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下午克麗絲汀來公司接我,土城的工地要驗收,她跟着來湊熱鬧。
“你喝了酒?”一上車她就問。
我把中午的事告訴她!
“你真老土,由着人欺負你。”她罵。
“此後有鴻門宴請你去,幫我扳回來。”
“沒以後啦!”她說:“我要回美國了。”
我問她幾時起程。
“很快,就是最近。咦!你怎麼不留我啊?太忽視親情了吧!”
“親情如果可貴就留你!”
“我就這麼糟?”她生氣,啐了我一口。
“不糟!不糟!”我安慰她:“只不過跟你相處時,應恭請韋陀菩薩來護法,就不害怕了。”
她氣得不理我,克麗絲汀未必知道韋陀菩薩是何許人也,但她一定曉得我對她的印象欠佳。
到了土城,果然屋外噴泉珠玉泉涌,屋內各色傢俱美輪美奐金光閃閃,老先生和他的年輕妻子都表示滿意。
老先生付給我支票后,還送了我一盒金線蓮。
這玩藝兒與金子一般貴,但對我一點用也沒有。也許我該考慮送給李麥克作人情,他最喜歡稀奇古怪的東西,尤其是免費的。
“人緣不錯嘛!”上車后,克麗絲汀發表談話。人家也待她不薄,聽說她是我妹妹,忙忙給了她一盆嘉德麗亞蘭,一長條花鞭挑出了廿多朵花,每朵花都有拳頭那麼大,我曾經在中山北路的花房裏看過,一盆得七、八十元美金,還不見得有貨。
“老實做人,老實說話,人家自然就信得過。”
“只差沒往臉上貼金,說自己是老實人了。”她咳了一聲。
“你回美國之前,我給你餞行。”
我立刻後悔說了這句話,因為她挑的地點是Kiss夜總會。
“夜總會裏大吵大鬧的有什麼好?”我好言相勸。“那是年輕人去的地方。”
“你老了,你不要去!”她白我一眼。
“說的也是!”我糗她,我們二人同庚,她今年高齡幾何,可瞞不過我。
當夜十點,克麗絲汀果真糾集了一群人,呼嘯至Kiss。華洋雜處,座間英文、廣東話亂飛,就是無有一人會講國語,令人好不氣悶。
“你不會講廣東話?”一名自稱是由香港移民澳洲,與我同樣黃肩黑髮的女子訝異問道。
“不會。”
“你是中國人不會講廣東話?”她滿臉鄙視。
“你是中國人怎麼不會講國語?”我回答。立即氣得她俏臉生煙。
“別這麼沖!”克麗絲汀責備我:“對客人友善一點。”
我做了冤大頭,還得受氣,便用台灣話罵她,她果然一句也聽不僅。
“我可以請你跳舞嗎?”一名高大洋人跑至我面前,我認出來,此人便是數月前,在XX勞錯認我為克麗絲汀的傢伙。
該人名為羅勃持。“朋友都叫我鮑伯。”他自我介紹。
我以姊姊的身份質問他,與克麗絲汀是何等關係?
“她是我的老闆,你不知道?”他奇道。
有的時候我左手做的事連右手都不知道,何況是克麗絲汀。
“她在美國有一家管理顧問公司。我服務了六年,今年有一整年的長假,所以到世界各地遊玩。”羅勃特解釋。
“她既然開了公司,怎麼不好好看管?”
“她也來度假。”他接著說明:“她父親說——”
“她父親?”我大吃一驚:“她父親怎麼還活着?”
羅勃特驚奇的看着我:“她父親不就是你父親嗎?你父親當然還活着,你會不知道?”
天哪!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的腦袋裏亂糟糟的一團,比舞池裏還擁擠。
我跑到花園裏透氣。
克麗絲汀騙了我。
我想罵,卻不知道該罵些什麼?
克麗絲汀找到我。她一身雪白的跳舞衣服,閃閃發光地站在黑夜裏像童話中的天鵝。
“別靠近我。”我令她走開。
“你真奇怪!”她說:“我什麼地方得罪了你?就是要砍我的腦袋,也應該有理由。”
“父親——”我只說了兩個字便哽咽了。
“爸爸怎麼樣了?”
“他還——”
“是啊!他好得很!”
“你這個騙子!”我捶她。
“他老人家身體健康,你不高興?”她愕然。
“你說他已經去了?”我的怒氣終於爆發。
“我沒有呀!”
“你有。你還拿遺囑給我看。”我叫,再下去我會歇斯底里,但誰管得了那麼多。
“我是拿了遺囑來,可是那並不代表我說了什麼?”她喊冤。
我獃獃地站在那兒,她講得一點也不錯,她並沒有說什麼,是我自己聯想力豐富,但她誘我入殼,也好不到哪裏去。
“你太狡猾!”我喘氣。
“如果你以為我騙了你,那是你自己傻。”她聳聳肩,“不能夠什麼事都怪罪別人。”
我會檢討的。我懷着滿腔莫名其妙的情緒離開。
我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沿着路拚命走,走累了,坐在路邊大喘氣。這一生,我從未這樣痛苦過,問題是我找不到我為什麼該如此痛苦的理由。
父親是真活着,對我而言,不都跟以前一樣嗎?但似乎又不一樣了。
我茫然瞪着黑夜,那麼的黑,黑得我似乎透不氣來。
一輛車緩緩駛近,車窗降下來了。
我仍保持原來的姿勢看着那張凝望我的面孔,他看來那麼熟悉,但我叫不出他的名字。
“阿青!阿青!”他輕聲喊我,見我沒理他。他匆匆下了車,走到我身邊來。
“你一個人待在這裏幹什麼?”他極溫柔地拉我。
我把頭埋在膝上。
“你不能坐在這裏,會出事,我送你回去。”
“走開。”
他沒有走開,過了一會兒,我才發現他在我身邊坐了下來。溫暖的大手掌覆在我肩上,我想推開,但那麼溫暖的手安慰我的孤單寂寞,一時之間,我竟不願意去推開了。在那樣的失落中,我真的捨不得。
“克麗絲汀呢?”他問。
我猛地掙脫開,他不該問起克麗絲汀,我終於想起他是誰了。秦大佑。
“怎麼啦?”他滿臉訝異,“我們是朋友,不是嗎?”
朋友!我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你可以信任我,我會幫助你。”他滿臉憂色的說:“阿青,你這樣下去要生大病。”
我早就生大病了,只不過不自知而已。
他把外套脫下來,披在我身上,“如果我得罪你,別跟我的衣服一般見識。”
那件厚茸茸的外衣把我包得暖暖地,幾乎透不過氣來,我藏在裏面,像蝸牛背着殼,有不方便的地方,但也可以完全不問世事。
我喘息着,不知不覺中,淚流滿面。
秦大佑沒問我為什麼哭,他只是有耐性的守着。我終於不再拒絕他,靠在他身上。
“我很難過。”我哽咽。
“我知道。”他安慰。
“我真的很難過。”
他大手一攬,我整個人都在他懷中,嗚咽依舊,但原先的失落已消散。
天還是那麼黑,然而我不再畏懼夜色。
一輛警車駛了過來,警察自裏面采出頭來,用手電筒照我們,粗聲粗氣地問:“喂!你們在那裏做什麼?”
他以為我們是歹人,又照了一遍,照得我們兩眼發花,他這才滿意。
“別坐在那裏,夜深了,趕快回去。”警察又叫。
秦大佑扶着我慢慢站起來,我的兩腿酸麻,好半天都站不直。
“不急!不急!”他安慰我,“我們慢慢來。”
那陣酸麻過去時,我伸了伸腿,赧然的看他一眼。他笑了笑,笑容里有無限暖意,像陽光。
“我送你回去。”他小心的把我攙進了車裏。
“我不要回去。”
“你想去哪裏?”他是個君子,並沒趁機拉我去他處,占我便宜。
“我不知道。”我茫然。
“去蔻蒂那兒,她睡得晚。”
我們去了。蔻蒂果然還沒有睡,因為她尚未返家。
樓上正在施工,也波及到大廳,處處都是東西,像中南美連綿不斷的戰火,我是設計師,有個風吹草動都該由我責負。
我們在花園裏的玻璃房坐,工人送來茶點。
“沒你們的事了,去吧!”秦大佑揮揮手。
茶泡得很薄,很香,正合適我的口味,喝了下去,五臟六腑都得到了熨貼,我舒服地吁了一口氣。
“為了什麼事不開心?”秦大佑含笑着問。
我看暖房中的奇花異草,不出聲。
“在公司受了氣?”他又猜。“跟克麗絲汀吵架?”
我牽動了一下嘴唇。暖房裏長得最好的是蘭花,東洋蘭與西洋蘭各半,蘭是花之君子,小小一株,若是培育成功,往往有百萬之價,但不識貨的人卻當它是野草,我站起身背對着他。
“你似乎感觸很多?”他問:“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嘆了一口氣。“發生了什麼並不重要。”
“在那些不重要之後呢?”他問到了要害,我轉頭看他,因為他聰明。
“我只是突然領悟到一些事情。”
“是在看到這些蘭花之前,還是之後?”他更聰明了。
“今天下午有人送我一盆金線蓮!”我的唇邊有一絲苦澀,但那苦澀使我微笑。“那盆金線蓮乍看之下像盆草,但是它可以治癌。”
“是嗎?”
“難道這樣不夠?有用的就是金線蓮,沒用的就是草。”我叫出了聲。
“你認為呢?你自己是蘭還是草?”
“我不知道。”他問到了真的要害。也許我應該還是瀟洒地,跟平日一般漠然,在Kiss繼續跳舞,為何我非要突然地領悟到什麼,想這個煩人的問題。
“每個人都希望自己是蘭,深處幽谷不為人知,但遇到了名利,又汲汲自營,唯恐落於人后。”他冷冷哼了一聲。“如果是這樣,做蘭與做野草,並沒有什麼不同。”
“你呢?你又自以為是什麼?”
“我從不自以為是什麼!”他笑,笑得開朗,笑得有智慧,那並不是我認識的秦大佑,我獃獃看他,他有千萬種面目,不是嗎?當他在DDC時,是濁世佳公子,在蘭嶼時,他是個愉快的原始人,方才,他又有了智慧……他有太多大多的面目,哪一個才是真正的秦大佑?
“楊青,你錯了。”他說:“蘭跟草的確是很相像,分辨它們需要相當慧眼,但就算是草又有什麼不好呢?”
“我沒說不好。”我懊惱地說:“你不明白。”
“當然,如果你明白——草跟蘭的不同,只不過它尚未被發現其功用。”
“發現了又怎樣?”
“不怎麼樣!”他冷笑。“誰又說蘭能怎麼樣呢?在不欣賞它的人面前,它一樣是株草。”
我的心有某種巨大的撞擊聲,但我不願去承認,秦某人還不配開示我。
“先知以利沙曾經說過,你需要的,所求的,全部在你家裏。只因為道理太簡單,所以你不能相信。”他說。
我轉身而去。
他拉住我。
“放我走。”我小聲叫。
“如果我不放呢?”
“我會愛上你。”我輕輕地說。
他一下子放手了。“為什麼?”
我不敢去看他的臉。“我不知道。”
他的手箍住了我,筵得緊緊的,“愛我很可恥嗎?需要這麼急的逃走?”
“我不是逃走,我只是走。”
“為什麼要走?”
“遲早是要走的。”我軟弱的說。
“什麼意思?”疑心地問。
“你的花園裏花草太多,不多我這一枝。”
“放你的狗屁。”他大喝一聲,我的魂幾乎給他喝沒了,頭腦中更混沌,但願上天能指引我明白為何停留在此地。
“放我走吧!”我懇求他。
“你走了我沒辦法找你回來。”他回絕,將我拖進了屋子。
“看你這副沒出息的樣子。”他把我扔在沙發上,跟一大疊照相簿子,小瓶子之類坐在一起,甚至有一隻小碟子自本子中滑下來撞到我的膝蓋,我不斷咒罵自己。
“你跟我吵,跟我打啊!”他凶得很,掙的滿臉滿脖子暴青筋,不再是濁世佳公子,也不是摩登原始人,看起來很可怕。
吵也吵過了,打也打過了還有什麼可現世的?我灰心得很。
“我們結婚吧!”他終於忿忿地說。
克麗絲汀聽到婚訊時,張大了嘴。“天哪!你不是說秦某人是花花公子嗎?”
“管不了那麼多了!”我軟弱無力的說。
“說你老土你還真老土!”她跳着腳罵,還一逕地問陳強生,那是她的新相識:“是不是啊!是不是啊!”
陳強生不敢幫她的腔,怕得罪我!更不敢不理睬她,只有滿臉陪笑唯唯喏喏。他喜歡克麗絲汀,瞎子都看得出。
“你跟了他,會後悔一輩子。”克麗絲汀狠狠瞪我,在這之前,她一直都是勝利者,現在才意識到秦大佑並不在乎她,簡直是奇恥大辱。
“再說吧!”我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這些天,我什麼事也不想做,在未與秦大佑明朗化前我已耗盡所有心力與他作戰,故此精疲力盡。
“你已經不是小女孩子,萬一秦大佑做出什麼對不起你的事,你沒機會重頭開始。”克麗絲汀見陳強生一點忙也幫不上,索性將他遣走,與我說知心話。
“誰說要重頭開始!”從今以後,我甘願做草,未被人發現好處的草,強過為李麥克做牛當馬。
“秦某人給你吃了什麼葯,把你迷成這樣?”克麗絲汀做關心狀,太讓她關懷,可不是什麼好事。
“色不迷人人自迷。”我賴在椅子上無病呻吟,秦大佑答應我,結婚後,我可以做一名寄生蟲,再也不必疲於奔命。
直到他如此恩賜,我才知道自己是如何的懶惰。我根本不是女強人的料。
我是標準的女懶人。
拚死拚活了這許多年,我早覺得非常之累。
“吾累矣,汝可去!”我對克麗絲汀一揮水袖。
她見我不可救藥,悻悻而去。
說是生氣,去的還不是迪斯可舞廳之類,她再過數日便回美國,捨不得不玩。
她走後不久,我正在昏昏欲陲,突然門鈴大響,定是秦大佑,自那日開始,他不再到處玩耍,總是來府報到,同商大計。
所謂的大計不外乎是請幾桌酒,請哪些人,到哪裏照相等等。
“到現在我還不敢相信你會答應我。”秦大佑昨天走時說。“我真擔心你明天就反悔。”
“為什麼?”
“你答應得太容易?”
“因為我拒絕的太不容易,才揀好做的答應。”我笑着將他推出去,免得被克麗絲汀回來撞見,但克麗絲汀回來還是發現了。
我先應門,外邊站的不是秦大佑,而是一位中年紳士。
“找哪位?”我皺起眉,現在有許多闖空門的,舉止穿戴都像紳士。
“找你。”中年紳士微笑。
“有什麼貴事?”我已經預備關起鐵門。
“你說我找你會有什麼事?”他的衣履鮮潔,看樣子真不像壞人,但竟敢如此打扮上我家門來白吃豆腐,非常可惡。
“阿青,等等!”他在鐵柵門外叫,居然已經查出我的姓名,我嚇了一跳。
“你到底是誰?”
“這是我的名片。”他隔着鐵柵遞進來一張紙,我看到上面的字,立即頭皮發麻。
“楊道茂。”我一個字一個字的念,整個人都昏了,我怕我要暈倒。
“我是你的父親。”他自我介紹。
太鮮了,我們近卅年沒見面,此人竟來告訴我他是我父親,而相貌與舊照片相差甚遠。
“有何貴事?”
“我想跟你談一談。”
“我不知道該跟你談什麼?”我拒絕,他若是想與我抱頭痛哭之類的,門兒都沒有。
“即使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客人,也不該把我關在門外。”他據理力爭。
他是客人嗎?當然不是,他是不請自來。
我把門打開了。
“你說吧!”
“我可以進來坐嗎?”他張望室內。
我請他坐了。
“卅年了。”他坐下后,嘆了一口氣,開場白一如所料的陳舊。
“卅年都不知道我有父親,也沒什麼差別。”我雙手抱胸,待會兒我不希望秦大佑來時會撞見他。
“我的心裏卻一直有你。”他微微一笑:“我們是父女,錯不了的。”
“那又如何?”我聳肩:“你負過任何責任嗎?”
“我很抱歉。”他又嘆氣:“你外婆不准我,甚至你母親去世時,我想回來看看,她都阻止。”
“何必數說死人的不是,她沒辦法回來跟你對質。”我冷笑一聲。
“你恨我,對嗎?”他搖搖頭。
我看看錶:“很抱歉,我現在有事,如果你有什麼話要交待,請快一點。”
他原先的笑容完全消失了,臉上只剩下疲倦的皺紋,悲哀地看着我,好久好久才開口,聲音輕得像蚊子哼:“阿青,你要我怎麼說?”
我一下子泄了氣。不知道我該如何應付他,我永遠占不了上風,不過我也毋須站在上風。
“你想說什麼,說吧!”
“我要帶你回美國,全家團圓。”
克麗絲汀也這麼說,她並未假傳聖旨。
“很抱歉,我辦不到。”我低下頭,拒絕他竟然有犯罪感,真是怪事。
“我們全家有卅年不曾在一起了。”
“我知道,但我要結婚。”
他的眼睛一下於睜大了。“跟誰?”
“我會請你去觀禮。”我不耐煩地說。
“我可以先見見他嗎?”
“最好不要。”
“我可以向他解釋——”他困難地咳了一聲:“阿青,我要給你嫁妝。”
“不需要。”
“別拒絕我,”他的身子顫抖起來,我怕他要哭,幸好他沒有,只是說:“一定是要給的。”
“給克麗絲汀吧!”我的心軟了!語氣也不再有那麼壞。他是我的父親,不管他曾對我做了什麼,事情都過去了。不該對他如此殘忍,更不該讓他認為是外婆沒把我教好。
“你們一人有一份。”
電鈴這時候響了,我看看他,他識趣地說:“我走了,晚上我再來。”
秦大佑見他匆匆出去,問:“他是誰?”口氣中充滿了嫉妒。
“那是我父親。”我輕輕地說。
“既是伯父,為什麼不給我們介紹。”
我不哼聲。
“阿青,你心裏不高興?”他貼着我坐,讓我靠在他的肩膀上:“有什麼困難說出來,我們一起解決。”
那肩膀強而有力,在這之前,我一點兒也不知道男人的好處,虛度數十寒暑。
“如果你突然多出來一個父親,你會怎麼想?”我問。
“我不知道,我已沒有了父親。”秦大佑黯然地說:“我上中學時,他就去世了。以後,全靠着我母親支撐,孤兒寡母——不容易。”
聽起來他們一家受盡欺凌,好不可憐。
“克麗絲汀告訴過你,是嗎?”我疑心起來,楊道茂來之前秦大佑已經知道。
“我什麼都不曉得。”他假撇清。
“我看你知道的比我還要多。”我更懷疑。
“別談這些了,我昨天問你的事考慮得怎麼樣了?”秦大佑的臉湊了過來,在我鬢邊挲摩着,無限的濃情蜜意;但正如他對我的猜疑一樣,他愛我愛得太容易,引人困惑。他——為什麼愛我;為什麼選擇我,而不是選擇別人?
“什麼?”
“去看我母親,她知道我要結婚非常高興,想見見你。你要嫁到咱們秦家,總不能不理她吧?”
醜媳婦總要見公婆!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
“我該如何拜見我未來的婆婆?”我向他請教。
“去向她請安,她就會很高興了。”秦某拍胸脯保證。
這是謊言。
秦某人的老母親能保住秦家王朝十數年不衰,把兒子耍得像傀儡,豈是好相處之人,恐怕我得跪着去、爬着去。
“你預備什麼時候帶我去?”我嘆口氣,去吧!去吧!大不了搞得一身剮。
“別皺眉頭,我母親很慈祥,不會難為你的。”他笑我膽小。
我是笨瓜才會相信。依我工作這許多年的經驗,女人比男人更難纏得多,踩女人的通常是女人。當吾輩女同胞痛罵男性不仁不義,萬勿忘記,女人的敵人還是女人。
“我母親會給你見面禮。”秦大佑利誘之。
我猜是金手銬一雙,銀腳鐐一付,鎖得秦家媳婦日後再也不能出門,任憑老佛爺使喚。
“我還以為你的膽子大,是女中豪傑。”他更加得意。
所言差矣,我若有志當女中豪傑,何至於一敗塗地?我是女弱者,女失敗者。藉數千年來女同胞的傳統歸宿,結束不愉快的失敗旅程。
“別人恭喜我釣到金龜婿。”我笑嘻嘻看他。
“難道你的意思是我們兩個人都錯了?”他並未被我愚弄。
我不是女中豪傑,他也非金龜婿,我們應該合作,互亮底牌,或可利己利人。
克麗絲汀這時又回來,一見秦大佑在座,非常晶瑩剔透,“我忘了帶外衣。馬上就走。你們說!你們說!”
她有地方跳舞還需要什麼外衣!我看這分明是借口!想回來一探虛實,捉拿我的把柄。
“小妹!近來可好?”秦大佑連忙招呼。
克麗絲汀拿起外衣就走,並不多留,更顯得心思的曖昧。
“我們也走吧!”
“上哪兒?”
“去拜見老佛爺。”我懶得洋洋站起身,今天這一身豪華打扮還是克麗絲汀的,見未來婆婆應是綽綽有餘。
“你不準備準備?”秦大佑非常體貼。
“再準備心還是跳。”我笑:“在跳死之前趕緊見她老人家吧!”
他不以為然,一路嘀咕老人家有多麼慈祥和藹,教我不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路過仁愛路時,我還下車去看了一下工地,結婚之事,我尚未去告訴李麥克,業務正在鼎盛之時,他會把我斬成八塊。
秦大佑在車上等我,他可不敢隨便進屋,他害羞,怕人看他。
“結婚之後,你就安安心心待在家裏。”他誦念秦氏家訓。
這敢情好,我正愁沒人養我。
秦老太太住在關渡的一幢別墅,毗鄰高爾夫球場,俯瞰淡江悠悠,風景非常幽美,是理想的世外桃源。
秦公子先進去叩安,我在大廳等了快半個鐘頭,風景被我看來看去,看了至少一百遍,裏頭才有了動靜。
“我們老太太請你進去。”
一個小丫頭在我後頭含笑而立,一身白衣裳,一條粗辮子,跟大廳中的金碧輝煌相輝映,讓人疑心,是不是走錯時光隧道。
老太太一點也不老,養生得法,不像六十多歲的人,皮膚非常白凈,六十歲還有這樣好的皮膚,真教人服氣。
“坐。”老太太說。“大佑,好好招呼楊小姐,別怠慢了人家。”
我的頭皮發炸,紅樓夢中黛玉初見老太太,也沒比這更客氣。
老太太打量我,她的技巧高明,但比鄉下老太婆更煩人,眼角一瞄便從頭看到尾,我肚腸中有幾支稻草,她恐怕都已經數了出來。
依我看,秦大佑那些花花草草,恐怕沒有一株經得過試煉。
我當然也不是真金。
老太太是喝茶高手,幾片鐵觀音,泡得極出色,喉韻非凡。
“楊小姐府上是——”老太太問。
“江蘇。”
老太太“啊”了一聲。“那倒跟咱們是同鄉。”
秦大佑笑咪咪,這是第一關,托賴同鄉的福。已經過關斬將。
“聽大佑說,楊小姐是有名的設計師?”老太太除了年輕的臉,還有雙漂亮的手,她拿起蓋杯來,淺啜了一口,放下茶杯,手擱在桌上,玉一般的白,蔻丹閃閃發光,十個指頭纖長柔細,恐怕只有西太后能與之比美。
“靠朋友幫忙,混口飯吃。”
老太太沒聽過江湖話,嚇得二條眉毛聳立。她現在可以享清福了,不知道從前是如何胳膊上跑馬。我曾聽李麥克形容過的“鐵娘子”秦夫人,已完全退隱。
李麥克說:“像秦夫人這樣的角色,現在已經沒有了,她丈夫死時只留給她一家百貨公司,兩家戲院,她有本事做成四家連鎖百貨公司,十家戲院出來。”
“楊小姐府上還有什麼人?”秦夫人查戶口查得緊。
“還有老太爺。”秦大佑代答。
“哦!老太爺在何處發財?”
秦大佑把父親的大名招出,老太太點頭稱是,其實依我看,她並不認識無名小卒。
“楊小姐跟我們大佑認識多久了?”老太太拿起照妖鏡,把我從裏到外看個仔細。
秦大佑虛報軍情,說我倆相識已有半年,情投意合足以白首偕老。
秦夫人間我貴庚幾何,我據實以答,她做恍然大悟狀:“的確不能再擔誤了。”
我只有她老人家年紀的二分之一。她卻認為我已人老珠黃。非搭上婚姻號列車不可。
老太太繼續盤根問底,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我曾答應王婷立保證書給她,書旁還會燙有金遏,四角畫小天使,全是一派胡言,故立遭此報。
老太太盤問至一段落,秦大佑帶我到花園散步。
“表現得不錯嘛!”他誇讚,“從頭到尾都能保持風度。”
我問他我有什麼風度?他答之:“你不是一直都在微笑嗎?”
老太太對我印象不錯,還留我吃晚飯。
吃飯是大事,和打麻將一樣,可有充份時間看出人品。
我想打退堂鼓,但秦大佑說,婚後我得天天與老太太吃飯。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就算我能受了得老太太,她也未必喜歡我上門騷擾她。
但總而言之,我這般輕易踏入秦大佑的陷阱,悔之晚矣。
晚餐的菜非常精美,三個大人吃飯,有七八個菜,兩個湯,桌子很大,若要挾菜,往往得轉動圓盤,老太太在座虎視,我無法從容自然,又不願意越界攻擊,只有猛吃秦大佑挾給我的菜。
一頓飯吃到天黑,老太太的美容師來了,老太太要我們留下來繼續吃水果。
我只求速速離去,就算是仙桃也不想品嘗。
“你跟我媽合得來。”秦大佑完全不知情,我對他微微一笑。
淡水的夜景真美,我從未與朋友這般晚來過,這是秦大佑給我的獎賞。
他把車停在商專旁邊,帶我爬坡,幾百個小石階,光看着就會發傻,他卻帶我一股作氣往上爬。
說也奇怪,爬着爬着,氣力就來了,根本不用他拉,也能往前沖。爬到一半,他要我回頭看,四周一片漆黑,石階旁全是茅草叢,摔下去怕不粉身碎骨,但我還是回過頭了,這才看見美景,在野樹的掩映下,遠方海口閃着鄰鄰的光,藍中帶黑的是船影,黑沉沉的是山影,天上閃爍的是星影,開闊的氣勢教人心神一寬。
乍然一見,美得先讓我一陣喘氣,接着是淚不由自主流了出來。
“這才是真正的淡水。”秦大佑與我在小石級上執手相握,我們不再言語,卻覺心意相通。
這麼美的地方,彷彿異國景色,竟是我的家鄉。
“哭什麼?”他替我拭淚,“這也要哭么?”
這是我第二次在他面前掉淚。
我緊緊的倚靠着他,就在這樣狹窄的地方,將自己的一生一世托給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