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拎着印有便利商店微笑標誌的塑膠袋,結城徹也從門外進來。
只是簡單的點點頭,結城徹也便走進客廳收拾堆在桌上的參考書籍和筆記型電腦。
水野瑞季呆站在原地看着結城徹也的一舉一動,他臉上的每一個表情,似乎都對接下來的行程充滿期待。
也許,小倉莉菜那通電話是要來提醒結城徹也今晚的約會,從他整理東西的速度來看,似乎想要儘快赴約。
說不定,他的心已經飛到某個地方,老早就不在這裏。
他現在才注意到,他今天的穿着和平常不太一樣,是因為什麼特殊的日子嗎?
儘管種種跡象都顯示結城徹也可能正準備要去赴一個重要的約會,心裏有千百個不願意的水野瑞季,還是任性地提出要他留下的要求。
「結城,你今天留下來加班。我狀況不錯,打算繼續寫下去。」
「今天啊……」
類似這種要求,每星期都會出現幾次,而結城徹也也都當作是工作的一部分欣然接受。
比起陪女友逛街購物,或是坐在燈光美、氣氛佳的餐廳里,聽她講一整晚公司里哪個主管又搞上哪個部門的職員,又或者指着流行雜誌里模特兒身上穿戴的首飾、皮件,拐彎抹角地找遍各種理由暗示他要買給她,結城徹也寧願待在水野瑞季的公寓陪他寫作;至少,在這裏他還能保留較多的寧靜,做自己喜歡的事。
但是今天是女友的生日,早在兩個月前就計劃好要替她慶生,連飯店都訂好了,要是臨時取消,女友肯定會大發雷霆的。
「抱歉,今天我有重要的事不能留下來。」
「我可以給你兩個小時,等你辦完事趕快過來。」水野瑞季故意大發慈悲的說。
結城徹也並不接受。
「很抱歉,今天晚上我已經答應朋友要把時間都給她,所以請水野老師不要為難我。」
由於結城徹也用的不是請求他同意的口吻,而是心意已決、不容動搖的堅定,水野瑞季忽然覺得胸口好象快要裂開,口氣也不受控制地壞了起來。
「我以為你是個把工作放在第一位的男人,對你有幾分尊敬;沒想到,比起跟女人共度春宵,工作在你眼中的分量也不過是如此而已。」
「水野老師要怎麼看我,我都沒有權利干涉,我也絕對看重我的工作;只是今天的狀況特殊,我與朋友有約在先,必須遵守承諾。」結城徹也的態度不但沒有受到動搖,反而更加堅定。
水野瑞季莫名的感到火冒三丈。
「隨便你怎麼說,你想去找那女人就去吧!反正腳長在你身上,我也不是你的誰,哪裏管得着?」
「如果你要要任性的話請便,我先告辭了。」儘管爆發了一點口角,結城徹也還是必恭必敬地鞠躬后才離去。
「混蛋!你還真的走!」水野瑞季對着結城徹也離去的背影大聲叫罵。
直到大門關上,確定結城徹也不可能回頭后,水野瑞季才發覺自己的可悲。
他憤恨的咬緊下唇、仰起下巴,努力瞪大眼睛,不允許那不爭氣的東西從眼角滑落,更不允許自己淪為廉價愛情故事裏的悲劇角色。
***
剛開始是下班的時間延後,接着是周末假日的緊急召集令,不堪約會時間越來越少或是被迫中斷,小倉莉菜不在意會不會破壞此刻美好的氣氛,逮住難得的見面機會決定興師問罪。
「你自己說,這是我們這三個月來第幾次見面?」
「第三次。」
「謝謝你記得,我以為只有我在乎呢!平均一個月一次,又不是月圓。」
「別這麼說,你知道我的工作。」
「對,就是知道你的工作,我才更生氣!以前你要管七個作家就算了,現在你手上只有一個人要管,還跟我說你沒時間陪我?鬼才相信!」小倉莉菜忿忿不平的道。
「要監督的作家是減少了沒錯,可就是因為這個作家比較特別,所以出版社才會把我手上原來的幾位作家交給其它人負責。關於這一點,我不是已經跟你解釋過了?」結城徹也再次重申。
「我不管啦!就算你說的是真的,但是你經常不回我的電話、簡訊,難道這也是你工作的一部分?你分明就是有了別的女人,對不對?」
這是結城徹也最討厭的無聊指控,他無奈的嘆了一口氣。
「你是不明白我的為人,還是我真的這麼不值得信任?」
「不要模糊焦點!我問你是不是有了別的女人?」
「不是別的女人,是因為這個作家寫作的時候需要有人隨侍在側,老總也希望我能夠專心看着他,所以……」
「我才不相信!哪一個作家會喜歡有人二十四小時監視他啊?難不成那個作家對你有意思?」小倉莉菜不置信的瞪他一眼。
關於這一點,結城徹也確實也察覺到一點異樣的氣氛。
不管是坐在床邊握着手等他睡去,或是替他整理剛洗過的頭髮,甚至替他刷牙等等,這些過度親密而且撒嬌似的要求,都不該存在於兩個正常的成年男人之間。
但是他認為這只是水野瑞季的孩子氣,並不以為意。
由於長年撰寫以女性為第一人稱的愛情小說,水野瑞季會以女性的立場來揣摩心境也不是沒有可能。
在結城徹也眼中,每個作家都有屬於自己的任性方式,他已經習慣了;只要不是太過分的要求,他都可以接受。
不可否認的是,除了上述理由之外,一張與生俱來的漂亮五官,加上水野瑞季不說話時身上散發出來一股難以形容的陰柔氣質,經常令結城徹也不自覺地欣賞到入迷的境地,這也是他無法斷然拒絕他各種無理要求的原因。
結城徹也曾經想過,如果換作是一個和自己體型不分上下、渾身散發著陽剛特質的作家,或者是過去曾經監督過的作家,自己是絕對不會去握住他的手,或是撫摸他的頭髮,更別提讓他枕在自己的大腿上睡覺。
也就是說,這些特殊的情況全都是因為水野瑞季的獨特而產生。
但是不想讓女友再妄加揣測,結城徹也並不打算說出這些細節。
「你回答我啊!被我說中了對不對?你跟那個作家一定有曖昧!」
「夠了,別鬧了……」結城徹也停頓了一下,彷彿在決定什麼。
「你看,被我說中了對吧?我就知道!」
「拜託你冷靜一點。本來不想告訴你的,你知道我現在負責監督的作家是誰嗎?」
「我管她是誰,我只知道她現在要把你從我身邊搶走了!」
「別瞎猜了,那個人就是你最愛的水野瑞季。」
「什麼?你說的是真的嗎?真的是那個水野瑞季?」小倉莉菜再三確認的問道。
「如假包換。」結城徹也無奈的點頭。
「騙人!你明知道我喜歡她,為什麼現在才肯說?」
「因為她不是她,而是他;而且脾氣拗起來的時候活像個耍賴的小鬼頭,我怕你會偶像幻滅所以沒說。」
「怎麼會?是男的更好!那表示他一定很了解女人,才會寫出那麼多感人的好故事。對了,他長得怎麼樣?帥嗎?有沒有長得像哪個明星?快告訴我!」小倉莉菜抓住結城徹也的手臂搖了又搖。
她迫不及待的打聽水野瑞季的事,之前的火氣全消,結城徹也才鬆了一口氣。
「怎麼說,他是那種很漂亮的帥,真的很漂亮。」
雖然覺得這樣通俗的形容詞用在水野瑞季身上只會使他的美麗打折,但是結城徹也一時也想不出更好的形容詞,只好湊合著用。
「讓我見他一面,不然我不相信你。」
聽見結城徹也負責監督的作家竟然就是自己憧憬多年的偶像作家,小倉莉菜早把自己打算對男友興師問罪的事忘得一乾二淨。
「不行,公私要分明。我不可以讓你見他。」
「小氣鬼!要不然你就是說謊,所以不敢讓我見他?」
「不要鬧了,我說的都是真的。」
「那就證明給我看啊!帶我去見他嘛!好啦、好啦!」
小倉莉菜發動熱情攻勢,把身體貼了過去,還不時對着結城徹也的頸部吹送煽情的氣息。
在交往的時候,結城徹也就知道小倉莉菜非常迷水野瑞季的愛情小說,還把他寫的故事當作戀愛的最高指標崇拜,就像所有為他的小說瘋狂的女人一樣。
光是知道水野瑞季是個男兒身就可以將冷落她的怨氣輕而易舉地一筆勾銷,要是再讓她知道水野瑞季是個實實在在的美人胚,這女人肯定會大發花痴逼迫他介紹他們認識。
結城徹也很清楚小倉莉菜的個性,美型男對她有着無可抗拒的吸引力,嚴格說起來她是外貌協會的一員;要不是拜倒在自己出眾的相貌之下,她是絕對無法忍受她老是被排在工作之後的第二順位。
倘若水野瑞季對她這類型的女人也有好感,她會立刻移情別戀的可能性絕對很高。
儘管還不至於愛到難分難捨的地步,畢竟也認真交往了四年多,結城徹也知道自己為了工作經常把她冷落在一旁,她一直都在忍耐,要是她為此提出分手,他是絕不會有半句怨言的;但若是因為她愛上別的男人而甩了自己,那面子就有點掛不住羅。
「不行!我說了,公私要分明……」
小倉莉菜用濕潤豐滿的唇封住結城徹也的拒絕,她的手同時找到可以取悅他的核心位置,以她熟知的手法大膽地撫弄起來……
小別勝新婚的熱情,一直廷燒到窗外的天空亮起魚肚白才畫下休止符。
躺在結城徹也精壯的臂彎里,小倉莉菜以指尖在他終於恢復規律呼吸的胸膛上來回搔弄。
「徹也,你一定要把我介紹給水野老師認識喔!你不是說,他已經辭退六個人了?可是他現在卻可以每天跟你相處在一起,表示他還滿欣賞你的,所以安排我跟他見面應該不困難吧?」
「他是個性情難以捉摸的人,有時候像個長不大的孩子,有時候卻又表現出超齡的成熟;一會兒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對你撒嬌,一會兒又恢復高傲的作家性格對你頤指氣使,弄得我也搞不清楚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我不知道安排你們見面會有什麼後果,那太冒險了。」
不管就工作層面或是個人情感層面,結城徹也都不認為那會是一個好主意。
基於安撫女友的立場,他只好提出退而求其次的建議:「要不然,我先幫你要一份簽名,這樣可以吧?」
「好啊!當然好!這可是你自己說的,要是爽約了,下次見面你就別想抱我。」表面上是同意了結城徹也的建議,但是小倉莉菜的心裏早就偷偷有了另一個計劃。
***
水野瑞季的公寓,特別訂製的書桌完整貼滿三面牆,形成一個門字型,中央擺放着一張可以讓兩個成年男人並肩躺平的大書桌;而剩下的那一面牆,在一開始的時候就拆掉了,為的就是要將客廳與工作室合而為一。
接連着客廳的一大片落地窗取代了被書架遮蔽的小窗,成為可以放鬆心情、紆解眼睛疲勞的絕佳視野。
不過,那片落地窗也是水野瑞季大刺刺用來偷窺在客廳沙發工作的結城徹也的最好掩護。
有好幾次視線來不及閃躲不小心被結城徹也逮個正着,水野瑞季總是臉不紅、氣不喘的惡人先告狀:你看我幹嘛?
這天,和平常的每個下午一樣,當水野瑞季坐在書桌前對着電腦寫稿時,結城徹也坐在沙發最左側的位置,安靜地看着正在翻譯的稿子。
正當結城徹也伸手拿起放在茶几上的參考書籍時,一個戴着墨鏡的修身男子自行打開門走了進來。
微長的茶色頭髮在腦後紮成一束,可以清楚看見兩個閃閃發亮的耳環,這個沒有按門鈴也沒有敲門、如同走進自己家般自在的男人,完全無視結城徹也寫在臉上的錯愕,只是很自然地望向水野瑞季的位置。
「龍司!」
水野瑞季立刻離開座位沖了上前,緊緊勾住對方的後頸,給了一個親昵又熱情的擁抱。
看見水野瑞季如此熱烈的歡迎,結城徹也心裏又是一驚。
這是結城徹也接下這份工作三個多月以來,第一次見到水野瑞季的……友人?
那是一個很挺拔帥氣的男人。
當他摘下墨鏡,那一雙琥珀色的瞳眸更讓他增艷幾分。
回過神的同時,結城徹也才注意到水野瑞季喊出的那個名字,不正是這棟公寓門牌上挂名的所有人渡邊龍司嗎?
他們兩個到底是什麼關係?
才這麼想,那個叫作渡邊龍司的男人立刻投來絕對稱不上友善的眼神。
「這位應該就是你提過的新任監督,結城先生吧?」
結城徹也立刻從沙發上站了起來,禮貌性地上前打招呼。「敝姓結城,正是水野老師現任監督。不知道您貴姓,怎麼稱呼?」
「渡邊龍司,瑞季的朋友。」
「請多多指教。」
一眨眼的瞬間,結城徹也看見渡邊龍司修長的手臂倏地伸了過去,環住水野瑞季纖細的腰部。
那個畫面從任何一個角度來看,兩人的動作都像是一對熱戀中的情侶。
「你不是說要去找阿讓的嗎?見到他沒有?有沒有說我很想他?有沒有記得請他來吃飯?」水野瑞季打斷了兩人的寒暄。
「別急着問這麼多問題,你也先讓我喘口氣好吧?我一下飛機就開車到這裏,你不問我累不累,只關心阿讓那小子,我可是會吃醋的。而且,我有好消息要告訴你,那就是阿讓已經有情人了。」
「這哪裏是好消息!那我怎麼辦?」聽見鬼冢讓竟然有了情人,水野瑞季立刻噘起雙唇表現出厭惡的態度。
「什麼怎麼辦?你還有我啊!」
「不一樣,那不一樣!」
正因為是鬼冢讓,所以水野瑞季的反應才會如此激烈。
鬼冢讓是七年前以百年難得一見的天才之姿,風靡文壇的十五歲少年。
僅僅出了三本作品,就從文壇上消失不見的鬼冢讓,他的行蹤之謎至今仍是許多書迷之間的話題。
由於渡邊龍司和鬼冢讓私交甚篤,水野瑞季是在渡邊龍司的安排下,與他有過數面之緣,偶而也有電子郵件的往來。
正因為鬼冢讓和水野瑞季都有不得不孤獨的理由,所以水野瑞季才對他產生心理上的依賴;總覺得,只要鬼冢讓仍然保持單身,在某種意義上,他就不是唯一孤獨的人。
但是,這個用來安慰自己的理由,已經隨着渡邊龍司帶來的消息給破壞了。不知道以後該用什麼理由安撫自己的水野瑞季,情緒激動得像個掉了重要寶貝的孩子一般。
「我知道,只要是討厭你的,你都喜歡。可是阿讓身邊已經有人了,而且也很可愛喔。所以你要乖乖祝福他,祝福阿讓得到幸福。」
「我不要!阿讓是我的,他跟我一樣……都是一個人……他是我的!」水野瑞季把臉埋進渡邊龍司的胸膛,任性地鬧起彆扭。
不管是渡邊龍司,或是水野瑞季口中那個叫作阿讓的男人,都清楚說明了水野瑞季的性向。
但是,令結城徹也感到吃驚的卻不是這一點,反倒是自己一點也不感到訝異的態度;好象水野瑞季喜歡男人,自己早就知道了。
比較起來他更在意的是,看見水野瑞季向自己以外的男人撒嬌,突然有一股不知名的悶氣涌升,鬱結在胸口久久不散。
稱不上對水野瑞季有什麼特殊的情感,但發現自己不是他唯一可以撒嬌、撒野的對象,結城徹也還是受到意外的衝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