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鄭王子蹊元年,十二月,是冬,大雪,民飢,盜賊益熾。同月,封上國書請和,新州兵變,原兵部尚書,新任新州巡撫楊文默,新州總兵於皚死之。內閣大學士周離,原新州巡撫陸風毅重傷,幾可致死。后得鄭王親征,平定叛亂。

子蹊抱着我坐在床上,眼前是隨行的太醫。他一點一點打開我厚重的皮衣,然後看見裏面的衣服也滲出了紅色,想是剛才趕路的時候不小心掙開了傷口。

子蹊按住我的胸膛,讓太醫把緊纏的繃帶揭了下來。帶着血痂的繃帶重新扯開了原本就沒有好的傷口,血幾乎似乎涌了出來。

我想叫,可張了張嘴,發出的僅是粗重的喘氣。

太醫連忙看了看傷口,然後迅速從他的木箱中拿出一個玉瓶,撕開了上面的封口,對着我的傷口撒了很多的葯末。

我驚奇的看了他一眼,那種葯和我在龍泱那裏用的是一樣的,檀木一樣濃烈的味道,而我身上則是烈火般的焦灼感覺。這種葯藥力很大,可以保住性命,也同時讓我在治傷期間更加的難過。我感覺身子就像被堅韌的刀一點一點撕割一樣,不住的顫動,而子蹊則用力摟住了我,不讓我有些許的移動。

好難受,我想說放開我,可發不出聲音。

幾天前龍泱也是這樣,一夜一夜的摟住我,不讓我傷了自己,這才使我篤定他的心。

這個時候子蹊才發現我有問題。他問那個太醫:“周相這是怎麼了?好像說不出話了。”

太醫是個老者,花白的頭髮卻有着紅潤的面容,他的眼睛很清湛,一點沒有老者的渾濁。仔細看了看,然後說:“應該被點了穴,所以不能說話了。”

他脫下了我的外衣,我左臂裹傷的繃帶也露了出來。他慢慢的拆開了,只看見當時解毒時剜去腐肉遺留的醜陋傷疤,已無血絲。

“鄭王,周相傷雖重,但性命無憂,請您放心。只是這左手,如果調養得好,不至於廢了,但想動筆寫字已是不可能了。

末了,那太醫仔細看了我的傷,然後微微點了點頭。

“周相命大,此次如若不是遇見臣的師兄,斷然不會活到現在。”

“你的師兄……”子蹊像是自言自語,但是他的聲音有些陰沉。

“對,他現在……”說到這裏,他看了我一眼,“他現在雲遊天下,四海為家,老臣已多年末見他了還有,周相的穴道四個時辰就會自動沖開,不礙的。”

他仔細的為我再纏上繃帶,裹住那些不堪入目的傷口。

我幾近暈厥,且感覺身後子蹊的力氣越來越大,他的胳膊鋼鐵一樣箍在我的身上,我的右手也被他握住,十指糾纏,我甚至感覺到他在顫抖。

然後就聽見他對蘇袖說:“帶御林軍上岸,把剛才送周相的那人請回來,朕要好好感謝他一番。如果無法請回來,那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身後的蘇袖應了聲,就離開了。

我閉着眼睛,這樣的事我不想去想,也不能想。我既不想龍泱出事,可也真的不想他就這樣回去繼續興風作浪:心情和這葯撒在傷口上的感覺是一樣的,如在熾熱的火中煎熬,如被鋼刀撕割,輾轉之下,真想就此關閉心神,忘記一切。

“永離,不要怪我。林太醫的師兄一直在封王手下,這我知道。”子蹊喃喃的聲音傳入耳中:“在新州能讓你如此的親近,也只有他了。”

一種奇異的感覺在心中慢慢的形成,子蹊,他好像有一絲絲的改變?

蘇袖鉛絲一般細膩的聲音穿過了我們周圍。

“王,已經派人去了,林太醫說可以請慕容天裴過來,他是江湖人,懂這些東西,而且他的功夫好,解穴的時候不會傷到周大人。”

子蹊半晌沒有說話,而後,就看見了慕容天裴真的過來了。他先向子蹊行了君臣大禮,接着到了我的面前,只看了一眼,就伸手探向了我的脖頸處,一陣麻酥之後,輕輕申吟了一下,有了聲音,不過我什麼也不想說,看了眼前的慕容一眼后,就閉上了眼睛。一直到昏昏入睡后,還感覺的到子蹊的懷抱,一樣的溫暖,一樣的有力,可我的心中卻有了疏離,因為我已經離開了新州,也離開了可以忘記這些的日子,京城就在眼前了。

潺潺的水聲回蕩在耳邊。當我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的時候,正看見窗子外面射進來的月光,有些清冷,可朦朧中帶了三分的柔軟。也許是月光過於寂靜了,胸口原本火辣的傷口也平息了很多。

睡得有些久,感到口乾舌燥,於是想起身,可肩被人輕輕按住了,我轉頭一看,原來子蹊還在身邊。

“怎麼?”他輕輕問了一句。“想要些什麼?”

我躺了回去。

“子蹊,這麼晚了,怎麼還不休息?”

他沒有回答,轉身從桌子上拿起茶壺倒了碗水,然後一撐起我,把水送到了我的嘴邊。我喝了一口,溫熱適宜,頓時清香的綠茶帶走了喉間乾涸的刺痛。喝完了我這碗水,他又把我輕輕放回床上,而後把茶碗放回了桌子上。

“子蹊,這麼晚了,為什麼還不休息?”我又問了一遍。

“現在是多事之秋,作為鄭王為什麼不愛惜身體,你……”

“林太醫說你胸前的傷是自己刺出來的,是嗎?我記得你出京的時候答應要毫髮無傷的回來的。”

他的語氣很輕,但佐以用力將茶碗放在桌子上的聲音,是顯出他的情緒。

“永離,當時,你真的想過死嗎?”

真的想過嗎?當時那樣的情景,我並不知道是否可以在重傷之後活下來,但我知道:如果不是用性命去逼他,龍泱是絕對不會放我回來的。

可現在的我真的不知道當時是否想過:如果沒有葯怎麼辦?傷太重無法救治怎麼辦?雖說這傷避開了心肺,可我不是用劍的人,下手難免不準,要是真的一劍穿心怎麼辦?

“子蹊,如果不這樣,我無法回來。”

“那我寧願你留在他的身邊,不要回來。”

他的聲音居然有些哽咽。在我怔住的時候,他急匆匆的走了出去,連我叫了他兩聲都沒有聽見——也許聽見了也不想回來吧。

掀起了被子,捂住胸口慢慢向門那邊走。不等我開門,就見門又開了。我剛叫了聲“子蹊”,可定睛一看,進來的是慕容天裴,他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雙手抱拳倚在門邊。

“你來做什麼?”我問他。

“林太醫讓我來看看你,說讓我給你活動活動筋骨,不讓你躺時間長了,連下床的力氣也沒有了。”

“怎麼活動,揍我一頓嗎?”

我自嘲的笑了笑,自己就着後面的椅子坐了下去。林太醫說的還真對,我的雙腿是沒有力氣了,剛站了一會就有些氣喘。

他冷笑一聲。

“你也知道不可能,何必這樣問呢?我要是真想這樣做,就算我的武功再高,也走不出這條船的。你門外面就有幾個御林軍一直站着呢。”

“那你來做什麼?”

“對你好奇。為什麼你身邊的人都……怎麼說呢,算是寵着你吧,可卻都防你如蛇蠍。送你回來的人,明明甘願為你闖入重兵之中,可最後他要防着的人竟然是你;還有,鄭王當著你的面迫不及待的下了那道命令,證明那個人真的很危險;然而後來,他在你睡了以後竟然下令船慢行,不惜耽擱回京的行程,也要你可以穩當的睡個好覺。你們讓我迷惑,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事情。在我的世界中,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好壞分得很清楚,並沒有像這樣的。”

我靜靜的聽着,末了問了他一句:“你多大了?”

“什麼?”他沒有反應過來。

“你多大了?”

“十七,過了正月就十八歲了。你問這個做什麼?”

“我好為人師,喜歡問旁人的年齡;還有就是收拾好你的好奇心,離我遠一點,不然等有一天你知道要這樣做的時候,還是不明白:為什麼黑已經不是黑,白已經不是白了。”

“你……”

他再年輕也知道我說的話不好聽,原本斯文俊秀的氣質一下子有了隱隱的殺氣。

“你不要以為你真的有恃無恐。憑我的武功,殺了你后全身而退,也不是不可能。”

“可你的天決門應該還在新州的重兵包圍之下,只要你一有什麼動靜,恐怕新州的兵士得到消息要比跑的快多了。也許你可以全身而退,只是你的兄弟們就沒你那樣的好運了。”

“你……”

剛開始他有些驚慌的樣子,而後又鎮定了下來。

“我慕容天裴也不是嚇大的,新州的兵早就撤了,再說,我一人做事一人當,干天決門何事?”

我苦笑了一下。

“慕容,不論是風毅還是鄭王,他們看到你的時候,估計都會為你的武功和才華所傾倒,即使我沒有看見當時的情景,也沒有和他們說過這件事,可我知道,如果他們想用你,就必須給你一個枷鎖,才能控制你。可當他們知道控制不了你的時候,也就是你的末日了。一句很俗氣但很有用的話:卧榻之旁豈容他人安睡?所以,即使新州兵在你看來已經撤走,但對付天決門的兵一定存在着。相信我,你的好奇心會讓你失去很多。你應該走的,離我,離這裏越遠越好。其實你本就不應該來的。”

他靜了一下。

“周離,如果給你兩個選擇,不是讓我殺了你就是讓我跟着你,你選擇哪個?”

“我說了那麼多,你……”

“我要是什麼都不顧及呢?”

轉頭看這窗外,那片月光照在他的側臉上,映出他如暗夜波光一樣閃動的眼睛。

“你跟着回京就是想跟着我嗎?可你剛來的時候並不知道我還活着。”

“你第一次看見我的時候應該在岸上,我還沒想過要回京城去,後來……”

“如果我說你可以,你就不殺我了?”

“也許。可我到底要看一看,陸風毅口中的你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我黯淡的笑了。

“你知道嗎,慕容,你真的讓我很為難。我身邊從來沒有像你這樣帶了無法估計危險的變量。”

“封王龍泱呢?”

沒等我說完,他接了這樣一句,我一下子轉過了頭,沒有讓他看着我。

“你聽誰說的?他們都知道了,是嗎?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在我面前不說什麼,背着我都在暗自議論。”

“沒有,沒有人敢在背地裏隨便說什麼,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接觸到這件事的。我不傻,和你們這兩天的相處,多少可以感覺出一些。再說,那天鄭王下命令的時候,我也在。”

“好了,你也去睡吧。說了這麼長的時間,我們都累了,也該歇歇了。”

說完后,我慢慢走到了床邊,重新躺好,把被子拉高蓋住了頭。一陣安靜后,聽見門輕合上,知道慕容走了。真奇怪的一個人,少年性情,說風就是雨……不過,與其讓他一個人在京城闖蕩,還不如留在我身邊,好歹有個照應。

***

又是一夜。

雪天亮得早,何況現在又是早春,所以睜開眼睛就可以看見窗外一片光亮。船行的雖然慢,可轉眼離京城就只剩三天的路程。我前胸的傷,其實在新州已經養了很長的時間了,最近只不過是因為掙開了重新上藥,實際上並沒有剛開始那樣嚴重了。

這天早上,剛換了葯,我忍過了那種火燒般的感覺之後,逐漸感到體內元氣在逐漸恢復,不像前些日子渾身乏力。

子蹊這些天繁雜得很,從京師快遞過來的奏摺已經堆積如山了,他必須開始着手處理,所以我已經幾天沒有看見他了。

其實自從那天晚上后,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吃過早飯,正坐在椅子上喝茶,突然感覺船停了。當我走到門邊,就看見子蹊走了進來,氣色很好,白色的錦綢棉袍,手中搭着他的黑色披風。

“到永嘉了。”他的語氣歡快。

“聽說你已經有些年頭沒有回家了,這次去看看,我也去看看永嘉的周家。你們周家可是豪門世家呢,不知道你父親周演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物?這次也可以見一見了。”

家?我清淡的笑了一下。子蹊並不知道真實的情況。這個家,我恐怕是無法回去了。

“子蹊,不用了,雖說這些年事多沒有回去,可時常書信往來,不算生疏的。現在我們也不該遊山玩水,軍情緊急……”

還想再說什麼,卻見他一聲不響的走了開去,揀了張椅子坐了下去,臉扭到一邊。

我停了嘴,沉默了一會,試探着問他:“子蹊,你很想我去,可……我說實話好了,我的父親,他……”

“在新州的這幾個月裏,我們不但翻遍了整個新州方圓幾十里地,我也逐漸聽說了你的一些事,原來我對你了解得這樣少,還是,你一直都不告訴我?聽幾個在新州暴亂活下來的禁衛軍講,你來的時候曾經在永嘉跪了很久,始終沒有回去。

“當時沒有心情也沒有工夫回家。當忠孝無法兩全的時候,周氏的祖訓是忠為先。”

我給他端了茶,然後坐在他對面的床上。胸口的傷有些刺痛,於是規矩的坐了,說話的口吻也平和了很多。

“我的父親不希望我回去。再說,這些年,大家都習慣了。”

“為什麼呢?周演先生可是聞名當代的碩儒,和徐肅齊名呢。他不是那種不近人情的人啊。”

“家父和徐相有些地方真的很相近,可有些又不一樣。其實當年我入朝為官,他就很反對。他的性子太清冽了,容不下半分的瑕疵。當年我去科舉他同意,但他說,考就要考狀元;可當要入朝為相的時候,他就要我辭官回家了。他不喜歡這些,他認為讀書就是明理,明白了后就不要踏足紅塵,弄的一身灰,不但讓世人說三道四,就是後世史冊也要留下……人一生活着淡泊一些,沒有必要留着什麼話柄給別人。可我和他終究不同,他不想我再入家門了。”

“我隱約知道有些什麼,可這些外人難以明白,永離,這次我跟你去,相信你的父親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有些事情可以挽回,可拖久得久了,也許就沒有機會了。你父母俱在,所以你不知道,原來我也怨過父王,可當他走了后,我才知道,有些事情是無法追回的。”他握住了我的手。

“給自己一個機會,也給家人一個機會。”

看他溫柔的笑顏,這樣的子蹊說出的話,倒是讓我無法拒絕:再說,我離家三年多了,夠久了,也該回去了,於是點了點頭。

子蹊把手邊的黑色披風給我披上。

“這是玄狐的,外面看來沒有什麼特別,可要是穿出去,雪花在一尺之外就化了。你有傷,不能受冷的。要不是這事特別,真的不能讓你下船的。我們快去快回,見一下周氏夫婦就回來。”

我點着頭:“好。”

“哦,對了。”我們剛走到門口的時候,子蹊回頭對我說:“慕容天裴說,你已經同意他做你的侍衛了,是嗎?他的武功高深莫測,你既然要用他,就一定要制服他,這個人,可不是封……有些野性難馴。”

慕容?我笑了笑。

“他不過是個天真而熱情的孩子,有一些衝動,還有就是好奇心比較強,別的也就沒什麼了。”

“很少聽見你對什麼人的評價這麼好的。”

“你也是,只不過,我不能說就是了。子蹊,你是我見過最好的人了。”

他轉頭走了過去,但是那一瞬間,我看見他的臉紅了,拉住了他的手。

“子蹊……”

我還要說什麼,身後是輕盈的腳步聲,我們回頭,看見了慕容站在那裏,於是子蹊掙開了我的手。

我看着自己的手笑了一下。

***

眼前是如此熟悉,即使已經三年沒有回來,可那一磚一瓦都沒有改去記憶中的樣子。青磚圍起的高牆已經襯出了整個府邸的氣勢,正門是硃紅色的,高懸金絲楠木做的匾額,刷着墨黑色的亮漆,上面嵌着兩個隸書金字:周府。現在正門大開,三年未見的雙親恭敬的跪於前面,還有一些旁支親戚,居然黑鴉鴉的跪了一片。

子蹊說明來意,說這次時間緊急,也只為可以看一看當朝丞相的父母,其餘之人以後若有機會再一一叩拜。那些人一起磕了個頭,也就散了。父親將子蹊讓到了正堂,再要行大禮參拜的時候,被子蹊攔住了。

“這些繁文縟節可以免了。周演先生聞名天下,應該是個洒脫之人,不要再在這些小事上計較。”頓了頓,又說:“久聞永嘉風華獨特,料想永嘉必是靈秀之地,今日一見,果真不負盛名。”

“鄭王謬讚,草民周演深感惶恐。”

子蹊讓父親安坐一旁。我要行家禮的時候,卻被父親攔住了。父親今年五十歲了,身形高瘦,三縷美髮梳理整齊,身上是深藍色的長衫,使他看上去除卻嚴謹,更有飄逸。

他看了我一眼,然後對子蹊說:“鄭王,草民和犬子有一些家務事要處理,請鄭王安坐。”

子蹊一聽,站了起來:“周先生,你……”

我怕子蹊和父親起什麼衝突,馬上跪在他面前,阻止他說話。

“王,這是臣的家務事,請王安坐稍待。”

父親最後向子蹊跪了一下,逕自走了,他知道我清楚他要去哪裏,沒有等我,也許,他想留一些時間讓我和子蹊再說些什麼吧。

“永離,不要去。我知道周氏的家訓極其嚴格,說不定你父親要打你一頓,以你現在的身體根本無法承受的。”

我安慰他。

“沒事,父親不是那樣的人,自我記事開始,他還沒有動用過家法,就是族裏有人犯了錯,也沒有見他動用的,何況我又沒有做錯什麼。他不是鄉野村夫。”

“就怕不是,有時候書看多了也麻煩。”

聽見子蹊這樣說,我噗哧一笑,按他坐好了,叫慕容他們好好照顧他。我不讓任何人跟着,因為,這次父親要去的地方,是周氏宗祠,外人不好進去。

這裏比新州靠北,所以雪要厚上許多。靜靜的家廟沒有人說話,可我看見的是周家的府兵,嚴密的圍了這裏,一片肅殺。安靜的走過那些人,進了院子,這裏除了父親沒有其它人,所以連地上的雪地僅有一人的腳印。父親負手背對着我站在院子當中,我一走近,就聽見他聲音低沉的輕說了一句:“跪下。”

於是我雙腿跪在雪地中。

沉默了好久,就被父親長嘆了一聲,慢慢開口了:“本想三年前就把你逐出家門了,可你這次回來,我也就再給你一次機會,只要你認錯了,你還是周家的人,你以後還可以埋入周氏的祖墳。”

“錯?父親,兒子果真錯了嗎?這些年,兒子果真錯了嗎?想當初入朝為官直至現在,雖然說不上什麼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可總也是用了心的。兒子沒有錯。”

我說的是真話,這是我這麼多年來,從沒有在人前說起的。這次面對父親,面對周家的這麼多牌位,我不能說假話,所以隱匿多年的心事全說了出來。

他陡然轉了身,面對我,說不上是發怒,可也是臉色凝重,更多的是哀傷。

“罪責一,迷惑君王,把持朝政。罪責二,為官不清廉自守,與世同污。罪責三,毒殺先王,罪在不赦。罪責四,為相多年,卻沒有調和陰陽,反而致使天下內亂,新州兵變,人民流離失所,無所依靠。罪責五,通敵叛國。也許你嫌我說的重了,可以後史筆如刀,要寫,也就是這樣了。這樣怎麼可說俯仰無愧天地?這五項,你認還是不認?”

父親的聲音不高,但已經讓我無法招架了。如今天高清朗,又是跪在祖宗面前,一句欺心的話也不能說:

“也許這些不全是杜撰,可是……”

“沒有可是。無論什麼情況,做過就是做過了。若衡,只要你認了,你還是周家的人。為父做到這一步,算是仁至義盡了。”

忽然聽見院門那裏兵器碰撞的聲音,我沒有回頭也聽見子蹊的聲音,帶着焦急穿了出來。

“永離,站起來,你不能受冷的。你們知道我是誰嗎?我是鄭王,你們膽敢阻攔我,這是欺君犯上!”

父親看着外面清淡的笑了一下。

“若衡,看來有的時候,傳言也不是空穴來風。說你媚主並不算冤枉……竟都是痴兒,可知這世間終究容不下呀!”

他後面的語氣淡得幾乎如雲煙一樣飛了開去,可父親的話卻都刻在了我的心上。

就見父親輕輕抬起了手,向外面的那些府兵擺了擺。子蹊帶着人沖了進來,圍住了我們。

“永離,起來,快起來。”他拉我,可我拉開了他的手。

“父親,事情不能總是這樣胡塗著,讓您也為難。我既然回來了,就該有個了結。”

“好,好……阿三。”

他叫了一聲,就看見三伯從祠堂裏面捧出了一把黑色的劍,三伯是父親的老管家了,幾十年了,從來沒有離開過,這次又看見他,也已經是白髮蒼蒼了,三年沒有見,他老得這樣快。

匡當,那劍扔在了我的面前。

“如果你自裁於此,一切就都隨着你過去了。如果不想死,那從此世間再沒有周家的若衡了,從此,你周離和永嘉的周氏恩斷義絕,老死不相往來。”

“周先生,你這是何必?”

“鄭王,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這是周家的私事。”我說。

“永離,你……”

“鄭王,難道你想他永遠活在自責當中嗎?”我的手指插入雪中,拿起了這柄冰冷的劍。

父親說的對,要是死了的話,一切就過去了,可如果我這次走出周家的大門,必須面對的是原來難以想像的局面——

——周相,很多時候,死了其實比活着更容易,可但凡有條活路,誰給自己的脖子上系根繩子呀?

蘇袖的話清晰地在耳旁響起。一瞬間的脆弱,足以讓我想起很多原先已經遺忘的過去。

“衡兒,”人群分開了,我看見母親走了過來。她依然那樣的美麗,這些年都沒有變過。她也走到了父親的面前:“老爺,我們就衡兒一個兒子,你真的忍心逼他到絕境?”

“永離,你答應我什麼?你說你要好好回到京城的,你要是食言,我也不會原諒你周氏一族的……”

亂,難以想像的亂,握住劍的手冰冷,早已沒有知覺,可外面嘈亂的聲音卻一刻都沒有停止過。我抬眼,看見蘇袖安靜的站在那裏。美麗的眼睛想要說什麼,還有慕容,低沉的面容看不出來他在想什麼。子蹊很是心急,連一向嫻淑沉穩的母親,這次也貿然闖到這裏……

我把手中的劍扔在了地上,然後站了起來,周圍的人都安靜了下來,看着我。

“父親,我知道,要是被趕門也要最後家法處置的,兒子願意承受。”

“永離……”

“鄭王,這是臣的家事,請鄭王不要插手。”

我的聲音迴旋在這片本就安靜的地方,那些人也安靜的散開了。

“老爺,你難道看不出來,衡兒身上有傷?我們就這一個兒子,你真的要……”

“就當我們從來沒有生過這個兒子吧,阿三,拿藤條過來。”

我硬生生的挨了這五下,其實到第三下的時候,甜膩的紅色已然衝口而出,身子好像被抽了筋一樣,倒在這雪地上。最後的兩下其實父親下手極輕了……看來,他還是捨不得我呀……

母親哭着撲到我身上。這時候我感覺有人給里上我丟在一旁的披風,把我抱了起來。

是子蹊,他什麼也沒說,轉身走了。

當我們走出了周府的大門的時候,我掙扎着讓他放我下來。

“子蹊,放我下來。”

“不行,不行……”

我笑了一下。

“可憐我已經成了這個樣子,就讓我最後給家裏磕一個頭,自此之後,世間再沒有周若衡了,好嗎?放我下來,算我求你。”

終究他還是讓了我。

最後一次抬頭看着這裏,依然輝煌的黑區金字,我就是從這裏走出去的,可看來,這次就是永遠的走出來了。

用力將頭碰到了地面的青磚上,那一聲,讓我永遠記在心中,最後一次了……

我已經變得有些恍惚了,感覺那大門好像開了,母親從裏面跑了出來,手裏還拿着一包東西。

她溫柔細膩的手抬起了我的臉,我看見她滿是淚的雙眼。

“三年了,孩子,已經三年了……你們父子怎麼都這麼倔,誰也不肯讓一步呢?”

我哽咽着,“母親,兒子不孝,讓您傷心了。”

她把那包東西塞到了我的手中。

“哎,說你們父子什麼好?這都是些年你父親為你收着的。為了這些葯,他費了多少力氣!他說你的身子弱,有的時候要救命,就得這些珍奇藥物。為了給你到蜀中雪寶頂采紅玉靈芝,差點就回不來了。仔細收着,這些都是可以救命的……孩子,以後你要多照顧自己,多注意身體呀……”

我一下子哭了出來。

“母親……兒子對不起你們,對不起你們……”

“如果有來生,兒子……”

我已經哭得說不出話了。

“什麼都不要說,走吧,走吧。”

母親最後抱了我一下,轉身踉蹌的走了。

當周府硃紅色的大門在我的眼前關上的時候,我才知道,那是一種割去性命一樣的痛苦。

——娘,這酒為什麼這樣的清,這樣好?

——那是狀元紅呀!孩子,好好讀書,以後也要考狀元,娘就開這樣的酒給你慶賀……

清冽的酒,依然蕩漾着那樣起義的香,只是,喝酒的人已經無法回到最初了。突然感覺,周圍,好像又下起了雪……

這年的春天,雪比往常多了許多。

登上船的那一刻就沒有回頭,但是當船離開了永嘉的時候,那個碼頭好像只站了一人,青藍色的衣衫在雪地中有一種脆弱的痕迹。

***

林太醫看了我的斬傷,說並不嚴重,就是胸口的傷震裂了。他還看了我帶來的葯,異常興奮,說那些都是萬金不換的至寶,行醫這麼多年,可以看見這些,也算一種安慰。

我很安靜,擁着被子坐在床上,旁邊就是子蹊,他沒有離去。

“永離,你要是難受,哭一哭會好的。”

我緩慢的搖了搖頭,想對他笑一下,可當我抬頭看見他眼中深刻的感傷,也就不再故意做出一種鎮靜的樣子,把臉埋在了被子間,再也不想出來。子蹊一直在我的身邊,我們再也沒有說一句話。

那個春天,我們在少見的大雪中回到了京城,望着外面來接駕的人,真的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也許人前的繁華沒有任何的改變,可我知道一切都和幾個月前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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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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