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顏瑟在學校宿舍里住了一年多，後來因為在這一區混熟了，又嫌宿舍人多吵雜，就在附近找了間小套房搬了出來。

那房東是個老婦人，就住在樓下，也是位華人。雖然年紀很大了，身體倒是硬朗得很。唯一的兒子娶了個洋婦婚後在西岸定居，她不願過去和洋媳婦大眼瞪小眼的，所以一個人待在這裏。反正靠着收租也不怕餓死，無聊時就找幾個老牌友打打小牌，生活自在得很。

人在異鄉，能遇到同胞當然是格外親切，所以她待顏瑟倒是挺好，沒事做了好吃好喝的，都會留給她一份。

也許是她年紀大些，有點耳背，所以，在家時總是把音樂開得比較大聲。幸而，她常聽的都是些老歌，老歌大都比較優雅和緩，聲音傳上來倒不會覺得吵，只覺飄飄幽幽、似遠似近。

顏瑟記得以前母親也愛聽，但那總不是年輕人的歌。沒想到，轉了大半個地球過來，在異鄉乍聽到這些老歌，聽來真讓人有恍若隔世的感覺。

如果沒有你，日子怎麼過，我的心也碎，我的事也不能做；

如果沒有你，日子怎麼過，反正我的腸已斷，我只能去闖禍，

我不管天多麼高，更不管地多厚，只要有你伴着我，我的命便為你活……

起先顏瑟還覺得這首歌挺可笑的，這般直接露骨、毫無修飾，哪有人愛成這樣？她失笑。但後來聽着聽着，卻常教她不知不覺放下手上的鉛筆，發起愣來。

***

在美國待的兩年期間，顏瑟的表現很好，在學校的後半年分配到GK公司實習，也相當搶眼。甚至那個洋人老闆，在她畢業前就說，歡迎她正式加入GK，給了她一張兩年的聘約，讓她考慮。

顏瑟覺得這比中了頭彩還讓人難以置信。GK耶！

她迫不及待地發了mail給柏樹，想想又打電話給芝紅，想博她幾句誇獎。

芝紅在電話中，聽得出她興奮的聲音，卻冷冷地潑她一盆冷水，說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得意死了、樂得心都飛了，過過癮就算了吧，畢業展一結束就趕快收拾收拾回來吧！」

顏瑟一愣。「我……」

「喂，你不會真的想接了那紙聘書留在美國吧？」

「你不知道有多少畢業生想進去GK，機會難得……」

「喂喂喂——」芝紅提醒她。「你可要搞清楚，這裏有人在等你！」

她低聲。「放棄很可惜呢！」

GK，她心中的服裝設計殿堂。就像基督徒心中的耶路撒冷、天主教徒心中的梵諦岡，若有幸去朝拜，簡直是死也瞑目了……

「你跟柏樹說了嗎？」

「我……我發了mail給他。」她支吾道。

「希望他沒有氣得胃潰瘍又犯了。」

「你怎麼這麼說？」顏瑟只是想在第一時間與他分享這個好消息，並沒多想，但現在經芝紅一提醒，似乎又覺得這個消息對柏樹而言，可能不算是什麼好消息

芝紅冷笑道：「那我該怎麼說？祝你實習兩年順利，然後兩年後再祝你那個洋老闆升你的職，讓你再幹個五年，五年後升經理，再五年升總監，再五年就可以升天了……」

她氣道：「學姊！」

芝紅也動了氣。「你怎麼不用腦筋想想？難道你不知道，你正在犯和柏樹當初一樣的錯誤，他為了證明他的實力，一心放在工作上，忽略了你三年，現在你又為了證明你的能力，離開他三年，如果你真想計較的話，你們倆這一來一往總該扯平了吧？怎麼，你現在還要得寸進尺，再繼續玩下去？」

顏瑟愈聽愈心虛。「我……我又不是這個意思。」

「他已經等你三年，可不表示他會繼續再等下去。我說像柏樹這樣愛你，你早該抱着他痛哭流涕、感激涕零了。」芝紅繼續數落她。「你幹麼這樣折磨人家，連我這個外人都看不下去了。」

顏瑟哭了出來。「我哪有？」

「去去去，什麼GK？遲早有一天你會發現它還不如一片紙尿褲來得重要！你呀，笨得跟豬一樣，我看你乾脆不要回來算了！」芝紅氣得掛了電話。

那天晚上，柏樹同時收到顏瑟的「依媚兒」。

看畢，一顆心慢慢冷掉，頓時連回信的力氣也無，該說什麼？

他關上電腦。

***

兩天後，柏樹在公司時，芝紅來訪。

「芝紅，怎麼有空上來？好久不見了，最近還好嗎？」他微笑。

「好，愈來愈上軌道了。雖然少了顏瑟少了個幫手，幸好她在國外還是會寄設計稿回來交差。」她笑。「我來附近收個貨款，順便就過來看看你。柏林和平果也都好嗎？」

「都好，他們倆寒暑假才會回來。」

「伯父呢？還是一樣到處旅遊？」

「可不是。」他忽然笑笑。嘆道：「家裏能跑的全都跑光了，只有我是天生勞祿命，逃不了。」

她一笑。「對了，顏瑟有沒有跟你提GK要請她的事？」終於切入正題。

「嗯。」他低聲回應。「她也跟你說了？」

芝紅沒好氣地說道：「是啊，我把她罵了一頓，然後就掛了她的電話。」

柏樹駭笑。「怎麼了？」

芝紅一雙眼睛瞪得老大。「怎麼了？我還想問你呢！你到底是怎麼打算的？，」

「我？打算什麼？」他不解。

「你別跟我說你沒有在等她回來。」芝紅瞅着他。

「我……可是……」

「別可是可是的……」她乾脆地說道。「我教你，你就跟她說，如果她畢了業不馬上回來，那麼你們之間就算了，要不要回來隨便她。否則這樣拖泥帶水地算什麼？」

「你是開玩笑的吧？」柏樹搖頭。「我怎麼能說這種話？」

芝紅急得直冒汗。「誰跟你開玩笑？我就是這個意思。你要逼逼她呀！」

柏樹面有難色。「我聽得出來她想進GK，那是當然的啦，那是他們學設計的人的聖殿，多少人一輩子都擠不進去。我……」

「怎麼連你也這麼說？」芝紅簡直快昏倒了，這兩人真是讓人生氣。「你管他GK是什麼聖殿還是雜貨店！重點是讓顏瑟進你家大門才對。」

「芝紅……」

「柏樹，讓我告訴你我得到的教訓。」芝紅看着他，表情嚴肅且認真。「你知道台灣的婚紗業打從前幾年就開始一窩蜂地到大陸去，我們做禮服的自然也要跟進才行。我前夫想去大陸拓展生意時，我也是跟他說，沒關係，你儘管去，這裏的生意交給我，小孩我來帶，沒關係。我在這裏幫他打理一切，讓他無後顧之憂。他缺錢時，我給他標會寄過去；生病時，不敢吃大陸葯，也是我從這裏替他寄過去；連他鄉下的爸媽，我還得三不五時地回去探望。我一個人在這裏做得累死，有苦有淚也只往肚裏吞。結果呢？才兩年不到，他就在那裏包了二奶，而我那些會錢到現在都還沒繳清呢！」

柏樹怔住，這些事情他雖也略有耳聞，但從來不曾聽她抱怨過半句。「芝紅……」

「你用不着安慰我。」芝紅擺擺手。「我現在已經不氣了，反正我是自作孽，誰教我蠢！」她又冷笑道。「柏樹，我說句不客氣的話，我的例子還是在有婚姻的狀態下，都不能避免，何況你和顏瑟兩個人現在都是自由身。」

「這我知道。」他何嘗不擔心？

「誰知道？也許下個月忽然出現一個女人，朝你勾勾手指，你就變心了；也或許是哪天瑟瑟因為搭了哪個人的便車，又發展出一段感情，這些誰知道呢？你們這樣兩地相隔真的不是辦法，一點點寂寞都可能會惹出禍來，沒有任何感情能禁得起這樣的考驗。」芝紅語重心長地說。「瑟瑟心思單純，尤其現在她正在風頭上，難免得意忘形，你若愛她，就該給她一點指引，而不是放縱她，對不對？」

柏樹沉吟半晌，才道：「芝紅，我知道你關心我們，你的意思我都了解，我會跟她說的。」

***

過了兩天之後，柏樹才回了一封mail給顏瑟。

瑟：

原諒我遲了好幾天才回你的信。

上次在mail里，你提到GK提供你聘書的事。你說你很高興，但是並沒有直接告訴我你到底會不會接受，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想試探我的反應？就像上次你打算到美國進修，但還是非要我點頭一樣。

若真是這樣，我得說，你又考倒我了。

其實當時你決定到美國深造時，我是忍着心如刀割，抱着你，對你說：「你去吧！」沒想到，這麼快，你又丟一道難題給我，讓我又要再一次面對相同的痛楚。當然我知道你不會是故意的，但你的確是殘忍的！

原先我以為你是愛我的。在這一段日子，也許愛得不深、愛得還不夠多，但至少是開始了、有一點點愛我的。我是這麼想的。

尤其是在我們紐約那幾天的相聚之後，我一定得這麼想才行。不然，我就得要懷疑你和我在一起，只是出於舊時情誼上的同情，或是憐憫，還是他鄉遇故知，所以格外熱情呢？是這樣嗎？難道真是我錯了？以為你愛我，但其實不是？總之，現在我已經不太能確定了。

你能得到像GK這樣大公司的青睞，我真的為你高興。你真正證明了自己的實力，自己的價值，這些你最在乎的事。如今你成功了，我以你為榮。我相信如果你接受了這份工作，你的人生中的一部分必定會有更大的改變和突破。但相對於我們之間會有什麼樣的改變？最終是你變了、還是我放棄了？誰能預言？而我，不願再想下去了，好累。

那紙聘書代表你和GK之間的兩年之約。我們呢？我們是否就此再約定兩年後再見？其實不管三年，五年，十年，就算是要等上一輩子好了，這些都不是重點，我只是遺憾這兩年，三年，五年，十年，或這一輩子我們都不能相依為伴，總是相隔遙遠，隔着大片的海、大片的天，這裏日出、那邊日落，兩個世界……

瑟瑟，我之所以告訴你這些，目的不在於阻止你接受這份工作，也不是想勸你回來我身邊。畢竟你現在有太多的選擇，我巳無權置喙，而且我早已承諾會讓你自由地飛。所以，如果你真要問我，我會說，一如當初你決定去美國深造一樣，我尊重你的決定，並且全心全意地祝福你，這點永遠都不會變。此時此刻我只是想告訴你：

我非常非常地思念你。每日每夜，你能明白嗎？

顏瑟坐在電腦前，眼淚一顆一顆地落將下來。

她彷彿可以看到柏樹坐在窗前，臉上的神情就像上次他生病時那樣孤獨落寞，耳邊好像響起他溫柔的聲音：要記得吃飯，別餓壞了……還有，那次他忍着心如刀割，對她說：好吧，你去吧，我答應讓你自由地飛……

***

最後這一個月，大家的神經都綳到了極限。不停地修改、排練，就為了這場畢業發表會。

顏瑟甚至為此瘦了三公斤。

無論是台上的模特兒，還是後台的工作人員，幾乎全由學生業餘客串，氣氛之緊張可想而知。從綵排開始不斷地演練走位，之後正式走秀，每個人緊張到大氣也不敢喘一聲。各人心想：拜託不要跳電、拜託不要跌倒、拜託不要穿幫、拜託音樂不要放錯、拜託燈光不要出槌、拜託觀眾不要喝倒采……

顏瑟站在後台不住咬着指甲，而且手腳冰冷。這一刻她想到了柏樹溫厚的大手。

最後終於挨到謝幕，全部的人才放聲歡呼尖叫。

那一刻，即將畢業的顏瑟和同學們站到舞台上接受大家的祝賀。

同學們看她眼淚直流，以為她太感動、太高興了，因為終於畢業了。

其實她在想念柏樹。在這個時候，當她想回頭去找一個可以擁抱的人，忽然發現找不着柏樹，又急又難過……

站在炫麗舞台上，耳邊全是如雷的掌聲、叫囂聲，在大伙兒不分青紅皂白的抱成一團時，她只惦記着柏樹不在身邊，然後放聲哭了起來。

如果沒有你，日子怎麼過？我的心已碎，我的事也不能做……

後來畢業展的照片洗出來，一經傳閱，結果連下在現場的人都知道，那天在舞台上有個台灣女孩因為高興過度，哭得像個小孩。

***

朦朧中似乎聽到門鈴聲，一聲急似一聲。

柏樹微微睜眼，有點不太相信這麼晚了，還有人會來「打擾」？但料想自有周管家會去應門，於是他只管閉上眼繼續睡。

然而沒多久，他又聽到敲門聲。「少爺，少爺！」這次是周管家在他的房門外敲門。

「什麼事？」看來真的是有人來打擾。

只聽周管家吞吞吐吐地說道：「這、這……有、有客人來拜訪您。」

有沒有搞錯？在這三更半夜？「什麼？」他一面伸手摸到床頭的小燈，再看看鬧鐘上顯示的時間是一點二十分，這下子脾氣再好的人也會發火。

這算什麼客人！

他正不知該生氣，還是直接叫那個人滾蛋的時候，他的房門已被打開。他坐起身來，正要開口罵人，卻看到……「顏瑟？」

顏瑟怯生生地站在門口。虧她在飛機上花了將近二十個小時想着見到柏樹時要講些什麼，誰知這會兒全忘光了。她踟櫥不前，一進門又看到柏樹那副兇巴巴的樣子，一時間她甚至想往外跑。

但回頭一看，發現周管家已經輕輕把門帶上。完了，后無退路。

「瑟瑟，你怎麼了？」柏樹緊張起來，以為出了大事。

千言萬語怎麼說起？顏瑟就像站在台上卻忘了台詞的小學生，手足無措，目瞪口呆。她開始落淚，杵在門口揉眼啜泣。

「過來。」柏樹朝她張開雙臂。「有什麼話只管跟我說。」

顏瑟三兩步奔到他的床邊，緊緊投到他的懷裏，抱住他。

「你怎麼這時候跑回來？發生什麼事？」柏樹撫着她的發安撫她，溫言道。「怎麼了？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顏瑟只是埋在他的胸前哭不停。

柏樹不由得開始着急。「怎麼了，到底怎麼了？你快告訴我！你不是下個月就要畢業了嗎？」他忙問。「怎麼這時候跑回來？」

「我……我……」

他問：「當掉了？」

她含着淚，惱道：「哪有！」

他捧住她的臉。「那是怎麼了？是不是GK不要你了？」

如果這樣最好，他心想。

「誰說的！」顏瑟一抹臉，氣道：「你怎麼凈想我壞？你乾脆說我是被美國政府遣送出境的好了。」

柏樹這下真的糊塗了。「那是怎麼了？」

「我……」她又靠到他懷裏，好半天才在他的耳邊低聲道：「我非常非常的思念你……」

他愣了整整十秒鐘，又覺得心跳像是漏了幾拍，一時痛一時又如獲重生，終於會意過來，然後漾出微笑。

柏樹忽然柔聲道：「你玩夠了吧？」

顏瑟一聽，哪裏肯依？立刻哇啦啦地哭訴。「我哪有玩？我那麼辛苦的工作，還要念書……」她一邊抗議，一邊哭訴。「我要準備考試，還要實習，我累得半死，連寒暑假都拚死拚活的，人家哪有玩？你們只會說風涼話，還罵我……」

但這些還不都是她自個兒找的。

柏樹也不與她爭辯，只捧起她的臉，哄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受盡委屈，快要累死了。那要不要先睡一會兒，明天再跟我說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是誰說風涼話惹你生氣了？」他稍微挪開了身子，空出床位來。

他的臂彎……

顏瑟忽然發現那才是她的安樂窩，她的避風港。而且她幾乎一天都沒合過眼，真的快累死了。當下二話不說把鞋給踢了、外套脫了，鑽進他的被窩裏，緊緊靠在柏樹的身邊。

柏樹摟住她，臉頰貼着她的額，雖然還是有點恍然、有點難以置信，不過將顏瑟抱在懷裏的真實感，讓他着着實實鬆了一口氣。

終於回來了。花了那麼長的時間、繞了大半個地球，還讓他操了那麼多心……總算還是回到他身旁。

「下個月我陪你去美國吧。」他忽然說道。

「什麼？」

「陪你去參加畢業典禮呀！我是你的家屬，這麼重要的時刻應該要到場觀禮的。是不是？」

顏瑟感動，又有些不解。「家屬？」

柏樹自顧自地說道：「我們不要請客了，公證一下就好，然後直接到美國度蜜月好不好？」

顏瑟好半天都沒回應，柏樹正覺奇怪，只聽她幽怨道：「你這個人怎麼這樣？都沒有先問問人家『願不願意嫁給你』，害人家都不知道要怎麼回答『我願意』

柏樹聽了忍不住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