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公寓的門牌上寫着──渡邊龍司。

結城徹也重新核對門牌和紙條上的地址,確認沒有走錯地方。

輕輕按下門鈴,結城徹也懷抱着好奇心等待即將出現的人。

關於水野瑞季的傳聞,不管是在辦公室或是三五好友聚會的場合,都會有人談起;就連他的性別,也是大家討論的話題之一。

為什麼會這樣?原因就出在他第一本作品中的作者介紹欄忘了註明這一項數據,加上他寫的都是以女性為主軸的愛情故事,所以大家自然而然把當成女性作家;但是也有自稱認識他的人透露,其實水野瑞季是個不折不扣的男兒身。

基本上,不管這些傳言的真實性或是水野瑞季的性別,都不會是左右結城徹也決定是否接任這份工作的重點。

只不過,因為他的女友小倉莉菜是出了名的醋罈子,要是讓她知道結城徹也負責監督的作家之中有女性,她才不管三七二十一,肯定會發飆鬧個三天三夜。這麼一來,水野瑞季的性別就顯得特別重要了。

要不是從被他淘汰的歷任監督口中確認他是一位男性,結城徹也說什麼也要拒絕前田部長的指派。

正準備再按一次門鈴時,對講機傳出了聲音。

(你是誰?)那彷佛是少年變聲前的纖細嗓音。

根據數據記載,水野瑞季今年二十四歲。

雖然被他淘汰的歷任監督都對他的美貌讚不絕口,但是一個成年男人的聲音應該不至於這麼細嫩吧?根本就像是個未發育的少年,結城徹也心想,前來應門的人或許是他親戚的小孩。

「您好,我是文思堂編輯部的結城徹也,從今天起要擔任水野老師的監督。請問,水野老師在嗎?能不能讓我跟他見面?」

(我就是。)

「呃……」

儘管額頭上已經冒出錯愕的三條黑線,結城徹也還是反應機伶地做出慎重的自我介紹。

(我跟前田說了,我要的是沒有看過我的書的人。你真的沒看過嗎?)

在出版社工作已邁入第六年,前前後後服務過的作家也有二十幾位,自然見識過不少作家的特殊怪癖。只不過,要求沒看過他作品的作家,這還是第一次。

這下子,結城徹也不禁好奇,這個人到底長得什麼三頭六臂?一口氣淘汰掉編輯部六位菁英份子不說,居然還可以讓前田部長唯命是從。

「這麼說也許有冒犯的地方,但是我真的沒有看過水野老師您的大作。」

(你為什麼不看?)從對講機傳出來的問題直接,卻沒有一絲絲不悅。

「我不喜歡愛情小說。」結城徹也回答得很乾脆。他不喜歡說謊,更不喜歡為了討好別人而故意說一些違背自己良心的話。

(我叫你看,你會看嗎?)

「不會。」

(為什麼不會?)

「首先,我對愛情故事不感興趣;我認為那是渴望愛情又得不到的人,才需要的心靈糧食。第二,我的工作是負責監督水野老師在指定的期限之前完成出版社要求的進度,不像編輯需要和老師溝通書的內容,所以沒有必要看。」

(你有女朋友了?)

「是的。交往四年,感情很穩定,也已經論及婚嫁。」

(你很愛她?)

「是的。」

(有沒有做過背叛她的事?)

「沒有。」

(我的問題,會不會讓你覺得不耐煩?)

「說不會是騙人,因為這是我的私事。」

(那你為什麼回答?)

「因為我有責任在身,我相信前田部長一定不會希望我創下最快被水野老師淘汰的紀錄。」

(也就是說,你是為了工作在忍耐我的問題?)

「是的。忍耐任性妄為的作家大人們,是我工作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結城徹也毫不矯情地誠實以對之後,對講機忽然沒了聲音。

大約停頓幾秒之後──

(你曾經喜歡上你負責監督的作家嗎?)

「從來沒有過,工作和私生活我分得很清楚。」

(所以……你不會喜歡上我?)

結城徹也笑了。

如果他之所以這麼搞神秘、這麼小心翼翼的原因,只是害怕別人會喜歡上他,那真的是太好笑了。

結城徹也不由得懷疑,他應該患有嚴重的自戀傾向,而且已經嚴重到產生被害妄想了。

(你笑什麼?)

「你放心,我不可能會喜歡上你的。」

(為什麼你這麼肯定?)

「那還用問,因為你是男人啊。」

下一秒,門打開了。

出現在門后的,是一個眼神充滿防備的美……男子。

他有一雙大大的明亮眼眸,讓人聯想到少女漫畫裏的女主角;但是他的眼神卻十分乾淨清澈,不但不夢幻,反而還閃爍着獨特的靈氣。

不到一百七十公分的身高,加上看起來像是尚未發育完全的體型,使他整個人看起來十分嬌小。

結城徹也禁不住地想,如果他還是個高中生,絕對是那種會在文化祭上被要求演出話劇女主角,或是被強迫扮成女侍來招攬客源的夢幻美男。

這一刻,結城徹也立刻明白水野瑞季為什麼會有嚴重自戀傾向的原因了。

「你打算一直站在這裏盯着我看嗎?結城先生?」水野瑞季提醒似乎看傻眼的結城徹也。

「我只是有點驚訝,你看起來很……年輕。」

稱讚一個已經有嚴重自戀傾向的男人漂亮,無疑是加重他的病情,所以結城徹也故意轉了個彎說話。

「只是這樣?」水野瑞季吊起眼睛看他,懷疑他有所保留的話語。

要是他膽敢誇讚自己的相貌,他絕對要他立刻滾蛋。他討厭那些只靠長相就決定喜歡不喜歡的人,也討厭刻意用讚美來討好、拉攏關係的人。

「只是這樣。」即便被他的美貌震懾住,結城徹也還是斬釘截鐵地阻斷對方所有可能的猜測,他不想水野瑞季因為自己的讚美而驕傲起來。

「進來吧,我帶你參觀一下環境。」水野瑞季用身體推開大門催促着。

大抵介紹過家裏的環境和書房的位置之後,兩人回到客廳坐下。

水野瑞季端出現煮的研磨咖啡,輕輕地放在結城徹也面前的茶几上。

「關於監督的工作內容,不知道水野先生有什麼其它的要求?我是說,有沒有什麼地方需要我特別注意或幫忙的?」

「你是指怪癖這一類的東西嗎?」在裝有咖啡的馬克杯里放入第三顆方糖,水野瑞季舔舔沾了糖粉的手指說。

「也可以這麼說。」

「你曾經替你監督過的作家做過哪些事?」

取出攪拌棒,用兩手捧着馬克杯,水野瑞季對着杯口吹了吹氣。

他長長的瀏海用個小夾子隨意夾在頭頂,露出形狀飽滿的前額以及秀麗的眉型;不論是精緻的五官或是舉手投足,都還殘留着幾分孩子氣。

為了不驚動那雙警戒性很高的明亮眼眸,更不想加重對方的自戀情結,結城徹也一直很小心地觀察眼前這個怎麼看都像個可愛小朋友的名作家,一方面還要不忘記回答他提出的問題。

「打掃、煮飯、帶小孩、洗衣服、遛狗,什麼事都做。」

「要你做這些事,那跟管家有什麼兩樣?」

水野瑞季放下手中的杯子,瞪大眼睛看他,心裏暗罵那些分不清楚傭人和寫作監督有何差別的白痴作家。

「監督本來就是一個工作內容模糊不清的工作,就像歌手的宣傳、藝人的經紀人,還有運動員的教練一樣;對我來說,為了讓作家們能夠如期交稿,只要是在我能力範圍內,而且不犯法、不傷害別人的事,我都可以接受。」

「你還真是個以工作為重的男人。」

聽不出他這句話是批評還是讚美,結城徹也乾笑一聲。

「你手上還有其它作家嗎?」

「目前沒有。老總把我手上的作家暫時移交出去,要我專心接受水野老師的差遣。」

「也就是說,你是我專屬的監督?」

「可以這麼說。」結城徹也點點頭。

「很好,我不喜歡和別人共享的感覺。在這裏,除了要請你替我把垃圾拿到集中區放以外,其餘的家事我會自己來。但是我喜歡寫作的時候有人陪,我希望你星期一到星期五每天到我這裏,從早上十點到晚上六點,就像上班一樣。當我靈感來的時候,會需要你留下來加班,假日還必須隨傳隨到,這樣可以嗎?」

「之前的監督沒說過水野老師有這樣的要求。」

「我不能改嗎?」水野瑞季納悶地問。

「不是那個意思。水野老師是希望我能夠像便利商店一樣二十四小時待命對嗎?」

「也可以這麼說。」水野瑞季模仿他說話的口氣。

在接下水野瑞季的工作之前,結城徹也手頭上有七位作家。

雖然不用每天報到,但光是往返七個不同作家的住所拜訪、查稿,再加上三不五時的應酬邀約,結城徹也平均一個星期就有兩天不在家過夜。

水野瑞季提出的要求,感覺上不過是換個地方打卡上班;雖然有加班的要求,但也不一定是每天。

這麼聽起來,不用舟車勞頓和作家們趕場應酬,雖然少了一點樂趣,但是生活可以規律一點,也不失為一項收穫;另一方面,老是抱怨沒有時間約會的女友或許也可以少點不滿。

於是,沒有考慮很久,結城徹也便爽快的答應了。

「很好,那就這麼說定了。我相信我們應該可以合作愉快。」

***

由於目前只要負責監督水野瑞季一位作家,再加上他不像其它作家會要求自己順便打理家事或處理個人私事,所以結城徹也便利用陪伴他寫作的空檔,進行一直很感興趣的小說翻譯工作。

每當水野瑞季寫作的時候,結城徹也就坐在筆記型計算機前處理文件,除了吃飯時的簡單對話,大多數的時間兩人都沒有交談,視線也不會交集。

話雖如此,水野瑞季卻不曾停止過觀察眼前這個對他一點也不感興趣的男人。

也許是因為結城徹也從來不曾表現過對他感興趣的表情,言談之間也聽不出他對他有任何好感,才會讓始終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水野瑞季想要多接近他。

沒有人是天生喜歡孤獨的,也沒有人是天生喜歡被討厭的;即便排斥所有喜歡自己的人,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討厭自己,然而水野瑞季的內心還是渴望與人靠近的。

只是,他必須謹慎小心地篩選、過濾,直到確定對方不會喜歡上自己,才會感到安全、放心。

像現在就是,不過是看着結城徹也坐在沙發上,眉心微蹙地專註盯着手中的外語書籍,他就會產生一股安心感。

知道自己並不是孤獨的,那是一種很奇妙的心情。

尤其是對水野瑞季而言,這種心情更是在經歷那次可怕事件后就不曾有過的。

雖然渡邊龍司已經儘可能的抽出時間陪伴他,但那是短暫且久違的片刻,並不足以填補他長時間獨自生活在這個房子裏無法外出、也無法相信任何人、讓任何人靠近的空虛。

一個多月來,他已經習慣有結城徹也為伴的感覺。

他喜歡結城徹也不干擾卻很可靠的存在。

只要有他在,他便很容易可以靜下心來。

漸漸地,他開始期待每一天的早晨;相反地,到了傍晚接近六點的時候,他又會開始莫名的焦慮起來。

有人陪伴的感覺,也不壞。

水野瑞季對這種轉變做了很淺淡的解釋,原因是他不想過分誇張自己的心情。

但是,越來越想要親近結城徹也的念頭,卻開始不停地困擾着他。

猶豫着、掙扎着該不該走上前去的拔河戰,不知道在水野瑞季的腦海里出現過多少次,又持續了多久。

終於,主張行動派的一方獲得有史以來的首次勝利。

放開手中的鼠標,水野瑞季做了個深呼吸,然後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結城徹也沒有看他,直到水野瑞季的腳步在他面前停下,他才抬起鏡片后的眼眸。

水野瑞季大大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結城徹也,靜靜地不發一語。

見結城徹也臉上沒有異色,水野瑞季便在他身旁的空位坐下,優雅地屈起雙腿,將頭輕輕地枕上結城徹也的大腿,身體側躺進沙發里。

如果換作其它男性,結城徹也早就一把將他推得遠遠的,但也許是水野瑞季自然流暢的動作,也許是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某種特質,讓結城徹也毫無反抗地接受了。

「累了嗎?」盯着枕在他腿上的後腦勺,結城徹也關心的問。

水野瑞季沒有出聲,只是點點頭。當他這麼做的時候,如絲緞般的長發順勢滑落至臉頰。

注意到這點的結城徹也伸出手指,順着他的耳廓由內往外梳,將散落至臉上的髮絲整齊地梳至耳後,輕聲的說:「那就好好休息吧!」

於是,從這天開始──

「結城,我的瀏海太長了,你幫我夾上去。」

「結城,幫我把頭髮吹乾,這樣我沒有辦法寫稿。」

「結城,我眼睛裏好象有東西跑進去,你幫我吹一吹。」

「結城,我不想把手弄髒,你喂我吃水果。」

「結城,我手腕好痛,你幫我刷牙。」

「結城,我昨天做惡夢,你等我睡着再走。」

認為結城徹也只是為了工作在忍耐自己這些無理的要求,並不是因為對自己有好感,所以水野瑞季更加沒有顧忌地耍任性撒嬌。

然而,一旦突破心裏的那一道防線,水野瑞季對結城徹也的依賴便在不知不覺中加深了。

坐在沙發上蹺着二郎腿的結城徹也拉長四肢伸了個懶腰,讓原本就很修長的身形看起來更像是一尊巨型怪物。

他一邊轉轉脖子運動僵硬的頸部肌肉,一邊看了看牆上的時鐘,六點十分。

「我拿垃圾下去,馬上回來。」

走到門口,想到什麼似地,結城徹也又回頭問:「我要去便利商店買煙,需不需要幫你買什麼回來?」

「不用了。」水野瑞季埋首於計算機前,沒有探出頭。

「那我走啰!」結城徹也關上門,沉穩的腳步聲慢慢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無聲!那彷佛時間靜止不動的安靜。

結城徹也離開后,水野瑞季立刻停下在鍵盤上飛舞的手指。

已經不是第一次進行相同的實驗了,但是每次得到的結果都是這樣……

安靜得好象自己也不存在似的。

水野瑞季覺得不可思議,在結城徹也出現之前,他竟然沒有發覺。

他一點也不喜歡這種孤單。

想着的同時,結城徹也放在桌上的行動電話突然響了起來。

水野瑞季拿起曾經在電視廣告上看過的黑色流線型手機,大大的方形屏幕上浮現的是一張不曾看過的新照片。

即便動作、髮型和表情都做了改變,但不變的是,這個濃妝艷抹的女人還是結城徹也的女友──小倉莉菜。

沒有按下接聽的按鈕,水野瑞季盯着屏幕直到電話鈴聲停止,才開始操作手機的功能。

屏幕上立刻出現一行字──

請問您確定要刪除這通未接來電嗎?

水野瑞季毫不猶豫地按下「YES」鍵之後,將電話依照原來的位置小心謹慎地擺放回去,在仔細確認每個角度都不會露出破綻后才放手。

這……不是水野瑞季第一次這麼做了。

趁結城徹也不注意的時候,刪除小倉莉菜的未接來電和愛意滿滿的傳情簡訊,對水野瑞季來說已經成了家常便飯。

若問為什麼?

一開始,水野瑞季以為自己是愛上那種鬼鬼祟祟得逞后的快感;但是時間久了,他才發現事情並不如他所想的,單純只是因為好玩、刺激,而是更複雜的──情緒。

嫉妒、厭惡、羨慕……都有吧。

是因為那一頭他永遠也沒有勇氣嘗試的大波浪捲髮,也可能是他永遠不可能擁有的、甜到會膩死人的美麗微笑,也或者是那一對他看了就討厭、卻讓很多男人趨之若騖的女性象徵。

水野瑞季猜測,結城徹也應該和那些男人一樣,迷戀着那一雙尖挺傲人、隨時準備呼之欲出的巨乳吧?

那種東西……到底有什麼好?

越是在心裏鬧着脾氣,水野瑞季的情緒就更加的落入谷底。

他不喜歡這樣,卻阻止不了。

他不是不知道這樣的心情可能意味着什麼,但是他越想否認,卻如病毒般迅速擴散的疫情,更加不受控制的蔓延。

想要獨佔他的心,從一粒小小的火星逐漸擴大成燎原的野火,這是水野瑞季始料未及的。

畢竟,自己只是個正常人啊……

最後,水野瑞季也只能這麼自我安慰。

就因為自己也是個正常人,所以想愛人、被愛的渴望是一定存在的。

只是……受詛咒的自己,再也無法接受任何人的愛了。

如果註定是要一輩子孤獨、一輩子單戀着別人……

那就讓我繼續任性下去好了,直到他受不了、丟下我為止。

於是,水野瑞季在自暴自棄中做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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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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