些許失望。她剛以為他會吻她耳垂?他淺淺一笑,以手指描畫她的唇形,繼續撩撥她的感官,「宴會之後,我另有安排--你和我一起為寡恩慶祝,或者,你現在連寡恩也覺得多餘?」
她揮開他的手,「該給寡恩的禮物我自然會給他,我沒時間等到你宴會結束再跟你們會合!」他當她是二十四小時隨時為他待命,任他揮之即來、呼之即去的女人嗎?
瞧她氣得鼓腮的模樣,潘卓絕差點笑出聲。這位小姐仍以為她被排除於宴會之外。
「我以為你不喜歡那種觥籌交錯、虛偽應對的場合。」
「誰說的!」她不會傻到以為他這是在誇獎她。
「我看起來不像個拜金女郎嗎?」參加宴會對他這種有錢人而言不過是家常便飯,可對平凡的她來說,親身見識衣香鬢影、熱鬧非凡的宴會場面是一項不可多得的人生體驗。尤其人家不讓她去,她反而愈想去!
「你哪裏像?」他挾她的下顎要她掂掂自己的斤兩。「憑你那點本事,上哪找願意砸錢在你身上的冤大頭?」
可惡,誰都可以小看她,唯獨他不可以!
「不知道是哪個冤大頭曾經想砸大錢找我當他的情婦?」
「誰?」他的神經瞬間緊繃,而後才想到她指的人是自己。這小妮子,竟敢損他。他彎身吻她的粉頸,不需使勁,誘人的粉紅印記隨即在他濡熱的唇舌下浮現。
而她仰着頭,紅唇微張,雙眼略合,右手扶着他壯碩的臂膀,對他已經一點抵抗力也沒有。但他覺得這還不夠。她必須採取主動,不該只是單方面的接受。
「你不說,我怎麼知道你也想去?」他的舌滑至她耳畔,「懂嗎?自己想要的東西,需要你自己開口。」
他竟要她求他!他已經奪走她的心了,竟連她的尊嚴也覬覦,太過分了。
她搖搖頭,想要甩去他在她身上撩起的熱燙,但成效不彰;她開口發出的聲音仍因口乾舌燥而有些沙啞。
「你的心眼實在很壞!」
她努力定睛瞧他,他剛好為她所說的話勾起一抹笑。和他以往邪氣懾人的笑容不同,他這抹笑發自內心,健康且陽光。雖然他笑的顯然是她對他的沒輒,但她希望他能經常保持這樣的笑容。
「你的笑容很迷人。」她由衷讚美他。
他卻不以為然地挑眉,「你是在取笑我嗎?」
「我是在誇獎。」他不該太多疑。
「是嗎?」他撩她的髮絲親吻、把玩,「不是表示我不笑時一點魅力也沒有?」「請你不要屈解人家的好意……」她望着他佼美的唇,驚覺自己對親密撫觸竟有了渴望,甚至嫉妒起那一撮能夠受到他愛撫的髮絲.....
「那你懂不懂我的『好意』呢?」他曖味地瞅着她瞧,不疾不徐地享受調情的樂趣。她咬了咬下唇,斜瞪他,「你有沒有好意我是不懂。可是我知道你百分之百有壞念頭……很壞很壞的念頭……」
他眨了下眼表示她說得對,隨即貼近她的面容想吻她。
她舉起手捂住他的嘴,不讓他得逞。
他握着她的手腕,拿開她的手,即將再低下頭時,卻見她將臉龐轉向旁邊,表情緊繃,堅決拒絕他的親近。
若在以往,他可能會以強吻令她屈服;然而現在他卻放開她的手,拇指指腹揉着她蹙緊的眉宇,柔聲問:
「告訴我,我該拿你如何是好?」
「我要聽到那三個字。」她不客氣地提出要求。
「三個字?」他有些意外,懂得她的意思,但故意屈解。「你是指『我要你』?這句話我早說過,而且屢次以行動表示了。」
「你明知道我指的不是那三個字!」他別想笑着以不羈的言談混過!她仰頭看他,「你說不出口?」
潘卓絕回望着她,柔和的表情漸漸蒙上一層冷漠。她不斷讓他發現不一樣的自己,對他而言,她是特別的;但是如果她以為他會輕易告白,那她未免太不了解他。
她知道他說不出口。她這麼做只是想表明自己的立場--她要他的愛!
她眯起雙眼,突然舉起手圈住他的脖子,踮起腳尖,主動吻住他的雙唇!並且趁他略微楞住時,大膽探舌進入他的領域,生澀地深吻他!
當他受她挑動,抱住她的纖腰,準備回吻她、與她糾纏時,她卻技巧性地抽身而退!
她以行動表明,她吻他,純粹因為她想!兩人之間,她將不再受制於他!
「你是個膽小鬼,也是個自大狂。如果你仍然只想得到我的身體,我絕不會傻傻的把自己交給你,即使我……」即使她確知自己戀慕着他,她不否認這一點,可對手是他,她必須比他更嘴硬,才能保護自己。「如果我任你予取予求,倒不如當初就為了錢出賣自己還比較值得!」
潘卓絕昂起頭,審視着她,揣摩她的用意,沒有回話。
「你說,」她輕扯他的衣袖,「你仍然不相信人世間有真愛嗎?」
她凝望着他等了幾乎一個世紀,他仍然不開口。
她放開他,「我相信。」她打開門,離去前,說:「而且我會繼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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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人哦。」
置身於富麗堂皇的宴會廳,穿着華貴禮服的男男女女在身邊走來走去,潘寡恩發出感嘆。
「是啊,很熱鬧。」在他身旁的鮑堇璃應了一聲,視線卻四處游移,不知在搜尋誰。
不一會兒,她重新找到她一直留意着的人--潘卓絕。由於身為宴會主人的他必須負起親自招呼貴客的責任,常常一不留神,又不見他的身影。
此時他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和兩位政界人士交談着。他今天穿着一套米白色西裝禮服;頎長的身段、俊美的面容,加上旗下龐大的事業,註定是商界傳奇的風雲人物。她竟不自量力地喜歡上這個人!
潘卓絕發現她在看他,對她舉了下手中的酒杯;她佯裝沒看到,轉身面向別處。
這一個禮拜他們的角色似乎互相交換,他開始在家裏走動,輪到她無視他的存在。她也知道這是故意引起他注意的幼稚把戲,產生不了什麼作用;但她着實受不了他像作生意,把她當成商品對待!
宴會主要慶祝潘氏的事業版圖從今天起擴及百貨及旅館業界。這棟新落成的大樓底下是大型綜合購物中心,十樓以上則是國際級大飯店,後者已於兩周前先行開始營運。
與會者包含政商高層,和潘氏有合作關係的企業人士,以及眾多媒體記者等。一開始相關重要人物的致詞較為正式,之後便任由與會者私下交流、享用美食;現場有樂團不斷演奏柔美的音樂,從場地安排來看,待會兒應該有舞會。
為了讓潘寡恩自在地參與宴會,潘卓絕並未特地向眾人介紹自己的兒子;而是讓鮑堇璃陪着他,靜靜觀察他所在的世界。
所以對鮑堇璃而言,略去太過在意潘卓絕的這一點,這場宴會算是新鮮又有趣。
她和潘寡恩慢慢試吃會場裏提供的每一樣美食,不時和潘寡恩相視而笑。
「鮑……鮑堇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