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安王管家捧着最後一道甜湯到花廳的時候,感覺屋子中氣氛怪異。偌大的一個紅木桌子上擺滿了佳肴,不過沒有人動筷子。六殿下龍漪當之無愧的坐在正座上,他左手邊站着自家的小王爺,正在殷勤的一道一道介紹,而六王爺右手邊則垂首站着楚侯爺,甚是老實。
龍漪面前擺着酒杯,他也不喝,拿着手中的扇子把玩,然後合上扇子用扇骨輕敲桌面,說道,“七哥,方才在迴廊上和楚侯爺說什麼呢?”
龍真沒有看楚琛笑道,“沒說什麼,有些話說出來污了殿下的耳,所以龍真就不多說了。”
“是嗎?”龍漪反問。
這個聲音楚琛聽着刺耳,不敢發作,只能把頭低的更低了。
“是。楚琛這個人哪都好,就是不長進,方才他邀我去喝花酒,被我當時立馬就嚴詞拒絕,並且我也嚴厲罵了他了,教導他,讓他以後讀書要上進,做人要誠懇,為官要清廉……”
“這點子風流罪過算什麼?”龍漪笑說,“七哥,封氏王朝歷代先王打下這個江山不容易,現在天下尚未平定,七哥不能帶頭壞了規矩,自毀長城。”
龍真這次也把腦袋低下去了。
龍漪用扇子在自己手掌中拍拍,讓楚琛差點就把他那個破扇子揪出來扔掉。
鬼子六搖頭晃腦繼續白話,“我知道七哥這個人極好,下面的人要是有什麼事,在您這裏哭一哭,撞個木鐘求個情,就能把您說動,讓您去做一些不該做的事情。”
這個小混蛋,楚琛在心裏把他罵了一百多遍,不就是聽見方才他對龍真說的話了嗎?他不就是想絕了龍真幫他的心思嗎?不就是想要完全把他逼到他六殿下面前嗎?明說多好,至於嗎,用心計,佈設陷阱於前,明嘲暗諷於後?
心裏再怎麼翻滾,楚琛面上一點不露,恭敬謙卑。
“有些事呢,七哥不知道,要是好心一插手,下面的人就不知道要怎麼做了。您安王世子的身份貴重,讓他們不能不顧及,你也知道,官場上的揣摩二字最是麻煩,即使您沒那個意思,下面人也會誤會您有那個意思。到時候要是出了一件徇私枉法的事,也給七哥您找麻煩不是?”
鬼子六話音剛落,龍真撲騰一下子就跪了,哽咽着說,“殿下呀,我冤枉,我冤枉呀,我打小沒娘,都是老太妃照顧我,把我養大的,我都聽你的,我都聽你的。我以後再也不敢了,再也不這麼做了,您划個章程,龍真照做就是了。”
這麼哭天抹淚的,把楚琛看傻了,他總算抬起眼睛看了看龍漪,結果看見龍漪笑得溫柔把龍真攙扶起來,還說,“瞧七哥您這是做什麼呀,我都說什麼了。你也知道我是個武將,說話不分輕重,要是有不周到的地方您多擔待擔待就過去了……”
龍真從袖子中拿出絹帕擦鼻涕眼淚。
鬼子六把龍真攙到椅子上坐好,又給他到了一碗酒釀番瓜蓮子粥喝,龍真一邊抽搐一邊吃粥,鬼子六這個時候回頭看了一眼楚琛,竟是極其複雜的眼神,楚琛也愣住了。
似乎,在哪裏見過?
不是當年的鎬水邊上。
那個時候,楚琛奉鄭王昭瑞聖旨追殺盜走七和劍的人,因為用毒箭射傷了那個人,所以楚琛根本就沒有想過那個人能活下來,所以他當時根本就沒有動心思要看一看盜劍人的樣貌。
誰想到他活下來了,誰想到他還是權傾天下的六王爺?
更恐怖是,誰想到他居然還能認得出他楚琛?
想他楚琛一生做事極其縝密,絕少失手,就連當年龍漪能活下來其實大半歸結於天命不絕,可是現在,似乎有什麼他不知道的事情發生了。
不是這場莫名其妙的冤獄官司。
那是什麼呢?
眼前六王爺這樣的眼神在哪裏見過呢?
不過現在沒時間想這個。
趁着鬼子六沒有注意,龍真接連向楚琛做鬼臉,看樣子他是有心無力,愛莫能助了,楚琛連忙想,那自己怎麼辦?
龍真接連比劃自己,然後又指指地面,楚琛忽然心領神會。
“殿下呀……”
楚琛拉着長音撲通跪到在地面上,向前爬了兩步,伸手抓住鬼子六的袍子角,鬼子六方才不知道想什麼呢,這下子也傻了,怔怔的看着他。
楚琛吸了一口氣,再開口的時候已然是聲淚俱下,鼻涕長三尺。
“殿下,我知道您宅心仁厚,從您剛才說的那些話就能看出來。您對安小王爺心是關懷備王,緊着慢着說,就怕他一腳蹬空,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六殿下,楚琛明白您的意思,您絕不徇私枉法,不挾私報復,清廉自守,您是大大的忠臣,國家棟樑……”
楚琛還在嚎,龍真連忙用腳踢踢不遠處的他,讓他抬頭,結果楚琛看見原本清俊的龍漪臉色都青了。楚琛知道自己喊過頭了,於是他連忙收住嘴巴,再說話已經是人五人六的了。
“殿下,曹峻是戶部掛牌的六家皇商之首,封王龍泱欽點,並頒發龍票使之通商兩江。再者,曹家祖輩都是封國人,怎麼可能和前朝餘孽有勾結?這肯定是宵小趁機做耗,請王爺一定要明查。其實冤枉曹峻不要緊,可是寒了忠臣的心,就不好了。”
龍真在一旁捧着碗裝作埋頭苦吃,心中卻暗自佩服楚琛。前天他來向他哭訴的時候,說他姐夫膽小如鼠,不會做出通敵的事情,這樣的說辭人情化太重,因為他們是朋友,所以楚琛可以這樣說。可是他和龍漪基本上沒有交情,再加上陳年宿怨,求他放人簡直就是與虎謀皮,所以楚琛就把封王龍泱的大帽子搬了出來,說出來冠冕堂皇,又公事公辦的感覺,真是,難為他了。
“七哥。”忽然有人一叫他。
“啊?”
龍真聽着差點嗆着。
“七哥,碗都空了,不用再喝了。”
龍真連忙把碗放下。
“七哥,你說呢?”龍漪說這句話的時候看不出表情。
龍真也只能試探着說,“六殿下,這事還得要您秉公處理,我就不多說了,冤枉好人就不好了。”
鬼子六咯咯一笑說,“你怎麼知道是冤枉的?”
龍真正想接招,龍漪說,“這事我知道了,我會考慮看看的。”
似乎不像生氣的樣子。
“六殿下。”楚琛似乎怯生生地說,“在您考慮的時候,能不能讓曹峻好過一些?板子打也打了,傷也傷了,就不要再灌涼水了吧。”
死小子,就是一個猴子,就會順桿爬,我今天為了你那二十萬兩銀子和十顆破珠子算是把六王爺徹底得罪了。
龍真心中暗罵,可是嘴巴上依然幫腔,“是呀,是呀,六弟,打人家板子灌人家涼水兒,這傳出去讓人家聽着和小孩鬥氣似的,好說不好聽。”
一直以來囂張無比的六王爺居然臉紅了。
“這像什麼樣子,我讓羅晉管他們就是了。”
龍漪低頭看見楚琛一瞬不順盯着他瞧,像在探究什麼,龍漪踢了踢他,讓他起來,說了一句,“我記得你原來話不多。”
這次是龍真說,“他打從娘胎中出來就是這個德性,雍京西城的人送他一個綽號叫纏死鬼,踢寡婦門,刨絕戶墳……”
“這樣的人七哥還能和他做朋友?”
“……他沒有做過之外……”龍真說話慢了,被龍漪插了一句,然後安小王爺繼續說,“除了這些事他沒有做過之外,別的也做的差不多了。人挺好,有小奸無大惡。”
“這樣呀……”龍漪看了看近在咫尺的楚琛,後退了兩步,又拿着他的扇子普拉普拉的把玩,然後才說,“明天到我府上,跟我仔細說說曹峻的事情。”
“好呀,那我也去。”龍真快活的插嘴,結果被龍漪看了一眼連忙改口,“大後天我們家老爺子可能從南邊的琪琳城回來,我忽然想起來,我還有功課沒有做足,明天要找搶手了,所以……”他指指楚琛,“你自己去,把該說的話都說仔細了,然後說完到我這裏來一下,再跟我說一遍,怕你說漏。”
鬼子六哼了一聲說,“七哥為人真仔細。”
龍真呵呵一陣笑,不說話了。
楚琛知道這是龍真在保護他,萬一要是六王爺對他動手,怎麼也要顧及一下這個明天等着他回來學舌的安小王爺。
“是。”楚琛回答。
龍漪扇着扇子不看他,不過楚琛知道他臉色詭異的不好。
鬱悶呀……
***
“楚候爺,這裏請。”
承親王府大總管莫大先生親自帶路,把文質彬彬的留侯帶到承王的西蓮廳,侍姬奉上香茶,楚琛輕聲道謝,坐在一旁。
“侯爺稍坐,殿下他現在在王城,不久就能趕回來。”
“冒然前來,是楚某唐突了,莫先生勿怪。”
一般來說,一個銀髮蒼蒼的老頭總能引起人們對他的尊重,楚琛也不例外。
莫大第一次可以這麼近端詳楚琛,前幾日的酒宴客人太多,莫大沒有看仔細。今日的楚琛特意選了一件白色的杭絲長衫,上面用淡灰色的絲線綉着一種花紋,據說這是一些很遠古的祈福咒語,後來就普遍用在人們的衣料上面了。楚琛本來清秀文俊,人長得也瘦弱,現在這身衣服硬是襯得他翩翩儒雅。要不是莫大對京西纏死鬼的名號早有耳聞,說不定只憑藉楚琛這個樣子就被蒙住了。
莫大恭敬沉穩,陪着楚琛坐了一會,東來西去的聊了不少,然後他忽然有些遲疑,不過還是問了一句,“敢問侯爺的名諱?”
其實很唐突的,不過楚琛微笑回答,“琛,我單名一個琛字。”說著用手指沾着茶水在桌面上寫出這個字。
一個丫鬟為楚琛換了一杯茶。
花廳外面,幾個小丫發往這裏看。
“他就是王爺回雍京之後唯一邀請的客人呀。好文雅的一個人,好象水墨畫中的人。”
另外一個說,“是呀是呀,據說他喜歡水上的景緻,王爺昨天專門為了他去游湖,結果後來他沒有去,王爺發了好大的脾氣,再後來聽說去了安王府,這才抓了小安王趕緊回雍京,連午膳都沒用。”
“我說呢,王爺怕熱怕曬,這樣的天氣怎麼可能出去游那個什麼湖?可是這個人是誰呢?”
換茶的小丫鬟出來了,大家把她圍在中間,問,他們都說什麼了?
“那個人是留侯,他說他叫楚琛。”
“啊,我知道了。”一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說,“我記得王爺曾經隨身帶着一把匕首,上面鑲嵌着很古怪的紅色寶石,劍鞘上就刻着一個琛字,對,就是這個字。”
“咳。”
一聲咳嗽,莫大先生出現在她們面前。
老頭臉上的褶皺縱橫,不過平靜看上去,倒也慈祥。
“嘰嘰喳喳,成何體統?”
哼,甩袖而去。
女孩子們頓時如鳥獸散去。
楚琛一個人坐着。
這裏安靜的要命,他知道外面有很多人候着,可是他什麼聲音都聽不見,只能看見外面池水中鋪天蓋地的紅色蓮花。
他當然知道這種花,這是大鄭歷代君王最喜歡的紅蓮,現在只不過開在勝利者的池塘中。
楚琛讓自己學會欣賞周圍的一切,他知道,他會在這裏等待承王很久。
他的手指擱在下巴上,自言自語,“神呀,保佑我度過此劫,我一定用十斤豬頭肉酬謝您。”
外面一掌燈,鬼子六踱着四方步走進來,楚琛連忙起身見禮。
鬼子六說,“不知道楚侯今天來,在宮中耽擱時間太久了,楚侯見諒。”
“六王爺說的這話,楚琛可真的擔當不起。是楚琛貿然前來打擾,本來就給您添麻煩了。”
楚琛雖然身形圍着龍漪前後轉,似乎很殷勤,可是龍漪心裏面和明鏡似的,他一直在躲,雖然躲得不着痕迹。
楚琛繼續說,“楚琛是閑散雜人一個,有的是時間,哪像王爺您,肩上擔負的事情多,當然您的事情要緊,楚琛再糊塗,這樣的事情也還是知道的。”
其實龍漪非常不喜歡楚琛這麼油嘴滑舌的,他皺眉,說,“你怎麼變成這樣了,我記得你原來話不多。”
又是這句話,楚琛昨天晚上就為了龍漪說他之前話不多想了一晚上,他的很多事情龍真都不知道,並且,他的確過去不愛說話,可是,那些年的事情已經不會有人再知曉了,龍漪怎麼知道的?當然他知道當年在鎬水岸的事情,六王爺認得他,想必封王要殺他也是因為這個,可是當時他們只是一面之緣,龍漪不可能了解他為人怎麼樣的,他們是不是在別的時候還見過?
楚琛大膽子問了一句,“王爺曾經見過我?”
龍漪笑着反問,“你說呢?”
楚琛馬上打哈哈,有些話不能說開了,給彼此都留幾分餘地。
“外面天已經黑了。”龍漪看了看外面說。
“我看王爺也累了,就不打擾王爺休息了,楚琛明日再來。”
“明天我要離開王城,估計沒個十天半個月回不來,不知道曹峻的身體能不能支撐到我回來?”
楚琛立刻不說話了。
龍漪坐在椅子上,意味深長的看着站在他旁邊的楚琛,這次手中沒有扇子了,他的手指輕敲着桌面,不緊不緩,敲着楚琛心尖發麻。
“王爺您……”
龍漪攔住他的話,說,“行了,天不早了,你還沒吃飯吧,讓他們傳膳。”這句話是對進來奉茶的莫大說的。
莫大點頭要退出,龍漪又叫住他說,“還有,你找個人去安王府送個信,就說天太晚了,我留楚侯爺吃頓飯,讓我七哥專心寫他的功課,別的就不用操心了。”
“是。”莫大恭敬回了一聲,轉身走了。
楚琛看着龍漪還是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忽然感覺心拔涼拔涼的。
承王府的菜肴非常精緻,而且有一些都是楚琛愛吃的,只不過他今天的確沒有胃口。這些天的事讓他寢食難安,胃病又犯了,只能吃點軟東西,現在再美的佳肴放在他面前也只是讓他反胃。
龍漪也不勉強他吃,就命人擺好東西,自己在旁邊看着他吃,手中還拿了一小壺酒自斟自飲,兩個人這個時候似乎都奉行君子食否言,寢不語的教條,也不說話,楚琛甚至連咀嚼和筷子的聲音都沒有。
楚琛本來想着盡量多吃一些,也好拖延時間,可是在他吃了兩片筍,兩片肉,一點米飯還有一小碗湯的時候就實在不想吃了,於是放下筷子。
其實飯菜還可以,就是氣氛壓抑,一般沒有人喜歡吃的時候有一個背後靈冷冷的盯着人看。
“吃好了?”
背後靈忽然說話了,楚琛回過身去看見龍漪還在那裏喝酒,似乎都沒有看他。
楚琛站起來,這次是恭恭敬敬跪在龍漪面前,因為龍真不在眼前,所以他沒有本錢再胡鬧了。
“王爺,楚琛知道錯了,當年是楚琛黑了心肝,在鎬水邊上向王爺射了一箭……”
龍漪哼了一聲插話,“就射了一箭嗎?”
“是是是,是有很多箭……”楚琛小聲嘀咕了一句,其它的不是沒有射着嘛。
“你自己嘀咕什麼呢?”龍漪聽見他說話了,聲音一厲。
“六王爺,楚琛知道錯了,您大人有大量,您犯不着跟我這麼一個廢物白痴計較,我知道現在楚琛說什麼都難消您心頭恨,您就慈悲為懷,就當我是個臭蟲,放了我吧。”
這次龍漪沒搭理他。
“楚琛天生膽子小,這條賤命留在現在也不容易,王爺您別嚇唬我了。”楚琛抬眼看了看龍漪,看見龍漪盯着他,他連忙又垂下眼瞼說,“王爺,我看您這兩天也不像太生氣,不管怎麼說,你總算給楚琛留了條命。大恩大典,我永世難忘。殿下您划個章程,楚琛照做就是了。”
“永世難忘嗎?”龍漪語調十分奇怪,他到楚琛面前踢了踢他,讓他站起來,自己把酒壺放在桌子上,然後看着他,“你過來,把衣服脫了。”
“啥?”楚琛感覺似乎聽錯了,一愣,居然沒有動。
“讓你把衣服脫了沒聽見呀。”六殿下本也不放浪,這種話他讓他再說第二遍的時候他都有些彆扭。
楚琛雖然不能說什麼風月老手,可是眠花宿柳的事情也沒少做。京城觀止樓軟玉溫香,有女色也有男色,要說龍陽之好他倒不陌生,就是……
人們喜歡的不應該是溫柔清秀可人的少年嗎?即使不在少年時,也應該是難得一見的絕色。有人會對他這個模樣的人有興趣嗎?
還有,不說龍漪自己,就是比六王爺相貌差了不知道多少檔次的龍真都比他楚琛出眾許多,更不要說以承王現在的權勢,什麼樣子的絕色沒見過,就是想羞辱他,也不用他親自來吧。
這個鬼子六,腦殼被門擠了。
龍漪不知道他想什麼呢,見他一動不動,知道他不願意,所以伸手就把楚琛的衣襟扯開了,露出楚琛蒼白的胸膛。
楚琛本能抬手一攔,被龍漪反手抓住了腕子,探了探他的脈,心中疑惑,他怎麼一點武功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