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白允芃坐在車裏,獃獃的看着尉律在車外跟受害者交涉。
記憶如潮水般湧上來,她記得自己第一次開車外出就發生了車禍,撞到一部不好惹的貨車,當時她急得六神無主,他接到她求救的電話,火速飛車趕到她身邊,替她擺平了所有狀態。
她一直有很多追求者,對他,卻近乎迷戀般的愛着。
無可救藥的對他一見鍾情,才交往三個月就想也不想的答應他的求婚,第一個吻是他的,第一次也是他的,她以為自己會從一而終。
為什麼在事情發生時,他不相信她?他真是個混球!
把頭靠在方向盤上,任心痛蔓延。
車外,雪越來越大,他還在跟對方談判,她索性閉起了眼睛短暫休息,放空腦袋,命令自己什麼也不要想,直到聽見他上車,關上車門的聲音。
“白允芃——”他的聲音戛然停住。
看見她柔弱的靠着方向盤,那熟悉的背影令他的心滑過一陣柔情。
一瞬間,恩怨消失無終,他的那蕩漾着一片悸動,他心軟的扶住她瘦弱的肩膀,攬着她,讓她倚在自己胸前。
這感覺,真該死的好極了……他根本他媽的一點也不想在亞馬球遜雨林里自我放逐,他只想要這樣擁着她,吻她。
才想着,他的唇已經滑到她的唇上。
當尉律的唇落在她唇上時,她直覺一震,不禁閉上了眼睛。久違了,他的懷抱,他的嘴唇……
“我好想你。”他摟着她的腰,她的唇好冰冷。
他溫暖的唇舌探索着她的雙唇,右手抱住了她的腰,越吻越深入,左手拾起她的手,與她十指交扣。
柔順沉醉在他吻里的她,突然震動的推開了他。
“怎麼了?”他蹙着眉,吻到一半被打斷的感覺還真不好。
她無法置信的看着他。“你的手怎麼了?”
他揚起了眉毛。“我的手有怎麼樣嗎?”
她脫口而出,“當然有!它們粗糙並且長滿硬繭,而且還……”力道強勁。
她咽回了後面四個字,因為那聽起來像是欣賞。
當他握着她的手,與她十指緊扣時,她真的嚇了一跳。
他是尉家的貴公子,手指修長美潔,是從來不用做粗活的手,他也不是那種會為妻子下廚的男人。
但現在,他雙手勁結粗糙,像是歷經了風霜。
這三年,他到底做了什麼?她困惑的看着他,想從他的眉宇之間找出一點線索,但什麼都看不出來,只看到一個她不習慣的大鬍子。
“我還以為我的手發生什麼事了。”他撇撇唇,嘲弄地說:“你不是喜歡粗獷的男人嗎?這麼一雙粗獷的手,你喜歡嗎?”
她狠狠的瞪着他。
這個男人怎麼可以說變就變?剛剛是誰忍不住先吻誰的?她有要他靠過來嗎?
她猛踩油門,還沒繫上安全帶的他,猛地撞上了擋風玻璃。
“你在做什麼?”他火大的瞪她。
“開車啊。”她若無其事的繼續開車,假裝沒看見他在揉頭。“我應該開到哪裏去?你住哪間飯店?飯店應該有咖啡廳吧?我們可以在咖啡廳里談加恩的事。”
“到你住的地方。”他沒好氣的說。“我一下飛機就到酒吧找你,還沒有找飯店。”
她真的不在乎他的額頭有多痛嗎?他替她擺平了車禍,她竟故意讓他的頭去撞玻璃?
“不,不要到我住的地方。”她有點緊張的說:“我可以幫你找間飯店,市區有很多不錯的飯店。”
他揚起一道眉毛。“為什麼不要到你住的地方?”她拒絕得太快了,有問題。
“不要就是不要,我不能保有一點私隱權嗎?”她心煩意亂的蹙着秀眉。“這樣吧,在車裏談,不然找間咖啡吧也行,你選一個。”
她越是不要,他越起疑竇。
“我住的地方不怎麼樣。”她的眉心糾結成一團。“亂得很,連杯即溶咖啡也沒有,你又何必……”
不等她說完,他便挑眉:“我堅持。”
“這附近有間很不錯的商務旅館……”她還想說服他改變主意。
他咧嘴一笑,開懷地說:“我自己會找住的地方,現在,我要到你住的地方跟你談加恩,不方便的話,我可以先去找飯店住下,等你方便了再通知我。”
看見她拿他沒轍,他的心情好多了。
她依然是有弱點的,那就是他們都深愛的那個人,他們的兒子。
“好——”她深吸了一口氣,無奈的說:“你贏了……不過,你得待在門口等我五分鐘,我有室友,她的習慣不太好,常把貼身衣物曬在客廳里,我收拾一下。”
他唇邊噙着一抹笑容。“如果貼身衣物是你的,那就不要找理由收拾了,我又不是沒看過你的貼身衣物。”
她臉頰熱辣辣的紅了起來。“閉嘴!”
看着這樣的她,他笑了。
多麼令他懷念的相處啊,有誰相信,他魂牽夢縈的竟是跟背叛他的前妻再續前緣?
夜幕幽暗,漸漸看不見披薩店、麵包店和酒吧,出租車喇叭和警笛此起彼落,隨着車子進入貧民窟,尉律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他冷硬地開口了,“我記得俐穎的老公不是在一間很大的半導體大廠擔任要職嗎?你的好姐妹讓你住這種鬼地方?”
看看四周,這裏只讓他想到碎酒瓶和臉色蒼白的吸毒少年,深夜遊盪在外的都是流浪漢和妓女。
“這裏有什麼不好?”她知道他的感覺,這裏看起來像乞丐住的。
但,那又如何?
她負擔得起這裏的房租,鄰居都對她很好,而且環境也沒有想像的危險,只是看起來比較陰暗罷了。
她向來低調,除了工作和上超市,有時上醫院,幾乎是足不出戶,麻煩自然遠離她。
“你倒是告訴我,這裏有什麼好?”他的語氣十分緊繃。
“我提議過找間咖啡廳談,是你堅持要來的。”她一臉的淡然,在破舊的五層公寓外,專心找停車位。
“你知道我不是在說那個。”他眸心跳着怒火。
她永遠不會明白他的感覺,他的女人住在這種地方,他心愛的女人,三年來住在這種地方,他能不火嗎?他還能無動於衷嗎?
“尉律——”她淡消炎對他飄去一眼。“離婚協議書上好像是說男婚女嫁各不相干,記得嗎?”
“你可以再記得清楚一點!”他惡狠狠的說著反話,這個故意表現得對他滿不在乎的女人,此刻他只想吻得她求饒。
“我什麼都記得很清楚。”她咬着唇,黑眸迎向他。“你說要跟我離婚時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很清楚。”
頓時,車裏的空氣彷彿凝結了,尉律瞪視着她,同樣緊抿着唇。
三年前,他親眼看到她躺在駱康的懷裏,事實勝於一切,不是嗎?
只是他不明白,為什麼她和駱康後來沒有在一起?她獲得了自由之身,反而一個人離開了台灣,為什麼?
“蕾德莎修女過世了,你知道嗎?”他相信這個話題不會刺痛他們,他可以感覺得到,此時此刻,他們都太脆弱了。
“我不知道!”她震驚的看着他。“什麼時候的事?”
蕾德莎修女在清境山上的小教堂服務,有一次,他們要找民宿卻迷路了,借住教堂,慈祥的修女親自煮了晚餐招待他們。
後來,他們每隔幾個月就會找時間上清境一趟,在教堂賴個幾天才下山,他們戲稱為“養心之旅”。
生下加恩才兩個月,他們就喜孜孜的抱着加恩去給修女看,那時候的他們好幸福。
“一年前。”他的眼神注視着前方漆黑的街道,滿街是垃圾。“我參加了她的喪禮,心裏想着,如果你知道,一定會回來。”
“當然,如果我知道,說什麼也會回去……”一股難受的情緒湧起,她吸了吸鼻子。“你沒試圖通知我,對吧?”
他幾不可聞的哼了一聲,“你以為你真有留下線索?”
換她輕哼一聲,“你現在不也找到了?”
他瞥了她一眼。“我花錢請徵信社調查的。”
她的聲音消逝了。
沒錯,三年前她在氣憤傷心之下,確實走得很乾凈,故意一再搬家,最後還把戶籍選到俐穎老公的堂姐夫家,蓄意讓人找不到。
“我真沒想到你會離開台灣。”他還是看着前方,維持語氣平穩,不讓澎湃被她看見。“我以為你在台灣,當我決定離開台灣時,是帶着一種離開有你在的地方的心情走的。”
她昂起頭來,心中一陣酸澀。“這一點,我們倒是很像。”
不過,都過去了,沒有他的時間雖然難熬,她也熬過來了。
把車停好,她抽出車鑰匙。“到了,下車吧。”
下車后,她打開後車箱,提了一袋東西出來。
尉律也下了車,打開後車門,把自己的行旅袋甩在肩上,順便掠奪了她手中那一袋沉甸甸的東西。
他蹙起了眉心。“什麼東西?怎麼這麼重?”
“只是一些日用品——”她心跳得好快,他可千萬別打開。“清潔劑、洗衣精,洗髮精、沐浴乳之類的。”
見他沒說什麼,也沒有打開,她才放心。
“公寓在三樓。”她帶路,拿出公寓大門鑰匙打開簡陋生鏽的鐵柵欄大門,兩個鬧大的黑人與他們擦肩而過,看了他們一眼,走出公寓。
他默默跟着她,黑眸銳利的掃視着破舊的公寓,油漆剝落的牆面、裸露的燈泡,他沒放過牆上可怕的塗鴨和搖搖欲墜的兩光電梯。
暴力、毒品、墮落、槍聲……一個典型的犯罪搖籃。
他的心又是一一陣緊縮。
他竟然放任她住在這種地方三年——
想到那兩個黑人,他的下顎一束肌肉抽搐着,如果她住在這種地方有什麼不測……他無法再想下去,那不是他所能負荷。
“怎麼了?”她敏感的察覺到他的呼吸變得極為不規則與沉重,她看着他,看到他緊蹙的眉心。
“我想你並沒有找過我,沒有試圖要我幫助你。”他是指離開尉家之後,沒有說得很明白,但他想她懂,這點默契他們還有。
“都無所謂了,不是嗎?”她挺直了肩膀,瞬也不瞬的回望着他。
如果不是為了加恩,他什麼時候才會來找她?還是,他根本就不會來?
“如果你跟我聯絡,我不會讓你過這種生活。”他陰沉的看着她,對她的選擇極度不滿。
“不用對我這個前妻感到內疚。”她的雙眸清澈而直接。“我並不是沒有選擇才住在這裏的,我在這裏很自在,雖然你不會相信。”
電梯可怕的震動了一下之後才打開,她先走出去,感覺到他的目光一直在她身後緊盯着,如火般。
她努力維持步伐的平穩,撈出包包里的鑰匙,打開公寓大門,深吸了一口氣,這才佯裝鎮定的轉身看着他。
“等我五分鐘。”她伸手過去。“先把我的東西給我。”
他揭了揭眉,從善如流的把沉重的購物袋交給她,不知道是不是他多心,他覺得那袋東西似乎對她很重要。
可想偷看也來不及了,她已提着東西進門。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空曠的長廊沒半個人經過,典型的廉價出租公寓,一層樓大約住了五戶。
他看了看錶,已經超過五分鐘了,她的室友有那麼多曬在客廳的內衣褲讓她收?
他沒耐心的伸手按門鈴。
叮咚!
沒人開門。
叮咚!叮咚!
還是不來開門。
叮咚!叮咚!叮咚!
門裏的人依舊不理不睬。
他忽然想到一個可能——
自己是不是被她耍了?她根本是存心要把他關在門外,他卻傻傻的相信了?!
“該死!”他低咒了一聲,踹了門板一下,猛然按住門鈴不放。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你瘋了?”白允芃拉開大門,髮絲有些凌亂,仰着頭,微喘,瞪視着他。
他咬牙切齒的拉高一截衣袖,把手錶貼近她的雙眼,恨恨地說:“已經超過五分鐘了,你在拖地嗎?還是在洗窗戶?”
“進來吧。”她沒好氣的說,讓開了身子。
他走進去,柔和的燈光下,視線一一滑過屋裏陳舊的傢具。
客廳非常簡單,一盞立燈,一組絨布沙發,上面有幾個圓型白色抑抱枕,地上有塊幾何圖案的長地毯,方型置物柜上擺着一部笨重的老電視,餐桌擺在窗邊,鋪着綠色格子桌巾,米色窗帘緊緊拉着。
看得出來是兩房一廳的格局,走道盡頭應該是廚房,想必也不會太大。
不過,他糾結難受的心,在看見她的住處后,神奇的平靜了下來。
他想像着她生活在這裏的情形,她應該會喜歡坐在窗邊的餐桌上吃早餐,雖然望出去的風景可能不太好。
“坐吧。”她打斷他的思緒。“要喝什麼?茶,還是咖啡?”
“有吃的嗎?我餓了。”他把手提袋丟在牆角,逕自在餐桌坐下,指尖滑過乾淨的桌布,她一直是個宜居宜家的女人。
“只有一鍋湯和一點剩飯——”她想着冰箱裏的隔夜菜。“還有一點肉丸子,冷凍庫里有披薩,我可以烤一塊給你吃。”
他的胃不好,餓過頭會痛。她知道自己根本不該餵飽他,但……夫妻一場,她只能這樣自圓其說。
“不要披薩,我要吃飯。”他知道她想用冷凍披薩打發他,但他才不要,他要吃她親手煮的菜,他懷念她煮的菜。
“看看電視吧。”她不置可否的說:“除了電視,我希望你不要亂動,我室友很龜毛,這裏絕大部分的東西都是她的,她不喜歡東西被翻動。”
他揚了揚眉毛。“她人呢?”
奇怪了,他感覺不出這裏有另一個女人的氣息,屋子裏都是她的品味。
“她——呃,上夜班……我去弄飯菜。”她匆匆別開視線,走進了廚房。
他沒有打開電視,就坐在餐椅里等着,聽着她開冰箱開瓦斯爐的聲音,眼睛看着電視柜上的相框和幾本可能是屬於她的雜誌,一股幸福油然而生。
自我放逐對他的精神來說是莫大的折磨,他讓肉體在熱帶雨林里飽受鍛煉,腦子裏卻一刻也沒忘記她和加恩。
他閉起了眼睛,心裏一陣緊縮。
一家三口,各自住在地球的三端,平凡的幸福變成奢望……
“可以吃了。”
白允芃走了出來,她手裏端着湯鍋,艱難的吞了口口水,她挺起肩膀撐起自己,努力讓自己若無其事。
真要命,為什麼他會有那樣的表情?他仰靠在椅背上的表情令她的心滑過一陣悸動,甚至想要觸碰他的臉頰,想要撫平他的眉心。
從前,他最愛躺在她大腿上,任她一根一根的拔除他眉距間的雜毛……
她強迫自己把心思從危險的記憶里拉回,迅速從他旁邊走開。
自烘碗機里拿出一副乾淨的碗筷給他,把飯菜端上桌之後,她立即去為自己煮咖啡。
雖然她依然愛着他,不過她可以控制得很好,她相信自己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