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無盡的悲,瀰漫在遼闊無邊界的空氣里,隨著滾滾黃沙,滾沒入四顧蒼茫的碧藍之中。
曾經,有個女子總會騎著駿馬,在黃昏時分奔馳逐日,在萬丈光芒下目送荒寂原野中的燦陽落日。
曾經,他馳騁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追隨著馬上女子一同沒入日落的璀璨當中。
只是……曾經……畢竟只是曾經吶……
“相公,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不要難過,芙兒雖然不在你身旁,但心魂卻會永遠追隨着你……”
耳邊盤旋著心愛人兒的話,男子緊緊握着手中的木芙蓉,俊雅的臉部線條因為失去妻子而顯得凌厲、剛硬。
“為什麼要離開我!”他對著天空怒吼,揚起劍,失控地砍掉四周開得極盡嫵媚嬌美的木芙蓉。
他的劍法俐落,嬌媚柔弱的木芙蓉不堪蹂躪,一朵朵殘花順著劍氣往上飄蕩,最後凄涼落地。
未幾,滿地殘花如同漫無邊際的空虛,將他籠罩、掩沒。
“為什麼……”想起在他面前御風而去的妻子,他心痛難抑地跪倒在地。
他萬萬想不到,他會遇上修練中的花仙子。
明知凡人愛上仙子不會有好結果,他還是放縱地貪求與她短短十年的纏綿。
十年後,他的妻子毅然決然的離開,重新回歸山林修行,獨留他在人世間孤苦終老。
他的愛,始終無法留住她……
抓起一把殘花,他狠狠地將其拋向天際,喑啞吼道:“你要走就走吧!如果我們還有下輩子,我不會記得你,我會忘了你!”
倘若他們的情緣三生石上有記載,他相信,就算她已經成仙,兩人還是有機會成為夫妻。
今世她負他,下一世輪到他負她!
在他使勁的摧殘下,殘花成瓣,一片、一片落在他濕潤的眼眶邊,悄悄掩去他藏在俊雅容貌下的脆弱。
他們的愛就猶如殘瓣,隨風飄蕩在幽渺的天地,直到因應情劫的那一世,他們再次相遇……
百年後
如霧般的氤氳水氣,裊裊環繞在盛開的斷腸草中,粉色的花瓣如雲似霧,與秀麗雅緻的宮殿——“芊芙蕖”相互輝映着。
雲氣終年不退地纏繞著整座“芊芙蕖”,一名笑容可掬的老者,斜倚在雪乳雕柱前,他隨手捻來一朵柔雲,右手一攤,一壺美酒赫然出現在掌心裏。
微仰起頭將壺嘴對著口,當甘潤美酒順喉滑下的同時,老者滿足的神情再一次溢於言表。
這“芊芙蕖”所產的芙酒,果然香沁誘人、清逸無比。
老者滿足地撫著長須,然後自懷裏取出“窺緣鏡”,不經意瀏覽起姻緣冊里密密麻麻、男男女女的名字。
在老者隨意覽看的同時,他愜意地飲下一口又一口的美酒,讓滿口香馥的酒液纏繞在唇齒間。
當老者正專心覽看姻緣冊與品酒之際,一雙雪若凝脂的纖纖玉臂自老者身後悄悄伸出來,偷偷的摸索著。
未多時,那面鏨刻着金龍戲鳳游於百花叢間的“窺緣鏡”,終於落入纖白小手中。
掩身在石柱後方,身着一襲粉色宮服的婧月仙子,正睜大着眼,好奇地打量着手中那面雅緻古鏡。
雖然明白神仙是不會有姻緣的,但婧月仙子還是抑不住心中的好奇,偷偷把月老爺爺的“窺緣鏡”拿來瞧瞧。
眨動著靈活的一雙翦水秋瞳,她輕輕朝着鏡緣輕撫了一周,兀自喃著:“原來這便是花神姐姐們口中的‘窺緣鏡’呀!真美……”
她的話音剛落,驀地熾光四射,看似平凡無異的鏡面,竟在瞬間驟轉為黑夜,緊接着數萬星子紛然乍現,成為一片絢爛的刺目白點。
婧月下意識閉上眼,好半晌才緩緩張開眼眸,一張浮現在鏡面上的俊逸臉龐不期然映入眸底。
鏡中男子長得極好,鼻挺唇薄,有雙深邃的眼眸,兩道斜飛入鬢的俊眉為他優雅的氣質添了幾分颯爽英氣。
即便曉得男子不知道自己正窺視着他,婧月還是管不住自己的心兒怦怦亂跳。
“難道……他就是婧月的命定之人嗎?”看着男子俊爾非凡的模樣,婧月充滿疑惑地輕聲喃著。
思忖了好一會兒,她輕擰著眉兀自說著:“不對不對,我是花神,花神是不會有姻緣的,一定是這‘窺緣鏡’出了問題!”
為了證實心中的想法,她重複方才撫鏡的動作,卻沒想到浮現在鏡中的男子依舊是那個男子。
她不解地微偏螓首,水汪汪的眸子卻又忍不住打量著鏡中男子。“為什麼你又出現了呢?你到底是誰?”
為什麼當她這麼直瞅著鏡中男子的同時,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無奈與淡淡的哀傷呢?
“好奇怪!”將手輕輕壓在胸前,她被自己詭異的心緒給弄混了。
在她百思不得其解之時,微醺的老者被她兀自嘟囔的耳語給驚動。
皺起白眉,他厲聲開口:“婧兒!‘窺緣鏡’一向是老夫不離身之物,你怎麼可以偷拿走?”
無視老者嚴厲的語調,婧月純真地問:“月老爺爺,這是婧月命定之人嗎?”
睜大著水眸瞅着眼前這撮合人間姻緣的月下老人,她的臉龐有着無限期盼。
看出她眸底散發出的冀盼眸光,月老冷聲斥道:“胡言!唯有凡夫俗子才能覓得有緣人,你貴為芙蓉花神,又怎麼會有命定之人?”
婧月仙子聞言,表情依舊充滿了疑惑,低聲咕噥著:“可這‘窺緣鏡’明明出現了一個男人……”
“那是你的錯覺。”月老微怔,立刻打斷她的想法。
婧月壓根不相信月老的說詞,她噘起紅潤的櫻唇,嬌憨地挽住月老的手,不死心地撒嬌道:“月老爺爺!婧兒今天一定要知道答案。”
莫可奈何地斜睨了她一眼后,月老緩緩開口:“天地姻緣本來就關乎著天體間的運息,你的情緣並不是我這小小一名執掌姻緣的老頭子所能透露的。”
婧月聞言,立即垮下臉、噘起唇,順勢搶過月老手中的玉壺。“早料定月老爺爺又是這個說詞了。”
“傻婧月,姻緣這事是凡夫俗子才該有的煩惱,你又何必空惹這些無謂的情絲呢?”月老擔憂地問道。
“話是沒錯!”她骨碌碌的眸子一轉,不解地問:“只是……既然神仙沒有談情說愛的權利,那他是誰呢?又為什麼會出現在‘窺緣鏡’中呢?”
她天真的話語險些讓月老噴出口中的酒。
清了清喉嚨,他正聲道:“‘窺緣鏡’已跟着老夫數千年了,難免也會有出錯的時候,有什麼好稀奇的。”
“騙人!月老爺爺愛喝酒,但並不表示您身邊的東西也會跟着醉吧!”
撇了撇嘴,月老心想,婧月這丫頭真是愈來愈不可愛了。
捻著灰白長眉,月老心生一計地佯裝驚訝道:“唉呀!糟糕!我這眉毛挑呀挑的,應該是水月丫頭喚我嘗新酒,我該走了。”
拽着他的衣袖,婧月狐疑地瞅着他。“水月姊姊真的找你?”
婧月的真身是長於陸地的木芙蓉花神,而水月是生在水裏的荷花花神,兩人是同屬界的花神。
因情同姊妹,且外貌極為相似,百花之神為了區分兩人,便以荷生於水喚為水月,木芙蓉因不懼霜神——青女而喚為婧月。
聽婧月這麼一說,月老故作苦惱狀。“可不是嗎?爺爺除了忙着牽紅線外,還得應付你們這群丫頭。”
狐疑地瞥了月老一眼,婧月莫可奈何地嘆了口氣。“爺爺分明是不想回答婧月的問題嘛!”
“這事兒月老爺爺改天再同你說,我先忙了。”月老呵呵笑了兩聲,避重就輕的帶過,隨即消失在婧月面前。
若再這麼和婧月丫頭糾纏下去,他難保不會透露出她將遇情劫之事。
“月老爺爺你真壞!”看着月老“咻”地消失在面前,婧月努起唇,懊惱地跺了跺蓮足,百般無奈地回到“芊芙蕖”。
婧月感到不可思議,她竟會如此牽挂著一個人。
自從在“窺緣鏡”中見到自己的命定男子后,不識情愛的婧月,總是任“窺緣鏡”中的男子在她腦中冠冕堂皇地盤旋著。
這會兒她輕托香腮,如水般清澈的眸子,漾上一層霧般的迷情。
此刻,她的視線雖是落在眼前花團錦簇的木芙蓉上,但心思卻恍惚不定。
她時而嘆氣蹙眉、時而笑靨如花,一切的一切只因“窺緣鏡”里的男子……
在婧月恍神之際,驀地一陣輕煙瀰漫,水月瞬間出現在她眼前。
“婧月!婧月,大事不好了……”
猛地拉回思緒,婧月不明就裏地睜著一雙迷濛的雙瞳瞅著水月。“水月姊姊?怎麼了?”
“婧月,你是不是忘了為花時暖、暖序啊!”
人間的百花綻放前,都需要施以暖序之術,只要按節氣為百花施序,千百萬的植物便可應凡間的不同節令而生長。
而凡間的木芙蓉在九至十月盛開,為了使木芙蓉擁有抵禦寒霜的能耐,每年九月暮秋時分,身為木芙蓉花神的婧月,便需要為凡間的木芙蓉施以暖序的法術,直到花開。
“順應天息時序的驟轉,掌管霜雪的青女已在九月降臨塵世,現在凡間正下起嚴冬之雪,所有還沒授予暖序的木芙蓉在一夜間全枯竭而死……”
一般來說,木芙蓉理應能不受影響的傲然綻放,孰料一切卻因為婧月仙子的失職,而釀成了大禍。
水月擔心地開口,心底為婧月將面臨的懲戒感到無助。
詫異地微啟紅唇,婧月震驚地撫著心口,豆大的淚珠滾落而下。“天!我怎麼能……我怎麼能這麼糊塗,所有的木芙蓉因為我的失職,在一夜之間全凍死……”
“怎麼會……”
婧月傷心欲絕地跌坐在地,心中有着無限的慚愧與自責,迫使她俏麗的容顏染上一層慘白。
“唉!天命難違、天命難違啊!”不知何時,百花之母那抹硃紅色的身影映入眼帘,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兩人身旁,莫可奈何地低喃著。
“娘娘!”抬起淚眼汪汪的眸子,婧月無所適從地瞅著百花之母。
“前緣未清,神仙也嘆然!”
若有所思地嘆了口氣,百花之母神色凝重地鎖著婧月的目光說道:“這本來就是你命定的情劫,現在為人或為神,一切由你……”
話才落下,百花之母二話不說,便朝着婧月的右臂擊落一掌,一枚硃砂芙蓉烙印在她粉嫩的右臂上。
百花之母再次使勁,只見眼前嬌弱的人兒便沖至萬里雲霄,往人間墜落。
“為你烙下償罪硃砂痣,貶下凡塵受輪迴之苦。”
恍惚中,百花之母的聲音,反反覆覆縈繞在婧月的耳邊。
“婧月!”扶著雲霧,水月眼睜睜地看着婧月,含淚無語的落入凡塵。
水月回過頭凝視著百花之母。“掌權人間木芙蓉,婧月向來細心相待,為什麼要將婧月貶下凡塵……”
緩緩收回視線,百花之母冷淡的開口:“神仙本來就不應該有七情六慾,婧月此次失職,只是神職交替的前兆。”
微攏起眉,水月不解地搖了搖頭。“既然能夠修行成仙,那應當就可以除去七情六慾,婧月又為什麼會被情緣所纏呢?”
百花之母揚唇一笑。“千年前,婧月修成正果,但卻辜負了姻緣簿里註定的情緣,今日便是她償還情債之時……這是她修行千年後必經的情劫,只要此劫一破,婧月便可以重新回歸仙班。”
“但如果相反呢?”
“淪為人身,生生世世為情所苦。不過,若真是這樣,就表示婧月並非天定的芙蓉花神,等她沉淪人世間后,自然就會有人取代她的神職。”
以仙界而言,花神都是遠古時期修成正果的人所安排接替的,一旦時輪百年一轉,便可得知花神是否為天定之職。
“娘娘……”微皺起眉,水月細緻的臉蛋透露出為婧月擔心的惆悵。
瞟了她一眼,百花之母輕嘆了聲:“不用替婧月擔心,一切早在冥冥之中註定好了。”
轉身離開前,她又開了口說道:“這事,絕對不是你我所能干涉的……”
一陣輕煙乍現,百花之母在無聲息中悄然離去,留下水月無語凝視那人去樓空的“芊芙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