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四月是人間最美好的時光,這個時候已經沒有了抖峭的春寒,但同時也還感覺不到盛夏的酷暑。伴着輕拂面頰的楊柳風,在杏花雨中撐一把油紙傘,看着眼前的青青碧草,無論故作風雅的吟詩還是呷茶品酒,都是美事一樁。

在家中養傷已經一月有餘,每天除了喝葯吃飯,便是躺在床上閉目養神。初時,子蹊差不多天天都來,後來因為繁雜的事情已經堆積到實在無法抽身的地步,所以也已經半月有餘沒有見過他了,倒是那個林太醫,天天可以看見。他每天捧着奇苦難當的葯強迫我喝下去,看我喝完后他就一聲不吭的走了,我只好再用一些清水漱口,不然那樣苦澀的味道實在很難受。和他說了很多遍,要他加一味甘草,掩飾一下這樣的味道,可他說什麼都不幹,他說他的藥方力求簡單,不加任何對病情沒有益處的藥材,再說,這樣也比較節省。到了現在我索性也不跟他計較了,那樣的人,應該有一些古怪的想法吧。

現在府里的人還是我從周家帶來的那些。這次回來我跟他們說,想繼續留下來的,我很高興,大家一如往常;想回永嘉老家的,我馬上給資路費;要是想離開周家的,那我也準備了一些金銀,留着給他們後半生。我說完,有些人真的心動了,可很多人都很沉默,不知道想法,於是我說這並不着急,可以慢慢來。可說是這樣說,人心一動,就會變得很浮躁,再加上我病着,府中也沒有管事情的夫人和管家,這些日子以來生活有些混亂。可有一天,當一個小僮慌張的來報,說老家來人了,我起身去看,才知道來的是三伯。

他那一口永嘉的方言是如此的親切。

“大少爺,三伯過來看看你。”

雖說他是父親的老僕,可對我來說畢竟是長輩。我讓他在前廳安坐,並親手倒了茶。

“三伯,不要叫我大少爺了,我也已經不是了。三伯還是叫我小衡好了,好多年了我都沒有聽旁人這樣叫了。”

他穩當的喝了口水,然後看看四周,微微皺了眉。我知道現在的周家很是凌亂,可我沒有心力顧全這些,也只有不語。

“大少爺,知你厚道,老爺那樣做,到底是沒有法子的事情。即使老爺不在乎,可周家百年的聲譽,還有幾百口子的人都要顧及的。少爺不要心存怨恨呀。”

“三伯,這本來也是永離的錯,再要怨恨,那永離還是人嗎?您是看着我長大的,我是什麼樣的人,您老還是清楚的。”

“大少爺,有你這話,我就放心了。”他突然站了起來。“您說的對,是不應該再稱呼您大少爺了。老爺叫我過來,所以從今天起,我應該稱您為大人,或者也該是老爺了。”

我一驚,怎麼也沒有想到他會這樣說。

“三伯,您這是?”

“老爺說,您重傷在身,夫人怎麼都無法放心。雖然說鄭王愛惜臣子,可到底身邊沒有親人,冷暖不知,何況如夫人又……”他說到這裏,看了我一眼。

“其實老爺和夫人都很關注您的事情,那位如夫人原本他們也喜歡的。”

我黯然的低了頭。鳳玉就像一陣清風一樣,在我身邊纏繞了一些時日,然後又在天地間化為虛無,再也沒有了蹤跡,讓我感覺,即使為了她留下在人間的一絲留念也對她不起。那樣的人合該存在人們心中,然後成為傳奇。

“老爺讓我來這裏當管家,順便給您再找個媳婦什麼的。”

“三伯,這是……”我有些胡塗了。

他笑苦拍了拍我的肩。

“少爺,老爺說,祖訓是祖訓,兒子畢竟還是兒子。什麼大義,什麼忠孝,我都不信,我也只是個下人,老爺說什麼,我就做什麼。對老爺是這樣,對少爺也是這樣。”

那天以後,周家又恢復了平靜。三伯畢竟也是經歷了幾代的人了,在周家的位置就像徐肅在朝廷的位置一樣,他說的話有時候比我還要管用,因為,我對於他們來說畢竟是幼主。想到這,不禁嘆了口氣,小小的周氏一族尚且如此,更何況是萬里江山呢?子蹊比我更年幼,也比我更難走。

今天又下起了小雨。站在迴廊上看着外面如碧的青單相已經逐漸顯出翠色柳樹,估算着回京的日子,不知覺中已經快一個多月了。突然聽見了腳步聲,回頭看見了慕容天裴,一身家常的湖色綢衫,頭髮紮起一根辮子,用青玉扣住,倒也清雅。這幾日總看不見他,雖是住在周府,可天決門在京城有分舵,想必他也有很多的事情要忙。

“過來了?這些日子住的怎麼樣?”

很平淡的問話,我卻很是慚愧,本來是要照顧他的,可自己的事情已經亂成了一團,對他算是很不盡心的。

“很好呀,周府就是周府。”說完這話,他突然笑了,“前面有些混亂,三伯要張羅着給你說親事,結果很多媒人都上了門。”

我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原本以為三伯也就是隨口一說,誰想真的如此。

“老人家總是很熱心的,他又是長輩,隨他去好了。對了,你去過郊外嗎?那裏有一片梨花很好看的,也不知道現在謝了沒有。”

他很輕巧的坐在迴廊上,看着院子中的牡丹。

“你喜歡那種花嗎?我不是很喜歡的,原來新州的家裏也有很大的一片,結果被我砍了,我總覺得那種花很是輕浮。”

知道他的話中有話,我不置可否的笑了一下。

“那你們家裏的收成可要少了很多。”

他果然轉過了頭,有些疑惑的看着我。

“什麼意思?”

“那些果木秋天可以結出水果,賣了,或者自己吃,可以省不少的開銷。再說,那些樹榦枝葉什麼的用來賣錢或者自己燒製成碳,可以在冬天取暖的時候節省不少。”

我說的很認真,但看他的臉色有些改變,想來他也知道我消遺他呢。我低頭淺淺一笑,想着的倒是:慕容怎麼就給我他是個孩子的感覺?總是不自覺的拿他來開玩笑。我總是忘記,他曾經幾次三番的差點要了我的命。

想到這裏,披了衣服,轉身要回屋,他倒說了一句:“你什麼時候去?”

我停下來,看着他。“你要去嗎?”

“不去問你做什麼?”

“不去也可以問呀。”看他有些要發怒的樣子,我趕緊笑了笑,並住了嘴。“馬上,我換件衣服就出去。”

“那我在這裏等你。”

“那倒不用。如果你真的還有時間的話,麻煩去前面和三伯講一聲,午飯和晚飯都不用等我們了。哦,還有,你也換一件衣服,一會我們要騎馬,你這樣的一身衣服會讓人家誤以為是去相親的呢……”

在他再次發怒之前,我躲進了屋子裏。

其實我也知道他沒有真的動氣,不然以他的身手,我極有可能血濺五步。

回到房裏叫個小僮把我的衣服拿了過來,然後就讓他下去了。除去外衣的我,身上糾結的都是極其醜陋的疤痕,我不想讓任何人看見。左手雖然不甚靈活,可一般換衣拿東西什麼的,勉強還可以應付的。寬大的袖子遮住了有些枯竭的細瘦手臂,那是連我自己也不忍看的。

衣着整齊后,這才拿起梳子,可是比劃了幾下,竟然無法梳成可以出門的樣式,不是鬆散就是很凌亂,細密的髮絲總是在我的手邊輕巧的打着轉,就是不肯規矩的被束縛。所以梳了很長時間,那頭髮依舊披在身後,彷彿嘲笑我一樣,沉沉的,猶如墨染的絲。放下了梳子,看着鏡子中的人,眼前卻很清晰的浮現曾經很習慣存在的那個人,柔軟的手很輕易就可以綁定那些絲滑的頭髮。我的手不自覺的輕輕觸到了鏡子的面,但是冰冷的感覺讓我像被蠍子咬了一口,趕緊縮回了手,那面鏡子中只有一個蒼白色的人影,何曾看見任何的溫暖?

“你在做什麼?”

忽然門邊傳來一個聲音,我轉身一看,慕容天裴倚在那裏,不知道等了多久了,這個時候我才感覺有絲絲的涼意,看來門開得久了些。

“你來做什麼?”我不答反問:“不是和你說過的,這裏不能隨便進來的。”

語氣很輕。我放下了手中的梳子,叫那個站在他身後的小僮過來,

“大人,”他很乖巧的站在我的面前,微微低着頭。只可以看見光潔的額和粉色的臉龐。

“你會梳頭嗎?”

他還是沒有抬頭,輕輕回答:“會的。”

我點了點頭,然後坐在了鏡子前面,把桌子上的那把梳子遞給了他。

“紮緊一些,今天要出去騎馬的,怕鬆散。”

也許是還在少年,他的手也如女子一般的溫柔,翻轉的梳幾下就把那些鬆散的髮絲整理在手中。

看向鏡中的人,一縷青絲纏繞地垂在了額前,想抬手把它順回去,可這個時候發現,左手的確酸軟無力。暗自掙扎了一下,終於還是沒有動。

他的動作很快,已經為我紮好了辮子,但那縷頭髮已經垂在了眼前,竟然讓我看起來多了些柔軟的感覺,索性也就不去動它了。

“很好。對了,你去後面的酒窖里,看見那種封了紅色封條的小酒罈,就拿一個過來。”

他還是那樣低低垂着頭,幾不可聞的說了一聲,就退了出去。

倒是慕容彷彿不甘寂寞的樣子插了句話。

“你要酒做什麼?”

“酣酒梨花,當是人間一件美事。沒有酒,那花就遜色多了。”

“哼,多事。”他忽然走到了我眼前,伸手按住了我左邊的臂膀,“過會兒你坐轎好了。”

我輕微的掙扎了一下,他就鬆了手。

“不用,只要你拿着酒就好。我的騎術也不至於爛到一手無法持韁繩的地步。”

“……你真的要去賞花嗎?”

我笑。

“不然你以為要去做什麼呢?”

他也笑了一下。

“我不知道,你總是很奇怪。”

“好了,隨便你說什麼都好。可那酒你一定要拿着,不許偷懶。”

等一切收拾停當后,慕容忽然幽幽的說了一句:

“剛才你對着鏡子看什麼?”

接過了那個小僮遞過來的酒,然後遞給了他,一笑說:“沒什麼,只是想起了故人。”

畢竟還是久病初愈,全身總感覺有些乏乏的。雖然我和慕容騎的都是百年一見的良駒,可還是緩緩的前行。他的坐騎甚至是蒙古草原上珍奇的汗血寶馬,據說這馬可以日行千里,全身猶如沉夜一樣的暗黑。他從新州來的時候也帶上了這匹馬,還有那一直裹在錦緞中的劍。

“怎麼,喜歡我這匹馬?把它送給你如何?”

也許他看我自從第一次看見這馬開始,就一直用很有興趣的目光看着它,這才玩笑一句。

“不了。誰都知道得一好馬對你們武林中人是多麼的重要。我只是個書生,這些對我沒有用的。再說,就是我想要,你也未必肯割愛……對了,你的那隻白鶴呢?”

他拉了一下韁繩,看了看周圍。我們身處市井,今日雖不是集日,可街上還是很多行人。這次輕裝簡從,就我們兩個人而已,所以沒有開道的衛士,還要注意周圍。不過他的這個動作倒很明顯是做出來給我看的,我等了半晌他也沒有回答。

“在這裏吃得還習慣嗎?我讓周府的廚子學了幾個新州的菜式,你也嘗一嘗。很多時候吃得好了,感覺也好很多。”

我隨便說些什麼。當我抬起頭的時候,感覺一滴涼涼的雨點掉到了我的鼻樑上。

“下雨了……”

“那鶴已經死了,在我來之前死在新州了,為了救我而替我擋了一箭……”他突然說了這樣一句。

“其實我恨你。是你們弄亂了新州,但苦的依然是我們這些百姓。”

他忽然勒住了馬。這時候雨也逐漸大了起來,周圍的人都開始着急找地方避雨,街中央僅余我們二人。

我忽然有些后侮,他的情緒陰晴不定,平和、翻臉也僅僅一念之間。

雨就在這個時候從天際傾盆落下,那種天幕一樣的水氣被激蕩了起來,圍繞在我們的周圍。此時的他心中一定在計較,就是不知道他的那一念究竟什麼。我不應該提及他的往事,但是我們是如此的陌生,隨便哪一句話都可以讓他想起可以引發殺機的回憶。

也許大雨的關係,原本秀美的他此時倒很是慘淡,眼神也很是陰鬱。雨水順着他可以稱得上俊秀的臉龐淌了下來。忽然,他把手中的酒罈放在馬鞍上,伸手扯了自己的披風,然後就在酒罈將要落地的時候接住了它。

他拉馬走到我的近前,把披風給我披在肩上,軟語說了一句:“怎麼也不懂躲一下?看你都已經濕透了。”

“慕容,我不想再這樣了。我曾經說過在我的身邊沒有我無法掌握的人,你是例外。”

“我明白……你知道嗎,剛才我的心情根本就無法形容出來。你讓我想起了浩劫中的新州,然而更奇怪的是:你的眼神,一瞬間是如此落寞。我問你在鏡子中看到了什麼,你並沒有回答。放心,我以後絕對不會如此。”

他的眼睛為什麼出現如此熟悉的感覺?原來我只曾在子蹊的眼中見過的,有些落寞,有些自嘲,可更多的竟然是溫柔。

“雨這樣大,還去賞花嗎?”

我拿過他手中的酒,撕開了封喝了一口。清冽香醇,不負所望,身上頓時感覺暖和了起來。

“當然要去,雨中的梨花最是清艷。”

其實最重要的是,暴雨後的梨花剩下的也就是落敗和殘破了,那個時候還有什麼好看的?把酒遞給他,然後拉了一下韁繩,雙腿夾住馬腹一用力,那馬如離弦的箭一樣沖了出去。放縱自己一回,雨中縱馬想來從我出生至今也僅有這一次,也許,此生也僅有一次了。

策馬到了那片想像中的梨花前,朦朧的雨已經將浮躁和塵世特有的污濁洗滌一凈,唯有快要凋零的白色清艷之花還可以開出滿樹的繁華。可那狀似錦盛的景況,也只在旦夕之間。

勒住了馬,一下子跳了下來,看向身後的時候,慕容卻端坐於上,沒有動。

“下來吧,到了。”

我說了一聲,而他望了一眼這裏,探身對我說:“不要去了。這花早就不能看了。”

“不,這是最後的梨花了。你知道嗎,這個春天我都沒有出來看過花呢!轉眼間這些都快要凋謝了,恐怕要等到明年才可以再看的。所以,你下來,前面有個亭子可以避雨的。”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如此執著,況且在這樣的大雨天,我還是舊傷未愈。不過,既然心中有所想,那就跟着去做好了。

把馬隨便拴於此處,撥開了掩飾於前面的枝葉,走進那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地方。身後是他的腳步聲,看來他還是跟了過來。

原本想着就這樣尋到那個亭子后,兩個人對着這花這雨把酒喝完,可誰想聽見了一個聲音在那裏吟詩,我仔細聽來,卻有一種悲壯在裏面。

——鵑龜曳銜,鯀何聽焉?順欲成功,帝何刑焉……

慕容天裴彷彿有些吃驚。

“是屈原的天問……怎麼在這樣的天氣還有人有閒情逸緻在這裏吟詩?莫非他是你約出來的?”

“不是,我原本想在這裏喝酒賞花的,不曾想到還有人捷足先登了。誰呢?”

說著,沿着這條小路轉出了花叢,眼前出現了那個原木搭建的涼亭。亭子的頂四角飛翹,下面用了四根結實的桐樹做柱子。這裏的一切都力求要和周圍的山水花草合成一體,所以連桐樹上的樹皮也保留了下來。

那個人一身輕藍色長衫,黑色的披風,正仰坐在亭子的欄杆上,倚靠着一根柱子,手中同樣拿了酒罈,一邊喝一邊繼續吟着同一句詩:

“……鵑龜曳銜,鯀何聽焉?順欲成功,帝何刑焉……”

我一看那人,心中閃過驚喜,不自覺地已經叫了出來:“璐廷,你怎麼會在這裏?”

他已經有三分的朦朧醉意,原本睨着的眼睛無神的看看我,然後自嘲的笑了一下。

“好久不見,你怎麼來了?”說著站起了身子,把我們讓了進去。

“快半年了吧,傷好了嗎?這位就是新州的慕容公子吧!少年英雄,果然風度不凡。”

“慕容,這是文相的公子璐廷。”我介紹了一下。

可慕容看了看他說:“有些眼熱。”

璐廷一笑。

“我在新州當過監軍的。在楊大人到了新州后就給我旨意讓我回京了,所以再也沒有見過你。”他用一種很傷感的眼神看着我,順着他的眼睛看到了我的左手。

“璐廷,恐怕我要食言了,我不能給你用左手寫長恨歌,它……已經廢了。不過,我認為我右手的書法更加精進,如果你還想要,給你抄一部楚辭如何?”

他把手中的酒遞了過來。

“暖暖身子,這是貴州的茅台,降香醇厚,和你喜歡的酒味道不一樣。”他轉過了身子看着外面凄迷的雨。“過去都過去了。原來想要你的書法,只不過想你好好保重。不過,也許最精緻的花紋其實也是最容易破碎的,好的東西總是無法久遠的。”

我喝了一口,果真濃厚,不禁皺了一下眉。

“不好喝,你不喜歡這樣的酒。”慕容突然把我的酒罈拿了過去,把口上我喝過的地方擦了擦然後遞給璐廷。璐廷看了看他,有些瞭然的笑了一下,也沒有說什麼,只是安靜的拿了過去。

“最近有沒有什麼……”我想問,可我又不知道該問些什麼。

他點了點頭。

“有,鄭王已經正式通告天下,撒了你內閣首相的職位,改為副相,位在家父之後。”

“為什麼?”身後的慕容天裴衝動的問了一聲,而璐廷也只是笑而不答。

倒是我拍了慕容一下,搖了搖頭。轉而拿了他手中的酒,遞給文璐廷。

“這是……狀元紅?”

“二十年的珍藏。原本帶了幾壇到新州的,結果都丟了。味道如何?”

“酒當然是好酒,名不虛傳。不過……這酒也許因為太過清冽而顯得不溫和,不是每個人都喜歡的。還有,總感覺這酒帶了那麼些送別的味道,陸大人是這樣,這次,也許我也是這樣……”說著說著,他又灌了一口,然後笑了,可我分明看見他眼角中那晶瑩的淚水。

“永離,你可曾妥協過?可曾感覺有志難伸?可曾感覺身邊的齷齪而無力自拔?可曾絕望?可曾……”

我就站在這裏一字一句的聽着,他越說越傷心,然後伸手拉過了我,把頭埋在我的肩上。被外面的雨淋得濕透的衣服帶着一股寒意,但我還是感覺到了一種溫熱的潮濕。

“我也想鳳玉,可我什麼也不能做,不能娶她,不能保護她,甚至在今天都不能去看看她……”

胸中一陣劍刺一樣的尖銳,拚命壓制的熱氣讓眼睛顯得辣辣的。我伸出了右手,輕撫上了他的背。

“璐廷,我們都不是孩子了……”

“為什麼我們不能活在一個乾淨的世界中?”

“你也說過,太過清冽就太過尖銳了,也許我們都不喜歡的。想哭就哭一場,然後擦乾了眼淚回去,繼續做你的事情。還有,茅台雖好,畢竟傷身,不可再如此。替我向你的父親祝賀一聲,無論任何原因,畢竟位極人臣是每個朝臣的夢想。十年寒窗,三十年的宦海沉浮,他日青史留名,也不枉此生了。”

他慢慢的抬起頭。“永離,你可曾妥協過?”

“我嘛……這很平常,不要把這些看成多了不得的事情,放寬心。”

“不,即使你原諒我,我也不會原諒我自己的。”說完把手中的酒擲在了地上,然後一臉堅決的抽出了自己的佩劍。

“與其讓我們情誼在以後那些骯髒的構陷中慢慢消磨,不如現在就斷個乾淨。今日我們索性就割袍斷義!”

他拎起自己袍子的一角,手起劍落。那片絲織的衣角彷彿周圍那些凋零的梨花,慘淡而無依的落在了我的腳下。他把自己的乾爽披風塞在了我的手中,沒有再說一句話,轉身步入了那迷茫的雨中。

我突然感覺有些虛弱,頭又開始疼了。原想着今天痛快的玩樂一天,可……

坐在欄杆上,長長的呼出一口氣。

“都暮春了,夏天就快來了吧……今年的春天還真有些冷呢。”

“你剛才為什麼不阻止?”慕容也坐到了我的身邊。

“文人習性,文人習性啊……哎,好好的一壺酒,可惜了。”

“還想喝嗎?”

“怎麼,你想請我喝?”

“在你家叨擾了這麼久,請你一頓也是應該的。走吧,天決門在京城也有飯莊,那裏的酒可是清遠綿長,甘冽可口的,你肯定喜歡。”

“多謝,多謝。不過此時的確不是喝酒的時候,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改日一定要你破費。”

他的臉色有些陰鬱的樣子。“你要做什麼?”

“進宮。他現在應該需要我。”

我轉身要走,可他攔住了我,那看似纖細的雙手竟然也如鐵一般的堅硬。

“你在新州差點連命都沒有了,可他是怎麼對你的?他難道不知道你……你當時真的就快死了!”他竟然轉過了身子,背對着我。

“慕容,事情沒有你想的那樣簡單,朝臣升升降降不是單憑鄭王喜好的。新州……再怎麼說也是一敗塗地,這些我們都有責任。多少官員和百姓的性命都丟失在那場混亂中,而現在不過把我的首相職位撤了,對我何其仁厚?”

“可我總感覺你們關係並不一般。”

我笑了。“哦?你也看出來了?”

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不過,在我心中,他不僅是鄭王,也是子蹊呀。

“等等。”見我要向外走,他攔了一下。

“外面的雨大,等一等也好。就是天大的事,如今出了也出了,不急於一時。”

我看了看天,想着慕容天裴說的也對,遂又坐了回去。

“平常看你做事情都是四平八穩的,怎麼今天如此呢?”

慕容的話語彷彿不經意的說出,剛才的那種急躁已經變成了沉靜。這樣年紀的少年可以如此控制情緒,真不知道該說慶幸還是悲哀。

“算了,人總有這個時候的。”

我一笑不語。

他左右感覺無事可做,突然看見了文璐廷放在亭子欄杆上沒有拿走的酒,於是伸手抄起那壇酒,晃了晃,茅台那種特殊厚重的濃香飄了出來。

“似乎不錯呢,至少壇封了三十年以上方有這樣的味道。對了,我記得你是鄭王嶸蘄十四年的狀元,今年不過弱冠,怎麼會當廷臣當了如此久呢?”

“運氣,運氣而已。”我打着哈哈。

“永離,反正無事,閑聊以打發時間。況且,有些事情悶在心中不如找個不相干的人一說。你不覺得,孤獨比較累人的嗎?”

靠在柱子上,把手中璐廷留下來的衣服披在身上,頓時感覺暖和很多了。見他這樣問,原本那些怎麼都不願意提及的往事,此時竟然也沒有錐心的感覺了。

是因為我終於習慣了,還是當時的事情在很多年後面對一個相對陌生的慕容,有了一種可以冷眼觀看的超脫?彷彿那是旁人的故事一樣。

反正都要枯坐,見他如此問了,不如索性說些什麼。

“想聽什麼呢?”

慕容想了想:“就說一說原來的你好了。弱冠宰輔一定有很多奇異事情發生的,比較傳奇。”

“怎麼說呢……有才華的人很多,可上天給的機會卻不多。在我十四歲那年,我遇見了我的伯樂。你知道徐肅嗎?”

他淡淡應了一句:“知道。”

“他是個方正的人,君子性情,可並不迂腐,與家父,江南姚懷山並稱文章三絕。都說剛開始的時候我有些依仗家裏,也許家父的名聲和周家的名氣讓他對我令眼相看的吧!

“那個時候他是學政,主持科考,也是他點我狀元的。徐肅大節不虧,可能屈能伸,這一點比猶如閑雲野鶴般的父親和姚懷山要老練多了。也是那一年,我又遇見一個人,不過,他不能說是我的伯樂,因為他也許並不賞識我的才華,可他卻是我的……”

我想了想,怎麼也無法找出那個可以形容他的詞。朋友,最重要的人,似乎都不合適,於是索性就略了過去。

“是先王嶸蘄,他也許是徐肅最得意的學生了,徐肅曾經傾注了畢生的精力在他身上。不過可惜的是……”

這個時候雨似乎小了一些,那些環繞周圍的梨花衰敗得無法形容,此情此景讓我有些感慨。

“可惜的是,他學會了徐肅的才情和文章還有洞察,卻唯獨沒有學會徐肅的隱忍和堅韌。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是在大鄭宮的正殿上,那時是嶸蘄二十四年,我十四歲。我出生在他登基那一年,不過他也算是幼主登基,其實只比我大十歲。

“那天早上,他臉色慘白,眼睛浮腫,好像坐在王座上很不耐煩,一直左右看着。他一身湛白色的龍袍華麗到了囂張的地步,即使那天他的神容不佳,但我卻從來沒有見到如此適合穿這身衣服的人。

“那個時候他根本沒有注意到我。徐肅把他們挑選的名單遞了過去,他看了一眼,就隨口叫名字:‘周離。’我趕緊跪前一步,而後他又說:‘你就是新科的狀元?’我說:‘是,臣周離:永嘉人氏……’

“他不容我說完,便說我看起來德才兼備。看起來?我心想,他也太荒唐了,大殿之上說這些,怎麼完全沒有一國之君的沉穩?

“他把別人的名字也念了一遍,然後就應該由我說一些什麼,來稱讚一下現在的朝廷,這是傳統。但是當我說了一句后,他阻止了我,說是乏了,吩咐散朝。

“當時的我的確年輕,堅持那是我的職責,然後把我做的文章背了一遍。雖然我已經感覺到了周圍的冰冷和壓抑,卻還是堅持了下來。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人說話;再後來,就聽見他用一種乾枯的聲音說了一句:‘朕的新狀元文才還不錯,你就任翰林院編修,平時到內閣看看吧,好了,朕累了,你們也累了,散了吧。’

“說完逕自走了,留了我們這些人在這裏跪拜,他連回頭也沒有。

“第二次見他,是在一個夏日的午後。那時的他還是一身白衣,不過,卻是江南最精緻的紗料做的龍袍。也許剛喝了些酒,慘白的臉色顯出了紅暈,浮腫的眼睛也恢復了清明。他說:‘哦,原來是朕的新狀元,來,給朕作詩一首,也好助興。’

“我卻說,‘王,臣不會。’他笑得有些諷刺,‘朕沒有聽錯吧,大魁天下的狀元郎不會作詩?’我說,‘臣的文章不是用來供君王喝酒助興的。’他說,“那是什麼,治國平天下嗎?小小年紀,志氣不小呀。”我說,‘臣自束髮讀書就受聖人數誨……’他很不耐煩,‘行了,徐肅整天都是這幾句,你也是。你們看的那些書,朕都看了,你們知道的朕也知道。你以後就不要再在朕的面前賣弄了。’”

說到這裏,我彷彿又回到了那個時候,那個有些煩躁的鄭王嶸蘄,和一身豪情的新科狀元周離。

往事盡如雲煙,從身邊過去,並沒有什麼明顯的痕迹,可卻是早已銘刻在心中,有的甚至是骨血中。

“然後呢?”慕容輕輕問了一句。

“然後?然後也許他感覺我很可笑,就讓我進了內閣,天天幫助他整理奏摺什麼的,那個時候我不過六品翰林。如果沒有發生什麼事情的話,我可以這樣一直在天子身邊,等資歷能力都歷練夠了的話,也會到現在的這個位子。不過,那件事情的發生,卻把原本定好的路縮短到了詭異的地步。

“前朝有個駐守山海關以及雍京以北全部領土的將軍,叫左箴。他被左都御史參劾勾結長城以外的小國意圖謀反。嶸蘄斬了他,而後嶸蘄喜歡上了畫畫。我陪着他在後宮畫了兩個月,然後……我就是內閣大學士了。”

“先王寵信左箴?”慕容的問題有些奇特。

我看了他一眼,堅定的搖了搖頭,“不,嶸蘄不寵信左箴,而是他從左箴身上看見了我們都看不見的未來。”

嶸斬是一個傷感到了極至的人,只一個左箴就可以讓他敏銳的感覺到那後面巨大的黑洞,和永遠無法調和的悲劇。

“後來他娶了一個侍郎的女兒為妃。那個女人擁有傲人的美貌,並且為他生了唯一的兒子。小王子四歲的時候,嶸蘄駕崩了。小王子繼位,可半年後,那個孩子也死了,而後就是現在的子蹊。”

我從記憶中清醒過來,看看周圍,那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

“好了,慕容你先回周府,我這就進宮。”

說著走了出去,而身後的他也跟了過來。

“我跟你去好了,大不了我在宮門外等你。”

“不用,也許忙到天亮也說不準。你先回去,讓三伯給你熬些熱薑湯,不要着了風寒。”

到了拴馬的地方,拉過了韁繩,待我翻身上馬的時候,他又攔住了我。

“等等,永離,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有沒有可能辭官?”

我一笑。“也許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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