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四個月後
紅龍酒店中醉眼迷濛的酒客沒打中吧枱末端附近銅製痰盂的機率要比打中大得多。木質地板上有一灘黏黏的棕色液體向外擴散。一個無精打採的侍者提着水桶、抹布儘可能遠離這批視茫茫的醉漢,而這寥寥幾名醉漢其實也根本沒注意到。
店裏原本就生意蕭條,加上時值午夜,更顯得雪上加霜。紅龍酒店的酒客看中的正是其性。牆上貼着早就成為過去式的告示——拳擊賽、馬戲團巡迴公演、舞蹈團演出。另外的則提供不同的金額緝拿不同的人渣——馬賊、兇手、縱火犯等等。
這些上的對象今晚可能都到過紅龍酒店,卻沒有人會眨一下眼睛,也沒有人會跑去通風報信以獲得賞金或維持正義。
包括酒店僻靜一角坐着的那個風塵僕僕的陌生人。他拿起一瓶威士忌痛飲着,酒燒喉嚨,直人愁腸,他卻渾然不覺他的灰眼滿布血絲,迷濛不清。但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來他並非完全失去神智。他腦中仍有天生的求生本能所以他才會特意麵對牆壁。
季若亞側着前額,倒不是想避開酒店吊燈刺眼的光線,而是避免有人突然好奇心起,特意仔細打量他這個孤獨客。他已在這個破落小鎮待太久了,雖然,說老實話他連這小鎮叫啥都搞不清楚,也不知道自己當初究竟是為何來到這地方的。或許是因為某個美好的回憶,雖然那回憶一定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若亞自黑色背心口袋中取出一個信封。這兩個星期來這信封他一直帶在身邊。從信封上郵戳看來,它是大費周章耗費時日才送到他手上。信尚未拆封。他握着信的手微顫,而他有種莫名的情緒,一時也不想拆開這封該死的信。從自己對這封信漫不經心的態度看來,他幾乎要以為自己是努力想使信遺失呢。
「甜心,請我喝杯酒如何?」
若亞抬頭。他先注意到的是她的胸脯。他沒有辦法,因為她的胸脯就堂皇地挺在他眼前。一位身穿俗麗藍色絲質低胸衣裳的女子正湊向他。他頂頂帽子——積習難改——她抓起帽子桌上丟去,雙手很熟練地把弄他及肩上的黑髮。
「你髮鬢的幾根灰發一定有着什麼英雄事迹可訴說吧,牛仔?」她喃喃說著,臉上的笑意與眼中溫情一般虛假。
過厚的脂粉掩蓋了曾經美麗的臉龐。太多夜晚與太多跟他一樣的男人已使這位煙花女子遺落年少時的種種夢想。夜夜盼不得天明。
他將酒瓶推向她。「自己來。」
她虛假的笑意擴大了。」
他不以為意。
她拉張椅子坐下來偎近他,豐滿的胸脯抵着他的胳臂在他耳畔低低說著淫蕩之詞。他的身體並未起反應。他皺皺眉頭:他一定是喝太醉了。
「牛仔,我的房間就在樓上,一塊大洋可以解千愁。」
「我沒空也沒錢去解千愁,親愛的。」
她的手鑽到他的褲襠。「你確定?」
若亞伸手抓住酒瓶。「再喝一點,我要看一封信。」
他撕開信封,立刻認出伊里龍飛鳳舞的草書。「火速到科羅拉多州坎特鎮,事出緊急。」信末是一串日期,這些日期距今仍有一、兩個星期。
他暗暗叫苦。伊里早就料到這封信要好一段時日才能交到他手上。信里還聲明說如果他比伊里早到——等我一定很值得的,夥計,我保證。
那女子正解開他襯衫最上面的鈕扣,撫弄他的胸毛。牛仔,我好寂寞,你人又長得這麼帥。」
他又把信看了一遍,暗暗詛咒一聲。伊里故意語焉不詳,這是為什麼?想激起我的好奇心嗎,老頭?他煩躁地想着。還是伊里只是行事謹慎?說得太清楚了恐怕若亞輕易就下了決定,根本不去跟那老頭碰面?這封信早該丟到垃圾桶去才對。
若亞嘆口氣,感到一絲良心不安。還是伊里保持一慣作風,仍是他的好友?一直站在他這邊,在別人都不——
他詛咒一聲,將信揉成一團。
那女子同情地說道:「家鄉來的壞消息?」
他不答。
「親愛的,我需要你,真的。」她的臉摩着他的脖子。
「你是需要我,還是需要藉著帶我上樓而避開酒保?」他問道。
她做出受傷害的表情。
「抱歉。」他捧起她的下巴,親吻她的臉。
見面時再詳談,伊里寫道。
「求求你,親愛的。」那女子擔憂地瞄向酒保那邊。
「魯克會認為我已經不管用了。」
「這樣可不成,不是嗎?」
這可能是東山再直怕大好時機.我發誓,伊里說道。
他把信塞回對她說道:「五塊大洋可解多少愁,親愛的?」
她的笑容變得真誠了。「甜心,到明天早上你連你的祖宗八代都忘了,我保證。」
若亞沒有笑。要是能忘多好。「甜心,帶路吧。」
……東山再起的大好時機。過了三年人間煉獄的了,還會有什麼東山再起的機會?
埋藏已久的情緒在他心中翻攪,比方說自尊和榮譽。他欠那老頭一份情,所以他得去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
第四章
方瑋琪緊抓住左輪手胡桃木槍把,俯趴在她面前業已斃命的兩個人,他們的雙眼直挺挺地瞪着科羅拉多耀眼的太陽。殺死這兩人的是她的子彈還是伊里的?她不知道,她不想知道。
瑋琪把槍收回槍袋中。她告訴自己她很高興這兩個混混決定要出手,也很高興他們都死了。這五個月來她勤練槍法,一周七天,一天三小時,為的可不是將他們活捉交給警方。那麼她為何在發抖?她為何突然需要背對他們的屍體?
瑋琪顫巍巍地深呼吸一口氣,眼眶發熱。然後她又詛咒一聲。她才不要哭。自從那夜農場遇襲之後,她就沒再,現在自然也不能哭。
他們兩個活該。她和伊里給他們好幾次機會繳械投降,她才不要良心不安。他們加害她父親和莉莎,算是死有餘辜。
瑋琪掃視岩石累累的山坡。該死!伊里人呢?她原以為他會大搖大擺走過來的,她需要他幫忙把這兩具屍體抬上馬背,可是伊里不見蹤影。她不解地蹙眉。這陣子他的動作越來越遲緩了。三個月前他們遠離家園在外奔波,他的痛風毛病就越來越嚴重了。但她大仇未報。這兩個歹徒死了,但還有四個尚未正法。包括柯瓦尼。包括白約翰。
她疲倦地伸個懶腰,摘下頭上的黑帽子,揉揉汗濕的短髮。她心中一痛。雖是過了好幾個月,有不習慣她一頭短髮,但她並不後悔,跟她並不後悔,跟她身上的牛仔褲及灰棉布襯衫、黑背心一樣,短髮可助她完成報仇大志。
她已不再是方瑋琪。現在她是李維奇,一位靠賺懸賞獎金過活的遊俠。
她從牛仔褲口袋中取出一張紙打開,硬着心腸比照紙上畫像跟兩具屍體的面容,沒錯,他們正是史威德和詹克林,表兄弟,生於密蘇里,加入同鄉盜匪兼殺手賈氏兄弟。她確定坎特鎮的警長一定可以看出他們相貌與海報上畫的一般無誤。
緝拿歹徒,死活不拘,傳單上方大剌剌寫着這一行字,下方則又印着一行:「最好是死的——好給法庭節省一條繩子。」
她用力一捏,海報便皺成一團。這兩個人無惡不作——搶劫、強姦、殺人、放火——罪行遍佈堪薩斯州,以及科羅拉多和新墨西哥的邊界。雖然這兩個並非時時與柯瓦尼和白約翰一干人一起作案,他們也會自行犯案,有些被害人在臨死前描述了他們的相貌。
農場遇襲的一個月後,瑋琪喬裝往波頓,適巧看見了這張海報。她自後門進入警局.在一間密室中指認一大堆罪犯圖像。
她都快放棄了,可是倒數第二張海報卻出現了詹克林和史威德的畫像。再度見到他們的臉,她感到血液都凝固了,同時卻又感到精神一振。她又指認出兩個兇手來了。
但是當她向警長說明時,他卻只是聳聳肩,告訴她說他們大概已經逃出州境,他也無可奈何。
「你的意思是你根本不想有所行動。」瑋琪老實不客氣地說道。
韓警長勃然大怒。「聽着,瑋琪小姐,我同情你們家的遭遇,但是我並非自由身,不能越職權及法律。」
「去他的法律。」她齜牙咧嘴。
「你可以跟聯邦聯繫。」他繃著聲音說道。「或者呢,」他指着海報,帶着點諷刺意味地說道:「你大可去雇一個賞金殺手。」
「什麼是賞金殺手?」
「那大概是最下等的人了,」警長說道。「為了錢而追殺別人。」
「反正這兩個也不是人,他們是野獸、野蠻人。難道你忘了他們是怎麼對付我父親和姊姊的?」
警長站了起來,滿臉通紅,口氣也變得防衛起來「瑋琪小姐,我已經儘力了。我跟手下追蹤了兩個星期,到頭來仍是兩手空空,反倒是我的一個手下挨了一槍。我們也別無選擇,只好回來。我在這邊有要務要處理.我有我的責任。」「你也有你的責任。」他在痰盂中啐了一口。「你該回去照顧姊姊,你們姊妹倆還能活着已是萬幸了。就我所知柯瓦尼和他的手下平常是不留一個活口的。」
瑋琪很想告訴他那天發號施令的不是柯瓦尼,而是名叫白約翰的疤面男子。但是她已經答應伊里絕不告訴任何人——包括警方在內。所以她只好默默回家去,但她把海報也回去了。那時她只是想給伊里看,計劃是後來才想到的。
如今她和伊里就要去領他們的第一筆賞金了。八百元.每具屍體四百元——雖然這些錢對她而言一點意義也沒有。她會接受這筆錢,因為她需要錢來繼續追捕其他人。這幾個月她學到了一件事:許多情報無法自己收集,只能用錢買通。她和伊里就是循此管道認出白約翰那幫人當中另外一個人的身分——一個名叫葛迪的小賊。警方並沒有懸賞捉拿他,但是瑋琪獲悉邊石鎮曾發出一張通緝令,因為他曾到當地教堂偷錢。最後一個年輕人——那夜袖手旁觀的那個——卻仍查不出身分。
即使如此,瑋琪很清楚其中最難追蹤的還是柯瓦尼和白約翰,一則她目前為止尚未看過任何緝拿柯瓦尼的告示,農場遭襲尚未成為官方記錄,因為如此一來柯瓦尼便會知道自己留下了活口。至於白約翰——大家都以為他死了。
雖然她不肯承認,但她知道伊里也有可能弄錯,可能另有一個人跟白約翰有着一樣的刺青。萬一這種人已經得悉有人在追捕他怎麼辦?他可以安排埋伏,瑋琪就——
她背後突然有聲響。她一驚,槍已迅速抓在手上.雙眼緊盯着那兩個歹徒,心怦怦地跳。他們並沒有動。她這才如釋重負,隨即又暗罵自己:難不成人死後還會有冤魂來報仇?
這聲音其實是其中一名歹徒的馬發出來的。瑋琪收好槍。叫自己別這麼草木皆兵。
「該死!」她自言自語道。伊里人呢?他的動作不可能這麼慢吧?她大聲呼喚他。
沒有迴音。
她突然感到心底一涼。詹、史二人在被撂倒之前曾開了幾槍。「伊里!」她叫得更大聲了。
什麼都沒有。
她連忙走下斜坡,起初還是謹慎地走着,留心鬆動的石頭,但是她一連又喚了幾聲卻沒有迴音,心裏就急了。伊里該不會是死了吧?他不能死!她不能沒有他。
她瞥見他在一個十尺高的岩壁下方,顯然是失足掉下去的。他仰躺着,雙眼緊閉,左腿變成很不自然的角度壓在身體下面。瑋琪胃部在翻攪,迅速找了條羊腸小徑爬下去到他身邊,輕輕碰觸他,見他身體動了動,她才吐了氣。
「謝天謝地。」
「那些歹徒呢?』』他掙扎着想起身,整張臉因痛苦而扭曲着。
「死了。」她說著,按住他肩頭。「你放輕鬆。」
他頹然向後倒。「腳摔斷了。」
她自靴中取出一把六寸小貓刀。「我來看看。」她層層地割開伊里的鹿皮綁腿,看到骨頭並沒有刺穿肌肉,這才鬆口氣,但是他的腳整個腫起來,脛骨顯然也移位了。
她的手心發汗,便隨手擦在長褲上。「得先幫你固定才行。」
「或許坎特鎮有大夫。」
「你可以騎馬嗎?」
他搖頭。「你得做個擔架才行。」
瑋琪望向山坡。「距此半里處有個白楊樹林,我可以弄些粗韌的枝椏來。」她想起身,伊里卻使力拉住她。
「你還好吧?」他問道。
「很好,一點傷也沒有。」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們剛殺了兩個人。」
「我殺的是殺父仇人,記得吧?」
「你是說你心裏還算好過?」
「我是說,」她絞着手。「他們原想殺死我們。」
「這兩上不同,你也很清楚。我們像貓犬一樣追蹤他們兩個星期之久。」
瑋琪站起來踱步。「你的口氣活像是我們逼他們似的,活像我們早該打退堂鼓。幹麼?讓他們逃之夭夭嗎?」
伊里呼吸困難。「我不是這個意思,你也明白。他們可能是要去跟柯瓦尼一干人會合再要是我們稍安勿躁——」
「這件事我們早就討論過了。」
「現在我們還要再討論一次!這兩個人是我們追蹤白約翰的好線索。」
「我們要他們投降,是他們自己不肯的。」
伊里哼了一聲。「他們死定了。我們一把他們逼到死角,他們就死定了,不是被我們槍決,就是被判弔死。我們原可放長線釣大魚的。」
「不!他們可能會逃走,他們又下手搶劫、殺人——教我夜裏怎麼睡得着?」
「你現在就睡得着嗎?」他目光犀利。
「睡得很熟。」她咬咬牙,背對着他。
伊里嘆口氣。「我不是故意要折靡你,我只是不喜歡你做這種事,這樣做是不對的。我陪你,主要是因為不如此你就要單獨行動,這樣子我會良心不安。」他疲憊地搖頭。
「看你這個樣子,你爸爸一定會心碎。」
「爸爸已經死了。」
「莉莎沒死。」
「不要再提了。」
「你不能這樣下去,不管那些人犯下什麼滔天大罪,你都要設法忘懷,不能一輩子牢記他們,妞兒。」
「別叫我妞兒,」她斬釘截鐵。「我叫維奇,你不能說l溜嘴。就算只有我們兩個人時也不可以。」
「該死!」一陣劇痛令他透不過氣來。「我的話你根本就沒聽進去。」
「我聽進去了,」瑋琪說道。「可是我不想聽。還剩下四個人,伊里,四個。等他們死了或是坐牢,我才會罷手。」
他低低詛咒一聲。「我真不該隨你的意思,不該帶你到坎特鎮來,我早該把你鎖在你姨媽家的閣樓里,我也不該去找——」他住口了。
她咪起眼睛。「找誰?」她問道。「你在講誰?」
伊里痛苦地移動身子。「腿好痛,你最好快去做個擔架。」
「找誰?」她再追問道,但伊里閉口不語,顯然是很後悔說溜嘴。她知道她再追問也沒用。
她氣呼呼地走到馬匹那兒。反正她也厭倦爭論不休了。她當然更不想自己行徑究竟是對還是錯,免得自己內心都起了懷疑,而她是絕對不能動搖的。她已作了承諾,她一定要改造承諾,這表示她一直要給仇恨之火加燃料,如此而已。
她自伊里馬鞍上取出水壺給他喝。
「真想喝杯酒。」他嘀咕道。
她擠出一絲笑容。他顯然也跟她一樣懶得爭論了。
「到坎特鎮時再說,你好好休息,我馬上就過來。」
她騎着「加拉漢」來到白楊樹林,自鞍袋取出一支小斧頭,動手砍下兩枝韌而有彈性的樹枝做臨時擔架的柱。兩個小時之後她已是汗涔涔的,不過擔架已經做好了。
她抬眼望天。離天黑還有幾個小時,她應該有足夠時間把伊里弄回坎特鎮。
她停下來喝口水,再以手掌盛了引進抹在臉上及前額上。水令她精神一振,但她卻無意把臉洗乾淨。這是她女扮男裝的另一個代價。她需要臉上的泥土掩飾自己從未刮鬍子的事實。
「你呢?『加拉漢』?」她拍拍愛駒的脖子。「你渴嗎?」
「加拉漢」哼了一聲。
瑋琪自水壺中倒了一些到帽子中盛着給馬喝。「好乖。」她又拍拍它。「今晚你可以睡真正的馬廄,我還會備一桶燕麥給你吃呢。」
馬兒用鼻子摩擦她的頸項,瑋琪露出一絲笑容。「加拉漢」是她跟過去的生活唯一的連。她環顧四周起伏的山巒、樹木零星的山坡,洛磯山脈高聳的山峰隱約可見。這兒跟堪薩斯州的大草原很不相同。
現在家鄉的玉米一定長得跟她一般高了,如果伊里曾播種。而往南會是一片麥田海,在風中搖曳着。
莉莎會在廚房裏,忙着做檸檬汁。
她父親會……
瑋琪閉上雙眼。
多想也無濟於事,她要集中注意力於現在。她嘀咕一聲,拿着擔架上馬。伊里需要她,她最好回去找他。
她發現他已快神智不清,十分吃驚。他的腿傷顯然比想像中要嚴重。她力持鎮定,把擔架放在伊里馬背上固定好,然後儘可能輕輕地把伊里抬到上面。他的嘴唇發白,雙眼緊閉。她暗暗叫苦。坎特鎮最好有大夫。
「撐着點。」瑋琪說道。「你不會有事的。」
他睜開雙眼。她見他滿眼痛楚,不由感到心酸。
「別忘了那兩個歹徒。」他說道。「你不能把屍體留在這兒。」
「已經不重要了,我要帶你去看大夫。」
「如果不帶走,兀鷹會來啄食,屆時就難以指認了。
瑋琪胃部作嘔。「我不在乎。」
「我們需要那筆錢。我們兩個身上加起來才不過十一元,這樣買不到什麼情報的,大夫也不肯給我白看病。」
「可是……」
「去抬屍體,快。」
瑋琪只好讓步,她不想再讓伊里難受。她匆匆牽着「加拉漢」和兩個歹徒的馬走上坡。她走近屍體時看見蒼蠅成群。瑋琪突然意識到伊里要她處理屍體顯然是別有用意,便硬着心腸,儘可能不要直視屍體,以繩索套住詹克要肋部,用力將他拉到他的馬背上綁好,再將史威德如法炮製。等她做完,看見這兩個像頭乾巴巴的野鹿屍一樣,心頭又不安起來。
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她好想尖叫逃走去大吐一場她尤其想洗個澡,洗刷掉身上這兩個人的氣味。
她挺直腰桿,拿起綁在馬兒身上的繩索,牽着馬兒回頭打伊里。見他盯着她瞧,她一點也不意外。她定定地迎視他。「我們可以走了,」她說道。「我已經把咱們的八百元賞金綁好準備上路了。」
他撇嘴,卻沒說什麼。
他們這才出發。瑋琪小心翼翼地挑選路徑,專走最好走的路,以免伊里過度顛簸。
他們在黃昏時分來到坎特鎮。瑋琪帶點煩躁地打量這小鎮,這簡直算不得什麼小鎮嘛。以前可能有此遠景,但最後卻無疾而終。
寥寥幾間破敗的建築物。歷經風吹雨打。她策馬走向似乎還有營業的唯一一幢。招牌上寫着「葬儀社」,她正想進門問,又瞥見另一頭的酒店也有營業她遠遠地看見一個人拿着掃帚掃街,她也無暇多顧,急着想給伊里找大夫,說不定葬儀社的人會知道哪裏有大夫。
她下馬後,將四匹馬都拴好,再去看伊里。他並沒有睡着也沒有昏迷。她摸摸他的額頭,有點燙。她舉步想走進葬儀社。
「站住!」一個聲音叫道。
瑋琪轉身看到一名壯漢大踏步走來,襯衫上的錫制星章在陽光下閃耀。
「我是查漢克警長。」他簡短說道。他看看屍體,手指則弄着腰間的槍托。「先生,請問這是怎麼回事?」
瑋琪儘可能壓低聲音,讓嗓音沙啞。「我得先帶朋去朋友看大夫。」
「哼,你得先把屍體交代清楚。」
瑋琪大怒,隨即又按捺怒氣,把緝拿告示遞給警長。
他藍眼中浮現一抹不屑之色。「賞金殺手,」他嗤之以鼻。「從你身上的臭味就該知道了。」
「臭味是從這兩個人身上發出來的。」瑋琪很不客氣地說道。
警長不再用嘲諷的口吻說話了。不過她也不在乎,她已經習慣了。目前能上能下為止她還沒見過瞧得起賞金殺手的警察。或許是因為賞金殺手做得了警官辦不到的事。
她回到伊里身邊。「大夫呢?」
「這兒沒有。礦坑停采之後就沒有了。馬車店再過去的馬強生很會醫治牲畜,應該也會醫人,你把你的朋友送到美蜜小姐的寄宿之家,我去通知馬強生。」
「謝謝。」
「不必客氣。」他大踏步走到屍體邊,一把揪起他們的頭髮,比照告示上的圖像。
他嘀咕一聲。「幾年前我跟這兩個無賴結過梁子,那時我是亞比林的警長。」
瑋琪很好奇堂堂亞比林的警長怎麼會來到這雞不拉屎、鳥不生蛋的坎特來,可是她沒有追問。她早學會在西部不要追問別人的過去,唯一的例外是她要追殺的人。
「我和我朋友要領賞金。」她說道。
查漢克聳聳肩。「我得打電報通知上級,可能要好幾天。景況好時咱們這兒就沒什麼錢,兩個星期前銀行搶劫案?知不知道是誰幹的?歹徒有沒有逃走?」
「該死的歹徒殺了一位銀行框員和一位顧客,另外則沒有清楚的目擊者。」查漢克目光冷峻。「唯一教人快慰的是那幫人大費周章,卻只搶到三百元。」
瑋琪無暇細想是否為白約翰一干人所為,現在她還不能多想,以後她會再細問。現在她要考慮伊里。她執起伊里的馬的韁繩。「我會帶我的朋友到美蜜小姐那兒。」她說道。「你能否請葬儀社那邊處理一下這兩具屍體?」
「咱們不會給他們付帳的。」
「他們的裝備應該夠用來付帳吧?」
「或許。」
她很不耐煩。「跟葬儀社那邊說我等一下過去處理。」
美蜜小姐的房子是座兩層樓的木造建築,當年想必曾風光過。瑋琪發現美蜜小姐亦然,她已是遲暮美人,身材豐腴,一頭橙色頭髮,年已五十許。琪猜想以前美蜜小姐的職業可能比開客棧不名譽多了。厚厚的脂粉及濃密的假睫毛遮掩了那張原可能是和善的臉,反倒像是萬聖節把小孩嚇哭的面具。但是瑋琪也無權挑剔。
「我需要另外一個房間。」瑋琪和美蜜小姐扶着半昏迷狀態的伊里到乾淨的床上后,琪說道。
「歡迎之至。」美蜜在這間二樓的房間忙進忙出,拉開窗帘和窗子。「我這邊已經好一陣子沒多少生意了。我先整理一下你的房間,就在走廊再過去一些。房間沒用到時我喜歡把裏頭東西都收起來,以免日晒損壞。」
瑋琪遞給她一個銀元,她差點放到嘴邊咬一下。「應該假不了。」說完她就走了。
門口有人敲門,她以馬是美蜜,就過去開門,不料門口站的卻是一個魁梧大的大漢——比高大的她還高上至少一尺的黑人。他的襯衫衣袖已經不見了,瑋琪心想一定是故意剪下,以免緊繃著臂膀壯碩的肌肉,他的胸膛也碩大得驚人,而那雙手……她還沒見過這麼大的手。她看得目瞪口呆。
「我是馬強生,」他露出和氣的笑容,顯然他早已習慣她這種反應了。」警長說你可能需要找人看病?」
「是的,請進。」她尖着嗓門說著,隨即回過神來,清清喉嚨,假裝在咳嗽,又低啞着聲音說道:「我是李維奇。」她帶他來到伊里床邊。「他的腿摔斷了。」
馬強生蹲在床邊,以出奇的嫻熟及溫柔撫摸着伊里的腿。「能否請你去拿些繃帶和夾板來?」
「馬上去。」瑋琪匆匆出去。
她不到十分鐘就回來了,但那時馬強生早已把腿給固定好,伊里甚至已經坐起來了,雖然很憔悴蒼白,但居然好了很多。馬強生接過瑋琪遞給他的東西,迅速幫伊里包紮。
伊里大感折服。「我常碰見自詡醫術絕佳的大夫,卻沒見過像你這麼行的。
「這是我的榮幸」在美鴦進來的水盆中洗洗手。
「我們實在是感激不盡,」她伸手掏口袋。「多少錢?」
「不用錢。」
「可是……」
「我打鐵要收錢,但是救治同胞不收。」
瑋琪笑道:「謝謝。」
強生想走向門口,瑋琪卻把他拉住。「不知警長對你說起什麼事?」
強生毫不遲疑地說出口,瑋琪心想他是不會瞧不起這種職業。「能否請教幾個問題?」
「什麼問題?」
「關於兩個星期前發生的銀行搶案。你有沒有在那段時間看到什麼生面孔的人?警長說搶匪沒留下活口。」
馬強生搔搔下巴。「我想其中一個搶匪會在我的馬車行寄放他的馬匹,他像是先來探路的。」
「是柯瓦尼。」瑋琪喃喃說道。
她向強生描述柯瓦尼的長相,強生點點頭。「就是他沒錯,雖然他用的不是這個名字。我想告訴他說他的馬可以換右前方的馬足鐵,可是……」他目光嚴峻起來。「他說我這種人沒資格勸他。我祝你早日抓到這傢伙,雖然我平常不太喜歡賞金殺手。」
「為什麼?」
「以前追捕脫逃奴隸的就是他們。」
「我沒做過種事。」瑋琪說道。「以後也不會。我牢記爸爸教道我說人應以自己、家庭及國家為榮,還說每個人都該有此權利。」
「沒錯。」強生別開臉。
「以前我家主人也是好人,他常讓我照料他的馬,好漂亮的牲畜。有一天他起床,把他的得獎馬匹送給我,那天他得知北佬會打勝仗,我說他需要馬來東山再起,他說他不想東山再起。」
「他放火把農莊燒了,拿槍打死妻子再自殺。他的三個兒子都死於戰場,他就這麼放棄了,可是我不然。只要還有一口氣在,我認為老天爺就要你不要去仇恨和愁苦終日。」
聽了這番話,瑋琪臉皮發燥,或許是因為今天她殺了兩個人。
「照料伊里的腿有什麼注意事項沒有?」她貿然問道。
「叫他乖乖躺着就成了,骨頭需要時間癒合。」
「多久時間?」
「至少卧床三星期,再來還要拄幾個星期的拐杖才行。」
「騎馬呢?」
伊里搖頭。「除非你希望骨頭再斷、被感染、必須切斷……」
瑋琪踱到窗口,無法迎視伊里的目光。他一定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麼。她追捕柯瓦尼等人的行為怎麼能中斷這麼久?特別是如今她確定他們只比她早到此地兩個星期。
她轉過身來。「馬先生,很感謝你的協助。」她說道。
「能否麻煩你也照料一下我們的馬,喂它們吃點燕麥?我們帶來的那兩個人也有牲口要照料。」
「我會處理。」
「謝謝。」她伸出手。
她的手立刻被他的大手吞沒。「保重。」他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