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是……少覺嗎?」夏賦悠聲音逸出,成為這寂靜密林里唯一的聲響。
這抹微乎其微的聲音,拉回了齊少覺萬般自責的情緒。
「悠兒!」他揚起袖,為她擦去臉上半乾的血痕,不確定地再次呼喚。
夏賦悠聽到熟悉的低嗓在耳邊回蕩,飄散的思緒猛然被拉回,這……是她的幻覺嗎?她沒死?又重回人間嗎?
夏賦悠不確定地揚起手,十指顫抖地輕撫過他俊挺的五官。「真的是你?」
有別以往的碰觸,夏賦悠落在他五官上的指勁,似飄落在空中的鵝毛,少了以往的生命力與溫度。
齊少覺握住她不安分的手,眉頭緊蹙地問:「快告訴我,妳哪裏痛?有不舒服的地方嗎?」
「相公……真的是你!」夏賦悠難以置信地不斷低喃,沒有焦距的眼這時氤氳着霧氣。
「是我,妳別再說了!」齊少覺的唇抵在她冰冷的額上,發出安心的嘆息。「我們回家了。」
齊少覺心裏對她產生的疼惜與愛意,讓他無所適從地微微打顫,他想將夏賦悠緊緊地攬入懷裏。
「不要!你不要碰我……」夏賦悠突然抗拒,即使身體根本使不出半點力量。
她的耳邊回蕩着雨孅兒傷人的話語,夏賦悠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相信他。
或許她真的太過天真了,對齊少覺而言,她只是一個工具,一個讓他可以脫離家庭束縛的傀儡。
他娶她的目的,是要她對他的行為──眼不見為凈!
她是京城裏最有名的瞎子,不是嗎?
眼淚無語地滑落,夏賦悠推開他,漠然緊緊地圈覆住自己。
「悠兒!」齊少覺愕然打量她,這是他第一次看見她落淚,也是第一次感受到她的……抗拒。
為什麼?她是愛他的不是嗎?
她的淚每滑下一滴,他心裏的煩躁就更增添一分。
他輕抿着唇,用力深吸了口氣,向來溫和俊雅的臉龐繃著僵硬。「別在這時候耍脾氣,我們先回家!」
「我不要……」夏賦悠沉溺在傷心中,她從未如此的難受,這或許是她這輩子最大的任性。
她的異常反應讓齊少覺倍覺難堪,心裏漾出的柔情蜜意在瞬間消散。
齊少覺極力穩住自己的呼吸,不顧她絲毫不具威脅的掙扎,將她攔腰抱起。「妳的身體又濕、又冷,再待下去,我不敢保證我們會有什麼下場。」
此時、此刻、此地,都不適合談論這樣的話題,待她身體復原,他再來好好釐清這一切。
雨停,夜梟發出低鳴,為入夜的密林更添幾分詭譎的氣氛。
不知是他的話,又或者是彼此相貼的身軀產生了溫度,齊少覺發現她的身子微微向他貼近一分,她依賴的舉動讓他不悅的思緒稍緩。
齊少覺微揚起唇,笑得有幾分無奈,或許情況不至於太糟。
依目前的狀況而言,他們是共生體──在未來,他們也會緊密纏繞在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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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賦悠負傷回家的模樣嚇壞了一群人,在急召大夫進府診治期間,潔兒已經為主子凈好身,換上乾淨的衣裳在房間休息。
夏賦悠感到安全無虞之後,強撐的意志也逐漸被昏睡牽引。
「妳折騰了一天也累了,早點下去休息吧!」齊少覺見潔兒一回府就忙得不可開交,不禁開口道。
他的話很中肯,但落入潔兒的耳里卻不怎麼舒服。
潔兒原想開口說些什麼,卻又懊惱地吞下了話。
似是看穿她的想法,齊少覺再度吩咐:「放心,有事我會差人去叫妳。」
潔兒瞥見仍埋首在案桌前的身影,思索了半晌才說:「是,姑爺,那……潔兒先退下。」
待潔兒離開后,齊少覺才擱下筆,起身移至床榻邊,細細端睨夏賦悠蒼白若紙的雪容,他感覺到自己的心不能控制地怦怦跳着。
她還有呼吸嗎?齊少覺坐在床榻邊,專註地俯視她。
他這輩子所能感受的,似乎在這一天全都感受到了。
心急如焚的滋味、心痛的滋味、愛人的滋味、感動的滋味……全在一瞬間充塞他的胸口。
他的盲妻,教他領略了何謂七情六慾!
在他以為自己就要失去她的同時,心裏最真實的感受給了他答案。
她昏迷前的抗拒雖讓他不悅,但他仍無法不為她心動,一顆浪蕩飄泊的心,終於興起了靠岸停泊的念頭。
「少爺,永大夫來了。」
叩門聲傳來,齊少覺立即起身前去開門。
「少爺今兒個在家?」永大夫徐緩地步入,揚眉瞥向齊少覺,他的語氣里有說不出的驚訝。
想來這瞎眼媳婦的魅力不小,竟然拴得住齊少覺放蕩的心!
齊少覺被永大夫這麼一質疑,向來玩世不恭的臉龐,竟透着一絲赧意。
永大夫是「善濟堂」的大夫,關於夏賦悠的眼疾,他曾向永大夫請教過。
「夫妻感情愈來愈好,這是好現象,不用不好意思。」永大夫微笑捻着白鬍,不疾不徐地置下藥箱,開始為夏賦悠進行診療。
一盞茶后,永大夫舒眉頷首地對齊少覺道:「少夫人沒什麼大礙,都是一些皮外傷,吃幾帖活血散瘀的方子就成了。」
「真的沒事?」
她跌得那麼狼狽,身上青紫紅腫的傷,教人看了不忍,這樣會沒事?
「難不成永大夫會騙你?」他溫和地呵呵笑着,轉頭覷向齊少覺,一雙手俐落地為夏賦悠包紮傷口。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在永大夫面前,齊少覺似情竇初開的少年郎,靦腆的臉龐有着對妻子掩藏不了的濃濃情意。
「少夫人身子骨不錯,休養個幾天就沒事了,不用太擔心。」處理好夏賦悠身上的傷,永大夫笑着囑咐。
「好!」齊少覺點了點頭,卻因為夏賦悠淺淺的輕吟聲拉回了思緒,他的目光不自覺地往床榻處流連。
永大夫感覺到他的眸光,抑不住地唇角直往上揚。
想來齊老爺子可以放心了,成家之後的齊少覺穩重了不少。
「行了,我不叨擾你們。」永大夫拿起藥箱,識趣地往外走。
「我送你。」
「不必、不必,你快進屋陪少夫人,傷雖不重,驚嚇是難免的,這時候最需要有人在身邊陪着。」永大夫徐步走出房間,笑容未曾間斷地為他們關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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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賦悠輕啟唇瓣低吟,此時她的腦中紛亂,根本不知道自己現在身在何處。
她緊蹙秀眉,無意識地喑啞呢喃:「潔兒……我口好渴……」
未多時,她便感到溫潤的茶水就着唇,緩緩流入她的口中。
「潔兒……我好痛……」喝過茶后,她覺得自己骨頭像是被拆解似的,讓她渾身發疼。
夏賦悠揚起手,輕觸着自己疼痛的部位,她想知道自己到底怎麼了。
「別碰!」一雙大手制住她的動作,低沉的嗓音透着溫柔。
夏賦悠聽到夫婿的嗓音,不由得猛然一震,晌久才回過神。「我怎麼了?」
「妳跌下山,受了點傷。」他的語音平靜,表情卻因擔心而顯得嚴峻。
「跌下山……」夏賦悠輕語,所有驚心動魄的回憶,排山倒海全回到了腦中。
頭好痛!她回到家了嗎?齊少覺帶她回家了嗎?
夏賦悠正擰眉回想時,齊少覺微皺起眉。「永大夫才幫妳包紮好,妳別亂動。」
他想握住她的手,卻出乎意料地被她掙開了。
他瞪大雙眼,語氣有絲緊繃。「妳還在生我的氣?」齊少覺想起早些時候她的抗拒,他的臉色陰鬱,薄唇抿了又抿,似是在斟酌該如何開口。
夏賦悠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能感覺到他惱怒的語氣,字字擲入她的心田,心裏不禁抽痛。
「是你違背諾言在先。」她斂下眉,語氣苦澀、眼眶微紅地對他低訴。
「我……」齊少覺胸口劇烈起伏,一顆心被她攪得亂七八糟,不明白夏賦悠的態度為何會有這麼大的轉變。
霍地,他擰起眉,狐疑地開口:「在嵩靈寺,妳遇到的人到底是誰?」
遇到誰?夏賦悠唇角揚起蒼涼的笑容,想起雨孅兒,她心裏的擰痛再一次傳入心扉。
「悠兒……」
他目光陡沉,想起潔兒在嵩靈寺說過的話,正想開口,夏賦悠卻倏地大喊。
「我不要聽、不要聽!你若真愛她就去找她,我什麼都不要了!」夏賦悠猛然摀住耳朵。
她拚命流着淚,知道自己傻得可憐、也愛得也可憐。如果愛他是如此辛苦,這麼沒尊嚴,那麼……她不愛了!
她的話讓齊少覺擰起眉,粗聲道:「告訴我所有的經過,不要給我冠上這個莫須有的罪名!」
夏賦悠頓了頓,染淚的羽睫搧了搧,他要知道,她就讓他徹底的明白。
「這不是莫須有的罪名,雨孅兒把一切都告訴我了,她對我說過你們的事,還要我和她共事一夫,說我只是個瞎子、是你利用的工具,是……」她強迫自己無情地開口,辛酸的表情卻讓齊少覺心痛不已。
「該死!」難怪找到娘子時,她抵死都不肯讓他碰她!
齊少覺的眼底閃着夏賦悠看不見的怒火,霍地,他傾身攫住她的唇,不讓她回憶那些不堪的話,把她的唇與未完的話全都封緘。
他錯得離譜,當初他怎麼會認為自己不會為她心動呢?
他思緒輾轉,半晌,他在她臉上嘗到一絲鹹味。
「悠兒,我的悠兒……別哭!」齊少覺不是沒有見過女人掉眼淚,今日卻因為夏賦悠的眼淚而感到心碎。
他捉住她的手,讓她的掌覆在自己的臉上,感覺自己的表情。「我從沒想過要娶雨孅兒,她這樣誤導妳,讓我很生氣,妳感覺到了嗎?」
他粗魯地讓她的指被迫覆在他臉上,隨着他沉重的喘息,夏賦悠感覺到相公眉宇之間糾結似山。
還未仔細感受他五官上的情緒,齊少覺再拉下她的手,緊貼在自己胸口。「我的心一直在為妳悸動,難道妳沒感覺出來?」
「你不是說過,真希望我不是個瞎子……」
「我的意思是要妳真正感到快樂!」每當看見她牽強的笑容,齊少覺便覺得她的笑容該死地刺眼。
看到那個笑容,他突然明白夏賦悠只是故作堅強,把心裏的不安、無奈,全都藏在那張面具下。
她其實很柔弱,但是卻貼心地不願讓周遭的人為她操心、難過。
一思及此,齊少覺滿腔的懊悔便無處宣洩地衝撞他的胸口。
沒想到當時他無心脫口說出的話,竟會讓夏賦悠那麼難過。
「妳聽見了嗎?我要妳真正感到快樂!我心疼妳不想讓人操心的堅強……」他毫不隱藏、一股腦將自己心裏的話全說了出來。
或許這不像齊少覺的作風,但經歷了差點失去她的痛苦,他往日風流的行徑已經蕩然無存。
現在的他,只是一個想得到妻子認同的不及格丈夫。
夏賦悠瞠着眼,為他心疼自己的話感到訝異萬分,也因他的體貼而感動不已,可還是不免喟然。「快不快樂不在於我看不看得見,而是來自我身邊的人,只要他們接受我、在乎我,我就會感到快樂……」
夏賦悠捉住沉淪在他的溫柔里的最後一絲理智。「更何況,我的眼睛不可能有復原的機會,永遠不可能,你知道嗎?」
這是她頭一回在他面前,坦承自己無助的心情。
「我在乎妳!」齊少覺握住她的手,因她的話而感到心疼,他擰着俊逸的眉,堅定地對她開口。
夏賦悠瞠起大眼,難以相信他的轉變。「你……你會後悔……我不想成為你的負擔……也不想成為棄婦……更不想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過日子……」
他還來不及回應,夏賦悠仍逕自低語:「我知道你娶我的真正原因,是我傻得奢望你的愛……傻得想要為自己爭取幸福……」她說到後來,竟無言以對。
齊少覺直直瞅着她一雙澄如秋水的美目,血液里頑強的浪蕩因子全被鎖進她的柔情當中。
齊少覺霍地扳過她的身體,感覺到全身的血液因為她的話而沸騰。「所以……妳跟小姨娘學跳舞、到嵩靈寺找五稀草……全都是為了我?」
他的話一字一句朝她襲來,夏賦悠只能屏氣凝神,用心感受他語氣里的真正想法。
「妳做這麼多事,全都是為了我,是嗎?」他小心翼翼地開口,深怕這一切只是自己一廂情願。
時間彷佛過了千百年之久,夏賦悠才緩緩點了點頭。
齊少覺得到她的答案,心中的喜悅幾乎要溢出胸口,他激動地將她攬入懷裏。
「傻瓜!妳不用為我做什麼,只要做妳自己就夠了,以後別再學跳舞了,我不喜歡。」她是如此單純美好,他不希望景如小姨娘偏頗的觀念,污染了她的純真。
「真……真的嗎?」
「相信我,不會再有其他女人可以取代妳的位置,妳也不用『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過日子,我要妳只看着我,用妳的心看着我!」齊少覺輕啄她的唇,在她的唇上烙下他的諾言。
「你騙人!」夏賦悠難以置信地眨着眼,語氣里有說不出的驚訝。
「我從來就沒騙過妳。」他神色凜然開口:「難道妳不相信自己的相公嗎?」
夏賦悠疑惑地擰起眉,無法相信自己已經成功駕馭這京城浪子。
這峰迴路轉的情路能走向美好的結局,真讓她難以置信!
她能相信嗎?
不!她不相信!
「我不知道,我很想相信,但……我真的不知道。」夏賦悠搖了搖頭,瑩白的臉龐有一絲疲憊。
他的情感來得如此突然,這會不會只是他一時的衝動?
會不會時間一久,他便按捺不住心中渴望自由的想望?
「悠兒……」夏賦悠的神情讓齊少覺莫名感到心慌,他像是盯着斷了線的紙鳶,完全束手無措。
夏賦悠無法看清他的表情,只好強迫自己,將他失望的語氣摒除在心中。「我好累,你讓我休息夠了,再給你答案好嗎?或許我們彼此都該冷靜一下……」
從他們相遇到成親,這不算長也不算短的期間,發生了不少的事,她不知道齊少覺這突如其來的感情是不是能夠相信。
她要的不是一段短暫的感情,而是與他可以相處到永久的未來。
夏賦悠強壓下自己對他的萬般眷戀,沒有回應齊少覺深情的詢問。
齊少覺愣在原地,沒料到這會是他掏心掏肺后得到的答案。他極度不悅地蹙起眉,望着妻子充滿疲憊的倦容,然後起身離開床榻。
沒想到風水輪流轉,這一下,他竟成了渴望得到垂愛的一方。
齊少覺忍住心裏的空虛,頓時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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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深談后,齊少覺為了草藥事件,又親自跑了一趟貴州。
不過這回不同,他是與善胤一起將嵩靈寺採到的藥草運到當地,解決了這一次藥行的危機。
「你的臉色很差,要不要上花苑找姑娘解決一下。」來到貴州已經三天,這是他們在這裏的最後一晚,善胤每次見到齊少覺,就是這副要死不活的模樣。
他直接聯想到齊少覺鐵定是欲求不滿,意志才會如此消沉。
誰知道他話一出口,齊少覺立即白了他一眼,還順手賞了他一拳。「少啰唆!」
離開京城后,齊少覺便感覺到心裏空蕩蕩的,整顆心悵然若失,完全失去往日的意氣風發。
他心裏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但一想到妻子冷漠的態度,卻又不甘心得不到她的諒解。
事實上,齊少覺一到貴州,的確曾找過花苑,他想試圖證明自己的心思沒有被夏賦悠所左右。
誰知,他的腳都還沒踏進花苑,就又喚起對夏賦悠的想念。
他十分肯定自己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因為想念她的一顰一笑而緊繃,逼得他無法不承認自己正為情所苦。
善胤哪裏看不出他的心思,只是覺得齊少覺思妻的念頭及行為都詭異得很,如果不是親眼目睹,他絕不會相信向來風流倜儻的齊二少爺會為情所苦。
「難不成是未老先衰?要不要我幫你抓一帖葯,讓你恢復往日雄風?」善胤無辜地揉了揉自己發疼的頰,不知死活地湊在齊少覺耳旁提醒。
「元善胤!」齊少覺瞇起眼,微赭俊顏看不出是因酒而醉,或因他的話而惱。
善胤抑不住地哈哈大笑。「或者我該開給你的方子是──夏賦悠。」
一提起讓他心神恍惚的名字,齊少覺啞口無言地愣在原地,朗俊的雙眸霎時染上陰鷙。
「這也難怪嫂子會不相信你,你前科累累、花名遠播,哪個正常人會信你已經改邪歸正?」
齊少覺瞪着善胤,突然覺得這傢伙擺明趁他失意之際,當個落井下石的小人。
善胤讀出他語氣里的不滿,連忙澄清:「易地而處,或許你便能體會嫂子的心情,如果你還愛她、想跟她共度一生,你就會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他一直無法苟同齊少覺遊戲人間的態度,沒想到齊少覺與夏賦悠這一樁世人眼裏不看好的婚姻,反倒成了讓齊少覺體驗真愛的關鍵。
齊少覺看了他一眼,繼續把玩着採藥人在嵩靈寺後山揀回的玉,然後又灌了一口酒,腦中認真思索善胤那句話的涵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