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準時搭上八點鐘的班機,克麗絲汀穿着夾腳拖鞋來送我,她不捨得回去,她與那花花公子有得泡。
“我真不明白。”她懶洋洋地說:“你不喜歡秦某人就算了,他又不會吃掉你。”
我很難解釋自己的心情,當然更不必對她解釋。
現代人在拒絕與接受之間,往往充滿了矛盾。
回到台北,天上落大雨。
家中電話震天作響,是李麥克。他真是個魔鬼,有千年道行,心血來潮時,只需招指一算,便知佳人有難。
他約我吃飯,但我心情不好,天使、魔鬼都不能去應酬。
“你不來會後悔。”他咆哮。“今晚的飯局裏有本公司有始以來最大的客戶。”
我不需要大客戶,我尚未戀愛即已失戀,心裏面一大堆奇怪的嗡嗡聲,需要心理醫生的治療。
放下電話后,那嗡嗡聲益加響亮。
“什麼?什麼?”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空氣中大聲的問:“我失戀?有沒有搞錯?”
秦大佑是個什麼東西?
我覺得荒唐。但領悟到自己荒唐,並沒有更好過。
也許洗個熱水澡會好過些,我在浴缸放水,水放滿了卻坐在熱氣騰騰的缸邊哭泣。
不僅流淚,還嗚嗚出聲。
我厭恨自己落入秦大佑陳腐的圈套,卻仍然難以自抑,畢竟我不是天天都會愛上誰,百八十年難得遇上一次,所以敝帚自珍,愈哭愈像個怨婦。
哭完了,我才覺得餓,腦中開始出現各色美食!肉粽、烤麩、蛋糕、蚵仔麵線……
想起這些食物,給了我無上的安全感,總比想着秦大佑那個王八蛋好。
我換上襯衣牛仔褲,準備出去飽餐一頓。
門鈴卻在這時候響了起來,一定是李麥克,打開門預備好好臭罵他一頓,卻不料外頭站的竟是秦公子,淋得一身濕,像是落湯雞。
“你搞什麼飛機?”他罵:“不吭不響跑回來,什麼意思?”
我獃獃看他。
“你幹嘛?”
“人都到門口了,不請我進去,也該拿條幹毛巾給我擦擦。”他的眼中噴出怒火。
“克麗絲汀呢?”以德報怨,我施捨給他最大的一條浴巾。
“她會捨得回來嗎?”他沒好氣的從浴巾下伸出險來:“她認識了個蘭嶼青年,人家正在刻獨木舟送給她。”
相逢何必曾相識,原來同是天涯淪落人。
他不會刻獨木舟獻殷勤,所以慘遭淘汰。
“笑什麼?”他瞪我:“我到底什麼地方得罪你,讓你放我的鴿子?”
“你猜。”
“誰大老遠跑來跟你玩猜猜看!”他還是真發火,一把揪住了我。
“你幹嘛!”
我後悔不該放男人進屋,但為時已晚,我放聲尖叫,他捂住了我的嘴。
他應該用別的方式捂我的嘴,比如說毛巾之類,但他的方法太過老式,所以尊手立刻被我咬破。
“你——”他痛得慘叫連連。
他用這種濫方式騙過不知多少女孩子,得到報應是應該。
“為什麼這樣待我?”他氣急敗壞。
“我該怎麼待你?”我雙手抱胸,太妙了,此人竟然上門來指導在下。
“我對你一片誠心。”他說著,眼淚突然滾滾而下,我瞪大眼,這輩子還未見男子哭泣過,簡直不知該如何對付。
我希望這僅是個惡夢,我用指甲狠掐自己,卻怎麼也掐不醒。
噫唏!這竟不只是個惡夢。
“你怎麼這般多愁善感?”我埋怨道。
“我不像你。”他從淚水中抬起頭,燈光下,那張困擾過我的臉仍然那麼英俊,卻充滿了失落。
“不像我什麼?”我茫然地看着他。
“沒有心,也沒有靈魂。”
他走了。
罵完我沒有靈魂,沒有心。
這人是秦大佑嗎?是那個翮翮於眾美女間的花花公子嗎?
難道他有心、有靈魂?
克麗絲汀到第四天才回來,斬獲甚多,有貝殼項鏈、古代銀幣打造的飾物,方型毛織披肩……當然還有那隻氣走秦大佑的獨木舟。
她走到哪裏都受歡迎。
太有人緣了。
“秦大佑真不夠意思!”她抱怨說:“人家請我們去參加飛魚祭,他卻不聲不響溜走,害邀請我們的人沒面子。”
我告訴他,秦某人為她傷心落淚。
“真的嗎?”她眨着那雙慧黠的大眼:“我還以為他根本不在乎我!”
說完,拿起電話就撥。
“三更半夜你打給誰?”我阻止她。
“老秦。”
我告訴她,老秦會因此而輕視她。
“你有沒有搞錯,他既能為我哭泣,怎麼會輕視我,包準他歡喜若狂,載歌載舞。”
她是新潮人物。
但聽到接電話的是個妙齡女子,竟也沉不住氣,“你是誰?”她質問那名女子。
原來是撥錯號碼。我為自己的冷眼旁觀感到可鄙。
但她放下電話,不打了。
“手風不順。”她說。
我躺在床上,胡思亂想了一陣,她才如龍捲風般上床,躺下后,三秒鐘便入夢鄉。
我知道她睡着,因為她連睡覺都不安份,還嘻笑出聲。
“喂!喂!”我叫醒她:“你這麼吵,別人怎麼睡覺?”
“噓!別吵!我夢見吃東西。”她如數家珍,害我飢腸轆轆。
我起床穿衣時,她還在假裝好人:“你幹嘛,半夜三更到哪裏去?”
我能到哪裏去,當然是“廿四小時”。
“什麼叫廿四小時?”她問。
“你如果起床穿衣服,我就帶你去飽餐一頓,否則你繼續做夢好了,在夢裏大吃大嚼有益減肥。”
她立刻跳下床,一邊滔滔不絕:“我要吃牛扒、雞翅膀、鳳爪、烤香腸、還有——”
她是吃大王。
我到地下室去拿車,管理員捨不得開燈,只留兩小盞微弱的日光燈,到處黑影幢幢,着實可怕,進到車后,似一陣風般駛出來。
到了廿四小時,居然高朋滿座,轉了好半天才轉到一個座位。
“快坐下!”我招呼克麗絲汀,這麼好的機會,她還在發獃。
“你看,那是誰?”她神秘兮兮。
“誰?”我低頭看菜單,我要叫金槍魚沙拉,蘋果派,外加一客雪糕吃個飽。
“還有誰?”她噘嘴,做怪樣。我們一進來時,就有大半以上吃客抬起頭瞻仰她的丰采,她還不知足,要作怪。
我沒好氣瞪她:“你是來吃東西還是來逛動物園?”
“別裝作那麼鎮定好不好?我不相信你不生氣。”她嘻皮笑臉。
我往她示意的方向看去,立刻把眼光收回來。
“老秦在約會別人。”她喜歡看圖說話。
我又不是瞎子!
那名女子甚是豐滿妖艷,媚態十足,磁力四射,可以打九十九分,是個正在竄紅的演員,我在某客戶的辦公室見過她,她膽子很大,敢光明正大的找上門去,沒想到現在搭上了秦公子。
“老秦沒有眼光。”克麗絲汀不好好吃自己盤子裏的東西,來叉我的沙拉。
“少管別人閑事。”
“他品味甚肥,喜歡沉澱霞。”她還在批評那名艷女。
我沒吭聲,但她叫侍者過來,“我喜歡糖漿再熱一點。”
她大小姐說的是美式中文。
侍者居然聽懂了乖乖去替她熱糖漿。
我趁侍者再來時往秦大佑那邊看,秦公子正在結帳,然後艷女挽着他的手出去。
“這麼晚了,還去哪裏?”克麗絲汀在嘀咕,完全像個碎嘴子老太婆。
我吃滾燙的蘋果派,冷凍的雪糕,居然還吃不出什麼味道來。
“這家店真難吃,以後不來了。”克麗絲汀與我敵愾同讎。她當然不高興,秦某人愚弄了她,又去追起別人來。
“不好吃就走吧!”我站起身,明天一早還要去應付客戶,半夜出來本就是不智之舉。
克麗絲汀與我穿出大堂,四座頻頻驚艷,他們完全不曉得這裏走的是兩個無趣之人。
回到家,她打開收音機,某個號稱台北名嘴的男主持人在節目裏說鬼故事,音響效果恐怖十足,我啪啦一聲關掉。
“幹嘛?”她聽得津津有味。
“睡覺,女人過了十二點不睡覺,會老。”
“我們每一秒鐘都在老,怕什麼?”她重新打開,坐在地板上,抱只墊子,聽得齜牙咧嘴,真是活見鬼。
我把臉藏到枕頭下,藏了半天也沒睡着,只好再起來,坐上我的工作椅。
“工作狂。”果然招來克麗絲汀的譏評。
我平心靜氣地畫自己的圖,這兒是我的安全港,我需要工作,不停的工作。
“我們得好好地談一談。”克麗絲汀聽完了鬼故事,又來招惹我。
“跑了一整天,你不累?”我把磁尺往上一推。
“知道你心情不好過,何苦折磨自己?”
“畫一張圖五千元,有這麼貴的折磨?”我翻了個白眼。
“果然是在生氣。”她拍手,“阿青,你露出馬腳了。”
“你有完沒有?”我看她。
“老秦對不起你,我想法子替你出氣。”她興緻還來得大。
“神經病。”
“狗咬呂洞賓。”她搖頭嘆息:“好人果然做不得。”
我打開窗戶,大口呼吸外頭的新鮮空氣。
“我有個妙計,”她湊過來,“老秦愚弄我們,應該得到懲罰。”
“別扯上我,你的麻煩與我無關。”
“原來是個有自尊心的人。”她嘲笑。
“我要睡了。”我打哈欠,“你愛做夜貓子儘管自便。”
我一覺睡到天亮,其實說是睡到天亮,只不過睡了兩個鐘頭,但我的福氣僅限於此。
洗過臉,正在煎荷包蛋,克麗絲汀也晃進廚房,盯着我做事,盯得我心裏發毛。
“你坐下來行不行?”
她打開冰箱,倒滿一杯橙汁,我以為她自己喝,沒料她竟遞給我。
太有同胞愛了,難道太陽打西邊出來?
“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不值得。”她嚴肅地說。
我不懂她的意思,也不想懂,今早約好去三峽的工地,沒時間和她磨牙。
“老秦嚴重地侵犯了你的生活,哪裏丟的哪裏找回來。”她的口氣猶如江湖人士。
我立刻和她劃清界線。“你丟了什麼自己去找,我很忙。”
“你忙什麼?”她以悲哀的眼光看我。
“小姐,除了出生時銜着銀湯匙的公主,每個人都要應付生活。”
“假清高。”她嗤之以鼻:“不管你如何遮掩,都掩蓋不了事實。”
“你如果太閑,可以去育幼院照顧孤兒,或是去養老院陪伴老人。”我匆匆吃完我的十全大補荷包蛋,抹了嘴,捲起圖就走。
“等等!”她抓住我:“你要正視現實,逃避無法解決問題。”
她必是痛恨秦大佑,才這樣急着拖我下水。我擺脫她,待飛羚疾馳在公路上,心才不那麼卜卜跳。
到了三峽,茶農老伯家的彩色玻璃已經鑲嵌好,陽光透射而下,非常壯觀,老夫妻倆十分高興,告訴我,請入厝酒時,所有的親戚都會來賞光,要我把男朋友一起帶來。
“男朋友?”我以為他們指的是李麥克,便好言相告他們弄錯了,矮子才是我的老闆,不是什麼男友。
“楊小姐害臊!”茶農阿伯跟他牽手說:“都要結婚了,還不好意思講,我看那少年家很不錯!”
誤會大矣!哪有什麼少年家!又是誰要結婚?包準不是在下。
阿伯還要啰嗦,但我已登上梯子,嵌的玻璃有一塊角度不對。我從口袋掏出記事簿,準備扣玻璃公司的錢。
“這樣很好!”老伯在下頭叫:“我喜歡。”
玉皇大帝喜歡也要扣,這是規矩。
轉到和室,水槽的管子裝得歪歪扭扭,教周亦來監工果然錯誤,他經驗不足,遭工人愚弄。
“拆掉。”我只對水電小張說兩個字,非常之言簡意賅,他看也不敢多看我一眼,乖乖拆了,他是個老油條,最曉得如何偷懶。
地板工見我來了,笑嘻嘻:“楊小姐不是去蘭嶼了嗎?”
如果我死在外島,他們一定開心,只可惜天不從人願。
看看他鋪的什麼地板,大門口居然雜了兩塊咖啡色的,在淺金色的楓木地板中非常出鋒頭。
他抗辯:“阿伯說沒有關係。”
當然,阿伯是個好人。大惡人由我來扮演。
轉了一圈下來,給周亦監工的這些天錯誤百出,如果我生氣也跟他氣不完,只能怪自己貪玩,非要去什麼蘭嶼。
“不要對工人大苛刻。”出來時,阿伯勸我:“肚量大一點才會有福氣。”
我哭笑不得。
“一定要請我們吃喜酒。”阿伯千叮嚀萬囑咐,方准我上車,我胡亂答應,到了板橋,終於想出來上回克麗絲汀冒我的名來吃拜拜,陪伴他的是秦大佑。
老天呀!我大聲呻吟,她這般破壞我的名譽,我應該剝下她的皮做鞋穿。
回到公司,周亦坐在那兒畫圖,看我回來,高興地望我一眼,他一定以為自己是最偉大的監工,一切都十全十美,等着我誇獎。
我捺下性子,再告訴他一遍監工要訣。
其實帶工人很簡單,他所知道你無所不知,便可天下太平,連督造萬里長城都不費吹灰之力。
“我知道。”他愉快地說:“他們一有狀況,我立刻發現。”
他沒發現工人當面便已訕笑他。
我指着架上的一大排書,希望他了解,不僅要多讀書,還要多用腦筋,才不會失敗。
他的臉漲得通紅。
我又多了一個仇敵。
若我是男性主管,他必會俯首認罪,但我不能因自己是女性便歧視自己。
李麥克喊我進去。
蔻蒂‧林今早向他抱怨工程進度太慢。
“粉紅色的大理石缺貨。”我向他報告,“這是不得已,但其他的一點都沒有耽誤。”
“你應該常去看看,她會介紹大客戶給我們。”李麥克對我前日不去應酬客戶非常不滿,急於公報私仇,但此事證據不足也不能拿我怎麼樣。
“我會去跟她請安的。”我笑。“還會跪下吻她的手。”
“我是為你好。”李麥克的一張臉氣成豬肝色。.
出得門來,心情非常之低落,外頭又下着雨,我把車開到王婷家裏。還沒停好車就見玻璃窗中克麗絲汀的背影,她正坐在高腳椅上跟王婷吹牛。
“早知道就跟你們一道去。”王婷對我說:“蘭嶼這麼好玩。”
她不知道一道去的還有秦公子,克麗絲汀口稱老秦老秦,任何人聽了都以為那老秦不過是她大小姐的隨從。
“台灣好玩的地方真多。”克麗絲汀伸着懶腰,模樣嬌媚至極,“我們應該駕汽車環島一周,大家輪流開,誰也不吃虧。”
她的萬里長征計劃引起王婷的興趣。
我們再找一個人,正好坐一車。”王婷問:“依你看誰合適?”
我答之:“李麥克。”
王婷白我一眼。“我是說真的。”
“我也是說真的。”我笑:“他是最適當人選,我們三個絕對不至於為他打架。”
“何必多賠上我們兩人,你單獨去嫁他就算了。”王婷說:“你有了名份,我們多少可以有點好處。”
“這麼好的福利,我們應該抽籤決定。”我猛嚼爆米花,王婷太能幹,連米花都比別人爆得香。
“不要,我既不能讓矮子才做我的丈夫,更不要他做我的姊夫。”
“做朋友的丈夫呢?”我看王婷。“車馬衣裘可與朋友共,也不會吃虧。”
她生氣了:“你去死。”
她跟李麥克有過節,辭工時,李麥剋扣過她的員工互助金,雖然三個月後還了她,但也已犯下滔天大罪。
我當然不會去死,下午有更重要的節目。
到了蔻蒂‧林的公館,女工告訴我,小姐出門去了。這是天大的奇事,此時不過三點零一分。
我正預備退出,門口卻出現一個人,是秦大佑,身穿白色網球裝,手裏拿只酒杯。
“阿青。”他招呼我:“既然來了,怎麼不進來坐會兒,我妹妹馬上回來。”
這是個圈套,是個陷阱。
女工退開去。
“我回去公司等她。”
“怕我?”他伸出手攔我。他年紀不大,卻喜歡來老套。
我也喜歡。
不知道為什麼,心一直跳個不停。彷彿大禍臨頭,完全不能鎮定。
“喝點什麼?”
“橘子水。”
他走到吧枱邊親自動手,我嚴密注視,以免他施放迷藥。我並不是怕出醜,而是怕出醜后還得費儘力氣善後。
“乾杯!”他以酒杯碰果汁杯。眯着眼睛看我。
我坐了下來,有生以來頭一次不知道手腳該如何擺置,不該再見他的。他曾迷惑我心神,今日又設陷阱來作祟。
“我不會對你怎麼樣,用不着怕我。”他訕笑地倚在吧枱邊。
“我也不會對你怎麼樣。”我喝橘子汁,也許不要十分鐘便會香消玉殞,橫屍此地,但仍大口喝下。
“哈!”他大笑。
“你笑什麼?”
“我們應慢慢享受,我們是絕配。”
“我們可以討論點別的比較有意義的題目。”我嚴肅地說:“秦先生你的人生不至於只有那麼貧乏吧!”
“如果沒有你,我的人生有何意義。”他做了個滑稽的姿態。
“我為何要出現在你的人生里?”
“太遲了,你已出現。”
真是不幸,這竟是實話。
還不僅一個我,連妹妹克麗絲汀一起賠上。
但我是正經人,不合適陪花花公子玩耍。
“你可曾聽過一句詩——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他冒充斯文,搖頭晃腦。
“幾點鐘了?”我望表,再過十分鐘蔻蒂公主不回來,在下便要走人。
“我不會放棄的。”他雙眼圓睜逼近我,狀甚駭人。
“秦公子,垃圾桶在那邊。”我指引他,他說的全是垃圾,不該對我傾吐。
“你為什麼不能了解,我對你說的話從來未對別人說過。”
“我也是。”
他泄氣地坐下。
我曾見過蝴蝶求偶,它們只翮翩起舞,姿態優雅,非常有風度,所以容易求得伴侶。
“我明白了。”他緩緩抬起頭來:“你不僅拒絕我,還拒絕其他人。”
不!他不明白,他只是猜測而已。
我靜靜看他。如果我能一直保持緘默,他會現出底牌。到時候,我絕不會喜歡一個不僅含蓄的男人,便得解脫。
“這些日子我活得很痛苦,我不明了自己為什麼?為什麼是你?”他嘮叨不休:“你並不是我心目中的那種型。”
我想起“廿四小時”的驚鴻一瞥,掛在他手腕上的豐滿艷女。
“但我就是無法自拔。”他補充十大理由,猶如吟詩:“自我第一眼看見你時,我的心整個都碎了。”
他在Kiss夜總會見到的是克麗絲汀。
“秦先生。”我輕咳一聲,打斷他的詩興。“我辦公室還有事,不等令妹了,請她與我電話聯絡。”
“聽我說完。”他英俊的臉扭曲着。
“你已經說得很多了。”
“我還沒說完。”他絕望地抓住我的手,我相信他一心巴望我失去淑女風度。
“謝謝!不過你不用再說,剛才的已足夠幫助我恢復自信。”我掙脫他的手,巧妙移轉身形,快步往屋外走。這一世我再也不會與他單獨在一間屋裏,再也不會!
我將在我的日記簿里發下重誓。
“我什麼時候還能再見你?”他追上來。
我希望不會。
“從沒見過你這樣冰冷的女人。”
現在見到也不遲!
他總算還有點分寸,站在原處見我疾馳而去。
但我的算盤打錯。當我到了民生東路的酒店現場,又再見到秦某人。
我正在臨時辦公室攤開企劃書跟飯店負責人關文范說話。手持鉛筆喋喋不休時,他老先生進來了,我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平常不知有多跩的關文范卻肅然起敬。立刻為我介紹這是敝老闆。
我瞪大眼睛,這件案子從接手至目前,原來還未見過真主子。
“坐!坐!”秦大佑作慰勉辛苦狀:“大家坐,不要拘束。”
我們坐下來繼續討論預算。
依照關經理的意思是,工程愈豪華愈好,希望是東南亞第一流的大酒店。我標示的許多材料都被他否決了,他是明白人,任何物事只要出現在酒店裏,都要一流。
“我們的預算不是一流的。”秦公子替我解決困境。我若和關文范打起來,他是一點好處都沒有。
關文范吃驚的看着他,不知道為什麼大老闆的胳膊忽然要往外彎。
“我們請設計師來是請他發揮才能。”秦大佑指示屬下。“都是為公司做事,你們要好好互相配合。”
我在關文范心目中的地位必然立刻貶值,秦大佑丟的原子彈連我一齊炸死。他並非不懂道理,他是故意的,他知道明天我要和李麥克來這裏開會,預先放出話來,教我啞巴世吃黃蓮有苦說不出。
沒想到我楊某在設計界混了這些年,好不容易包到大案子,還依然要靠裙帶關係。
我五點鐘回公司,正好趕上吃飯盒,吃完了進入會議室開會。
這個會早在月初便該開,但本公司業務鼎盛,所以拖到此時,除了副總經理到高雄出差,所有人員一概到齊。
公司要大大小小的事全部拿出來討論,告一段落後,箭頭指向我。
“華麗酒店的案子目前由楊設計師負責。”李麥克說,所有的目光焦點都射過來,原來我這麼惹人眼紅而不自知。“我們來分配一下工作。”
我沒辦法不要周亦來當我的助理,但他是跟定了我,不過我也有法子安置他,酒店有四百多個房間,我可以指派他專管地毯。
地毯也是一項學問:他若能鋪好地毯,日後必也可以修成正果。
沈倍自告奮勇要做景觀工程、庭院、中庭、陽台全包了去。他有一個夢想,要把東京的圓福寺和京都的大仙院都搬來,做中國式的枯山水。
我由他,反正今天下午那本企副書已經作廢,既然秦公子插了手,最好一切從頭來過。
散會後,克麗絲汀在會客室等我。
“幾時來的?”
“你們的會可以開到二千零一年。”她抱怨,“把我都等老了。”
“人不工作才會老。你如果不回美國,應該找個事做。”我笑。“剛才李麥克問我,你有沒有意思來做公關?”
“不必了!”她連連搖手:“一家子裏有一個人在貴公司吃糧當差已經很好了。”
“你日日遊盪,當心變成廢物。”
“那怎麼可能,我只是在享受青春。”她是寓言中的蟋蟀,唱歌跳舞無所不能,不同的是,故事中的蟋蟀在冬日為無糧而哭泣,她卻在老年時擁有珍貴的回憶。
我坐上她的豪華香車,辛苦了一整天,不想再當司機。正閉起眼晴,她就告訴我:“陳詩瑗打電話給你,她下禮拜一過生日。在碧富邑請酒,你務必要去。”
“饒了我吧!”我呻吟,我是破壞人家夫妻和諧情感的罪魁禍首。
“她就知道你會這樣說。不過她教你不用擔心,她已經和趙昌宏正式分居了,你大可放心。”
“分居?”我坐了起來,坐得太猛,差點沒把前額撞一個大庖。
“她說你對她的鼓勵很有幫助,她已完全想通了。”
克麗絲汀說:“真看不出來,你還是婚姻專家。”
破壞專家!
我詛咒!下次再管他人閑事,一定先投平安保險。
她把車停在碧富邑門口。
“人家下禮拜請酒,你這麼早就到?”我奇道。
“沒有人請客,你連一杯咖啡也捨不得喝?”她瞪人,眼珠如鑽石閃開發光,我若是男子,吃她這一瞪,怕不立即銷魂蝕骨。
碧富邑的咖啡忒難喝,但我自己煮的也高明不到哪去,勉強可以將就。
只見克麗絲汀熟門熟路,她到台北不過半年,我跟她並肩齊行,倒像土包子。
逛進咖啡座,她四處張望,似乎熟人不少,有那隻在螢光幕上見到的電視紅星也跟她打招呼。
“阿周,好久不見!”她大剌刺的過去應酬。與她握手之人是華視武俠劇的當家小生,脫去頭套換上便裝,更加俊逸。
我枯坐,喝便宜咖啡,見她談笑風生,如花蝴蝶,人生幾何,應如她般瀟洒,才不算辜負,但我若日日笙歌,恐怕會擔誤正事。
克麗絲汀不久轉回,告訴我阿周很想請阿姊轉檯。
“這是咖啡時間,不接受晚點名!”我一口拒絕。
多少女子視周小生為白馬王子,只有這老女故作矜持,實在不識抬舉,克麗絲汀惋惜一番而去。
苦咖啡倒上第二杯,我的人生又逝去五分鐘零十秒。
這筆帳得記在克麗絲汀身上。
但自有不必枯坐的妙方。我的好處是絕不浪費光陰,打開了方才的會議紀錄,細細瀏覽。華麗酒店的外觀為圓頂尖塔的仿回教型建築,莊嚴而壯觀,花園及中庭是沈倍的餿主意,枯山水再加上內部強烈後現代設計,不知明日在華麗酒店開會時,秦公子如何作想?
說曹操曹操便到,一隻大手掌拍上我的肩,吾人之靈魂給他嚇去天外天。
“這麼勤快?”秦大佑訕笑。
“你有何貴事?”我收起會議紀錄,這是敝公司的業務機密,不宜與外人同觀。
“想看看你,聽聽你的聲音。”他充滿感情的說。伊甸園的毒蛇想必也是這麼說,夏娃不察其因,終於偷吃禁果,害得人類永恆的淪落。
“我一天要見你幾次?”我沒好氣地把紀錄的拷貝收回皮包里,若是秦某人輕舉妄動,本人已有武器在手,隨時可以祭上血滴子取他性命。
“我的眼裏都是你的影像,耳中充滿你的笑聲。”他更進一步的坐下來。
我想不出來他自何處背來此絕句,但篤定是爛詩。
“秦先生,碧富邑的位子很多,此處不是最好的。”我對他的不請自來感到頭痛。
“怎麼這樣小家器。”他笑。
我若是舉止失儀,必是因幼年遭父親遺棄,生活貧苦所導致。
“我有要事與你商量。”他說。
他的要事真多!此乃有錢人的好處,必要時鈔票漫天亂撒,小女子僥倖拾到幾張,便俯首貼耳,樂於遵命。
“你又有何處需要裝修?”我質問。這怪不得我,他害我工作勞累疲於奔命,自然不耐煩。
“我只是覺得我們之間的進展太緩慢了,現代人應該隨時代而加速過程。”
他提的是我們的愛情大業。
我只怕出師未捷身先死。
“你的蜜司很多,我不必加入獻祭的行列。”我掩住杯口,不讓侍者再斟第三杯咖啡,人生已太多的苦水,何必弄得晚上也睡不着買。
“你吃醋了?”他大樂。“我就知道你總會明白我的心。”他的心如時下流行的龐克頭,染得五顏六色,時髦但不實際,猛然獻出,只引別人驚駭。
“我今年已卅一歲了,家母盼望我早點成家。”
“現在已經沒有人演文明戲了?”我笑。
“你侮辱我,對你有什麼好處?”他傾身向前,清新的古龍水飄蕩鼻前,我打了個噴嚏。
“你使我感冒。”我冷冷地說。
“我永遠也追不上你,是嗎?”他換了個悲哀的笑容。
“閣下用辭不當,我們只是有業務上的來往,純屬工作範圍,並未追來追去。”
“我一直在追你,百分之百的真誠,但你一再打擊我,使我沮喪。”
他的不快樂,全是我的錯!
我瞪圓了眼睛。“秦先生,怕是你弄錯了。”
“可能吧!”他意興闌珊的點頭:“你一直澆我冷水,是我自己不識相。該說的也全說過了,你實在不應該因我的真心而看不起我。我明白了,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會來麻煩你。”
他站起來時,狠狠看我一眼。“我要忘記你。”他咬牙切齒地說。
他不是標準的花花公子。
楚留香只有一個。
而創造楚留香的人已經故去。
我心中充滿了失落。
克麗絲汀翩然回來時還在說:“真奇怪,我剛才明明看見秦大佑進來,怎麼一會兒功夫就不見了,難道是我眼花。”
早晨九點鐘,公司大批人馬殺到華麗酒店。
關文范率部屬嚴陣已待,獨獨不見秦大佑。
我方由李麥克出頭,公事公辦,爭執雖然激烈,但結果是圓滿的,我從未像這一刻的感激他。
某些時候,有個男人出頭是好的。
會議結束時,草約作廢,另換上新約。我心充滿寬慰。太好了,自此以後,再也不怕吃上偽造文書的官司,上回的約是克麗絲汀冒我名簽的,若有個閃失,我們姊妹倆很可能雙雙去唱綠島小夜曲。
中午,李麥克在啤酒屋設宴,與關文范把酒言歡。公司大小人等出席作陪,頭痛牙疼者一概不能倖免。
席間,上午劍拔弩張的氣氛煙消雲散,人人言不及義,喝便宜啤酒喝得大舌頭。
“我代表華麗酒店敬楊設計師一杯,能與楊小姐合作是我們的榮幸,祝我們合作愉快!”關文范一站起來,酒店的工作人員如風吹過,一片起立聲。
“好說!好說!多謝關經理給我們服務的機會。”黃鼠狼給雞拜年,可憐的雞還得暢飲黃湯,以示心無芥蒂。
“楊小姐果然豪勇過人,我再敬你一杯!”關文范喝啤酒喝出神經病來。
“大家隨意。”
“楊小姐怎麼不幹杯?”關文范的眼珠子似乎隨時預備彈出。
“我對關經理的敬意已到十分。”我冷冷的說,他再啰嗦我會整個杯子砸過去,包準他腦袋開花,死得十分難看。
“來來來,敝公司同仁敬關經理一杯。”李麥克嗅到空氣不好,立刻打圓場。“楊設計師對您的敬意十分,我們大家加起來一百分,一百分,哈哈哈!”
李麥克會做人,場面敷衍過去,散席后,他在車子裏教訓我。
“你就是與他乾杯也沒什麼關係,何必得罪人?”
“怎麼不說他得罪我?”我翻白眼。“我幫他設計酒店,並不包括陪酒當蕃。”
“說得這麼難聽。”
“還有更好聽的,要不要聽?”我要讓他明白,並不僅關某會發酒瘋。
“好好好!算我怕了你!”他嘆氣:“工人都說你能喝。”
“他也配跟工人比!”
“他連工人也不如?”老李愕然。
“他是別人的工人,不是我的工人。”
“大家在外頭跑,也不過混口飯吃。”李麥克仿世故狀。“多擔待點。”
“他是混酒喝。”我自己說著也笑了。
“楊青,平時你是個女人,若是男人你就慘了。”他的教訓數數有一籮筐。
“不會比現在更慘!李老闆,我現在並非升上天堂。”
“就快了!”他重重嘆一口氣:“我是說我。總有一天會被你氣得翹辮子。”
“如果真去了天堂,別忘了提拔我一把。”我大笑。
“環境還好的話,我會打電報給你,叫你速來。”
“環境若是不好也無妨,本公司的專門服務便是美化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