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丁鴻開和希亞都知道那個夢魘遲早會來,但卻沒有想到就是在說完話的當天晚上。

希亞睡到半夜時,突然睜開眼睛,就曉得重大時刻已然到來。整件事似乎與她無關,但她相信自己有權在場。

她立刻來到丁鴻開的房間,整個情景希亞再熟悉不過。床上的人依舊蒼白、渾身淌着汗、僵直地躺在床上,他沒有顯現出任何情緒失控的尖叫、吶喊、囈語──非常異於往日的怪現象。

希亞呆在丁鴻開床邊,和平常的冷靜、理智比起來,現在的她慌張、茫然,手足無措地望着在恐怖夢魘中掙扎的丁鴻開,她竟然不知道自己現在該怎麼做。

叫醒他!這是第一個閃進她腦海的想法。就像上次那樣,一勞永逸地解除他的痛苦。

不行!他說過他要自己面對的,他說他得了結這一切。腦中另一個聲音提醒着希亞。

就在她還猶豫着不知該怎麼辦,床上的丁鴻開卻先動了,蹙緊的眉頭又更緊了一點。希亞想也沒想地用手捧起他冰冷的右手,靠在自己溫熱的臉頰上。

他在用力!希亞驚訝地注視着有力地回握她的手。他感覺得到她!他知道她在他身邊!

希亞靠上床沿,雙手依然緊包着丁鴻開的右手,她會陪他度過這一次的。

恍惚中丁鴻開感到自己直直墜入黑暗的深淵,他知道,恐怖夢魘終於回來了。他揪緊了心,繃緊身體,準備迎接接下來一幕幕的殘忍血腥,以及承受伴隨而來椎心刺骨的疼痛。

迎面而來的卡車、煞車聲、鮮血、尖叫聲,一切都和從前感受到的一樣,但是卻又不太一樣,他不再像以前那樣身歷其境地經歷一切,反倒有些像個旁觀者,所有的知覺都是來自腦中的記憶,雖然他還是面臨恐懼、良心的鞭笞和疼痛,但都不像真的。

獲知安姬和洛剋死訊的那一刻最不好受,他的痛苦會瞬時加倍,身體上的痛倒還在其次,那種罪惡感和絕望,還是實實在在,分毫不少地湧上心頭。丁鴻開忍不住有些戰慄,他可能一輩子也擺脫不了這些磨難了。

就在這時候,丁鴻開感受到了希亞的存在,他毫不遲疑地抓住那份無聲的支持,努力和夢魘對抗下去。

接下來的一切好過多了,當屍體、棺材以及洛克、安姬的臉孔,朝和以往相反的方向漸漸離他遠去后,丁鴻開知道,自己終於徹徹底底地擺脫了這一切,得回了全部的自主權,無論是在生理上或心理上,他都自由了!

希亞從他逐漸舒展的眉心,以及回復了潤澤的臉色看來,她知道一切都過去了。

丁鴻開慢慢地睜開眼睛,迎向希亞瞭然的明眸。

一切盡在不言中!

☆☆☆

少了夢魘的陰影,丁鴻開的生活變得踏實許多,他編舞、教舞,持續地做復健,和希亞相處度過一天又一天。

現在的他似乎是快樂的,能夠盡情發揮才華做自己想做的事,每天看見小朋友童稚的可愛容顏,穩定地朝康復之途邁進,最重要的是能和希亞生活在一起。比起往日的消極頹廢,現在的他的確稱得上是幸福、快樂的。

是嗎?他心底一道聲音突然問道。

丁鴻開狠狠地灌下一杯不加冰的威士忌,伸手抹去唇邊的酒漬,不經意地瞥了一眼腕上的表,已經是凌晨兩點多了。希亞在家會着急嗎?還是像面對他的每件事那樣鎮定自持、泰然自若?

她總是這樣,似乎世上沒有任何事情能引得她情緒失控,她像是不會生氣、不會難過也不會激動,連要嚇到她都很難。住在一起這麼久,她把他像透明玻璃那樣看得清清楚楚,他卻連她的脾性都還摸不透。

就像她突然闖進他的生活,帶着他所不敢希冀的陽光和自由,引領他一步步地走出黑暗的桎梏。她代表的光明和美好,讓他既是自慚形穢,又忍不住想靠近她、了解她,甚至是……擁有她。

真的。丁鴻開愈來愈無法忽視心中對希亞強烈的佔有欲,他多麼希望她的笑、她的慧黠、她的幽默、她的美和她的一切,只屬於他一個人,他不要別人來分享希亞的愛!

但希亞愛他嗎?

丁鴻開,你這個笨蛋,她怎麼會愛上你這個身心都殘缺不全、脾氣怪又孤僻執拗的怪物?希亞不會那麼笨的!

可是他卻愛上她了!

“再給我一杯。”丁鴻開將酒杯推到酒保面前。

他已經徹徹底底、無可救藥、瘋狂地愛上艾希亞了!丁鴻開既苦澀又甜蜜地向自己承認這個事實。

他是愛上她了,那又怎麼樣呢?他什麼也沒辦法給她,婚姻、承諾和未來,是他這個依然癱了一條腿的人想都不敢想的。現在的他,充其量只能用些半真半假的玩笑話替自己構築美夢,順便有意無意地刺探希亞對他的感覺。

他愛死希亞被他逗得氣嘟嘟、別過臉去不理他時的模樣,每次她被他弄得又氣又好笑,想扳起臉又壓不下往上彎的嘴角時的樣子,真是可愛極了。也只有在那時,他才會確定自己是有一些懂她的,她似乎也是有些在乎他的。

可是他好怕!好怕有一天,希亞會像她的出現那樣出其不意地離他而去,帶走他短暫的快樂,帶走每天可以看到她、聽到她、摸到她、吻到她的幸福。可是他有什麼資格留住她?他只不過是她的一個病人罷了。

丁鴻開抓起酒保送過來的酒,又是一口喝乾。

希亞推開玻璃門走進酒吧,搜尋的目光環顧室內,直到在吧枱旁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懸盪了一整夜的心才終於放了下來。

這傢伙真會整死她,為了找他,她差點把整個台北市翻過來──可想而知,她現在有多累、多煩,最想做的事是找個人來陪她好好吵上一架。

冷靜點!艾希亞,現在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

她用力吸了一大口氣,兩大口、三大口……不行!教她怎麼冷靜得下來?

希亞乾脆奪門而出,靠在牆上喘氣,她現在迫切需要新鮮空氣。

今晚的一切又重新在她面前播放一遍。她回來后就照例煮飯吃飯洗澡看書等丁鴻開,平常他不到九點就到家了,舞坊的課最晚也只到八點,他很少在外頭遛達超過一個小時。她耐着性子等到十點,想他大概是什麼事耽擱了。過了十點半,她開始坐立不安,打電話到舞坊,結果沒人接,希亞不死心又撥到晶晶的助理家去,她說丁鴻開不到八點就走了。

這下希亞真的急了,丁家、幾個丁鴻開提過的朋友,能打的電話她全打了,沒有人知道丁鴻開在哪裏,到最後她只差沒打到警察局去報失蹤人口。

希亞想不出別的辦法,乾脆開着車像無頭蒼蠅似地大街小巷去找,並打開車上收音機,留意着是不是有車禍、搶劫的意外事件里有他的名字。

車子開到東區后,她才想到葛靖在這附近開了家酒吧,阿開常來喝酒。問題是,酒吧的確切位置她根本不清楚,而東區這樣的店起碼有幾十家,教她從何找起?

迎着初冬第一道冷鋒,希亞不死心地一家跑過一家,她的運氣還不算太差,不知道是第十五還是第十六家就讓她找到了。

他究竟是怎麼了?

喘夠了氣,希亞隔着玻璃門,看向吧枱邊那道孤寂的身影。自蒙在他心上的陰霾消失之後,似乎還有什麼事情困擾着他;一直未見起色的腿是其一。

他死命地復健、教舞、編舞,無非是想努力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尤其急切地想擺脫癱瘓的窘境。她看得出來,他很想再跳舞,他已經把整出舞碼完成,音樂、場景、細部修改都好了,就等着搬上舞台;而丁鴻開最想由自己來詮釋這部心血之作──這是他自己告訴希亞的。

但是康復的速度讓他心焦、沮喪,他相當擔心自己開始復健可能已經太晚了,右腿已經回天乏術了。

即使心裏焦慮不已,丁鴻開還是儘力將自信、愉悅的一面表現出來,不想讓她跟着他煩。希亞忍不住苦笑了起來,她怎麼可能看不出他的強顏歡笑、怎麼可能不陪他難過,甚至她還比他更難受,因為她心疼啊!

她陪在他身邊,陪他痛、陪他笑、替他加油打氣、幫他療傷止痛,因為她愛他,愛得好深好深!

她曉得他相當喜歡她的陪伴,對她也有些莫名的感情在。她其實樂得聽他為他們未來許下一堆不知是真是假的諾言,喜歡他沒事老愛往她身上蹭、在她臉上亂親。可是他有時候會離她遠遠的,要她別管他,尤其是最近,他拒絕她的扶持幫忙,堅持自己做所有的事情。

難道是他已經厭倦了她的陪伴,煩死了她整天在他身邊打轉;他已經能自己生活,不再需要她了!是這樣嗎?

希亞毫無意識地咬着下唇,即使泛出血絲了也不知道痛。

“進來吧,希亞。”是葛靖,他看到她在門口站了好久。

希亞點頭進門,眼光還是沒離開吧枱邊的丁鴻開。

葛靖循着她的目光看過去,“他來了一個晚上了,只是拚命喝酒,也不理人、不講話。稍早的時候我打過電話去你家,可是沒人接,就猜你是出來找他了。怎麼樣,我這裏不會很難找吧?”

“還好。”希亞心不在焉地回道。

“去和他談談吧。”葛靖也知道其實這才是希亞最想做的。“我不知道你們之間出了什麼事,不過我猜你才是對他唯一有用的人。我已經叫酒保在他的酒里攙上八分的水,看起來他是醉得完全沒發現,大概就快醉倒了。希亞,你想喝點什麼,我去弄。”

“麻煩給我新加坡司令。”說完,希亞的腳步已經向丁鴻開走過去。

有個人影擋住他的光線了。又不是在看書,反正他不需要光線,丁鴻開也懶得抬頭理會來人。

直到那個陰影似乎待得太久,像是有意站在他身邊不走似的,丁鴻開才抬起頭看去,登時愣住了──希亞不發一言地站在他身邊。

“你以為這樣很好玩是不是?”希亞一開口又忍不住一肚子火,趕緊找張椅子坐下,免得靠他太近她沒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我……”他根本不知道要說什麼,只有垂下頭看着酒杯。

希亞輕啜一口送來的酒,在腦中整理着紊亂的思緒。

僵持的靜默維持了許久。

“我真的這麼討人厭嗎?阿開。”反覆思量后,希亞幽幽的吐出這一句。

“啥?你說什麼?”丁鴻開料想不到她會有此一問。

“我真的這麼討人厭嗎?不然你為什麼寧願不回家,並連一通電話也沒有?”希亞側過頭瞅着他,眼裏滿是受傷害的神色。

“希亞,你一點也不討人厭,真的要說討人厭的人應該是我!”天哪!他最不願意做的事就是傷害希亞。“我一整晚不回家只是因為……我想一個人獨處一下,想點事情。”他避重就輕的說。

他總不能告訴她,因為他已經深深的愛上她,卻對自己的愛情感到絕望,他想要想清楚該怎麼辦,但又忍不住想試試自己在她心目中的重要性。

“那你可以先告訴我,或者打個電話啊。”

“我……對不起,我是突然心情不好,一個人跑來喝酒,沒有想這麼多。”說完,他又一口飲盡杯中的酒,“可惡的葛靖,給我喝什麼怪東西?”

“阿開,你究竟怎麼了?”希亞緊皺着眉希望聽到答案。

“我怎麼了你還看不出來嗎?”丁鴻開突然笑了出來,笑聲里有瘋狂、絕望、失意和不顧一切的殘忍。“偉大的復健師艾希亞小姐,不是總能看透病人心中所想的一切嗎?她會寸步不離地照顧你、了解你、安撫你,讓你完完全全地臣服於她,好讓她完成復健的目的。”

他又仰頭幹了一杯,媽的!這回葛靖竟然給他一杯白開水!

“你早就知道我所有秘密了,還需要告訴你我在想什麼嗎?”丁鴻開目光凌厲地逼視希亞,刻意忽視她臉上的慘白和眼中的無神,“告訴你,我已經厭倦了被人這樣亦步亦趨的跟着,被人當成廢物一樣的照顧,整個人被摸個透徹,吃得死死的,你知道嗎?”你知道我愛上你了嗎?他在心裏大聲吶喊。

即使知道丁鴻開這些話並非出於真心──從他不敢直視她眼睛的樣子就能看出──即使知道他所說的大半不是真的,希亞還是有種被重重傷害的感覺,像是有人對她狠狠地揮了一拳。她的關心、她的付出、她的愛,全是些狗屁!他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他要她走!

“明天我和米契爾聯絡,馬上就會走,你也不用再忍受我了。”希亞相當佩服自己,竟然還能壓住想哭和想逃的衝動,沉着聲音把話說完,然後才轉身衝出酒吧。

丁鴻開幾乎是在話一出口就後悔了,他根本就不是那個意思,他只是對自己、對這段愛情的束手無策感到氣憤,他不要希亞走!他最想做的事莫過於永遠和她在一起啊!

待他回過神,希亞已經不見人影了,他急急地拄着拐杖追出去,一邊怨恨着只有一條腿根本跑不快,一邊尋找着希亞的身影。還好她還沒走遠,他高聲喚道:“希亞!”

希亞聽到有人在叫她,也聽到拐杖急促敲擊地面的聲音。她知道那是誰,但是她只僵了一下,腳步依舊不停地繼續往前走,並沒有回頭。

“希亞!”丁鴻開大聲地叫着,腳下的步伐開始有些凌亂,但是速度仍舊沒變。“希亞,你停一停好不好?噢,該死的!”他被自己的拐杖絆了一下,整個人差點摔倒。

希亞真的停了下來,因為她也聽到了那聲咒罵。

丁鴻開乘機趕了上來,從身後拉住她的手,“希亞,對不起,我不是有意那麼說的,只是一時昏了頭才……”

希亞默不作聲,也不肯回頭,邁步又要往前走。

丁鴻開用力將她拉進懷裏,但她僵直着身子一言不發地向前看,就是不肯回頭。

他攫着希亞的雙肩,怕一鬆手她又會馬上走掉。“希亞,別生氣了好不好?我真的不是有意要那樣說,更沒有要趕你走的意思。我……好吧,我只是自卑感作祟,覺得自己不值得你花這麼多時間、心力在我身上。你……如果你厭煩了我,你就不要浪費精神在我身上,我會叫米契爾把酬勞一分不少地付給你,不會因為我的腿還沒好就……希亞,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既然他和希亞之間毫無未來可言,不如儘早將彼此分開,於是他萬分艱難地吐出與自己心意相違的話,只是為什麼她一點反應也沒有?

希亞還是不作聲,用力吸了口氣,卻不小心泄漏了一聲哽咽。

老天!希亞在哭!

他用力扳過她的身子,好讓他看清那張漲得通紅、滿是淚水卻仍然不肯正視他的固執臉蛋,內心一條弦瞬時被硬生生地扯個死緊。天哪!他是個什麼樣的混蛋!他的掌下甚至還能感受到希亞肩膀的抽動,可見她是多麼死命地在壓抑着……啜泣!

“希亞!對不起!對不起!一切都是我不好,全是我的錯,我不該一聲不響地失去蹤影讓你擔心,不應該說那些屁話來傷害你──”

“我急死了!你知不知道?”沉默了半天的希亞終於開口,帶着濃濃哭泣的聲音打斷丁鴻開一長串的抱歉。“你就這樣不見了,我到處找不到人,舞坊、丁家、你朋友家,沒有人知道你在哪裏,我都快擔心死了!怕你出了意外倒在馬路上呻吟、怕你被人綁架,又怕你是不是在哪個沒人的地方跌跤了。我一個人開着車滿街亂找,好不容易想到葛靖的酒吧,一家找過一家總算讓我找到了。結果證明了我艾希亞是個不折不扣的大笨蛋!”

丁鴻開緊緊地將希亞擁入懷裏,這世上再也沒任何語言文字足以形容他現在的心疼和歉疚,他只能儘力用溫暖和力量來撫慰她。他的下巴頂在希亞的頭上,痛徹心肺地閉上眼,一遍又一遍不斷低喃:“對不起……”

他可真厲害!竟然能讓向來冷靜自持的希亞傷心掉淚。丁鴻開在心裏諷刺着自己。

她為他哭了!希亞,一個他見過最堅強、最冷靜,最鎮定的女人,卻為了他這樣一個不堪的人而心急、着慌、為他哭了。丁鴻開心底最冷、最硬的部分,直直地墜入不見底的深淵。

待發泄夠了,希亞輕輕掙開丁鴻開圈在她腰上的手,一手揩掉臉上的淚水,另一手將自己和他厚實溫暖的胸膛隔開一小段距離。“敢用那種話來罵我、趕我,丁鴻開,”她用力戳着他的胸口,“你混帳得真夠徹底!”

會罵人就表示沒事了。丁鴻開鬆了一口氣,換上一副無賴的笑容,“對!我是個大混蛋、大白痴,可是你還是關心我、在乎我,對不對?”

“才怪!”希亞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你前面說的話一點都沒錯,你根本就不值得我花那麼多時間和心力,不值得我的關心和付出,不值得我愛──”

意識到自己說了些什麼,希亞連忙閉上嘴巴,低下頭研究腳下所踩的柏油路面,像是她突然發現世界上最有趣的東西。

丁鴻開耳朵可尖得很,沒那麼容易被她唬過去。

“希亞,你剛剛說什麼?再說一遍!”他興奮地猛搖她的肩。

“住手!再搖下去我就要散掉了!”希亞抬起頭拍掉他的手又迅速低下頭,“好話不說第二遍。”

“希亞……”丁鴻開柔聲喚道。

他怎麼可以用這麼溫柔、這麼醇厚的聲音叫她?她聽得骨頭都要酥了,哪還能有什麼抵抗力。

希亞感到一隻手柔柔地撥開覆在她額前的頭髮,然後沿着她的臉頰下滑,最後輕輕地托起她的下巴,讓她晶亮閃爍的雙眸與丁鴻開執着認真的眼睛對視。

“不管你剛剛是不是說了那句對我很重要的話,我都要把我的感覺告訴你,在你聽完了之後,不管有什麼反應,我都希望你對我誠實。”他放下托着她下巴的手,極其專註地等待她的允諾。

希亞無聲地點點頭。

“我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也不知道它是怎麼開始的。當我感到高興、喜悅的時候,我總是想和一個人分享;當我沉悶、生氣,或是不講理的時候,那個人總是陪在我身邊,願意一起承受我所有的痛苦和打擊。她為我原已了無生趣的生命,找到了往前走的光明和理由,並在我每一次脆弱不堪的時候給我支持、倚靠。漸漸地,她的存在對我愈來愈不可或缺。望着陽光的時候,我總是看見她的笑臉;下雨時,她的聲音就伴着雨聲滑進我耳畔。我無時無刻不想着她,卻也無時無刻不厭惡着自己的殘缺,急着改變身上的情況好配得上她的美好。希亞,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深幽黑瞳搜尋着希亞臉上的每一個細微表情,為什麼她看起來好像獃獃的?

“那個人是誰?”好傢夥!酸得嗆人的一句話。希亞已經管不了那麼多了,居然有人對阿開這麼重要她卻不知道!

丁鴻開好開心地笑着,希亞在嫉妒耶!他樂得要飛上天了。

“傻瓜!那個人就是你啊!”捨不得讓希亞被醋淹死,他還是快快招了。“我愛上你了!希亞。”他在她微啟的唇邊留下蜻蜓點水的一吻。

希亞被震得一時反應不過來,嘴裏喃喃唸道:“天哪!”

“別那麼震驚,難道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好、多可愛嗎?反而是我,得不時擔心自己可能永遠好不了,擔心你不曉得什麼時候會走,擔心有比我好的男人出現把你搶走,又覺得沒資格留住你、絆住你,該早點讓你離開,矛盾和交戰都快把我撕成兩半了。”他將額頭抵住她的,“但我只知道,我愛你,希亞。”

“我也愛你!”希亞毫不遲疑地回應他,接着拉下他的頭,送上自己的唇。

一場毋庸置疑的熱吻,印證着兩人的狂戀熾愛!每一陣唇舌交纏、低吟細語,在在訴說著為彼此沉淪而無悔的兩顆最真的心……

“我愛你!”

“我愛你!”

他們同時戀戀不捨地離開對方醉人的雙唇,同時交換着意味深長的眼波流轉,同時開口,也同時笑了。

“我配不上你,希亞。”丁鴻開仍堅持着他的論調。

“永遠別再這麼說!”希亞鄭重地警告他。

“可是那是事實。”

“如果有一天,我出車禍,雙腳癱瘓了,你會因此而不再愛我嗎?”

“不會!”他想都不用想就能回答。

希亞伸手撫開他緊蹙的眉心,“我也不會。因為你就是你啊!阿開,你不會因為少了一條腿就有什麼改變,我也不會,懂嗎?”

一聲汽車喇叭打斷了他們的對話,提醒他們在路中間已經站了好一會兒。丁鴻開沒有放開圈在希亞腰上的手,帶着她直接往路邊閃。

希亞注意到一件不太尋常的事。

“阿開,你的拐杖呢?”

“拐杖?”丁鴻開東張西望了一下,“不知道,大概剛才在追你的時候弄掉了。”

“弄掉了?”希亞拉開他環抱的手,往後退了幾步,低頭看向他的腳,“那你是怎麼追到我,又怎麼走到路邊來的?”

不等他回答,希亞又開口說:“阿開,動動你的右腿。”

丁鴻開不疑有他地照做,抬高右腿晃了晃。

希亞不敢置信地抬頭看看他,再低頭看他的腳,下一秒鐘,她已經飛撲進丁鴻開懷裏,抱着他猛親,“阿開!你好了!你的腳好了!真的好了!”

丁鴻開被希亞撞得倒退好幾步,還在納悶怎麼回事,她這一叫才讓他恍然大悟。

他不敢相信地用力擰大腿一下,噢,好痛!他的右腳好了!會動了!有知覺了!

丁鴻開加入希亞狂叫亂親的行列,在天將黎明的這一刻,打擾寂靜巷弄里酣睡的居民,抱着她在空曠的柏油路上打轉、吵鬧、擁吻……

兩個被突來的欣喜和幸福嚇傻了的戀人,沉浸在這教人不知如何是好的快樂里。

凝視着彼此眼中的深情和這一路走來所共享的酸甜苦辣,丁鴻開和希亞,毫不猶豫地投入了對方的懷抱。

相依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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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溫柔共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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