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早上醒來時,慧楓的頭痛極了,但她還是打起精神做早飯,直到幫嬸嬸洗完衣服,她才出門。

秦德言答應過她,在等放榜這段日子,只要她想去白樓,隨時都歡迎她。

但這次去白樓的路上,她的心情跟以前都大不相同,她覺得心扉害怕,如果她的心事會被秦德言看穿,她真寧願死,然而,她又不能不去。

她——就是想見他一面,想聽聽他的聲音。

這種要求不算奢侈吧?她小聲地問着目己。

但另一方面,她也矛盾得要命。

別的不說,嬸嬸第一眼就預測到她會愛上他,想起來就不舒服,嬸嬸連斗大的字都認不了幾個,會懂得什麼?給嬸嬸看穿了,簡直是個笑話!

可是她也不得不承認這個笑話竟成了巧合。

『江慧楓,早!』她心神恍惚的下了渡船,迎面就走過來一個人,跟地大聲招呼,把她嚇了一大跳。

『早!』她好不容易定下神,才看清楚是秦倫。

『上白樓去?』秦倫穿着一套藍色牛仔工作裝,頭上還戴了頂同色的帽子,肩上扛了根釣竿,手上提着竹制魚簍,看起來神清氣爽,與平日的陰沈判若兩人。

『是啊!』她這才發現,秦倫不那麼神秘兮兮的話,實在是個相當好看的男孩子。

『白樓沒有人在。』秦倫聳聳肩。

『秦老師他——』

『我爸跟沈曼丹到城裏去了,我正好要去釣魚,你要不要一道來?還可以游泳。』

『我沒有帶游泳衣。』

『白樓有,走吧!我們快點去拿,也好早些出發。』

櫃門一打開,果然裏面有好幾件女泳衣和其他配件,慧楓隨手挑了一件全黑的運動員式泳衣。

這些泳衣——到底是誰的?她心裏好疑惑,但沒有再問,她不要再看秦倫那略帶不屑的眼光。他對任何一個上白樓來的女孩子都有反感。

秦倫最近對她友善多了,大概也發現她跟其他纏住秦德言的女孩子不同,至少,她很純潔。

這也是她之所以答應跟秦倫一道走的原因,下意識的,她想報復一下。秦德言能跟沈曼丹出去,澆了她一頭冷水,她為什麼不能跟秦倫去釣魚?

『他們去了多久?』她問。

『一大早!』秦倫不耐煩地看她把所有東西都打成小包:『別管閑事了,走吧!』

秦倫是釣魚高手,不到半個鐘頭,就頗有斬獲,而她,不是釣餌被魚吞掉跑了,就是還沒個風吹草動就亂拉竿子,把魚都嚇跑。再看看秦倫神定氣閑的樣子,她被暑熱一蒸更是燠熱難當。

『我要下去遊了。』她拿起小包,走進竹林。

『好!我幫你把風!』秦倫放下釣竿。

『不會有危險吧?』她看着那個四面都遮擋不住的竹林。

『放心,有我在!』秦倫毫不在乎的。

她用最快的速度換好泳衣,但是一種被愉窺了的第六感仍然無法避免的浮上心來。走出竹林,秦倫緊閉着嘴站在那兒,樣子看起來好奇怪,額頭上似乎還冒着汗,跟方才釣魚時的悠閑大不相同。

『你怎麼了?』

秦倫搖頭,大步地走回原先位置,賭氣似的把釣竿用力甩進水中。她穿過濃密的草叢,走到水邊,綠幽幽的潭水給人一種沁涼的感覺,她一時還捨不得下去,彎下腰在潭水中撩着水玩。

平滑的水面像鏡子一樣,清清楚楚的映照着她的瞼,那麼端莊那麼細緻,但她一撩水,水面就盪起一陣又一陣的漣漪,久久不能平復。

除了在學校上游泳課,她從沒穿得這麼少過,但那是在同學面前,沒什麼好害羞的,此刻,她卻覺得十分異樣。一抬頭,秦倫正楞楞地注視着她。那觸電般的眼光使她的臉紅了起來。

『江慧楓,你為什麼還不下去?』秦倫的臉似乎也一下子脹紅了,他用一種聽起來十分古怪的腔調說。

她來不及用腳尖試探水,就整個把身子藏進水中去。

雖是炎炎夏日,但潭水卻出乎意料的冰涼,慧楓冷得全身一陣雞皮疙瘩,心臟緊縮成一團,但在秦倫虎視眈眈的眼光下,她怎麼也不敢隨便把身子露出水面。

直覺的,那是一種犯罪。

平常洗澡的時候,她有時看到自己的赤裸裸都會臉紅,更何況……她在水中抱住自己光潔的身軀,一種異樣的感覺流過全身。

也許是這身全黑泳裝的關係,她少經日照的肌膚更顯得白嫩誘人,也由於如此,秦倫盯着她看時,她才那麼心虛。

『你怎麼不游?』秦倫說完之後,才發現自己失言,立刻把瞼轉向另一個方向,專心釣起魚來。

她在水中試看走動着,漸漸地潭水沒有方才那麼冰冷了,溫柔的水波像一個夢境,她每跨動一步,給它的感受都是那麼美好。

她終於受不住誘惑,伸張開四肢,悄悄的遊動起來。

水從她的瞼頰下、她的臂膀、她的腿股間迅速流過,流動着一陣陣奇異的張力。

那美妙的滋味,不是她能用言語形容得出來的。

她刻意地在離開秦倫視野很遠的地方,才放肆地使用這種平伸四肢的姿勢,再加上潭畔凸出來的大岩壁擋着,除非秦倫站起來走到峭壁上,才能看得見,所以她一點都不擔心的,開始研究起自己的感覺。

陽光漸漸熾熱了,穿過水麵,停留在她的臉孔和身體上,那暖暖地,漸漸熱辣辣起來的陽光,和這樣放肆的姿態,給了她解脫般的幻覺。

她恍惚地注視着太陽,心頭那份燥熱仍然不散,但已經好多了,至少不在秦倫的眼光監視下,也少了那份壓力。

慧楓突然在恍惚中驚醒了,在仍然青澀的年齡中,這種感覺,是不是就意味着長大了?她睜大了眼睛,逼視太陽過久,眼睛內起了一個又一個的黑影。

慧楓閉起眼睛鑽進水底,讓冰涼的水沖淡這些黑影,當它再度浮起來時,突然她發現秦倫那高大的身影急匆匆的走向峭壁。

他要做什麼?

她心中立刻有了警覺;又鑽回水底,一鼓作氣的游到岩壁底下,把頭伸出水面,動也不動的藏在那兒。

她不知道為什麼要躲秦倫,但心裏有個危險的意念告訴她——也許,她遇到麻煩了。

但要如何度過難關呢?她咬住嘴唇,抬起臉看着粗糙的壁面,不行,如果她想試着由這裏爬過去,簡直是玩命,這麼陡峭的岩石,她不摔死,也會摔傷。

可是再一想到秦倫那奇怪的眼神,她又是一陣雞皮疙瘩。如果——不!她拚命搖頭。

『慧楓——』潭面傳來一陣巨大的回聲,是秦倫,他已經爬到了峭壁頂,正四處張望着,同時大聲呼喚,樣子看起來很着急。

她趕緊縮下頭,她不能這樣子被他找着,她要趁這個空檔,跑回去拿她的衣服,然後躲進竹林,換好之後才能見他。

就在她這樣想的時候,峭壁上的人影忽然像羚羊般往下一跳,很快地就跳進了水中。

糟了!慧楓大吃一驚,秦倫發瘋了不成?從那麼高的峭壁上跳下來——

但沒有幾秒鐘,秦倫就從水底鑽了出來,東張西望着,然後向慧楓這裏游來,她嚇得全身血液冰涼,以為被發現了,但他游到一半,卻又改變了主意,朝另一個方向奮力游去,越游越遠,直到成為一個黑點。

慧楓鬆了一口大氣,再也不敢怠慢,馬上就朝原來的方向游回去,好不容易氣喘吁吁的爬上岸,她抓起釣竿旁邊的小布包,胡亂地穿上鞋,就往竹林里跑。

她全身濕淋淋地,心裏又慌,經竹林中陰冷的風一吹,「哈啾」一聲打了個大噴嚏,倒把自己嚇了一大跳,四周看看,好在沒人,她用毛巾先把頭髮擦了,再脫游泳衣。脫至一半,她突然發現身後有人,等回過頭去時,已經晚了。

有個人站在那裏。

她驚呼一聲,趕緊用手臂遮住自己的重要部位,羞窘得眼淚都掉了下來,可是一雙腳像是有千斤重似的,不能動彈分毫。

『小姐——』那個人不但不走,還往前挪了兩步,那可怕的動作,把慧楓嚇得全身發軟。

『走開——』她大叫。

『小姐,我剛才看見你游泳——』那個男人又試探的靠近:『你別叫,你好美,我——』

慧楓勉強拾起大浴巾遮住全身後,才硬起頭皮迴轉身來,令她恐怖的,不只是那傢伙長相醜陋,最可怕的是他猙獰淫邪的笑容。

『你不要叫,叫別人也聽不到。』他突然一個箭步撲了上來,用力地把她推倒在地上。

『救命——』她使儘力氣叫着,可是那傢伙「啪,啪」兩個耳光就揮了上來,她一張粉嫩的小臉登時腫脹起來。

『再叫,再叫!』那傢伙得意洋洋地笑着。逼近的面孔,有股難聞的氣味。

慧楓全身發抖,喉嚨發乾,那種大難臨頭的恐怖,籠罩住全身。

『不!不!求你——』她圓睜着雙眼,哀求着。

回答她的,是「唰」地一聲撕破衣服的聲音。

她年輕的身體隨着泳衣的破裂,整個赤裸了,而且毫不保留的呈現在歹徒的面前。他的眼光更加淫邪了,一雙手像魔掌似的伸向慧楓的胸前。

她希望她立刻死掉,但是她死不掉,歹徒一隻手用力的掩住了她的嘴,幾乎使她窒息,另一隻在她胸前不斷游移着。十分粗魯的搓着、揉着……

她想反抗,可是這時才駭然的發現已經失盡了力氣,只有淚水從她驚悸至極的黑眼睛中,不停的流下來。羞恥與嗯心,佔據了她整個的思維。

在今晨之前,她再也想不到,守了十八年的清白身軀,竟會遭遇到這樣惡劣的摧殘。『不!不!』一股求生的勇氣終於湧起,她絕對不能放棄,眼看看他沉重惡臭的身體壓了上來,她奮力的掙扎着。

『你找死!』歹徒發出一聲興奮的怒吼,用力在她頭上一擊,慧楓眼前登時一陣黑,然後就不醒人事了。

***

『慧楓,醒醒,江慧楓,求你醒醒!』

天在旋、地在轉,有人不斷的在拍着她的臉頰,她終於睜開了眼睛。

隨着眼皮的眨動,與下肢撕裂破的痛楚,剛才那醜惡的一幕,又立刻回到面前來。

『江慧楓——』俯視着她的,是一身濕的秦倫,那焦急的表情,使她一陣羞慚。

天啊!發生了那種事,她還怎麼見人?

慧楓絕望的閉起了眼睛。

『都是我不好!』秦倫難過得像是要哭出來:『我看你游泳一直沒回來,就下去找你,沒想到,沒想到會發生——』

淚水從閉緊的眼縫中緩緩的滲出來。

那股絕望更強烈了,整個的把她推進了谷底。她甚至不想再活下去。真的,她對這個世界一點也不留戀。

她還有什麼好留戀的,她整個清白都被蹧蹋凈盡了,她還有什麼臉活下去?

突然之間,令慧楓驚異的是秦倫抱住了她,只隔着一層薄薄的毛巾。

她嚇得要推開他,但她又不敢亂動,毛巾只是輕覆在她身上,萬一——

『慧楓,我錯了!如果不是我的疏忽不會發生這種事,我要補償你!』他說的好認真,好專註。

『不——』她從喉嚨中進出一聲低泣:『不!』

『對不起!慧楓,別哭,都是我不好,這一生由我來照顧你!』

『走開!』她哭出了聲,『求你,走開!』

羞慚與恥辱整個包圍住她,她不能思想,不能移動分毫,甚至,她不能——呼吸。

被那個歹徒徹底侮辱過後,她的每一寸都是不潔的,都是骯髒的,更令人恐怖的是那全身痛楚得幾乎要撕裂的感覺。

她要死了,對不對?她就快要死了。下賤與羞恥……的死了。

『慧楓!』溫熱的東西,大滴大滴的掉在她臉上,她睜開淚水模糊的眼。

『你哭了?』她恍惚的看着他。

『讓我照顧你——一輩子!』他幾乎泣不成聲。

她搖頭。秦倫卻不容許她再有搖頭的機會,用力地抱住她。『慧楓,看在老天爺的份上——』

在淚水中,她的唇被一個十分柔軟的東西覆蓋住,那麼輕、那麼柔。

比冬天的香花還要輕,比天上的白雲還要柔;似乎要用這洗清她身上所有的羞辱。

她在朦朧中承受着,幾乎不知身之所在。但底下又硬又濕的泥土地在提醒她,這是她的初吻——

跟她的貞操一樣寶貴的東西。

令人痛惜的是,這兩樣她最珍貴的寶物,都在她毫無準備的時候,一下子就被無情的奪取了。恨意像是吸血蟲般——進了她的心胸,同時停留在那兒。

從此刻開始,對慧楓來說,天跟地都變了顏色。

如果她要活下去的話……慧楓的眼神中出現了奇怪的表情。

秦倫還在不斷的吻着地,這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事,在這之前,他們還是點頭之交的陌生人,但這可怕的事件竟敢變了一切……

為什麼——就偏偏是她呢?

今晨之前,她還在為飄渺的愛情在煩惱,但是,現在回頭看看,那時的她是多麼的幸福,所能感到煩惱的事,也是多麼的微不足道啊!她躺在又濕又硬的泥土上,整個人像是死了一樣。

『能走嗎?』不知道過了多久,秦倫終於下定決心扶起了地,『我們不能老待在這兒。』

她緊緊拉住那條蓋住胸口的毛巾,想到讓秦倫撞到剛才那麼醜陋的一幕,她就噁心,他一定——看到了她的全身上下?

『要不要我幫你穿衣服?』他遲疑地問。

『把臉轉過去。』她咬住了牙,吃力的把地上的衣服拾起來,慢慢套上袖子。

在這些機械性的動作中,她心裏只有一個意念。

——被強暴了!被強暴了!慧楓大聲地在心中吶喊着,終於用手捧住面孔。

天崩地裂的感覺,直到這時候,才這麼真實的降臨了。

秦倫抱住她的時候,發現她流的不是眼淚,從嘴角慢慢滲出來的,是腥紅的血絲。

她一雙原本柔美純潔的眼睛,此刻哀痛得駭人,彷彿人世間所有的屈辱、羞恥都寫在裏面了。

***

『吳嫂——』秦倫把門虛掩上,往裏面叫了兩聲,確定沒人在家後,才把靠在門上的慧楓扶了進來。

這是慧楓有生以來頭一回進入男孩子的房間,但此時此刻,她顧不了那麼多了。

她好渴望有一張床能立刻讓她躺下,沉沉地睡去。

她更渴望當地睡去後,永生永世,都不要再醒過來。

秦倫先扶她在椅子上坐下,然後拉開床罩,露出雪白的被褥。

『我好臟!』她趴在桌上,痛哭了起來。

『不!你不臟,一點也不臟,你只是受傷了!』他奔過去,從背後輕輕地抱住她。這是他有生以來,頭一次對某件事情有心痛的感覺。那「受傷」兩個字,重重的提醒了她的疼痛,在哭泣中,她感覺到那份痛楚又再度撕裂着她。

『秦倫,』她輕輕地叫:『我不想再活下去了,怎麼辦?』

『不要說這種話!』秦倫似乎生氣了,用力抱直了她的上半身:『你沒有錯,你當然應該活下去。』

他在——責備她,是嗎?淚水重又奪眶而出。在羞恥的重壓下,秦倫那男性的溫暖,像一粒小小的種籽破土而出;但那也只是感激而已。她閉起了眼睛,任由淚水亂流。

『今天的事,請你不要告訴你父親!』她終於抬起了頭,接觸着秦倫清澈的眼睛。

『他——』秦倫沒料到她會這麼說,有些張口結舌的。為了要逃避這個問題,他走到洗手間,去擰了兩條毛巾替她細心的擦拭着,果然在擦拭之後,她看起來好多了,至少紅腫的面頰,不再滿臉血污、骯髒……

『無論如何,儘可能的瞞着他。』她說。

『慧楓,』秦倫把她扶上床後,突然在床頭跪了下來:『請你相信我,我一定,一定——』

『什麼都不要說了,』她疲倦的搖搖頭!『有棉花嗎?去拿一點給我,我又流血了。』

『有,我到樓下去拿!你躺着,我馬上就回來。』他匆匆關上門,跑下樓。

糟了!他才一下樓,全身的血液卻一陣冰涼。父親什麼時候回來的?他怎麼一點都不知道呢?

『你慌慌張張的,幹什麼?』秦德言一雙凌厲無比的眼睛望著兒子。

『沒有啊!』

『是嗎?』秦德言仔細的打量着他,突然生起氣來:『還在強辯,你看你一身的臟,不但臟,球鞋上還有血——』

『我——』

『發生了什麼事?』秦德言平日絕少這麼粗率火氣的,但看情形,他是真發怒了,今天不弄個水落石出,他是不會罷休的。

『真的沒什麼事!』秦倫慌了,經方才那一折騰,他的心情本就沉重無比,再遭受父親的斥責,他連圓謊的餘地都沒有。

『我不信!』

『爸爸!』秦倫的臉色也變了!『您怎麼可以不相信我?』

『為什麼不可以?剛才你在跟誰說話?』

『同學!』他吶吶地。

『既然有同學上家裏來,為什麼不早說?』秦德言的臉色比較和緩了。

『我——』

『你的那位同學方才在哭,對不對?你到底在外面惹了什麼禍?』

『我真的沒有,爸,您誤會了。』他從脊背流下滿身的冷汗。

『不管是不是誤會,我都要上去看一看。』

『爸,您不能。』

『你怕什麼?如果不要我上去看也可以,但別吞吞吐吐的,把事實真相告訴我。』

『爸爸!』秦倫的臉上突然浮現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奇怪神色:『您問我在怕什麼,我也想請問您:您在怕什麼?』

秦德言沒有再看兒子第二眼,臉上的肌肉卻情不自禁的跳動着,咬緊牙,似乎在竭力忍耐,然後他一轉身,逕自走上樓去。

門「砰」地一下被拉開了,慧楓嚇得縮成一團,但她無處可逃,她只覺得自己在流血,不停地流着血……現在,全世界都知道她的醜事了,她絕望得閉起眼睛。

秦德言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拉開那扇門的,然而,映入他眼帘的,正是他所最恐懼的事實。在秦倫床上的,果然是慧楓。

他全身的血液都往上涌,急切中,他什麼都看不清楚,那種痛苦的感覺,使人精神錯亂。

接觸到慧楓蒼白的小臉那一瞬間,他想起了一個人,那個純潔的少女,本來是要做他的新娘,但一切都被命運無情的撥弄了。

秦德言深深吸了一口氣,那雙深沉、憂鬱的眼睛中,升起一股怒意,就像一簇簇火焰在裏面痛恨地燃燒着。

『爸爸——』秦倫也跟着上來了,在後面輕輕叫了一聲,想對室內凌亂的一切有所解釋。

可是,他沒有機會解釋了,秦德言一回頭,『你無恥!』他舉出右臂,火辣辣地一記耳光就落在兒子的臉上,把秦倫打得倒退了兩步。

父子多年本來就夠疏遠的情份,在這一個重耳光中,徹底的打散了一切。

慧楓驚懼的由床上坐起來,但她還沒叫出聲,怒責過兒子的秦德言就已經像一陣旋風似的走了。

『對不起!』她強忍看那份全身都撕裂了般的疼痛,撐着下了床,但走不到兩步,就「咕咚」一聲摔倒在地上。秦倫僵着一張瞼過來扶她,出乎意料的,他還伸出手溫柔地替她拭着淚。

『不要說對不起!』他輕輕地在她耳邊說:『不是你的錯!』

『是我害了你!』她哽咽着。

『我又何嘗不是呢?』他咬住牙,咬得格格作響,凌厲的表情使得鐵青的臉色看起來更可怕。

『秦倫!』她痛得哎喲一聲又躺回床上,似乎看到床上有一塊銅板大的血印子,正慢慢擴散開來,擴散到整個世界……

秦倫替她豎好枕頭,讓她靠在床上,心裏想,不怪秦德言會誤會,任是誰看到她這個樣子——烏黑的眼圈、浮腫的面頰、傷痛欲絕的表情,還有那些血跡……

老天!他痛苦地用指頭叉進髮際,他是多麼的希望一切都不會發生過。為什麼,只是短短十幾分鐘的事,卻把兩個人的人生全都毀了。

他的腦子發脹,雙手發抖,他狂亂地向室內望看,如果不是慧楓拿那可憐的、屈辱的眼光向他求救,他早就發瘋了。

『不能!不能!』他對自己說,然後大聲的喘息着,過了好一陣子,他才用一種連他自己聽起來也陌生的聲音說道:『聽着,慧楓,我們要離開這裏。』

慧楓傻傻的看着他,過了好半天,額頭上冒出一滴滴的冷汗:『我這樣子,沒有辦法回家!』

『不是回家,我是說離開這裏!』他急躁地叫着。『等你能夠下床,我們馬上離開!』秦倫的表情看起來十分忿怒,甚至——猙獰,秦德言那一巴掌實在打得太重了,此刻五個指印都鮮明的浮凸出來。

『我們——去那裏?』早上巨大的驚嚇仍沒過去,那些,將是她一生的陰影。她問話的聲音極輕、極細,充滿了卑屈。

『我不知道,但是我會帶你走。至少,你是不能回家了,你這樣——』他看着她,悲憫使得那份猙獰的表情稍稍軟化了一些。

樓下客廳里,突然傳出一陣巨大的聲音,他們暫時靜默下來,屏聲斂氣的聽着。

倒塌與不斷地撞擊聲中,還傳來吳嫂的驚叫!『老爺,請您住手。』

慧楓掩住了面孔,但是除了眼淚不停由指縫中流出,她已經沒有了任何的表情。

***

秦德言離開客廳的時候,那裏像是一個戰場。

一個遭到浩劫而毀滅的戰場。

他的雙頰發赤,兩眼通紅,凶光與怒意不斷地從裏面發出,他的步履歪斜,行動怪異,不僅像個醉漢,還像個病人。一個身體與心靈都遭到無比創痛的病人。

他從碎裂的傢俱與書堆中走出,蹣姍的爬到樓上,走進他的私人畫室。

關起門時,他靠在門上,身軀慢慢往下滑,這一生當中,他還沒像此刻對自己這般失望過。

他敗了。但他能恨誰呢?怨兒子?還是怨那個臉孔純潔得像天使的江慧楓?

再也想不到的,秦倫突然玷污了她。竟然——忍心!秦德言像個醉鬼般發出了令人恐怖的笑聲。

一株含苞待放的嫩蕊,竟受到無情的摧折。

可是,她為什麼不反抗呢?秦德言一想到這裏,臉部的線條,全又重新痙攣起來。

他心目中的天使,竟然不能白壁無瑕的保全自己的貞操等着他!

它不再是他的天使,永遠不再!

秦德言從地上站了起來,衝到畫堆中,瘋狂地翻出幾幅畫,全是廿號以上的油畫。

裏面畫的也是同一個人——江慧楓。

如果她看見了這些畫,連她自己也會大吃一驚。因為那些赤裸的形象全是按照他的想像畫的,但畫得是這麼逼真、這麼好,彷佛在日常生活中,他犀利的眼光,早已透過衣服,一直貫穿到她的內心。

秦德言注視着畫布,『你這個畜生!』他冷冷地說。

『你這個畜生!』他又說了一遍。

然後他在抽屜中找到一把小刀,鋒利的刀刃迎着窗外日光閃閃發亮。

刀刃碰到畫布時「嗤、嗤」作響,畫中人雪白的裸體被殘忍的分割着,一分為二,分為四,細膩的肌膚一寸寸在他眼前裂開,但那純潔面孔上的笑容,還是那麼無心、那麼天真……

秦德言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心靈在流血,他割完最後一幅畫後,跪倒在那兒,一動也不動,光線越窗而入,照在他的頭頂上,在這受苦受難的氣氛中,那金色的光柱就像是一道象徵悲苦的聖冕。

『真相,事實的真相!』好半天他才喃喃地抬起頭,『事實的真相——』

他心上的血都快流盡了。

***

『我要回去!』慧楓停止了哭泣,木然地把自己料理妥當後,慢慢走到秦倫的書桌前。

『你沒有辦法回去!你叔叔、嬸嬸——』秦倫臉上浮凸看的五指印還在,他正使用看冰袋,儘力使指印快些清除。

『那是我的事!』慧楓的表情依舊木然。

『那我呢?你忍心丟下我?』秦倫站了起來,兇惡地逼視地。

『我沒有丟下你!』她的神色出乎意料的平靜,『這場是非是我攪出來的,我該去對秦老師解釋。』

『你不能去!』秦倫一伸手,像只巨鷹似的擋在她前頭。

『為什麼?』

『他不會相信你的。』

『你怎麼知道?』

『他恨我!』秦倫咬住牙。

『那是你們父子之間的事,我很抱歉沒辦法儘力,但這事——』

『是我自願!而且我——害了你!』

『這是兩回事,秦倫,請你讓開!』

『坐下!』他的力氣大得像頭牛,牢牢地把纖秀的慧楓按在椅子上,一張俊臉脹得通紅……

『不要阻止我!』她的傷口又裂開了,那傷痛一直鑽進了心底,可是那份大難臨頭的感覺已經淡去了許多。她要活下去,不管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她的求生意志足以戰勝一切,至少,這一刻證明了她的勇氣與本能比她原先所知的要堅強得多。

『我不准你去!』秦倫似乎失去了埋性與耐性,暴怒的樣子像一頭獅子。

『救——』她掙扎着要拿開那雙叉在她脖子上的手,她不能呼吸,天!她要窒息了……

她的臉色由白轉灰,像是經過了死亡的化粧。

秦倫終於放了手,好一口新鮮的空氣沖了進來,她拚命咳着,咳到眼淚都落了下來。

『對不起!我太粗暴了!』秦倫蹲下身來,把頭放在她的膝蓋上,歉疚地說。

她猶有餘悸地看着他突來的溫柔。這是個什麼世界?她迷惑地想,只不過短短几個鐘頭,卻一切都變了。她該——何去何從?

活下去!活下去!這時她只聽到體內一個小小的聲音不斷地在呼喚着。

她強忍着肉體的疼痛和那種憂愁得要爆炸的感覺,不論如何,事情已經發生了,她只知道,自己若不能全心應付,就會毀滅。

——毀滅!

『告訴我——理由!真正的——理由!』她的聲音在發抖,因為她忽然有了預感,很不好的預感,但她已經無法廻避了。

『他的畫室里,有很多你的畫,都——沒有穿衣服。」他的口齒艱澀,說得好睏難。無限的羞恥中,臉又慢慢地紅了,脹得像一塊豬肝,聲音好細好小:『我也是無意中發現的,所以我不讓你去!』

***

『這位是——』嬸嬸的小眼睛不住地在那張胖臉上轉啊轉的。

『他是秦老師的少爺,我出了車禍,他特地送我回來。』慧楓扶住了家裏的門框。

『原來如此!秦少爺,決請進來坐!』嬸嬸打量了秦倫半晌,突然像挖到寶藏般,發揮出從未有過的熱心。

『嬸嬸不要客氣!』秦倫的態度十分自然:『都是我不好!本來我想天晚了女孩子家走夜路不方便,特地用機車載她回來,沒想到路上有個坑摔了一大跤,我——真該死!』

『秦少爺快別這麼說!』嬸嬸的粗俗一下子都消失了,『你是一番好意,怎麼能怪你呢?』

『我只是輕微擦傷,不礙事的,倒是慧楓比較麻煩,醫生要我每天帶她去換藥——』

『這——不好意思吧!』嬸嬸有些遲疑:『你告訴我醫院的地址,我帶她去!』

『這是我闖的禍!更何況那個醫生正好是家父的好友,我帶慧楓去他不會收診金的。』

『那——就麻煩你了!』

『應該的!慧楓,你早些去休息吧!我該走了,明天早上我來接你去換藥,嬸嬸,再見!』

『不進來坐會兒?』嬸嬸精明的小眼珠子還在轉啊轉的!

『謝謝!』秦倫揮揮手,騎上了車,用力一踩檔,駛進了茫茫的夜色中。

***

『你嬸嬸有沒有檢查你的傷口?」第二天一大早,秦倫就騎着摩托車來了。

『沒有!她——相信你。』慧楓坐上後座,風馳電轍中靠着他的背。

『為什麼?』

『她誤會了!』她有點遲疑的。

『誤會什麼?』

『在她眼中,你是一個很好的——對象!』

『她沒有誤會,我的確是的!慧楓,我是你最好的對象!』

『不要說了,求你!』她拚命搖頭,那種痛心無比的感覺又再一次啃噬看她。

秦倫在一條偏僻的巷子裏停下來:『拿着!替我開門!』慧楓吃驚的看看那把鑰匙。

『快點!』秦倫有些不耐煩了:『昨天我送你回去後,就把這裏租下來了。』

『你真的離家出走?』

『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我早該走了!』他冷哼一聲,俊秀的臉上浮着濃濃地一層恨意。

『我不該連累你的!』她嘆了一口氣,然後把門鎖打開,再走進院子,把門整個拉開,讓秦倫的車子進去。

這是個簡陋的平房,但有個小院子,院中還有兩三棵開着花的植物,比起慧楓住的違章建築,還是好得太多。

『別再說連累不連累的,以後這裏就是我們的家。』秦倫從車上下來,專橫地說。

慧楓咬住嘴唇,本能的,她覺得害怕!對這個她原先一無所知的秦倫,他的陰沉、專橫、神經質,都足以構成相當的威脅。

但她現在沒有心情去思考這些問題,昨天的痛苦還沒過去,那——才是她一生的陰影!儘管她再堅強,也別想一兩天之內就能克服一切。

『進來!』秦倫拉開紗門。

『我應該回家去了!早上的家事,我都還沒做!』

『這麼快回去,不怕你嬸嬸疑心?』秦倫一把將她推了進去。

『你要做什麼?』她大驚。

『不做什麼,只是要你見一個人!』

屋內光線很黯,所有的日光都被四鄰的大廈給遮擋了,秦倫「啪」地一下扭亮了燈。牆壁上有一幀很大的照片,是一位婦人,氣質溫文高貴,面容端莊秀麗。

『她是——』

『我母親,被我父親害死的。』

『你是說——』她驚呼一聲。

『我爸爸在她十九歲的時候騙了她,也怪她自己笨,竟然死心塌地的就跟定了他,到死都沒有爭別名份,哼!』秦倫冷哼一聲:『女人!』

『她是你母親啊!』慧楓忍不住的。

『就因為她是我母親才害了我,自己走錯路還要拖累我一輩子。』

慧楓找了張椅子坐下來,她現在心思紊亂,腦中嗡嗡作響,突然,一個可怕的念頭浮了上來。

『你在想什麼?』他在她面前坐了下來,凝視看她。即使在這種尷尬的時刻,慧楓看起來也好美,那失神的眼睛、茫然的表情,在別人臉上是丑,但在她臉上卻意外的襯托出所有的靈氣。美得神秘,也美得飄忽。

『我在想——我在想——』她突然滿臉通紅,結結巴巴的。

『到底你在想什麼?』他一點也不肯放鬆的繼續逼問着。

她受不了這種內外夾攻的壓力,腦中「轟」地一聲,哭了出來:『萬一有了——孩子怎麼辦?』

『你不會這麼倒霉!』秦倫煩躁地搖了搖頭。

『我是說萬一——』

『別哭了!』秦倫站起身來,粗聲粗氣地說:『如果你真的懷孕了,就算我的好了!』

慧楓停止了哭,驚愕地看着他,但只歇了那麼一會兒,又開始哭起來,哭的聲音反而更大了。

『你這人是怎麼回事?』秦倫再也忍受不了她的歇斯底里,抓住她的肩膀:『拜託你別哭好不好?』

『我—我—我——害怕!』

『有我在,怕什麼?』

『可是,孩子不是你的!』慧楓咬住了牙。

『慧楓,別急!』秦倫被她的脆弱擊倒了,他蹲下身子,又重新溫柔起來:『現在也許沒有別人幫得上你的忙,但是我願意,我真的願意——竭盡所能!』

慧楓淚眼迷離的抬起眼睛,『秦倫,你,你待我太好,可是——』她哭着投進了他的懷裏:『我害了你!』

『不准你說這種話!』秦倫欄腰一抱,用力摟緊她:『我說過,我會對你負責到底,從今以後,我們站在同一陣線上。』他這樣說看的時候,身上湧起一股暖流,他抬起頭,母親的遺照正注視看他。

『你知道嗎?』他輕輕地說:『母親受盡了嘲笑與鄙視的眼光才把我養大——』

『秦老師他——』

『他那時在法國逍遙,那會顧慮到我們母子的死活!』他冷笑一聲:『但說什麼,我都不會讓你肚子裏的孩子變成私生子。』

慧楓的淚又再度滴出來,但這回是熱的淚,不再冰冷,也不再孤單,她用力的抱緊了秦倫,彷佛在一夜之間,他已成了她的守護神,她唯一的依靠。

『我真但願——但願這孩子是你的!』

『他是我的!』他固執的說:『我還有一個辦法可以證明!』

『什麼辦法?』

『快把傷養奸,』他注視着她,眼中存看希望的火焰,那火焰足以溶化一切:『等你的傷養好了,我再告訴你!』

***

慧楓坐在那兒直挺而僵硬的樣子,像一尊石膏像。

不笑、不動也沒有表情。

『你在想什麼?』秦倫扳過了她的臉,這些日子她總是這樣,不笑、不動、不說話,好像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本質,已經在那個發生意外的早晨被一併摧毀了。他好恨那個強暴了她的人。那不是個人,是個魔鬼!

其實不僅慧楓表現失常,他自己在這些日子裏也大為走樣,好多個夜晚,他總是冷汗涔涔地在惡夢中醒來,他忘不了那天他發現慧楓時的現場,齷齪、噁心得讓他一想到就會為之欲嘔。

慧楓沒有回答他,但是哀怨的眼神說盡了一切。

『你的傷口——好些了嗎?』

『好了!』她點點頭。

『聽着,慧楓!』他艱難無比的咽了口唾洙:『我——我有話跟你說。』

『我知道!』她仍是那麼順從,但順從中卻彷彿已失去了靈魂,再也不是從前那個明麗慧黠的少女了。

『你不知道!」他大口的喘着氣:『慧楓,我不能讓你一個人背負這麼沈重的十字架——』

『也不——』

『別打岔,聽我說完!』他那混合著悲憫、創痛、怨恨的目光熱切的瞪着她!『而我只用口頭保證也不能消除你的憂懼,對不對?』

她輕輕地別開臉。那麼輕微的動作,卻令人為之心碎。秦倫高大的身軀矮了半截,在她面前蹲下來:『慧楓,讓我——幫助你!』

她看着他,定定地,好久好久,才嘆了一口氣:『謝謝你!可是你幫不上忙的。』她對他的熱情曾經愴然淚下過,也無限感激過,但她註定是要背負這個十字架的,誰也分擔不了她的痛苦。

很久以前,她曾經在一本書上看過這樣的話——意志無堅不摧,心靈無懈可擊。當時她看見這樣的句子,只覺得寫得很好,此刻身歷其境,才知道寫這句話的人是受過多麼大的磨難,才會有如此的智慧。

這句話也成了她目前度過難關的仗恃。她要堅強地把自己武裝起來……

秦倫捧起她在這些日子迅速瘦下來的小臉,深深地、深深地吻了下去。那樣充滿了悲憫與熱情的吻,彷佛是吻在她的靈魂之上,使人無比的悸動。

『放開我!』她嘎聲地推開他,全身哆嗦着,臉龐上掛滿了淚珠。

『不!除了這個辦法,誰也不能證明孩子是我的!』他更用力的抱緊她。

『你瘋了?』慧楓哭了出來,隨着他身體的熱力,那天遇暴場面的恐怖,竟更真實了起來,老天!她絕不能再受第二次的打擊,太可怕了……

『我沒有瘋,我要分擔你的十字架,慧楓,不要拒絕我。』他整個人都挨了上去。

可是這赤裸裸的人性告白,使得慧楓機伶伶地打了個冷顫。

『孩子!你不是想要一個孩子嗎?我給你——這世界上只有我能給你!』他抱緊了慧楓,狂吻着她臉上成串的熱淚。當慧楓聽到他悲不自抑的哭聲時,整個人都在他的淚水中崩潰了!

『我要救你!慧楓!讓我為這個醜惡的世界贖罪!』他喃喃的,一遍又一遍的囈語看。慧楓襯衫的扣子一顆顆的鬆了,他在激動中,做這些動作時,出乎常情的溫柔與仔細,彷彿激動只是冷靜的假面,但疼痛的感覺貫穿了全身時,她不禁懍怖起來。

『不!不!』她叫着,她不能接受秦倫的恩惠,但一切都太晚了,那膨脹的熱力依舊刺穿着她,使她的一切都陷入空白。她不能思想不能夠再抗拒。她只是睜大着雙眼,無助地接受他既冷靜又激動的摧殘;一股熱流噴涌了出來。

『糟了!』她叫出聲,從今以後,她劫後餘生的身體與靈魂,再也沒有一絲絲是屬於她的。

但隨着他的喘息慢慢停止時,她卻有了種心安的感覺;那個奇重無比的十字架被移開了。可是會移開多久呢?她閉上眼睛,盡量不去想這個問題。不管如何,她都是要活下去的。卑屈也好,恥辱也好——她一定要活下去。

在淚水與疼痛中,奇妙的聲音在心中響着,像麻醉藥一般,令她沈沈地睡去。

***

放榜了。

慧楓和叔叔擠進看榜單的人叢中。

『不要急,我們慢慢找,你一定考得上的!』叔叔一邊安慰她,額上卻一邊流下黃豆大的汗珠。

天氣實在太熱,人又多,慧楓心裏一陣急,就禁不住想吐,但她竭力忍耐看。

大學——她夢寐多年的願望,如果一朝得中,以償宿願,她一定要忍耐着所有的痛苦,直到看見自己的名字高掛在美術繫上為止。

叔叔和她的視線由師大美術系的第一名往下讀……她的心也跟着往下沈,直到讀完最後一個名字為止。

沒有!

沒有沒有……她揑緊了拳頭,腦中嗡嗡作響。

她的希望落空了。她寧願在這無限羞辱的一瞬間死掉。

『慧楓——』叔叔回過頭來想安慰她,卻一下子被她那蒼白得嚇人的臉色給楞住了。

她無力地看了叔叔一眼,喉頭整個被堵住了,暑氣、人群的熱氣、汗味,像是夢魘似的朝她襲來,她不能思想、不能動。她張開嘴,排山倒海的暈眩兜頭壓來……她來不及說任何一個字。

醒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躺在嬸嬸的大床上,嬸嬸用責怪的、不敢置信的眼光看她。

『躺着,別動。』嬸嬸阻止她爬起來。

『我——』她頭暈腦脹、全身虛弱不堪。

『大夫剛剛來過。』嬸嬸說話的聲音顯得十分吃力,這是從未有過的。

『噢!』她努力地使自己克服這份虛弱,一時無暇他顧。

『你太糊塗了!』嬸嬸夾雜看憤怒的聲音大得可怕:『我們養你、照顧你這麼多年,你就忍心這樣回報我們?』

『您在說什麼?』她仍然一陣暈又一陣虛,根本沒力氣去想嬸嬸在生什麼氣。

『傻孩子!』嬸嬸搖頭,痛心疾首的樣子使得臉上常年洗不乾凈的油垢都有種特別的光采:『真是糊塗東西,你懷孩子了。』

***

『你說的——是真的?』秦倫的臉孔逆着光,更顯露出那願意救贖一切的悲憫,慧楓在他的崇高氣質下不禁低下頭,她覺得自己不配正視他。

她的靈魂被玷污了,她的人格被踐踏了,她怎能再去仰望他的純潔、神聖。

『我——懷孕了!』卑微的注視看污舊的地板。也許,在他心目中她就跟這地板一樣臟,可是他為什麼要用殉道者的熱情與勇氣去救贖她呢?她真的不明白。

『孩子是我的!我們結婚吧!』他緊緊的抿住了雙層,使臉部的線條更堅毅。

雖然是他曾經許諾過的答案,慧楓仍然吃驚的抬起頭。她說不出來,只能張口結舌的望着這個願意一肩承擔的男人。他要娶她,這——可能嗎?

『我謝謝你的好意,但是我們沒辦法生活,我想,我應該照嬸嬸的意思——』

『沒他媽的什麼嬸嬸的意思!』秦倫不等她說完。眼睛中突然爆出一陣凶光,跳了起來,抓住她的領口:『只有我的意思,你懂嗎?我要我的孩子,我們結婚!』

『不!』她不知道那來的勇氣,用力地掙脫了他,退後一步:『我已經害得你離家出走,別讓我繼續害你!』

『再說一遍,你敢再說一遍!』他向她逼近着,眼中的凶光更熾熱了。

『我不能——接受你的好意!』她硬起頭皮也逼視着他。

「啪」地一記又重又響的耳光揮向她的臉,她痛得別過頭去,可是她迅速地用手捂住那兒,不叫也不哭,繼續用原先的眼光看他。

『不要用這種眼光看我!』秦倫用那打過慧楓的手緊緊摟住了她:『是我不好,我脾氣太壞,原諒我!原諒我——』

***

慧楓回到家的時候,筋疲力盡,彷佛馬上就要生起重病來似的,幸好嬸嬸不在,她像小偷似的張望看四周,才悄悄地進入屋子,爬上自己的閣樓。

躺上床時,她的手足一片冰冷,只是不斷的在格格作響發抖着。

她抱住了頭,她原本該去死的!但是秦倫賜給了她勇氣。

在這如地獄劫火的磨難里,他像守護神的降臨到她的地獄裏來,心甘情願的做了她的救贖天使。可是,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孩子!

她的手撫觸在那個再過幾個月就要無法避免的隆起來的部位上,身上一陣熱,又是一陣冷。一種奇妙的感覺也隨着熱氣與寒意貫穿了慧楓的心胸……

她要做母親了!她竟然也要做母親了……慧楓一直最遺憾的是這一生沒見過母親的臉,但沒想到她也要做母親。

現在不管爸爸是誰都不再重要了。

她要這個孩子,要它跟着她好好的活下去。

那神聖的溫熱隨看血液而流過她的全身。她就在這種倦意中,慢慢地、慢慢地睡看了。

睡夢中,她似乎聽到有人走進屋子講着話的聲音,但不管是誰在那兒說話,都不再重要

『恭喜你!江太太,這是慧楓的成績單!它考上了文化大學美術系。』來訪的,正是慧楓的導師。

『老天!我們都以為她——』嬸嬸有些手足無措的說。

『落榜了?』導師那平日勤管嚴教的面孔上露出難得的笑容。『不!慧楓的成績一向很好,這次若不是術科考差了,一定能夠上師大美術系的。』

『我先生帶她去看過榜單,所以我們認為——』

『榜單字小人多,看花了眼是難免的事,唉!也難怪慧楓遲遲不肯來學校拿成績單,她太好強,以為自己落榜——』

『這個打擊對她是太大了!您知道,我們家境不好,若不是慧楓自己知道上進有獎學金,否則供她上高中都有問題,更何況大學呢?在慧楓參加聯考的時候,我們就約法三章。如果她考不上師大公費——』

『這個——我倒沒想到。』導師看看滿臉通紅的嬸嬸:『不過,她既然考上了,你們是不是要想想辦法?大學窄門難擠,多少人望門興嘆,更何況栽培一個孩子的確不容易。』

『等我先生回來,我再和他商量看看!』

『那我就告辭了。』導師很客氣的站起身來:「等慧楓病好了,請轉告她,老師恭喜她考上,也要她到學校來看我。我就住在學校旁邊宿舍里,教她一定要來,我有話跟她說。』

嬸嬸正在殷殷送客時,慧楓已經醒了,後幾句話一字不漏的傳進耳朵里。慧楓悲喜交集的反覆着這一句話。

但為什麼不是她所嚮往的師大呢?術科只有幾分之差的確是太可惜了。

但——現在文化和師大反正都沒什麼不一樣了。她仍然把那雙慧黠美麗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凝視着低矮的天花板。真的,沒什麼不一樣了。

如果沒發生意外,她會為這個消息而哭,也許叔叔會被哭動了心甘冒嬸嬸的怒氣替她四處籌措學費,但此刻,她就是考上了師大公費,她也不能去就讀。

她圓潤修長的手指撫摸看仍然光滑平坦的腹部,眼淚似乎完全流乾了。她再也哭不出來。反而是那經歷過世故滄桑的嘴唇,泛出無可奈何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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勝利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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