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十年前,翟揚抱憾離家;十年後,天註定,他要為償願回來……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翟揚赴德留學已有十載;這十年當中,翟靂也去了日本留學,不過已於半年前歸國;翟曉梅,她由十歲的黃毛丫頭,一變而成亭亭玉立的雙十年華俏姑娘了。
今天是翟揚榮譽歸國的日子,翟靂和翟曉梅一早就帶着鮮花赴機場接機。翟曉梅瞪大了那雙勾描得細膩嫵媚的丹鳳眼,瞧着眼前這位甫自德國歸來,散發歐洲浪漫與狂野於一身的翟揚。
“大哥!”翟曉梅輕輕喊了一聲,翟揚此刻的模樣足令猶記他十年前毛頭小夥子面貌的人大吃一驚。他那頭不長卻發梢微卷的濃密頭髮,與顯露睿智慎行的雙唇上的性格小須,及那一副魁梧的體格架勢,真真不似個捧回雙博士的人,倒像位游居於歐洲十載的藝術家。
這十年來,他家未回,相片又從沒寄過,難怪翟靂與曉梅會如此驚訝他的改變。翟曉梅略收驚愕,走近他,給他一個歡迎的擁抱。
“你這副模樣要讓爹地瞧見,鐵定對爹地的心臟又是一次重大的激!”
“這麼嚴重!?”鬆開曉梅的擁抱,翟揚細細觀賞起歲月在他們兩人身上的雕琢。曉梅的模樣兒並無多大的轉變,宛然稚齡身姿的加倍放大而已,仍然是那般地白晰嬌貴與略嫌單薄;那眉毛眼梢間仍然流露出驕傲與瞧不起人;而一款剪削成極薄短的髮型,正將她的嬌貴與驕傲的氣質表襯至極。
至於翟靂,改變也不多。一向偏愛淡衣素褲的他,仍是一身素白,與他那天生的白凈膚色正好相襯。他蓄着短西裝頭,白凈的面龐上架着一副金邊眼鏡,昔日的秀氣紈絝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斯文與精幹。
“你聽她扯的!”翟靂跨前欲推動翟揚的行李推車。“爸正在家裏等着為你接風呢!”
“我自己來。”翟揚推動行李車同二人一起步出機場。才出電動門,老申即刻迎了上來就接去行李車。一隔十載再見時,老申的髮絲已呈花白,翟揚心中好不感慨。“往後又要再煩勞你了,老申!”
“哪兒的話,大少爺!是老申該做的,也是老申樂意做的。”
“咦!露茜姐呢?”行至車門口,曉梅一時想起,便左右顧盼地尋找了起來。“她該跟你一起回來才對的呀?她的大學學業早完成了,要不是為了緊緊抓住你這位準夫婿,她何須多待那麼幾年乾耗日子呀!”
“她跟朋友結伴旅行去了,下個月才回來。”此刻,翟揚實在非常不願聽到“露茜”這個名字。
“結伴旅行去了?跟男的還是女的?”曉梅咋咋舌。“看來,還真如二哥所說的,她根本就不是個會閑待着乾耗的女人,準定會把生活安排得既快活又逍遙;如果真是這樣,那你真該管管她,她可是你未過門的妻子?!你總不希望她挺個不知是哪個洋鬼子給弄大的肚子嫁給你吧!”
“曉梅!”翟靂苛責制止的目光瞄向了曉梅。
“本來就是嘛!哼!”曉梅不甘受責地回瞅他一眼。
“大家上車吧!”不想多聽露茜的種種,翟揚第一個鑽進車裏。他沒想到十年前的離境與此刻的入境,在機場留下的,都是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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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去當個窮教書的?這難道就是你對我這個苦心栽培你的父親的回報?告訴你,不可能!我已經決定將銀行跟證券公司交由你掌理,將來等你跟露茜結了婚,那你李大伯旗下的事業更是可以讓你大大的發揮專才。”十載歲月,昔日那位總是昂首闊步的翟天剛,今日卻得仰仗電動輪椅來挪步了。“爸——”這獨斷的回答,其實早是翟揚心中已知的答案,他不過是給自己一絲絲的機會,算是對自己受壓抑已近三十年的身心聊表撫慰而已。
“阿靂才早你半年回國,都已經把兩間百貨公司經營得有聲有色,最近還計劃籌開第三家呢!你這做大哥的能輸給他嗎?”
“可是我對從商業沒有興趣——”
“身為我翟天剛的兒女,沒什麼興趣不興趣的!後天晚上的晚宴,你非得出席不可。”輪椅上那對犀利的目光一遍遍地盯視着坐在沙發上的翟揚。“還有,你那頭亂七八糟的頭髮跟礙眼的鬢須,也得快去給我修剪乾淨。”
“爸!您連我的外表都由不得我自理嗎?”翟揚忍受不住地回了一聲。
“你——”為翟揚這般的回應,翟天剛的火氣險些又爆發開來,但他還是壓抑了下來。在翟揚與露茜的婚事未定之前,他可不希望因小事而弄擰他們父子間的關係。“好!你不修剪也沒關係,但到時候你可得給我梳整得光光鮮鮮的,你可不要丟了我翟天剛的臉!”
又是顏面問題!除了面子、輸贏、金錢、勢力,這商場上還可以爭什麼?爭這些又有什麼意義呢?而他,卻偏得在這無意義的爭奪戰中生存。他不是存心惹父親生氣,只是情緒突發的失控反彈。最後他還是得承受翟天剛為他所做的安排。
“別老是一副深沉頹廢的樣子好嗎?一個年輕人,一個預備要在商場上成就事業的年輕人,不該是你這副模樣的。給我打起精神來,真搞不懂你那兩個博士學位是怎麼給捧回來的。這十年來你到底學得了什麼?老吳,推我回房!”翟天剛實在不想再見到他——他的表情,他的頭髮,他的衣服,一切的一切都會令他生氣。
學得了什麼?嗯!這十年來,他學得了自我的認知、自由的可貴、生活的目的與生命的意義。但這些,只要在翟天剛掌控的勢力範圍之內,都是不存在的。翟揚此時有點後悔回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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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爺爺!您怎麼又不聽話了嘛!?”藍翎一上完課就趕緊回家,遠遠地即望見馬坤二又舉着大剪來回地在五米路旁的籬笆前修剪着。藍翎抱着書奔跑向前,一把就奪下了大剪,然後憐惜地對馬坤二說:“您的氣喘病又患了,要是這時候再着涼感冒的話,那會很糟糕的!”她取下頸上的白色圍巾給馬坤二圍上,有點責備地說:“您總是教翎兒不放心!”
“有什麼好不放心的?這活兒馬爺爺都干多少年了。”每次瞧見自然卷的長發下這張洋溢着青春活力的甜蜜臉蛋兒,馬坤二就感到滿心的溫暖與安慰。
“那該是您不放心我嘍!”藍翎擱下書跟大剪,彎下她那纖細合度、不露骨的身軀,輕撫路旁自己親手植的幾株花草。
“知道就好!”馬坤二慈愛地笑笑,邊笑邊往路的兩頭瞧視。“馬爺爺不過是答應讓你代勞幾天,可是你呢,你卻把這條路跟前庭後院都弄得面目全非了。你呀,真是拿你沒辦法,你知不知道,你可能會害得馬爺爺被革職呢!”
“哪有這麼嚴重——”
“哪不嚴重!不是告訴過你大少爺最近回來了嗎?那大少爺可是最注重這些花花草草了,他以前還會撿那凋落的花朵自製成香包,而且還隨身帶着呢!”
“真的呀!?聽起來他還真不像是驕傲自大的富家少爺呢!”
“別亂說話,大少爺的人可好得很。”馬坤二認真地說。
“是嗎?”藍翎沒在意地站起,挽着馬坤二;她現在與她親愛的馬爺爺可是等肩齊高了。“既然他的人好得很,就不應當會挑剔您的手藝啊!更不會因為這種‘創新’而革您的職。”
“他是從來就沒挑剔過呀!”
“那把這裏整理得像是軍事基地一樣也全是您的意思,而無他的意見嘍?”
“怎麼?你嫌棄馬爺爺的手下功夫啊?”
“不是啦。只是,他沒挑剔過您,並不代表他就是喜歡,也更不代表他就不會喜歡現在這樣的改變呀!”
“可是,你已經把這裏弄得紅藍黃白都有了,這改變未免也太大了吧!馬爺爺可不希望冒這個險,相信我的小翎兒也不會忍心讓我冒這個險的,對不?!”
“好嘛。可是人家真覺得創新后的感覺更美?!”
“翎兒,這是主人家的地方,可不能讓你憑自己的感覺去胡搞。”
“那好吧!趁着明天星期假日,我就動手‘盡量’的讓它回復‘軍事化’好了!只盡量喔!”藍翎俏皮地安撫着馬坤二,心裏卻着實的不願意。
“你這孩子!”馬坤二是真愛藍翎的,他視她如自己的孫女,他愛她更勝於自己。對於眼前的景緻,他不是不喜歡,反而他還不時地讚歎這五米路,放眼所見,已不再是滿目的青翠——而是一片的色彩——充滿生命力,仿若會蹦、會跳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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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米路外的老榕樹下,有三名身着××工專冬季制服的專四男生正搭肩接耳說著話。居中的那一位跨騎拉風機車,自認帥斃了,還擺出一副酷模樣的男同學,顯然是三人中的頭頭。瞧他掐住另名個頭較矮、五官平常、頭髮“突出”的男同學頸項的凶模樣,更可確定。
“你說話別老冠上‘好像’、‘應該是’、‘大概’——這些不敢負責的字眼好不好?真孬,難怪別人都叫你孬種!”
“那是他們嘴巴痛風!‘豪隆’這麼高雅的名字,他們偏偏叫成‘孬種’!”他雙手扯住董瑋掐住他脖子的手,一副委屈討饒的巴結樣兒。
董瑋哪是真掐住他,不過是施點勁擺擺當“大哥”的猛樣子。當他發覺豪隆呼吸道像被東西給堵住而吸不了氣時,便鬆了手。
“嘿!孬種何止是豪隆的演變,而是你為人處世的具體表現。”瘦高的馬仲池像糗人般地咧嘴而笑。
“好啦!”董瑋又發威。“這麼冷的天,我可不是來聽你們互糗和開玩笑的。剛才說的事,到底有沒有確定?粽子,你不是跟孬種一塊兒跟蹤她的嗎?現在,你們倆就給我一個明確的答案,由你說。”
“這——”這回馬仲池也支吾了起來。“好像應該是啦,不過——”
“怎麼你也跟他一樣了?真是你他媽的兩個孬種!”董瑋重擊榕樹榦,然後揉揉拳。“有你們這種敗將跟隨,我看我這輩子是甭想發了;要是我發不成,你們倆也別想攀枝登天啦!”
“那何妨——”綽號粽子的馬仲池又出主意。“瑋哥你就當下出馬把把看嘛,由她親口跟你說,總比讓我跟孬種瞎跟、胡猜來得好,而且也不會出岔呀!”
“讓我現在就出馬?要是你們的調查有誤,我豈不白耗時間、瞎忙、窮攪和了?你們當我的時間跟你們一樣不值啊?真是的!”
“絕不會瞎耗你的時間啦!瑋哥,孬種跟我盯上的這學妹可是頂正點的喔!要不是發覺她的家世優良,唯有瑋哥你才配得上,我們早就自己上啦!所以,嘿嘿!就算調查略有所誤,你也不會吃虧的!”
“這嘛——”董瑋扯唇又搓下巴的。
“反正你就拿你寶貴的半天時間作賭注,等着瞧瞧她吧。這賭注,值得的!”看董瑋那即將首肯的模樣,粽子又附和:“她應該是會出來的,她去買花種跟花苗時,花店老闆跟她說她要的花種就這星期天會進貨,所以她在這星期天的下午去看花種的。她近來好像迷上花藝了!”
喜歡花,嗯——那這女孩的性情準是溫柔善良,而且又是學妹,想到這兒,董瑋的心不覺動了起來,然後帥氣地說:“好吧!”就算真不是富家千金女,那麼跟她耗段時日也無妨,董瑋又點了點頭。
“瑋哥願意啦!哈,那我跟粽子就繼續陪你守株待兔啦!”
“待你個大頭兔啦!”董瑋敲了敲孬種的大頭。“誰要讓你們陪?!我董瑋出馬把馬子,還要你們這對七爺八爺陪?笑話!去!去!快滾回去,別在這裏礙眼破壞景緻。”
“你又沒見過她!”孬種撫撫頭。
“憑我這對富貴眼會看走眼嗎?再說,你們不也說過這兒全是她家的私人用地嗎?那還錯得了?!要真錯了,也不過是把她的姐妹當成她而已,要真那樣,也無妨,反正都是富家女嘛!”
“?,也對!”
“對就快滾!”
“是,是,這就滾!”粽子逢迎地陪着笑臉,然後拉走豪隆。
☆☆☆
原想利用這星期假日再去買些花苗、花種回來栽植,好將隱於後院受人漠視的小水池變成植滿荷花的水塘,讓一貫翠綠的五米路變為如彩虹般的行道。但現在,蹲於五米路一隅的藍翎不是在栽植,而是在拔除。才除去數株,藍翎的手便軟了,她實在不忍心,不忍心教數日的辛勞化成烏有,更不願讓眼前所見的景象,再回復到原來一成不變的“軍事化”。
但不忍心又如何呢?誠如馬爺爺所提醒的,這兒可由不得她的感覺來作主。雖然她很想試探這位甫歸國的大少爺,對家園景緻改變的接受度如何,但這卻也只能想想罷了。她可不能拿馬爺爺他老人家的工作和自尊來作試探,絕不能的。
忽然,她聽見一陣車聲,抬頭一看,她看見老申所駕的黑色大車正由內駛出,她趕緊躲到籬笆后。她想:這時候車內坐的會是誰呢?是否注意到這周遭景緻的改變呢?哎,大概絲毫未覺吧!
大少爺會不會先察覺到呢?馬爺爺總是稱讚他是位重感覺的人;但是聽管家吳爺爺說,他開始忙着掌理事業了。是不是連他也無暇、更無此心思再在意這些了?要不,都好幾天了,怎麼還沒對馬爺爺有所指示呢?
哎呀,沒人理會在意才好,這樣才可以隨意的去做呀!可是,這不就更顯示出她跟馬爺爺的微不足道與身份的卑微嗎?
哼,她真的不喜歡這樣的身份與感受!要不是十年前的那場車禍所致,她哪會落得如此悲慘?落得如此的見人便得躲,見車就得閃的?她原也有個幸福美滿的家庭,而且父母又都有份高尚的職業。
多少次午夜夢回,她都為十年前的那場車禍情景給驚醒;多少個難眠的夜,她甚至希望夢境能成真,而她就此消逝在夢境裏。畢竟活着的人還要捧着思念去遙祭逝去的親人,這份苦是難堪的。
她掏出掛戴在身上的心型玉墜子,高舉在眼前,任它擺晃在清冷的風中。這玉墜子是她入小學的前一天,她的父母贈送的;記得她母親對她說:希望幸福與好運永遠的伴她學習、成長。車禍發生后,這玉墜子就變成了她思念父母的憑藉。有時她會撫着玉墜子沉思:父母早將己身的好運負載在這玉墜子上,而且全給了她,然而,她又真擁有好運了嗎?這些年來,她過的可是身份卑微又見不得人的日子啊!她沒有一位知心的好同學、好朋友,因為,她害怕對方因此更清楚她的卑微。
擺晃吧,玉墜子!真希望藉由風的擺晃,能傳遞思念給自己在遙遠天國里的父母!
如果能夠,那就盡情擺晃吧!
☆☆☆
哇!總統座車也不過如此而已!等候多時的佳人華車終於出現了,董瑋開始展開他的追妞序曲!
他將新購的二手拉風重型機車牽至路口,預備於華車拐過大樹之際,瞬間的發動,然後擋在車前,好給座車內的富家女留個“酷斃了”的第一印象。然而這個舉動是非常冒險的,那穩如巨型海龜的華車在拐過大樹之前是瞧不見他的,所以,他非得好好控制不可;這可不容延誤,否則,“酷斃”不成,被“輾斃”倒有可能!
他全然準備就緒后,那副跨騎傾斜上身的雄姿,就仿若一匹正撲逼獵物的野狼。車近了,他將右腳抬踩在啟動踏板上,預備——
啊!怎發不動?!再踩,又踩,完了,英雄當不成,真要當狗熊了。
踩不動車,董瑋靈機一動便下車來推動他自認非常拉風的重型機車;雖然不能展現酷勁,但至少可以留給她一點印象。
那輛豪華的轎車緩緩駛近了,董瑋看見車窗緩緩地被搖了下來,他以為他就可以看清那位美人的面貌,於是他加快了腳步。
冷不防,一聲“討厭”從車裏傳了出來,快速地,車窗又關了起來,而司機也加速地前進,留下一臉茫然的董瑋。一個不留神,他和重型機車一起倒向路旁的水溝里。
☆☆☆
什麼聲音?豎耳聆聽之際,藍翎收了玉墜子鑽出籬笆,適才的愁緒已為此刻的疑慮暫代。車禍嗎?哪可能?這兒是私有土地,出入僅此一家,哪有可能發生車禍?可是那巨大的聲音不得不讓她這麼聯想。
她往疑似聲源來處的五米路出口探望了好一會兒,沒事吧!就算有事,以她這“見不得人”的身份,也不能光明正大的去查探,空猜疑又有何用?她拋去疑慮,拿起小圓鍬,繼續挖拔前些時候自己親手植下的小花兒;原本是挺省勁的活兒,她卻一鏟一頓地磨蹭着,她實在不忍剝奪它們的生存權利。那磨蹭的舉動與模樣兒,溶於這假日午後的陽光下,顯現出一股慵懶醉人的美。這一幕,佇立於斜對面籬笆前的翟揚全看在眼裏。
翟揚“欣賞”她有好一會兒了。打從她突然自籬笆下鑽出,教他愕訝地止住腳步之時起,他就開始欣賞她那若有所思的天真自然;也奇怪她此刻的所為,為什麼她會在這塊私有土地上,將一株株的小花拔除?滿腦子的疑問中,他唯一確定的是,這周遭生動活潑的環境,一定是出自她的巧思。只是,是誰給予她這項權利的呢?老馬嗎?老馬他一向就循規蹈矩的,不可能是他;他雖喜歡這樣的改變,但可也得趨前問個明白。
“小姑娘。”他向她跨近走來,那健碩的身軀自然流露出藝術家的狂野與些微的冷漠。
“啊!”她本能的迎聲回首。同時因驚覺而分神,一不小心,圓鍬割傷了她的手指。“哎呀!”
“怎樣了?我看看!”他迅速的走近,並掏出手帕為她擦拭傷口上的污泥。
啊——這手帕,這氣味,這溫柔有禮的舉止——是他!真是他!真是想不到啊!她閃動着長睫毛,然後詫異地打量他,打量他這十載的蛻變,不禁令她感慨,這無聲無息的歲月改變人的力量可真是巨大。
感於她的詫異,感於她有違禮節的打量,他抬了眼——啊!這眼,這唇,這一臉的甜蜜溫馨——沒想到竟在這兒碰見她!
真是太不可思議了——兩人的心同時發出驚嘆!
☆☆☆
十十迪斯可舞廳內,人聲喧嘩,音樂動感十足,所有年輕人都在裏面享受他們的青春。
翟曉梅剛剛跳完一首勁舞,退出舞池后,便端起一杯咖啡啜着。
“小姐,我可以請你跳支舞嗎?”
“是你?!”當翟曉梅發覺邀舞者是陰魂不散的董瑋,便舞趣盡失地頹坐在椅子上,然後翹腿揚臉地,連瞧都懶得瞧他。
“別這樣嘛,我可是翹了一下午的課跑來陪你的!”董瑋一身花稍的毛衣、牛仔褲,他沒在意對方的鄙視,仍然猛獻殷勤。
“笑話!誰要你來陪!你配嗎?”曉梅又一次不屑地瞅他一眼,並將目光移向舞池,繼續說:“你給我拎皮包都嫌不夠格,還敢想陪我!”
“別這麼說嘛——”
“得了,你的心思全寫在臉上哪!”
是嗎?董瑋的自信心被她的言語不輕不重地撞了一下。要真這樣,往後哪還有搞頭?甚而,根本就沒有往後了嘛?就在董瑋暗忖的當時,一記真實的撞擊落在他的心口上,低頭一瞧,是曉梅的硬式小提包。
此時曉梅已驕傲地站起。“就給你當個拎皮包的小跟班的機會吧!不過先說好,要是你做得不如我意,我可會隨時要你滾蛋喔!走吧,載我一程。”
“去哪兒呀!?”董瑋難抑滿懷的欣喜。
“你還沒資格問呢!聽話點,跟着走就是!”翟曉梅還是驕傲得不可一世。
☆☆☆
“遠親?”馬坤二手握藍翎交給他的五千元,眉頭一直就沒松過。
“怎麼,馬爺爺?您懷疑他的身份啊?”原沒想告知馬爺爺她和翟揚相遇的事,但在翟揚“轉交”翟家大少的種苗金后,她不得不說。她希望這五千元能夠交在馬爺爺的手中,好貼補些生活家用。但她隱瞞翟揚的名字,也隱瞞對翟揚的好感,她實在不想讓馬爺爺除了生活與病痛外,再為額外的事憂慮。
“懷疑倒沒有,只是,大少爺既對院子、道路的改變滿意,就該當面跟我講,並親手把錢交給我才是呀,怎麼會——”
“喔,他說是聊天提及,大少爺隨手拿出錢托他轉的;他並說現在事忙,不知哪時候才會見着您,而見到時也不一定記得給。”
“那你待在這兒的事不就暴露了?”
“才沒哪,馬爺爺,您放心,我告訴他,我是您因病才私下暫雇的工讀生,我並要他別在大少爺的面前提及,以免害您失了工作。我這說法棒吧!一次就瞞兩個人?,而且他連我姓啥都不知道,只知道您叫我小翎兒!”
“雖然是這樣,但——”馬坤二憂心忡忡地,他總覺得有一股不祥之感。
“您別再為這事擔心了嘛,我跟他再度相識這麼些天來,不都沒什麼事嗎?您呀!該操心的是您的身體!”藍翎像個大人似地哄勸着馬坤二。
“馬爺爺的身體有什麼好操心的?還不都是老人病痛;人嘛,總有這天的——”他慈藹地撫撫藍翎札成公主髮式的腦袋瓜兒。
“馬爺爺,您又說翎兒不愛聽的話了!”藍翎偎入他枯瘦的懷裏。十載的歲月,他爺孫倆就這般相依為命的走來,現在,誰都害怕失去誰。
“好,不說,馬爺爺不說——”哎!不說,難道就能跨越這道人生必經的關卡嗎?醫師抱歉的神情又在馬坤二的腦海中浮現,他知道自己的時日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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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錯的有可能是你們,絕不可能是我!”跨出遊樂場,董瑋架勢十足地騎上他的拉風重型機車,一副唯我獨尊的大哥樣兒。
“你們以為我這車是假的嗎?告訴你們,這車價值十三萬?!要不是富家大小姐,哪有這麼大方的手筆,花錢像擲沙子似的輕鬆!”
“可是依據你的形容,你所碰見的,根本不是我和孬種向你提的那位學妹嘛!”扔了煙屁股,粽子又燃了一根。僅僅數日,他們抽的全是進口香煙。而這些煙,全是董瑋“跟班”至各大舞廳、夜總會搜括來的免費品。
“是啊?挺怪誕離奇的!”孬種趕忙搶過一根煙,深怕抽少了會吃虧似的。
“離奇你個頭!”董瑋一提手便朝他的腦門推去。“她溫熱的紅唇、纖細的腰及嫩白的皮膚,我可是實實在在接觸過的喔!”董瑋自吹自擂的手法高明極了;實際上,至今除了拎過她多款的皮包外,他連她的手臂都還沒碰過呢。
“別聽孬種鬼扯!只是,有必要弄個清楚,要不然到後來才發覺是被對方耍了,或唬了,可划不來。畢竟大話誰都會說,擺闊誰都會幹呀!你看為了把她,曠課的節數都快臨界了,而期末考又考砸了。”仲池的這番話較具建設性。
“這倒不打緊,她說只要她爹地的手一揮,像我們這種鄉下專校的校長,哪個不哈腰彎身的!”
“如果這也是大話一句呢?”
“這——”聽完孬種和粽子胡扯了一通,董瑋的心緒也浮躁了。要是真被她的擺闊給耍了,搞得連學校都進不得,那臉可丟大了。不行,可得趁這個寒假把她的身份給確定才行。嗯,非得將這事給弄個清楚明白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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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水仙、劍蘭、雛菊三種花、九款顏色共六十四株的花苗分植於“寧靜”湖畔,藍翎和翟揚辛苦了一下午,這才歇手休息。
這個美化“寧靜”湖的計劃,是藍翎的構想,只是未經湖主人的同意,她又不敢擅自行動,才會拖延至今。而適逢年節將至,倒像是給“寧靜”湖添了幾款過節的新衣。這翻新景緻,也為兩人添加了以往年節所感受不到的熱鬧。
“打算怎麼過年呢?當學生的應該最期待過年了。”環顧“寧靜”,翟揚心中的憂鬱早已褪去,且似真似幻地仿若聽見有悠揚的樂音飄近,一曲一音符都躍進心湖中再隱盪而出。
“就當一般日子過呀!”她刻意的微笑,表現出一副很不在意的模樣。但在微笑的背後,卻沒有人看得出她的憂傷。她也知道她這年紀當是挺期待年節假期的,但她不能期待,而且必須揮別期待。以她多年來的處境,她不該讓太多的期待佔據她的生活,她總是這麼一再地告訴自己。更何況,近年來,馬爺爺還常有下不了床的情況,若真有所期待,她只願馬爺爺的病痛能早日消除。
“總有和好同學、好朋友相約了要去哪裏吧?”面對藍翎刻意的表現,翟揚也茫然了,他知道她一定有苦衷,只是他不願多問。因為自己對她不也是有所隱瞞嗎?又有何資格問呢?人,總有難言與不想言的私隱吧!何況會來這裏工讀,家境必定也不寬裕。只是,她刻意表現出不在意的模樣,教人見了心疼。
她搖搖頭,隨手拾起石頭向湖中擲去,她早已學會了打水漂兒,雖然打得不好,但湖面圈圈的淺波,就像她心中的那口心湖。除了他之外,她沒有好同學、好朋友,因為處境的特殊,她拒絕任何情誼的存在。這樣走來的長歲月,盡為孤獨所充塞。在校的三年裏,她沒參加過一次課外的活動;她害怕人與人相處后免不了的探詢,所以,除了撒謊隱瞞,她只有逃避與獨處。
“都沒有?”他詫異着,這花樣般的年華應該是多采多姿的呀!
“嗯——”又一陣水波蕩漾,她打水漂兒的技術愈來愈好了。“反正來這兒比去哪兒玩都好,我常在這兒一待就是大半天呢!”
這兒是好,可以沉思,可以幻想,可以傾訴;但,太過孤寂了。他仿若由她的身上瞧到了當年他自己的影子——那個孤獨的、極盼能被了解和關愛的影子,他心起憐憫。“那好,我也正想趁年假來這兒清清腦子,歡迎嗎?”
“真的?!”湖面遭波動后的晶瑩光澤,一古腦的全灌入了她的眼底。“當然歡——哦,不對,這兒是你的地方,應該是我問你歡不歡迎我才對呀!”
“這還用問嗎?”跟她相處的感覺,就是輕鬆,就是自在,就是愉快。要不是深怕自己的家世身份會成為兩人間的隔閡,甚至嚇跑了她,他實在不想隱瞞她有關自己的一切。
“要主人親口說才能表現出誠意嘛,我可是第一次受邀請的喔!”
“噢,那可得慎重!”他挺直上身,清清喉嚨,向坐在地上的藍翎做出紳士的邀請動作。翟揚這風趣幽默的一面,除了她,別人可未曾見過。因為在她的面前,他無須緊守父親要他維持的身段。“小姐,願意接受我的邀請,於年假期間上這兒來嗎?”
“我——”她佯出一副忸怩嬌羞的儀態,與他的風趣態度互相呼應。“我願意!”
他笑了,她也展顏了,極其輕鬆自在的:而這波融洽的笑聲竟也激出湖面朵朵的漣漪,連天,也下了歡暢的細雨來與他們共相慶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