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這是個凄涼到極點的婚禮。沒有賓客、沒有喜筵,也沒有任何的祝福。
有的,只是個未成型的胎兒,和一對沒有任何感情基礎的夫妻。
『感情是可以慢慢培養的。』秦倫看着江慧楓,那雙憂鬱、陰沉的眼睛中有着十分執着的神情。『我相信時間會證明一切。』
『都是我——拖累了你。』慧楓自怨自艾的,她實在高興不起來,早上十點鐘,到法院去公證過,再去吃了一頓飯,就算結過婚了;環眼屋內,如果不是叔叔送了幾件傢俱做嫁粧給她,這那像個新房?
『你又來了!從今以後,我不准你再這麼自卑。慧楓,自卑是你的大敵,你知道嗎?』
『可是在你面前,我總覺得抬不起頭來,這一切,等於是我——強迫了你!』
『不許這樣說!』他很嚴肅地走近她:『不管以前怎麼樣,我們都發誓不再追問彼此的過去,對嗎?』
『是!』她依然垂看頭。
『既然如此,那你有什麼對不起我的?有什麼好抬不起頭來的?』他彎下身,把手輕放在她肩上。
慧楓只覺一陣溫馨,又是一陣欣喜,不禁抬起臉注視着他。
『我說過,我發誓會好好待你,此心不變、此情不渝,我要照顧你一輩子。』他摟她入懷,雙手不斷摩看她的髮際。『永遠永遠——』
溫熱的淚滴自慧楓眼中落了下來,突然之間,新房整個變了,到處都洋溢看溫馨,不再陌生不再空虛,連那些陳舊的牆壁、地板似乎都耀眼生輝。
在遭遇那麼大的不幸之後,他的這些肺腑之言,是否就代表了新生活的開始?
『讓我們一切都從頭開始,慧楓,我絕不會讓你失望。』他的聲音鏗鏘有力,充滿了希望、朝氣與熱情。
『是——』她感激得熱淚滿眶,喉頭哽塞,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秦倫的唇仍覆在她唇上,但那溫熱逐漸在消失,正當慧楓略微顫抖着等他下一步的行動時,他的唇移開了,而且站立了身體,咳嗽一聲。
『累了一天,該上床了。』他走到床邊,開始迅速地脫衣服。
慧楓茫然的看着秦倫,無法剋制的失望在靈魂深處湧起了冷意。
秦倫沒有穿內衣的習慣,T恤一脫,就露出了肌肉隆起的膀子,但肩色很白,白得像玉,而且柔軟光滑,慧楓的臉有些發紅,當秦倫開始解皮帶時,她猶豫了。
『脫衣服吧!』秦倫躺在床上叫她。
她解開上衣的扣子,在他的注視下,這些平常輕而易舉的動作,都變得無比艱難,善體人意的秦倫就在這時候熄了大燈,只留下一盞五燭光的燈泡,同時翻了個身。
她也在這時候想起早上她在叔叔的護送下到法院時,叔叔那悲傷的眼光。
『你只有十八歲!』叔叔重覆的說:『十八歲,要不要再考慮考慮?』
『不!』她漠然的搖頭。
『我願意供你念大學!』
『我知道,叔叔,謝謝您的好意,我對不起您!』她這一生從沒一刻像此時這般動容過,但是,命運的手已經毀壞了一切,她來不及了。
校園、書本、青春、歡笑……。
她在暗中看着身體的輪廓。稚嫩的、楚楚可憐的美。十八歲!不知為何,她有着向一切說再見的衝動。
等到她磨磨蹭蹭的上了床後,秦倫已經睡著了,而且發出均勻的鼻息聲。
她看着他的睡相,也許是由於睡夢中的關係,他那放鬆了一切戒備的臉孔看起來特別英俊,不但不再陰沉,而且還帶看孩子氣。幾乎可以用「美」這個字來形容。
英俊、年輕、嬌貴……她側着身看他,看到最後,簡直有點發起呆來,這個簡陋的空間怎麼配得上他的美呢?
那麼,自己呢?自己過去的污點……慧楓咬住唇用力搖頭,她不要想,不想這些不是新婚之夜該想的事,慧楓強忍着想被擁抱、被安慰的衝動,在黑暗中寂寞的睜着眼睛。
雖然仍是夏天,卻有了徹骨的寒意。
秦倫在這時又翻了個身,似乎醒了過來,然後用他濃濃睡意的聲音說:『慧楓,我找判工作了,明天就去上班。』
***
一陣排山倒海的噁心涌了上來,慧楓竭力地忍耐着,抓緊菜籃,好不容易走到市場的水溝邊,才大吐特吐。
秦倫對她很體貼,上個禮拜才帶她去看過醫生,那個女醫生仔細檢查過她後,告訴她這是懷孕初期的徵兆,再過不久就會消失,不必緊張,她這才鬆了一口氣。
『江慧楓!』一個熟悉而充滿威嚴的聲音在後面叫了一聲,她大吃一驚,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女中的導師手上也提着個菜籃,走到她面前。
『老師——』她臉上的血色在剎時間褪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的臉色很壞!上回我去你家,你嬸嬸告訴我你病了,好些了嗎?』
『好——多了!』她仍然垂看頭,那張端麗的小臉蒼白得可怕。
『你嬸嬸有沒有轉告你,我有話跟你談?』
『有!』她的聲音細得像蚊子叫。
『那你為什麼不來?』導師的表情既慈祥又嚴厲。
『我——』她咬住嘴唇,像還在學校時一樣,準備接受該有的責罰。
『雖然你已經畢業離開學校了,但我希望你知道,我還是像從前一樣的關心你!」
『謝謝老師!』她怕極了,萬一導師發現她的秘密……
一個騎看小天使摩托車的婦人,從她們身邊騎過,如果不是導師拉了慧楓一把,她差點兒被撞到水溝里去。
『這裏太吵太亂,不合適說話,這樣好了,今天是禮拜天,沒有輔導課,你下午來我家裏。』
『我可能、可能——』
『不要吞吞吐吐的,我知道你的困難!』導師說完就走,留下她一個人站在那兒發愣。
導師的背影很快地在嘈雜的人群中被淹沒了,慧楓提看菜籃往前走,在青菜和豬肉的攤位各停了停,又被賣五香豆千的吸引住,可是她雖然在買東西,動作卻是機械化的,她的思緒早已飄得好遠好遠,像斷了線的風箏似的,再也收不回來。
多少校園往事也就在此刻浮上了心頭,才不過兩個月前,她還是穿制服背書包的高中生,生活中最大的煩惱不過只有一個考試而已,對未來充滿幸福與希望。
而現在,竟宛如有天淵之別……。
她木然的往前走,走了很久,才發現自己滿眼是淚。
***
『你到底會不會燒飯?』秦倫一下子從椅子上跳起來,滿臉慍怒:『我在外面辛苦了一整天,你就給我吃這種又臭又焦的東西。』
『對不起!』她急得簡直要哭出來,但她不敢哭,只像只小螞蟻般瑟縮在椅子上。
『對不起!』他哼了一聲,表情是說不盡的憤怒與諷刺:『你除了會說對不起,還會說什麼?每次都可憐兮兮的說——對不起!』他學着她可憐兮兮的聲調:『我有時候真懷疑,你是不是低能兒?』
『我不是!』她的眼淚又涌了出來;細聲細氣的說:『我保證下次絕不會再這樣了。』
『保證?我他媽的至少聽你說過幾千遍保證了!』他把筷子重重一放,桌子給他拍得震天價響!『你那回辦到你的保證了?做不到就別開你的金口!』
慧楓低着頭,保持沉默,秦倫正在氣頭上,她不能去激他。
『把眼淚擦掉!』秦倫看到她的眼淚,氣又往上沖:『媽的,誰欺負了你。動不動就哭個不停,把人都哭霉了!』
這不是秦倫頭一次發脾氣,但卻是罵得最重的一回,似乎把滿腔憤怒全出在意楓身上,她忍看忍着,忍到最後實在受不了,真的「哇」地一聲哭出來,掩住臉,拚命往卧房裏跑。
『慧楓!』沒有兩秒鐘,秦倫就跟了進來,英俊的面孔上所有的氣焰、怒火都消失了,只剩下一臉的懊喪:『我——』
慧楓抽泣着,她沒辦法回過臉去看她的新婚丈夫,也許他說得對——她是低能,除了念書、畫畫,什麼都不會,什麼都做不好!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脾氣太壞了,一定——』他的臉孔整個湊了上來,吻住她含淚的眼、她抽泣的層,那揉得紅紅的小鼻頭,『不要哭了,慧楓,我求你,原諒我,原諒我——』
她任他抱着,抱到了床上,在他熱情的、贖罪的吻着,又一次的原諒了他;可是,就如同每回爭執過後一樣,他除了擁抱和吻,沒有進一步的行動。
每次她都以為他會有的,但是每次一到節骨眼他就離開了她,好像根本不曾發生過什麼,為什麼?他不是說過他愛她,要照顧她一輩子嗎?而且——第一次他曾經那麼勇敢的證明過……
難道是他——嫌她?
他表面上承認她是他的妻子,心底卻覺得她——賤!
慧楓心底寒了起來。但她沒有出聲,只茫然地注視自己的腹部。她一直在做夢,一個可憐而卑微的夢,現在,這個夢快醒了。除了恥辱,她將一無所有。他並沒有她想像的那麼不顧一切……
接近凌晨的時候,慧楓在朦朧的夢中醒來,她剛做了一個惡夢,夢見腹里的胎兒死了。
『寶寶、寶寶!』她記得她大聲的叫看,可是孩子仍然死了,像一道光似的消失在天空裏,她跪了下來,那份傷心使她覺得自己快死了,可是不久之後,發現自己是跪在一個男人面前,她抬起頭來,才看見男人被釘在十字架上,無限悲憫的看看她……
閃電自半空中劈了下來,在原野上燃起一片燎原的大火,她被熊熊的火焰包圍看,奇怪的是,她既不覺得疼,也不害怕……接近死亡的邊緣,反而能令她感到欣喜。『接納我吧!接納我吧!』她在火光中遊走着,不斷喃喃自語……
『慧楓,慧楓!』她正無比舒服時,卻有一雙大手用力的揑着她,那個十字架變型了,倒塌了,那夢中的地獄也跟着失去……
她模模糊糊地睜開眼睛,秦倫正用手輕拍看她的臉頰:『你剛才又叫又喊,把我嚇了一大跳,做惡夢了?』
她點點頭,那份失去孩子的痛心猶在,她把手在肚子上摸了摸,心裏怦怦直跳。『我夢到孩子死了!』她一陣止不住的哽咽。
秦倫擁住了她的肩:『那又不是真的,一個夢而已。』
『我怕!』
『別怕,我在這兒。』秦倫拍拍她:『好好的睡吧!都快天亮了。』
『秦倫——』她閉上了眼睛,但沒一下子,還是忍不住。
『嗯?』
『我想問你一件事。』她睜開眼睛,瞪視着因漏雨而變色的天花板。
『明天再說吧!我好睏。』他打了個呵欠,一翻身就不再理她了。
她想問的是,如果有一天你發現孩子不是你的,你該怎麼辦?她在心中喃喃地重複這個問題。然後她又問自己一個問題;如果孩子不是秦倫的,我該怎麼辦?
夢見孩子死的那一瞬,好像是自己親手把它殺掉的一樣。可是它的生命——她頓時口乾舌燥起來,它之所以會被賜予生命,緣於毀壞了另一個人的……天啊!這一切是多麼的荒誕啊……
***
這一生中,她沒想到她們還會再相見,可是現在,她卻無比真實的站在她面前,情不自禁地,她叫出了她的名字。
『孫馥芬!』
『是的,驚奇嗎?』孫馥芬像在跳天鵝湖似的,惦着腳尖轉了個圈子,飄過來一陣高雅的香氣。她的表情看起來很奇特,雖然一身華貴的打扮,但表情卻是——憤世嫉俗的。
『方大可——他還好嗎?』千言萬語中,她找不出一句適當的話。
『方大可?哼!』孫馥芬冷冷哼了一聲:『別提那個傢伙,我們早就吹了。』
『可是——』慧楓大吃一驚。
『你說得對,他是個騙子!』孫馥芬仍是那冷漠的表情:『算了,不提他了,談談你吧!套句你的話,短短三個月,你好像也改變了不少?』
慧楓無言的點點頭,只有三個月,可是她的世界卻整個被顛倒了,一時之間,她有着痛哭一場的衝動。
『你不止變了——』孫馥芬研究着她已開始變化的身材,這點她自己很清楚,她的身體由青澀而圓潤,由稚嫩而豐滿。
『我結婚了!』她艱澀的說。
孫馥芬的眼睛一下子睜得又圓又大,倒抽一口冷氣!『這怎麼可能呢?我明明在報上看到榜單,你考上文化。』
『我放棄了。』
『為什麼?』
『一言難盡!』在這街頭的巧遇中,她已經開始不耐煩了,她想逃、想躲,這樣的相遇根本是不必要的,即使她們以前曾是最好的朋友,但時間改變了一切,她們再也不可能回到白衣黑裙的學生時代。
『是不是你叔叔——』孫馥芬做了個恍然大悟的表情:『你沒考上師大,所以——』
『不是,這一切跟他無關!』她心煩意躁的替叔叔辯解。
『我不相信!』
『對不起,我還有事,得先走了,再見!』她慌張的想擺脫孫馥芬,橫越過街道。
『等等!』孫馥芬雖然穿起三寸高跟鞋,可是動作一點也不慢,馬上就追上了她:「我有話跟你講。』
『改天好嗎?』
『別躲我!』孫馥芬的眼睛又黑又嚴肅,似乎一下子看穿了她所有的心思,那表情、態度和記憶中那個懦弱的孫馥芬完全不同,『我告訴你,我現在的情況要比你慘得多,我都不怕見你,你又有什麼好躲我的!走!前面有家咖啡店,我們坐一會兒!』
『這是我第一次進來這種地方!』她好奇的望望四周。
『你為什麼這樣匆忙的結婚?是不是你叔叔逼你?』孫馥芬的口氣也和以前完全不同,充滿了氣勢。
『不是!』她拚命搖頭:『我說過這事和別人無關,一切都是我自願的。』
『那學校呢?我不相信你辛苦準備了三年,才一考上就捨得放棄。』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她突然注意到馥芬手上有顆好大的鑽戒,光采奪目,足以吸引每一個人的視線。
『是嗎?』馥芬笑了,從皮包中取出一個煙盒。
『你——抽煙?』
『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馥芬微微一笑,點了火,抽煙的姿態不但風情萬種而且十分撩人。
『現在的我,不但抽煙,還喝酒呢!』馥芬又哼了一聲,嬌媚的臉孔經過脂粉的塗抹,更加艷麗了,但成熟中令人有種歷盡滄桑的感覺,她——到底遭遇到什麼了?慧楓悚然一驚
『你不快樂?』
『快樂?』馥芬的下巴一抬!『別笑死人了!』她似乎要開始抱怨什麼,但馬上就改了口氣:『我沒什麼好說的,況且——我這些事就是說了,你也不會懂的——』
『我們的距離好像愈來愈遠了!』慧楓注視看她:『你的事我不會懂,我的事,你又何嘗能懂呢?』
『那你就錯了!慧楓——』馥芬的眼光好精明:『的確不錯,從前在學校,都是你在照顧我,但那時候我一直在溫室中生長,難免不懂事,現在可大不相同——』
『你哭了!』
『沒有!』馥芬用手抹淚,又恢復若無其事的表情:『對我而言,你的問題實在是太簡單了,我自信有能力替你解決。』
『是嗎?』
『對!』馥芬銳利無比的看着她:『恕我直言,不管你遭遇到什麼災難,但你目前最大的難題就是一個「錢」字,對嗎?』
慧楓默然。
『還有,如果我觀察得不錯,你懷孕了。」
『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有過相同的經驗。』馥芬似乎很輕鬆的。
『可是——』
『我拿掉了,與其讓它生下來無父無母,我又何必造這個孽呢?』
慧楓倒抽一口冷氣。馥芬變了,不僅外表變了,連心都變了。
『別拿那種眼光看我,我早知道你不會明白我的!現在言歸正傳,你如果為了懷孕沒法子去上大學,我倒有個辦法。』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你急什麼?先聽我說完,再決定也不遲。我建議你先保留學籍。』
『真的不必了。』她曉得她底下要說的是什麼,趕緊搖頭。
『那你真是大錯特錯!』馥芬看起來真的生氣了,『你知道嗎?你明明想念大學,想得要死,可是你卻在欺騙自己,以為可以這麼認命的過一生,你是這種人嗎?』
『我——認命!』
『不要多說了!聽我的話,慧楓,把錢收着去註冊,不管怎麼樣,你得先保留學籍!』馥芬把一疊鈔票遞給她。
『別逼我!』
『我是在逼你嗎?』馥芬口氣和緩了下來,誠誠懇懇的正視看她:『我現在這個樣子,能逼誰呢?慧楓,如果你要我求你收下這筆錢,我會求你的。』
『大學——沒那麼重要!』
『若是不重要,當初又何必千辛萬苦的努力呢?』她自嘲的一笑:『我當時糊塗幼稚,把自己的一生都毀了——』
『你說什麼?』
『我只是想告訴你,這一輩子,我再也沒有念大學的希望,你這麼幸運有這個機會,千萬不要錯過了。』
慧楓凝視着她眼中閃動着的淚光,終於明白了,她握住那雙手,柔聲的問:『馥芬,這幾個月來你到底遭遇到了什麼?』
***
那是一場噩夢。
當慧楓回到家的時候,還在為馥芬告訴她的事情發抖。自從在潭邊出了意外後,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現在才知道她不是的。只是,她現在比以前容易了解,馥芬為什麼不回家了!方大可徹底毀了她。貞操、尊嚴、夢想、前程……馥芬真是被他害得一敗塗地。
當初他誘拐馥芬離家時,說不盡的甜言蜜語,道不完的美麗遠景,可是,馥芬發現他的真面目時,已經太晚、太晚了。
若不是馥芬一字一淚的敘述,她絕不能想像天底下有這樣卑鄙的惡棍。說他是愛情騙子還高抬了他,簡直是人口販子。
沈曼丹從前說他方大可的故事時,她怎麼也沒法子把可憐的馥芬會跟董漢升的名字聯想在一起。
『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了,沒有家、沒有父母、沒有親人,哈哈哈——』馥芬狂笑起來時,眼淚也跟着流了下來:『但是我有錢,就是有錢。』
董漢升對她還不錯,因為馥芬發現自己被方大可騙了之後,非常懂得認命。『不懂得認錯的人,就是懂得認命!』馥芬冷笑了一聲。
『你——可以回家!』
馥芬整個人都震動了,良久良久才開口道:『你曉得嗎?多少個夜晚我哭着醒過來,我寧願什麼都不要,但我再也不能回到從前那個我了——我,真是想回家!』她嘆了口氣,淚終於流了下來,哽不成聲:『可是,回不去了。』
***
『你在想什麼?』也許是她對馥芬的事太震驚了,以致秦倫何時進門的,她都不曉得。
『沒有!』
『我明明看見你獃獃地坐在那兒!』秦倫本來還算和善的表情板了下來,冷冷地問:『你在想誰?』
『真的沒有!』
『哦?是嗎?』他的眼睛狡猾地眯了起來:『今天上午你到那兒去了?』
『我去——買菜。』
『買菜買了三個鐘頭?還買到咖啡店裏?』
『你跟蹤我?』她大吃一驚,站起身來,一張臉掙得通紅。
『我為什麼要跟蹤你!』他嗤之以鼻的:『我只是恰好路過,那個女人是誰?』
『同學。』
『同學?不可能吧?看起來至少比你大好幾歲,我今天是顧慮給你面子,沒當場揭穿你,我看你現在最好老實一點。』
『真的!她的確是我高中的同學,她叫孫馥芬。』
『你當我是三歲小孩那麼好騙?一個高中剛畢業的女孩子會打扮成那副花枝招展的樣子?』他裝模作樣的坐了下來:『慧楓,你既不會說謊,為什麼不乾脆講真話呢?』
『你別不講埋!』她皺起了眉頭,怎麼回事?現在他一進門就找她的碴,不是挑飯菜不好,就是嫌衣服洗得不夠乾凈,再不然挑桌椅擺得不夠順眼,今天,居然還放下工作不管,跟蹤起她來,到底是什麼意思?
『哦?你有什麼可以證明嗎?』
『當然有,畢業同學錄上——』她突然住了口,這才想起來,孫馥芬最後根本沒來學校,被退學了,同學錄上根本沒有她的名字。
『同學錄怎麼樣?』秦倫的面孔更陰沉了。那英俊而深刻的線條,扳下來令人十分可畏。
『你可以去問——陳導師。』
『我問你,畢業同學錄到底怎麼樣?』他彷彿抓到一個大漏洞,整個人都興奮起來,那充滿惡意的眼光把她從頭打量到腳。
『孫馥芬因故退學,所以同學錄沒她的名字,不過你真的可以去問我們以前的導師。』她還忍氣吞聲的解釋,患難夫妻,何必為一點小事爭吵呢?更何況——
『慧楓,我真想誇你一句——你別的不會,說謊倒是愈來愈高明了,什麼是高中同學,卻又說畢業同學錄里沒有,你當我獃子耍?』
『信不信由你!』一股氣往上沖,她並沒有什麼不對,他實在不該冤枉她。
『我不信!』他走過來,瞧看她的臉:『真看不出來,心眼滿鄉的嘛!』
那惡意的眼光看得她全身不自在起來,突然,她聞到一股酒味。『你又喝酒了?」
『是又怎麼樣?你管不着!』
『你這樣下去,公司遲早,遲早會把你——開除的!』她終於忍不住了。
『開除又怎麼樣?』他跳了起來,想都沒想的,揚手就是一巴掌,「啪」地一下刮在她瞼上,打完了,指着她鼻子說:『都是你,一天到晚哭,哭得我煩死了,告訴你,不用等別人來開除我,老子今天起就不高興幹了!』
『你真的被開除了?』她吶吶地,那一巴掌打得雖痛,但是生活逼人,還不及這句話更令人震驚。
『告訴你不是開除,是我自動滾蛋了!他媽的!什麼爛公司——』
『可是你馬上就開學了,學費呢?』一切現實的問題迫在眉睫。
『這有什麼大不了,到時候再說。』
『萬一到時候籌措不出來,你就會被視同自動退學,兵役召集會馬上——』
『叫你別煩就別煩,羅嗦夠了沒有?』他被揭穿了那份心虛,情緒一下子就壞了下來,大吼起來。
『還不止學費,這個月的房租馬上就到了——』她提醒他:『還有水電、瓦斯——』
『你有完沒完?我姓秦的到底是上輩子欠你的,還是這輩子該你的?憑白無故給你拖得這麼慘,你還跟我錢錢錢,媽的!肚子裏的孽種是不是我的還不知道呢!只會——』
他一下子住了口,但已經來不及了,屋裏的空氣整個僵在那兒,冷得可怕。
天!慧楓只覺一陣天旋地轉,上蒼待她何等不公?她究竟犯了什麼錯,要這樣責罰她?但她竭力站直身子,她絕不能在他面前暈倒,這是她最起碼的自尊了,讓他責怪她吧!怨恨她吧!
慧楓茫然地注視地板,心痛的想,結婚那天,叔叔叫她再仔細考慮是對的,她年紀太輕,沒法子應付這麼多困難。
但太遲了,不管她應不應付得了,她都得咬緊牙關,想法子度過難關。
『別哭好不好?』秦倫忽然又大吼一聲!『又不是天塌下來?去拿酒來!』
她站在那兒,動也不動。
『你是聾了?還是死了?』秦倫生氣的走過來,用力推了她一把,直把她推倒在地。
『少裝死,起來!』秦倫一點也不再憐香惜玉,輕蔑地用腳尖踢着她。
慧楓是用靈魂最深處的力量,才在無限的屈辱中爬了起來,她沒有哭,也沒有淚,只是拿那雙黑極了也深極了的眼睛看着秦倫。
她的心底輕輕在問:他最初是有真情的,一開始也是勇敢的,為什麼現在他們要落得彼此憎恨,為什麼呢?難道正如不識字的嬸嬸所形容:這是前世寃孽,一切都要看造化了。
也難怪她結婚那天心裏毫無喜悅可言,她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的,只不過她一直在欺騙自己,騙得太久了。
***
這個晚上,秦倫喝得大醉,最後不但大吐,還嘰哩咕嚕的講了很多,那些不堪入耳的話,聽得意楓心都涼了,但她仍然把他服侍到床上。
一切就緒後,她拿了把椅子坐在小院裏看星星。
夜深了,一切都平靜了,沒有車聲、人聲,只有星影蟲鳴,安祥而和平,但她的心中卻被無比的煎熬着。
有生以來,她還沒這麼想死過,絕望的深淵中,沒有一絲指引、一絲光明,她再也爬不出來了……
可是,她肚裏有孩子,她不能死。她悚然一驚。
『這種罪,還要受多久?』她問自己,問天空的星星,沒有人能回答她,冰冷的淚,一滴滴的滑到唇角,再無聲的吞進肚裏。
鎖了門回到卧室去時,秦倫的鼾聲震耳,她靜靜的脫了衣服,在他身邊躺了下來。
淡淡的月光移進了窗子,正好照射在那幀放大的黑白相片上。那個高貴雍容的女人,正看着他們,也許是月光的關係,陰森中竟有種猙獰,好像是嚴厲的監視着這個可憐的小婦人。
她害怕的閉起眼睛,沒有一下子,竟在眼淚中就睡熟了。
***
註冊的人很多,但慧楓耐心的排着隊,這是註冊的最後一天,再不來就完了,她天天在家等秦倫出去等得發瘋,但秦倫一直喝悶酒就是不出去,幸好昨天朋友來約着去應徵新工作,要不然馥芬的好意就白費了。
想到了馥芬,她心裏一陣酸。離穿黑裙子的日子並不算太遠,但世事竟如此難以預料,這些日子裏,她雖然過得很不如意,但生活殘酷的磨練,也教給她太多太多的東西。
不管受到什麼樣的折磨,她都要沉住氣,她一定要努力的活下去。
『江慧楓!』突然,一個嬌脆的聲音叫住了她,緊接着,那個聲音的主人就跑了過來,站在她面前。
『王小薇!』她吶吶地。
『我在報上看到你也考上文化,真沒想到你會來註冊,聽說,聽說——』王小薇突然結巴起來,眼光詫異地落在她的腹部上。
『是的,我結婚了!』慧楓本來很尷尬,可是竟突然勇敢起來,她沒什麼見不得人的!即使有,那也是她跟秦倫之間的事,別人管不着。
「我是說,是說——恭喜你啊!慧楓!』面對她的泰然,這回不自在的,倒是王小薇了,她結結巴巴的說著恭喜。
『謝謝!』慧楓微微一頷首。
『我還聽說你有小貝比了?』
『你說呢?』
『我看不出來!』王小薇這下可逮着機會,名正言順的打量她的肚子,還是平平坦坦的,絲毫沒有懷孕的跡象,但其他的地方,倒是比在學校時豐腴了不少,有股說不出的味道,像是,像是……對!她靈光一現,江慧楓成熟多了。
『對不起,該我了!』慧楓沒有再理她,隊伍這時已排到了盡頭,她轉身把自己的證件送了上去。
『那我先走了啊!』王小薇自討了個大沒趣,訕訕然地走了。但不管如何,今天在這兒碰到慧楓,總是大新聞一件。慧楓沒有回頭,但是心裏一陣抽痛。
和她比起來,未經過世事的王小薇,簡直幼稚不堪,但是慧楓心裏知道自己羨慕她,她就是江慧楓的從前!
慧楓多麼盼望能回到從前!即使稍嫌輕浮不解事,不也是個幸福快樂的少女?
***
『你到那裏去了?』當慧楓注完冊,辦好一切保留學籍的手續後,急急忙忙的趕回家,不料,才一開門,秦倫就像一座山似的,擋在她面前。
『我——出去一下。』她經他這麼一嚇,臉都嚇青了。
『一下?不會吧?』他冷笑一聲!『三個小時叫做一下子?你的時間觀念未免太差了。』
她又累又乏,實在沒精神理他,揑着小錢包就往裏面走。
『慢着,你先給我說清楚,你到底上那兒撒野去了?』他一把擋住她。
『秦倫,你—你簡直不講埋!』她剛才為了註冊,站得人發虛、腿發軟,情緒當然不會好。
『哼!我還沒發脾氣,你倒頂會先發制人!』秦倫臉上虛偽的假笑一下子不見了,陰沉下來時,竟然有幾分猙獰。
『讓開!』她渴極了,一心只想進屋喝杯水。
『我偏不讓着你怎麼樣?』秦倫怪笑一聲,攔在那兒,簡直像座山神。
慧楓既氣又急,伸手就去推他,可是不但力氣小推不動他,小錢包「叭嗒」一聲掉到地上,還張開了口,裏面的零錢、雜物全嘩啦啦掉了出來。
『咦!這是什麼?』秦倫眼明手快,一彎身撿起了一張單據:『文化大學藝術系——』
慧楓的臉在剎那間褪盡了顏色。
『這是怎麼回事?』秦倫的語氣放得好溫柔,但誰都聽得出來,在這溫柔背後的血腥味。
『我——』
『說!』他獰笑一聲,用力去揑她的臉。
『是我的註冊單。』她被揑痛得出聲。
『你大着肚子還想去念大學!』他眯起眼睛!『想出鋒頭也不是這種出法!』
『我辦了保留學籍,休學一年!』她終於鼓起了最大的勇氣。
『哦?』他的唇邊浮起了更不懷好意的笑,『那來的註冊費?』
『是——叔叔給的。』
『你扯謊!』秦倫大笑,笑得前仰後合,慧楓畏懼的注視着他,這是她頭一次發現他的眼光,不僅憤世嫉俗,還有種瘋狂的東西在裏頭閃爍。
『你怕了嗎?』他笑夠了,一把抓住她的衣領,『你這個說謊大王,我今天早上才在菜市場門口碰到你叔叔在那裏擺水果攤子,他還要我轉告你,今天家裏祭祖,叫我們回去吃拜拜呢!』
老天!她簡直喘不過氣來,乾咽着口水,兩隻眼睛楞楞的瞧着他,心裏只不斷想着三個字——他瘋了。
『進去!我要跟你算帳!』他連推帶拉的把她弄進門裏。『說!錢是那裏來的?』
『孫馥芬給我的!』
『又是系馥芬,哈!看情形,孫馥芬是你最好的擋箭牌嘛!』
『是真的!』
『我看今天不給你一點苦頭吃,你是不會說實話的!』他獰笑一聲,兩隻脹滿血絲的眼睛邪邪的瞧着她,那眼光令人不寒而慄。
『秦倫——』
『想哀求我?沒那麼容易,你這個人盡可夫的賤女人,竟敢一直把我當傻瓜耍,我倒要給你瞧瞧——」他的手掌揮了過來。
慧楓害怕的閉起眼睛,咬住嘴唇,她在等,等那一記火辣辣的耳光落在臉上,可是,這一次竟然沒有,意外的是他那來勢洶洶的手停在她的前襟上。
時間像突然在這一瞬完全停住了似的,但也只僵持了兩秒鐘,一股挾雜着瘋狂、猜忌、懷疑的怨氣,「刷」地一下把她的襯衫撕戍了兩半。
『秦倫,你住手!』她抱着破碎的襯衫遮住胸口驚恐的喊着,這一刻,她也心痛到了極點。她犯了什麼錯?要他這樣的羞辱地?
但秦倫沒有住手,他又眯起眼,欣賞似的看着正瑟瑟發抖的小妻子。好像在享受她給他的每一個……然後,他開始動手脫自己的衣服。他脫得很慢,存心要慧楓仔細欣賞似的,一個扣子一個扣子解,眼光中除了瘋狂、怨恨,還有種說不出的淫猥;慧楓垂下頭。
『看着我!』他的一記耳光和一聲大吼把她的臉嚇得抬了起來。
在荒山上被襲擊的情景,又出現在眼前,醜惡的人、醜惡的事……她只記得天依舊是那麼藍,花是那麼艷,水仍是無心的流,風輕柔在吹……
變色的,只有她柔弱得無法還擊、甚至無法自保的身體。一陣懍怖的寒意,使慧楓從腳跟開始發起冷來,她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秦倫脫盡最後一件衣物,那赤裸的男體突然給了她無比骯髒的感覺,她忍住許久的淚終於流了出來,她最不明白的,當他在脫衣服時,她為什麼腳像生了根似的不逃走?
『不要哭!』秦倫的聲音溫柔了下來,抱住了她;但那只是偶然的奇迹發生,幾乎是立刻的,他又恢復他的粗暴。
『跪下!』他大喝一聲。
慧楓的腿一下子彎了,「噗通」一聲跪了下去,這麼艱難的動作,她卻做得這麼容易,連她自己都有點吃驚,難道她所有的尊嚴,早就被他毀了嗎?
她屈辱的、卑從的跪在那兒,看着他醜惡的身體一寸寸的靠近她。
他再也不是那個為了保護她,不惜犧牲一切的男人,也不是為了憐惜她,敢做敢當的丈夫。
恍惚中,荒山的那一幕不僅重現,還取代了這一刻。
那個凌辱她、毀掉她童貞的歹徒和秦倫的臉孔混合成一體,然後一切都模糊不清了,就在這時候,他用力掐住她的脖子,那麼用力那麼狠,她眼睛痛得像要暴出來似的,糟了!不能呼吸了……
但她心甘情願就這麼死去,一點也不掙扎,那個歹徒在奪去她身體的那幾分鐘,也連帶着把她漫長的一生都給毀壞了。
可是秦倫卻在最後的關頭放開了她,一股新鮮的空氣及時吸進肺里,她大咳大嗆了起來。
秦倫從褲頭上解下了寬寬的牛皮腰帶,慧楓在眼淚與嗆咳中看見他又再度靠近了她,整個身子都嚇軟了,一下子倒了下去。
『起來!』他用皮帶尖輕慢的敲着她的腿部:『跪好!』
『求你——饒了我!』求饒的話在喉嚨里,但不知為何,她竟說不出口,是的,她寧願受他的羞辱,也不願再向他輕易求饒。
她望向上方時,荒山暴徒的面孔和秦倫的重疊在一道。
然後,她開始遵照他的命令,一件一件開始脫,她的手在發抖,心在滴血,但是奇怪的是,她的意志力量卻使得她在落入如此惡劣的境地時,竟能保持着出乎常情的平衡。
也許,這是孩子給她的力量?她暗自想着,對抗秦倫的勇氣竟油然而生。
鞭梢打在背部白嫩皮膚上的力道並不很重,只是如雨點般,一鞭又一鞭,她挺直了上身,咬住牙,任由那些鞭痕落着。
她的整個人,都在這時完全麻木了。
『你為什麼不哭?為什麼不哭?』秦倫的臉部扭曲了、變型了,如野獸般興奮的狂叫着,晶亮的汗水自他的身上肆無忌憚的流下……
『不痛嗎?咦!不痛嗎?』他審視着那些火紅的鞭痕,如交叉的十字狀佈滿了她的背部。
當她聽出他聲音的興奮時,真正的恐怖才排山倒海的襲來。那讓她想起他向她表明心跡的那一天——
他用另一種方式又再羞辱了她。至此,她才算是完全明白,毀掉她的,實在不只是那個只出現了幾分鐘的暴徒。
秦倫把她抱到了床上……
開始的是另一個地獄。
她可以清楚的感受到他壓在她身上的重量,興奮而張狂,猶如一個鉛塊,壓得她簡直無法呼吸。
但她心裏清清楚楚想到的是——到底誰是這孩子的父親?
『你這個酸女人!賤女人!』秦倫給她一記耳光,突然哽咽的叫着:『你真的害死了我。』
她張開眼,無聲的淚滑過臉頰,牆上那張貴婦人的照片仍然冷冷的注視她。
陰險而不屑的看着這無助的一切。
在這個屋子狹窄的世界裏,所有寶貴的東西都被毀壞了,誰再也救贖不了誰了。她冷冷的看着他健壯的身體在那兒蠢動着。
秦倫上班去了。
這是他一個月來的第三個工作,慧楓希望他這次不要像每次一樣只做了兩天又不幹了,如果他再拿不到薪水,他怎麼去註冊呢?如果他注不了冊,他立刻會接到兵役召集……
慧楓開始後悔,當初她不該那麼自私,若把馥芬的那筆錢給他先去註冊,現在不是就不用擔心嗎?
突然,她一陣熱淚盈眶,痛哭出聲。
叔叔當初給她的建議一點也沒錯,教她把孩子打掉,忘掉這一切,安安心心去念大學,可是她覺得他們不了解她,又怕拖累他們,這才自誤誤人到這個地步……
這一切,都是她不用智慧,情感衝動的結果,但——她又低下頭看着肚子,未出世的孩子使她有了太多的牽挂,不管它帶來如何的苦難,她都一樣的愛它,要給它生命……
那麼,她又何必後悔呢?
哭的日子、笑的日子,她都一樣要過下去。
忽然,下腹一陣疼痛使她痛得彎下腰去,那種不尋常的抽痛,使她立刻回憶到昨夜……
難道是——不!她恐懼的咬住嘴唇,是秦倫給這孩子最初的生命,他不能再用同樣的方式把它收回去!絕不!
濕濕黏黏的液體流了出來,她驚惶地立刻躺回床上,幸好,只流了一會兒就止住了,她驚疑不定的又爬了起來,一直到買完菜,她都幸好沒事,可是開始洗、切時,那可怕的痛楚又來了,而且流量加速,她只有再回到床上去。
血,就這樣不停的流着……
老天!她不能再這樣流下去了,她一定會因失血過多而死!慧楓不知那來的一股力氣支持着下了床,剛下床時,好一陣子的頭昏眼花,她喘了一口氣,求生的意志終於戰勝了一切,她成功的穿好衣服,走了出去。
每走一步,她就疑心後面是不是遺留了長長的一條血跡。秦倫!她在心中喊着!我一定要找到你!救我!秦倫,請你救我!在街口,她攔到一部計程車。
『成功路!』這是秦倫給她上班的新地址,那是個規模宏大的出版公司,他在出版部擔任職員。
『請你快一點!』她快支持不住了,急急地吩咐司機。
『這位小姐,你是不是病了?』司機回過頭來:『你的臉色——』
『我沒關係,拜託開快一點就好!』她喘息的倒向座位,好不容易下了車,她焦急的四下張望,就是找不到秦倫告訴她的那家高遠出版公司。
『請問——』她走到一家商店,想問個清楚。
『高遠出版公司?』掌柜的挺着個胖肚子,滿臉疑惑:『你是不是弄錯了?我在這裏開了十多年的店,就從沒聽說過什麼高遠出版公司!奇怪?』
『對不起!』她強忍着那份虛弱、暈眩,拖着浮軟的腳步走出去,重新對過那張紙條,又走向第二家賣米的糧行。
『沒聽過!但是——』正在量米給客人的歐巴桑遲疑了一下:『街角那邊有個賣錄音帶的小攤子,好像就是叫什麼遠的。』
她走到街角時,全身的血液就在這一瞬間凍凝住了。那兒並沒有一個什麼高遠出版公司,小攤子的布桌圍上卻寫着斗大的紅字——高遠錄音帶。
高大挺拔的秦倫並不是坐在出版部的辦公室中,相反地,他跟其他小販一樣,一有路人走過,就一個箭步竄出來,橫攔在人面前,向人兜售錄音帶。
慧楓站在那兒不能動彈分毫,可哀的事實使她驚懼萬分,思想停頓,她不但不能思想,連痛楚都似乎離開了,她呆了、傻了……
守在攤位旁的秦倫另一個同事卻誤以為她對這些錄音帶有興趣,立刻迎了過來,把一隻手搭在她肩上,一邊欄住她一邊勸誘着:『小姐,我想你應該對英文有興趣吧!本公司出品的錄音帶,就是專為您——』
就在這時候,秦倫碰了一鼻子灰退了回來,一臉的灰敗和沮喪,看那表情,那個被他攔住的路人一定給了他極嚴重的挫敗,在這條街上,這個明亮的白晝,他站在街頭出售他的自尊,所得到的,只是踐踏……
當他看見他的同事似乎頗有斬獲時,投來羨慕的一瞥,那卑微、挫折的眼神使慧楓情不自禁地掩住眼睛……
但來不及了,秦倫已經發現她了,頓時臉色大變,不但瘋狂而且猙獰。
『秦倫——』她搖搖欲墜的輕喊。
可是這次她猜錯了,他沒有過來動手打她,反而羞慚的倒退了一步,兩隻眼睛不相信的瞪得大大的,那可悲的眼神似乎說明了一切,然後,慧楓所看過的那種瘋狂、凌亂的眼神又回來了,他像受不了所有的打擊與刺激,終於丟下一切不管三七廿一的掉頭就跑。
『危險——』慧楓送出最後僅剩的一點力氣嘶喊了出來,但是已經來不及了,他失去了理智,胡沖亂撞的竟闖進正亮着紅燈的街心。
快車道上疾駛的車輛像是怪獸般,迅速地吞噬了一切。鮮紅的血、飛濺的肉,從怪獸輪下吐了出來,飛灑得四處都是。慧楓在短短的幾秒鐘內失去了所有的知覺,她只是睜大了眼睛,終於一股來自地獄的力量把她吸到了地心。
她不斷墜落着……
***
宇宙停頓了好一會兒,又開始旋轉起來,愈轉愈快,到處都是冷利的白光……天啊!這到底是上帝的臉還是魔鬼的臉?當一張模糊的東西在慧楓面前逐漸成型時,她不顧一切的驚喊了出來。
『慧楓!』那張臉更靠近了,還伸出一隻手摟住了她,那手寬大、溫暖,她拚命眨着眼,終於她看仔細了,也想起來了,那不是上帝的臉,也不是魔鬼的臉。
『秦——老師——』她只覺喉頭一哽,嘴唇噏動着,聲音始終發不出來。
秦德言的臉上同樣也流着淚,但那表情卻如釋重負似的,『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他的聲音也哽咽着。
『秦——倫呢?』她掙扎着想爬起來,可是腰以下虛得可怕,宛如有人用管子把她的五臟內腑全掏空了,只剩下虛虛蕩蕩的外殼。
秦德言剛剛和緩下來的臉色立刻變了,但他咬住牙;『他——很好!』
『老天保佑!』一陣驚喜、一陣嘆息,不禁喃喃地叫出聲來。秦倫很好!老天!他還活着!他真的還活着,她發誓,以後他再怎麼打她、罵她,甚至羞辱她,她都不再計較了……慧楓的眼角內又迸出了淚花,秦德言這句話給了她太多的力量,甚至支持着她繼續活下去!秦倫!她在心中拚命叫着,我拖累了你,可是,蒙老天保佑,我要補償你,好好的,用我的一生……
『你做什麼?』秦德言突然驚叫起來。
『我——要去——看他!』她無比艱難的要下床。
『快躺下!』秦德言強忍着淚,把她按了回去。
『不要——阻止我!』她的聲音輕得像嘆氣:『我一——定得——看看——他。』
『難道你光只是想看他,就不顧肚子裏的孩子了嗎?』秦德言那好看的眉毛整個皺了起來。
『孩子!』啊!她怎麼忘了肚子裏還有秦家的骨肉呢?真是……『您——』她蒼白極了也黯淡極了的臉突然有一抹羞紅。
『醫生告訴我的!快躺下,你一定得好好休養,知道嗎?』
『可是,秦——倫他——』
『我會照顧他!』
『謝謝!』她為了孩子只得再躺下去,躺下的那一瞬,她不但全身虛脫,天旋地轉,還有種很不好的預感,她拚命的喘着氣把氣緩了過來,才能開口說第二句話。
『秦——』她才說出第一個字,秦德言就緊張的蹲在她床頭。
她的淚又重新涌了出來。
『不要胡思亂想,我不——會騙你的!』秦德言拍了拍她的手。『只要你好起來,天!』他用手胡亂的轉着眼睛:『慧楓,答應我,一定要好起來。』
『我會的!』她把臉別了過去,『秦——』她這才想到,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麼稱呼秦德言,在這個尷尬的局面中,她應該繼續若無其事的稱他秦老師,還是乾脆跟秦倫一樣喊他爸爸?可是,萬一他不承認他們的婚姻呢?更何況……她在心中輕幽幽的嘆氣,她多麼希望這一切根本沒有發生過,只是,這個願望來不及了。
『看,你嬸嬸來了,你昏迷的這三天裏,她每夜都守着你!』秦德言從床邊站了起來:『我也該去辦辦秦倫的事了。』
他的話很奇怪,是不是?她正要問,嬸嬸龐大的身軀已經走到了床前。
『你醒了?』嬸嬸那憔悴的、浮滿油光的臉,掠過一絲驚喜。
『嬸嬸——』
『不要哭!乖,不要哭!』嬸嬸一下子慌了手腳,放下手上提着熱騰騰的雞湯,就一把摟住了她。
嬸嬸身上的油膩氣味,這次非但沒有引起她的厭惡,相反地,她只覺得無限的安全。
就像是她三歲時孤苦伶仃的被叔叔帶回家時,嬸嬸一邊說可憐一邊抱住她時一樣……她伸出另一隻沒有綁上點滴注射的手,也緊緊地攀住嬸嬸厚實的背。
她真想放聲一哭,可是沒有幾分鐘,她就在這種快慰的情緒與極端疲乏的情形下,又進入了夢鄉。
『讓她睡!』醫生走了進來,檢視了一下,然後說:『她失血太多,又受到這麼大的刺激,要讓她先把身體養好才成。』
『我知道!』嬸嬸點點頭,注視着慧楓的臉上全是凄愴之情。
***
秦德言走出病房後,那原先的強顏歡笑全不見了,而且步履由穩重而蹣跚,他在長廊上緩緩的走着,那凄楚的背影,就是陌生人看見了,也會想過去問他,是不是在人生旅途中失落了什麼寶貴的東西?
他忍住了一陣又一陣的淚,可是喘息得愈來愈厲害,他再也不是那個高傲的大畫家,只有這一刻,他才知道,任何肉身在這個宇宙間都是卑微的,都是平凡的。
因為它太脆弱,脆弱到一隻輪胎或是一顆子彈,或僅僅是一場驚嚇就會徹底被摧毀。
但也因此而產生了強者!他又喘了一口氣——只有強者才能戰勝一切,夠資格和命運抗衡,因為強者最大的原則就是不管所有的條件多麼惡劣,也要活下去。
慧楓——他在心中輕喊,無論如何,都請你要勇敢的活下去。
長廊的盡頭有兩個男人站在那兒等他,秦德言走了過去,接過他們手中的一本簿子和筆。
『火葬還是土葬?』其中一個男人問。
秦德言的嘴唇顫動着,但是一個字也沒說出來,他在火葬的項目上,用發抖的手簽上自己的名字。
男人離去後,他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不住的喘息着,秦倫死前凄慘的景象又回到了眼前。
他遮住了眼睛,往昔孤傲洒脫的氣概不見了,他像每一個晚年遭受喪子之痛的老人般瑟縮在那兒,雙肩不斷聳動着,同時發出「噢、噢」的哭聲。
生命中突然遭遇到嚴霜猛烈的侵襲時,他一下子老了。
***
『為什麼我不能去看秦倫?』慧楓滿臉狐疑的望着秦德言,有些事情不對勁,是不是?這點她一進醫院就感覺到了,現在,她已經復原得差不鄉,還是不准她出病房,真是奇怪。
『因為秦倫的傷比較重,需要靜養。』秦德言回答得很自然,神態上找不到什麼破綻。
『我不會吵他的。』她真有些不耐煩了,『而且我去看看他就回來,只看一眼就好,我保證!』
『那也不行!』秦德言微一沈吟。『醫生囑咐過。』
『我去跟醫生商量商量!』她坐在床沿開始找鞋子。
『醫生不會準的。』他頗有礙難的凝視着她,那眼光中包含着太多她不懂的東西。
『秦——老師!』直到現在,她還不習慣稱呼他「爸爸」,『我想請您誠實的告訴我,秦倫他——到底出了什麼事?』她的臉色一下子變了,變得比入院時更灰敗,一層可怕的死亡氣息籠罩着她。
『他很好,你安心靜養,醫生答應時我一定帶你去看!』
『是嗎?』一陣冷意由心頭涼起,不知怎麼的,雖然秦德言的態度安祥,神情自然,又是秦倫的親生父親,但她就是覺得他的話有問題。
他——在說謊是嗎?
可是,打死他也不會承認的。
在秦德言的堅持下,慧楓又躺了回去,然而這回她心裏已經有了算計。
不管真相如何,她都受得了打擊,她只是再也不能容忍別人欺騙她。
過了半個鐘頭後,秦德言對她說有要事待辦,就離開了病房,把她交給特別護士。
『我想吃巧克力糖,可以幫我去買嗎?』她問護士。
『那怎麼行呢?』護士陪上一張笑臉:『我們在當班時不能任意外出,如果被院方發現是要受罰的,這樣好不好?福利社有賣水果糖,我看你勉強將就一下,等秦先生回來——』
『我不要!』她用被子矇著頭大聲抗議:『秦老師一不在,你們就欺負我。』
『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用多說了,我問你,你老實說,是不是我肚子裏的小孩掉了?』
『那有這回事?你的孩子好得很!』護士一張臉嚇成土黃色。
『不會吧!如果我肚子裏有小貝比,我看你的態度不會這樣,我要按鈴叫大夫來問問看,大家都早說實話,也會早點解決問題——』
『好吧!好吧!』護士慌忙的跳過去阻上她按鈴,然後嘆了一口氣:『真是拿你沒辦法!你現在趕快睡,睡著了我給你去買巧克力。』
『謝謝!』
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過去了,慧楓裝睡裝得都快真的睡着時,護士這才站起身來在她的床邊看了好半天,確定她是真睡,終於躡手躡腳的走了出去。
慧楓由窗戶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大門口,便爬出來,用最快的速度把衣服穿戴整齊。
『我想探訪一位叫做秦倫的病人,請問他住外科幾號病房?』慧楓儘可能的把自己打扮得像個來探病的訪客,果然,她成功的瞞騙過服務枱。
『外科?沒有啊!』服務小姐翻了半天名冊:『三東的外科病房全住滿了,就是沒一個叫秦倫的。』
『麻煩你再找一找!一定有的!』慧楓急得心跳的好快,她害怕極了。
『真的沒有!』服務小姐很不耐煩的白了她一眼:『你一定是弄錯了!』
『小姐!請你查查急診室,他是二號住進來的,急診室資料上一定有!拜託!』
『急診室,三號——有了,是有個急診的病人叫秦倫的!』
『那就好!請你查他的病房,看他住幾號。』
服務小姐的視線突然定在那兒,『小姐,你到底是他的什麼人?』
『太太!』
『不會吧?』服務小姐的眼光好奇怪。
『是真的!請你告訴我他的病房。謝謝你!』
『如果你是他太太,那你怎麼會錯得這麼離譜?他根本沒住院,他——』服務小姐用一種錯愕的聲音說:『他在太平間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