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在這一年多的工作中，顏瑟跑了不少國家看秀、挑布，她像一塊海綿快速地吸收不同的設計風格，增加自己的眼界和靈感。

但看得愈多，愈知道別人的好，是以愈來愈覺得自己不足，愈來愈心虛。覺得自己的東西根本不夠格拿出來。

她想重回校園。

「你想不幹了？」芝紅的聲音一下高了八度。「怎麼回事？工作室才開始走入正軌，你怎麼不想做下去了？難道是有人挖角？」

「不是，不是。」顏瑟忙搖手，解釋道：「我是想去美國深造。」

「去深造？」

「設計這一行，瞬息萬變，不多充實是不行的。」顏瑟說道。「而且我出來做事後，才發現以前學的根本下夠，也不紮實。但是如果我現在再重新去學習，我會很清楚地知道我要的是什麼。」

「噢。」芝紅想了想，好一會兒才道：「我了解你說的，換了是我如果有深造的機會，我也不會放棄的。可惜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機會，你看，像我的情況，有經濟壓力、孩子又小，可能要很久之後，才能放下擔子吧！」她羨慕道。「顏瑟，我一直覺得你是個很好命的人。」

「是，我知道。」

「好吧，深造是好事，我沒有理由硬要留下你。」芝紅又玩笑道。「不過，答應我，如果有空的話，繼續幫我畫圖，寄回來給我。就當作是學生打工賺些零用錢吧！」

她笑着回道：「沒問題。」

芝紅問：「這件事，你跟柏樹說了嗎？」

顏瑟低了頭，心虛地說：「還沒……」

芝紅看着她。「唉，他可糟了，這下不知道還要等多久才能讓你浪子回頭？」

「學姊……」

芝紅拍拍她。「我剛才說過了，你很好命，不過千萬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該收手時就要收手啊！」

***

正好隔天柏樹打電話過來叫顏瑟到家裏吃飯。

「一個朋友送了新鮮的燕窩來，朱嫂挑了半天的，才把毛挑乾淨，你一定要來吃吃看。」他道。

「嗯，我晚點過去。」

兩人吃了晚飯，顏瑟推着柏樹到花園裏看月色。事實上，她已經躊躇了許久，不知怎麼開口？

來這裏之前她一直對自己做心理建設。我又沒做錯事、去念書是好事、出國是吸收新知、開拓眼界、將來要做個有用的人、學成再回來貢獻社會……呿，真是自欺欺人！

見到柏樹，顏瑟又是另一番心情，一種「俯首認罪」的感覺。

「你有心事？」柏樹看得出她整晚情緒不安。

「我……」顏瑟像個做錯事的小孩，說話吞吞吐吐。

「什麼事？」

顏瑟低聲道：「我想出國深造，而且我已經申請到學校了。紐約設計學院……」

柏樹聽了，微微一怔。

心裏只有一個念頭，她又要走了嗎……

好半天，他才開口道：「是嗎？什麼時候？」

「九月開學，不過七月會先去念語言課程。」

柏樹抬起頭，有些茫然地看着她。「要念多久？」

「三年。」顏瑟忙又補充一句。「快的話，兩年半就可以修完了。」

三年！

柏樹忽然覺得有許多話卡在喉嚨里，吐不出又吞下下去，一時之間連呼吸都亂了。

況且現在他已經沒有任何立場或理由可以留下顏瑟。

顏瑟見柏樹默然不語，臉上儘是傷感無奈。她心裏的罪惡感又涌了上來，卻不知該說什麼。她就坐在柏樹對面的石凳子，眼淚不知不覺一直流下來。

兩人都沉默了好半天，柏樹才抬起頭來看着她，低聲說：「既然你決定了，為什麼還哭？」

是呀，為什麼哭？顏瑟也不知道。能出國深造是她從大學開始的夢想，如今求仁得仁，為什麼還哭？

只聽柏樹怔怔道：「我原本以為我們之間的距離終於拉近了，現在反而又變得更遠了。」

他的神情凄然，讓顏瑟心酸不已。「你不要這麼說……」她撲到柏樹懷裏，哭道：「我知道你氣我要離開，你、你可不可以不要生我的氣？」

「不，我不會生你的氣。」柏樹嘆口氣，無力道。「你想飛就飛吧！」

顏瑟還是哭道：「柏樹，拜託你，不要這樣，我希望你可以……」

「可以祝福你，然後開開心心地送你上飛機？一別三年？」柏樹看着她，又愛又恨，恨聲道：「不，你不能這樣要求我，你不明白我有多愛你嗎？而你執意離開我，一次比一次遠，我……我已經痛得說不出話來了。」

這是柏樹對她說過最重的話，可也是實話。

顏瑟無言以對，伏在他的膝上，哭得更凶了。

柏樹終於還是心軟，撫着她的發，柔聲道：「好吧！你去吧！我會讓你自由地飛，不會生你的氣……」

***

她離開一年了。

每天晚上他都會在窗前出神一會兒。

當他要熄燈就寢時，想像在地球另一邊的顏瑟正要起床，她要準備上課了……等到顏瑟要上床睡覺時，又換他要起來準備進辦公室開早報……

有時他看新聞，看到氣象報告，也總會不由自主地留意紐約的天氣。

約紐幾度？晴天或下雨……

我比以前更愛她。更愛她，卻不敢預期結果。顏瑟美麗能幹、機會無數，外面海闊天空，我害怕她一去不回頭……

還差一年，是不是還差一年，她就會回到我身邊了？這一年又會不會有旁人出現，將她奪去？

他們的距離是那麼那麼那麼地遙遠。

遠到對她的愛只剩下想像和思念。

***

美國·紐約

車子停在女生宿舍大樓前，柏樹坐在車上，他的助理高偉群下車，去會客室打聽，一會兒他回來說道：「顏小姐出去了，現在不在宿舍。不知道是不是有課去上課了？」

「沒關係，那我們等一下好了。」

剛才車子在校園繞了大半圈才找到顏瑟的宿舍，一路走來，他發現在校園裏只要有草坪的地方，甚至是石階上，俱是或坐或躺的年輕人，慵懶地徜佯在秋天難得的和煦陽光里。

美國人真奇怪，似乎特別愛坐在地上。

而一些年輕愛侶更是喜歡在草地放肆擁吻或把頭枕在對方腿上談笑，完全一派自然。這就是年輕的好處吧！怎麼看都美，一點都不覺得猥褻，只覺熱情奔放。

只是柏樹不太敢想像，顏瑟會不會也在其中？如果讓他不巧看到，她也一樣躺在別人腿上，他會有什麼反應呢？把眼睛挖掉？

他搖頭苦笑，強迫自己把妄想和神經質拋開。

一年不見，我該跟她說什麼？他想着想着，忽然又開始緊張起來。

沒多久，一個熟悉的身影悠哉地在車前經過，一頭烏黑亮麗的長長直發披在腦後，就像這校園裏大部分的學生一樣穿着白T恤、牛仔褲，手上抓兩本書，肩上背個大包包。

那就是他朝思暮想的人呀！

「顏瑟！」

顏瑟真的嚇了一跳，在這裏沒有人會喊她的中文名字。是誰？而且這個聲音真熟悉……她左右張望，終於看見從車窗里探出頭來打招呼的柏樹。「這裏！」

「柏樹。」她快步奔到他的車旁。

一時之間，兩個人都只會面對面傻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你特地來看我？」她說。

柏樹故意逗她。「事實上，主要是來開會的。」

顏瑟佯嗔道：「噢，沒誠意……」但她還是止不住笑，能看到他就好。

柏樹拉住她的手。「在這裏還好嗎？」

「嗯，很好。」

「吃住都還好？」

她點點頭。「嗯，很好。」

「功課好？」

「嗯……」顏瑟玩笑道：「只有這樣不好。」

柏樹失笑。

顏瑟拉着他的手不住搖晃。「你要不要去校園走走？我當嚮導，校園挺美的。」

「改天再逛校園吧！」柏樹道。「今天有件急事想請你幫個忙。」

「幫忙？」她奇道。「你說呀，什麼事？」

柏樹說道：「今天有個晚宴，怎麼推都推不掉，你可不可以來客串一下我的女伴？有空嗎？」

「那有什麼難？」顏瑟一聽，爽快地答應。「沒問題。」

他看看她簡單隨興的穿着，沉吟道：「要不要派人送禮服來給你？還是我們去挑？」

「開玩笑，我自己就是做禮服的，還要穿別人的禮服？」她白他一眼。又問：「很正式的晚宴嗎？」顏瑟來到美國一年，很了解洋人對什麼場合配什麼衣服是十分講究的，否則一概視為失禮，語多嘲笑。

柏樹點點頭。「非常正式，市長也會到會場。」

「好，我知道了。」她快速盤算一下要拿哪件禮服亮相，半晌道：「我自個兒可以搞定，沒問題。宴會幾點開始？」

「七點。」

顏瑟算算時間，是有點趕。「禮服不成問題，我有現成的，只是我恐怕要去做個頭髮。」

「那跟我回飯店去，那裏有沙龍服務。」

「好，你在這裏等一下，我上樓去『抄傢伙』。」她誇張地拍拍胸脯，好像「一切包在我身上」似的。

柏樹一笑，看着她咚咚咚地跑回宿舍。果然，不一會兒她又提着大包小包跑回來。「好了，好了，可以走了！」她喘道。

柏樹笑着讓她上車。

在車上，兩人沒完沒了的說話，尤其是顏瑟，好像想把一年來大大小小的事，一口氣統統告訴柏樹似的。其實他們幾乎天天通mail，但是還是覺得有說不完的事。

「我們有個大鬍子教授面噁心善，反而是那個很帥的教授心狠手辣、又沒良心，真是人不可貌相……聽說今年要漲學費，前兩天學生會還在校園裏綁布條抗議喔……我呀，我當然沒有去參加，因為我是拿獎學金的嘛……」

他只是微笑聽着。

一時顏瑟的背包拉鏈沒拉好，掉出一本筆記。他拾起來隨意翻一翻，看看她不甚工整的字跡，再看，其中居然還夾雜幾個卡通塗鴉。

「看，上課都不好好聽講。」他指着一隻史努比，佯怒道。「還畫小狗，我就知道你根本不用功，還不快跟我回去，別念了。」

顏瑟笑着把筆記搶過來，笑罵：「神經病。有些課本來就很無聊嘛！你以前上課時沒在底下畫教授的鬼臉嗎？」

***

柏樹原來以為有三、四個小時時間給女生打扮算是寬裕的，但以後他不會再這麼天真了。他發現就算像顏瑟這樣的美女，若要登台見人也是一樣得大費周章的，很不簡單。

柏樹請飯店派了一位美容師過來，她先幫顏瑟的頭髮上卷子，再為她修指甲、上指甲油，然後開始在她的臉上一層層地作畫。

他難得欣賞到這一幕，所以剛開始倒是覺得有趣。但一個小時過去之後，他就決定還是去收電子郵件好了。唉，女人！

六點半他再進去時，顏瑟已換上禮服，梳妝打點妥當，而那位美容師還不忘在她肩上、胸前擦點金粉，做最後的努力。

「夠美了。寶貝！」他嘆息。

顏瑟問：「時間到了嗎？」

「差不多了，不過會場就在樓下，待會兒搭電梯下去就可以了，所以也不用趕。」

只聽美容師猶道：「要是時間夠，應該還要……」

「不不不，夠了夠了！」柏樹忙笑道。「已經夠美了，真的。」

顏瑟只是咧着嘴笑。「那該你了。」

「我？我只要把西裝套上就行了。」

只見美容師露出不懷好意的笑，而且步步逼近。

柏樹趕忙伸出一隻手，制止她。「不，別靠近我。」

可是顏瑟卻在旁起鬨着說：「至少要吹整一下頭髮。」

她們倆不由分說，把柏樹推到鏡子前，聯手改造他……他的頭髮。

等顏瑟推着柏樹出來時，連柏樹的助理高偉群都不由得愣了一下。

顏瑟一身紫色削肩軟緞禮服，前襟一排中國式扣子，典雅又富中國味，襯着她一張瓜子臉，當真艷光四射。而柏樹也有點不同……啊，是他的頭髮。美容師用髮膠替他的頭髮抓出造型，還用了一些深棕色挑染，看起來不再是死板板的西裝頭，活潑了許多。

「真是俊男美女。」他由衷地說。

柏樹仍在為他遭人暗算而不高興，故意擺了一副臭臉，冷冷道：「多謝你的恭維。」

「這雙鞋有點問題。」顏瑟在派對上死撐了兩個小時，本欲設法保持東方美人的微笑，但她這時苦着臉，對柏樹悄聲道：「出門時我沒看清楚，拿錯鞋盒了，這是我室友的鞋，尺碼不對有點緊。」

柏樹聽了，忙道：「你怎麼不早說呢？還穿了那麼久，一定疼死了。來，我們先離開吧！」

「可以嗎？」

「沒關係，他們都知道我一向很少參加應酬，待到現在已是很給主人面子了。我先過去跟主人說一聲。」

柏樹回身又跟高偉群說了幾句，然後與顏瑟離開會場。

「我們先上樓去，回我那裏，你好把鞋換下來。」

「好。」她巴不得趕緊結束這個酷刑。

***

「哇，腳踏實地的感覺真好。」顏瑟一進房門就迫不及待地踢掉了那雙中看不中穿的鞋，赤着腳踏在地毯上。

柏樹這間套房，有一個作起居室的客廳，再進去才是卧室。顏瑟三兩步跳上沙發，老實不客氣地把兩隻腳丫子放在茶几上，吁了一口氣。「終於……」

柏樹一笑。問：「累了？」

她搖搖頭。「不累。」她聳聳肩笑。「你知道嗎？今天有很多人說我的禮服很漂亮。還問我在哪兒訂做的？」口氣很是得意。

「真的？」柏樹卻道：「不過，我聽到的可不是這樣。」

顏瑟聽了立刻緊張起來。「真的，那他們說什麼？不好看么？」

「他們說的是，你的人很漂亮。還問我是不是台灣的小姐都這麼漂亮？」

顏瑟笑了出來，輕輕打他一下。「嚇我！」

柏樹執起她的腳丫子，輕輕替她揉着。「還痛嗎？」

「好多了。」

「唉，這時候就知道沒腳的好處了。」他自嘲。「像我已經十五年沒有腳痛過了。」

「喂！」顏瑟瞪他一眼。「胡說什麼！」又問：「爸爸最近好嗎？」

柏樹笑道：「怎麼不好？現在他看我和柏林都不順眼，索性成天在游輪上度假，玩輪盤、泡美眉。最近行程走到北非摩洛哥去了，還打了電話回來炫耀，說在船上把到一個漂亮妹妹。我問他多大？我的意思是對方的年紀多大，他居然回我80E。呿，真是為老不尊，腦袋裏不知在想些什麼。」

顏瑟邊聽邊格格地笑個不住。

「還有柏林也是。」他繼續抱怨。「他老躲在山上不下來。上個月，我火大，把他給罵了一頓，叫他到遊樂園去學習管理。結果，他和平果索性兩個人帶了一群小鬼來，痛痛快快地玩了兩天，然後又回去了。我氣得不知道還能怎麼罵他才好。他還跟我說，他特地帶那群小鬼去玩，完全是為了做市場調查，什麼調查遊客使用的滿意度。呿！」

顏瑟早已絕倒。

只見柏樹揉着額頭，一臉無可奈何的樣子。「他們只想累死我，早說他們沒一個是好人。」

這點顏瑟很清楚，柏家最精明能幹是柏樹，可是最老實忍耐的也是他。

他說著，一面伸手想解下脖子上的領結，透透氣，一時卻解不下來。

「我來。」顏瑟從沙發上滑下，跪在柏樹面前，替他把領結拿掉，順便替他解開領口的扣子。「這套西裝是新做的？以前沒看過。做得不錯，料子很好，看起來很挺。還是在黃老師傅那裏做的？」她現在對服裝最敏感，三兩句脫離不了本行。未了，她還拍拍他的胸口，贊道：「嗯，很好看。」

柏樹沒回應，只是看着她。

接着她細心地替他解下銀袖扣。又道：「對了，我上次在一家荷蘭人開的小藝品店裏，看到一副袖扣，手工做的，好漂亮，我買了下來打算要給你用，今天太匆忙，忘了替你帶來，你回去前記得提醒我拿給你……」

柏樹看着她，低垂着眼長長的睫毛下住閃動。啊，原來美容師在她的睫毛上刷了晶亮的細粉，一動一閃，真是漂亮……

顏瑟奇怪他怎麼都不應聲，抬頭迎上他的眼神。「嗯？」

柏樹伸手撥着她的發，半晌，低聲道：「今晚留下來，不要走，好不好？」

她微微一愣，然後才點點頭。「嗯。」一面傾上前親吻他。

柏樹微笑，雙手珍愛般地捧住她的臉，同她貼額碰鼻。

一會兒顏瑟慢慢滑到他的頸項，然後一直不由自主地在他的頸動脈附近游移摩挲，她深吸一口氣，這才發現自己想念他的味道，真想咬一口……又忽然想起去年，柏樹也曾經在她的脖子上種草莓。

顏瑟當下決定「以牙還牙」。

柏樹笑了出來，像是發現了她的詭計，不過他很願意縱容她在他身上啃嚙。「我好想你……」

柏樹用纏綿的吻和溫柔的親觸，喚醒她心底深處的歸屬感。柏樹……只有在他面前，才可以全然放開。顏瑟情不自禁地嘆息……

***

顏瑟倒了一些洗髮精在手上搓出一些泡沫，然後坐在浴缸旁替柏樹洗頭。「還是短頭髮方便，我把頭髮剪了好不好？」她忽然說道。

「不要吧！」柏樹原本舒服地坐在浴缸里閉着眼享受專人伺候，聽了她的話，忙睜開眼道：「好好的，剪了多可惜。」又道：「而且我無法想像你短髮的樣子。」

打從第一次見到她時，她就是長發。

顏瑟瞠道：「你這個人真是缺乏想像力，好像一成不變的老頑固，剪頭髮有什麼大不了的？人家美容師不過給你挑染了幾縷，明明很好看，你硬是吵着要洗掉！」她加重語氣。「老古板！」

「是的，我就是。」柏樹堅持。「不準剪！」

顏瑟不搭理。

一會兒卻聽柏樹忽然笑了起來。

「怎麼了？想到什麼好笑的事？」

「說起頭髮，我就想起阿John。」

「喔，你的理髮師，那個像嬉皮的香港人。」顏瑟記得他。

柏樹說道：「我來美國之前找他來幫我理個髮。哪知一見到他我差點連下巴都掉下來，老天，他居然頂着一個公雞頭來。」

「那是現在最流行的貝克漢頭。你不知道呀？」

「這我當然知道。可是……」柏樹彷彿到現在都還不能接受。「可是他居然整頭染成鮮紅色，就像真的公雞一樣，真受不了。」

現在這種事對顏瑟來講，簡直是見怪不怪了。在美國什麼樣打扮的人沒有？穿得破爛的、暴露的；愛在身上穿洞的、紋身的；染綠髮橘發的……不像人的多得是。

只聽柏樹還道：「更氣的是，我沒有嫌他就不錯了，他居然還嫌起我來，嫌我數十年來頭髮都一成不變，不染不燙毫無新意。還說他替我理髮很痛苦，害他的天才都不能發揮。」

顏瑟失笑道：「他成天在那些明星歌星頭上搞怪還不夠？」

「真巧，我也是這麼說他。」柏樹也笑。「總之，他就是不死心，一直在我面前喋喋不休的抱怨。他要我乾脆剪短一點，頂上理得平平，像個飛機場，那樣很酷；要不幹脆挑染一下，他說，現在流行只染一束白髮，如果我在劉海這裏也染一束會很時髦，又具有知性感。」

顏瑟聽了一直笑。

「我說不用他染，照他這樣鬧我，我很快就會真的長出白髮來。」柏樹說到後來，自己也忍不住笑。「更可笑的是，他看到我們兩年前在迷宮拍完禮服之後的大合照，他說裏面就屬柏林的頭髮最有造型，還問我是哪個造型師替他吹的？」

「什麼造型師？」

他氣呼呼地說道：「我說那是風吹的！」

顏瑟格格笑。「他不知道柏林根本就不理髮的。」

「我也這麼說，我說我那弟弟根本就是山上跑下來的野人，一年修不到兩次頭髮，像頂着一堆雜草，這也叫有造型？那你們都該餓死了。」

她終於笑到不行，讓手上泡沫流得柏樹滿臉都是。

柏樹拚命揉眼睛，痛得哇哇叫。

顏瑟一邊笑，一邊趕緊幫他把頭臉沖乾淨。

「你看看你，你們都只會折磨我！」他故意委屈地說道。

顏瑟聽了，益發大笑起來。

柏樹氣得索性將她連人帶浴袍都給一起拉進水裏。

顏瑟尖叫，又拍打他。「我的浴袍都濕掉了啦！」

「濕了就脫掉吧！」他微笑。

奇怪的是，兩個人擠在這小小的浴缸里，卻一點也不覺得擁擠難受。

***

「瑟瑟，該起床了。」

顏瑟咕噥一聲，縮了縮身子繼續睡，這張床太舒服，可比宿舍的木板床好太多了，她怎麼捨得起來？

柏樹看她睡得正香，也捨不得再喚她。可是今天他就要離開了。

他故意安排在紐約一周的會期轉眼已結束。

他在她耳邊說道：「要不你再多睡一會兒，我還要趕到洛杉磯，我先走，我叫飯店中午以前別來吵你。好不好？」

一想起他要走了，顏瑟睜開眼睛，十分不舍，但她又不知該說什麼。

「你不用起來，我自己來就可以。」他在她額上吻了吻。

顏瑟無言，只點點頭，又閉上眼睛，讓柏樹自己起身打理。

過了一會兒，她聽見柏樹和高偉群在客廳說話。聲音很低……「瑟瑟還在睡，她下午才有課，等一下記得吩咐櫃枱中午再叫她……」

顏瑟把他的枕頭抱在懷裏，枕上還有昨晚留下的氣息，她萬般依戀。

柏樹臨走前，進房來看看顏瑟，見她抱着枕頭猶自酣睡，他伸手摸摸她的臉頰。

這幾天……該怎麼說呢？

我和瑟瑟是如此的契合。不管是白天談天說地，還是夜晚親密的擁抱，我們都是……如此契合……我不會失去她吧？

每一次將她擁在懷裏時，那種原始的亢奮就不斷地衝擊他，甚至讓他幾欲落淚。顏瑟總會讓他失去自制的能力，讓他失控……但是他總會得到滿足。

相對於滿足……現在，他已經開始覺得空虛失落了。

柏樹輕輕嘆息一聲，悄悄帶上門離開。

顏瑟的眼淚在那一刻也無聲地落在枕頭上。她是捨不得的，可是不敢說出口。

如果承認，那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自信就會抵不住思念的狂潮，全部潰敗，然後哭着跟柏樹回家……她又會變回以前那個沒用的顏瑟。不，她說過要堅強，說過要靠自己，不能回頭的。

奇怪，她和柏樹兩個人好像是——

分開了才開始相親相愛。

分開了才覺得彼此重要。

分開了才感到戀戀不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