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想,滿天的雲霧都該消散了。可是,事實又全不是我能想像的。
旅行回來,我沒有再會着水越,校園裏罕見他的蹤跡,在課堂里的情形,也和以往沒有兩樣。
將近大考的時候,學校里發生了一件事:陳元珍被開除了。原因是她和吳師母大打出手,咬得吳師母手臂上鮮血直流。同學們說雖然陳元珍的刑罰來得太遲,但卻很足夠;佈告欄上貼出名字,整整一個星期中大家談論的都是她的惡行。那夜,她戴着黑眼鏡,悄悄地把行李搬出女生宿舍,離開了校園。據說,上海不能留,回寧波去了。
大考完畢,知了在樹上唱起來了。接着是炎熱的暑期班。我為了要使自己忙碌,一方面能早一天畢業離校,冒着如火的烈日上學。同學們多半都不放棄暑校,除了遠地來的人們要利用假期探親。水越是屬於這一類,但他也不差,而我們又不謀而合地同選上一門哲學課。現在,我雖然對他仍舊不了解,但卻更進一步謀求自心的評價和對他的寬宥。也許我不當用“寬宥”這字眼,因為我既然沒有理由懷恨他,也不能指點出他究竟犯上什麼罪。我不再計較他見着我時總是低下頭,漸漸的,他也開始對我的微笑起反應,還我一個疲乏而又黯然的笑。這令人心酸的笑容!我不知道這表達他心思的線索,指引着的是吉還是凶。但是,天!即使這不是凶,我也希望見到他的喜悅愉快的神情。
最後一個學期開始了。
這是個天高氣爽的九月天的下午,我從圖書館裏出來,看見王眉貞和秦同強領着兩個我不很熟悉的男同學,遠遠地從草坪那邊向我走近來。王眉貞嚷嚷道:“凌凈華,有人找你哩!”
秦同強介紹給我那兩個男同學,都是經濟系的。前面一個瘦長個子,有一隻老鷹鼻子的人叫王英久,後面一個較白較胖的,叫林因輝。
我們選處樹蔭底下坐下來,不出我所料,他們要我擔任本校參加全市各大專學校戲劇比賽的歌劇《月光公主》中公主的角色。
“大家都說蜜斯凌架子大得很,輕易請不動哩!”王英久見我答應后笑着說。
“不然的話,又怎麼配扮演一位公主呢?”王眉貞說。
林因輝不大說話,這是開口道:“我倒沒見過哪個女同學像蜜斯凌這般爽快呀!”
“這也是真的。”王眉貞笑着說,“但我希望你們別遇上她鬧彆扭的時候啊!”
大家談到《月光公主》是陳教授所寫的中國歌劇,因為是個創舉,成敗很難預期。但故事動人,穿插有趣,而且每一支歌都甚美妙,陳教授的數年心血沒有白花掉。
“蜜斯凌答應扮演公主,我們的工作可就順利了,現在再去請別的角色,大家都會來的。”王英久說。
“可惜水越沒有空,鋼琴伴奏只能請林寶文了。張若白怎麼樣呢?蜜斯王,你說他能夠參加嗎?”林因輝問。
“我想現在不會有什麼問題了吧!”林因輝問。
星期六午後開始第一次排練,地點在學校交誼廳里的音樂室。
王英久分發給大家各人一份油印的腳本。陳教授開始講解劇情:
一位穿着潔白紗裳的寂寞的公主,常常在月明的夜晚徜徉在山林間。那兒,山兔、麋鹿、松鼠、夜鶯和貓頭鷹都是她的良伴。一夜,一個年輕英俊的牧羊人到山林中尋找他失去的一隻小羊,發現它熟睡在倦卧樹底的白衣女郎的懷中。晚風寒冷,牧羊人脫下身上的衣服為她蓋上,公主張開眼,接着一對凝望着她的熱情的目光,他們一見傾心地愛上了。
此後,每逢皓月當空,便是他們相會的時刻。青草為他們鋪着最柔軟的地毯,花朵發出醉人的芬芬,夜鶯唱着悅耳的歌聲。
國王為他的獨生女兒議婚,公主拒絕了。年老而哀傷的國王病逝,在一個風凄雨苦的夜晚。
公主含淚戴上王冠,牧羊人在林中悲泣,小羊倒在地上,山兔垂下長耳朵,麋鹿悲鳴着,松鼠停止了跳躍,夜鶯喑啞了,貓頭鷹閉上圓眼睛,傷心的月亮躲在黑雲里。
張若白攜着小提琴站在林寶文身後,林寶文有副嚴肅的面貌,兩邊顴骨立着,好像用刀也削不下半點肉來,麵皮綳得緊緊的,難怪她笑不出,也沒有表情。這時按了琴鍵,張若白和她對了音,便合奏一支曲。陳教授點點頭,令扮演牧羊人的先試唱一段。
這是化學系的男同學叫霍恩青,模樣兒很漂亮。王眉貞告訴我他唱得好,上次音樂會振奮全廳。可惜的是,有一些自以為了不起。他唱了一支歌,音量足,銀色美,最後有一個字的尾音還沒有收回,便一屁股地坐回長板凳上,皺着眉四處張望,一派不屑與大家為伍的氣概。
杜嫵媚扮演貓頭鷹,站在鋼琴前面手足無所措,起先雙手插在短大衣口袋裏,頭一搖縮了上來,改作歌唱家當胸握拳式,像老式人們拜新年,這時索性向後反背,又撈着陳教授的下巴。鼻嗡唇顫的唱完一首短歌,一吐舌頭一縮肩膀坐了下去,引得霍恩青呵呵大笑了。
秦同強是劇中的小白兔,沒輪着他唱,便“兔”性發作大蹦大跳起來。雙手當耳朵,努着嘴巴閃動個不停,又撤下一隻“耳朵”翹在尻部當尾巴劃了划,大家都笑了。
接下去輪到我。再下去是王英久那國王,他搔搔頭皮說:“糟糕,怎麼讓我跟在公主後面呢?即使我唱得再好,豈不只同一隻烏鴉在叫嗎?”
陳教授告訴他那國王的戲雖然不多,但重要性不在公主和牧羊人之下。
“自然,”陳教授說,“一出成功的戲劇中,沒有一個角色不是重要的。這是一項協同的工作,好像疊羅漢,不能有一個人不踏穩腳步的。”
“還要,因為劇情的緣故,我不能夠在這歌劇中盡情的穿插幽默。”陳教授接著說,“無論如何,我還是利用你——”他指指王英久,“國王這個角色,來放進一些使觀眾歡笑的資料。我常常覺得:聰明的人應該知道如何使自己笑口常開,人生只不過是一場戲,何必悲傷地哭喪着臉?所以,希望人人都能愉快地笑,也常常是我心裏的一個極大的願望。”
是的,陳教授常常逗引得我們笑。可是,在他自己的生命道路上所遭受的一切,卻是最令人同情酸鼻的。他自小沒有父母,做過擦鞋童和送報生,雖然他的教育程度只不過小學畢業,但是沒有一天終止向上求進步的心。他結了婚,生了四個兒女,他的太太卻在最小的兒子剛剛滿月以後,離棄他去了。生活的重擔和兒女們的教養責任壓得他彎曲了腰,但是,他的臉上永遠露着笑。永遠的使見着他的人們也笑。
陳教授是一位了不起的天才,雖然他的天才並不曾被世人所發現,難道因此貶低了它的真價值?他一生被貧苦所折磨,但是,他把貧苦看作激發自己的一種力量,而永遠不向它屈服,或成為貧苦鐵蹄踐踏下的犧牲者。
“古往今來的偉人名哲大多半都是從貧困的環境中打出天下來的。”他曾經這樣的告訴我們,“我們不能說富裕人家的子弟們便不可能走上成功的路,只因為舒適而不需要奮鬥的生活使他們失去了鬥志,像生活在金絲籠中的鳥兒,它的翅膀縱使含蓄着多少的力量,也慢慢的消失殆盡了。前哲古人所留下來使我們景仰的是他們的不朽的功業,難道有人重視當時他們享過多少人間的福,或是受過短視的人們如何的冷落嗎?可笑世人往往不知個中的真理,過分地注意轉瞬即逝的一切,而忽略了千古不朽的生命的真正意義了!”
王英久唱得真有點像烏鴉,但他很聰明,能把聲音控制得巧妙,好像在開叉的地方抹上一層油,使成獨特的令人喜愛的歌聲。他說他要表演幽默,眼睛一瞪,肩膀一聳,全身的細胞中都躍出笑料,湊熱鬧的王眉貞笑得頭顱要撞向地面上去了。
接下去輪着松鼠和小羊,松鼠叫庄一夫,是個教人見過幾十面也留不下半點印象的男同學。這種人很糟糕,漂亮夠不上,醜陋也倒沒有,只是沒有半點特徵是屬於自己的。好像當初隨便把屬於別人的眉、目、鼻、嘴和耳朵,都揀來胡亂湊合成一個臉,使你看過他后想記起他的特徵,卻怎樣也記不起來。他的歌聲也一樣,不冷不熱的好像溫開水。但是他會跳,身手敏捷,個子也不大,很適合套上松鼠的皮飾。陳教授摸摸唇旁,也算通過了。扮小羊的是丁再光,王眉貞笑着說:“這個‘臭哲學家’也來了,現在他是小羊,我倒要問問他,羊眼睛裏看的女人和花究竟是個什麼關係。”
夜鶯上去時有人起勁地鼓掌,她是經濟系一年級的女同學,名叫丁香。兩條烏黑的粗辮子垂在胸前,皮膚潔白,一雙黑眸子水銀珠般的溜轉着,尖而略翹的鼻端翕動着,小而豐滿的紅唇張得圓圓的;雙手放在背後,身子隨着音樂的拍子在擺動。
“再來一個的是你!小徐!”王英久笑着說。
徐天茂扮小鹿,這時屁股向後一翹對大家鞠個躬,張開缺一隻牙齒的口開始唱。他的臉上有太豐富的表情,可惜那對鼻子,使他表來表去都沒有一個使人心動的好鏡頭。他的歌唱得真不錯,一大半吃香在臉皮老,唱完時嬉皮笑臉地坐在丁香的身旁,丁香一扭身,坐到我身旁來了。
三個人,六隻鳥獸的角色,算是都經陳教授。他認為大家各有優點和缺點,優點應該發揮,缺點應該改善;只要我們肯用心,成功之神一定不會虧待誰的。接着他彈唱了一遍歌劇中的歌給我們聽,告訴一些應該注意的事項,然後談到服裝和佈景,決定今後排練的時間,這天的工作便已完畢了。
離開音樂室的時候天色晚了,大家邊說邊笑出了校園,穿入公園。腳踏車停在學校里的,都把車子推倒公園裏來,只因為想和大家多相處一些時候,好像《月光公主》是蜜糖,把大家甜蜜地黏起來了。扮牧羊人的霍恩青很快地走到我身旁來,問為什麼在校園裏一向沒有見到我,又為什麼我上次沒有參加學校里的音樂會。我說我生病,他又問我第一個問題,王眉貞笑着問他:“你是幾年級的?”
“二年級。”
“難怪,我和凌凈華都是畢業班,自然不容易有什麼機會和你碰面呀。”
霍恩青的臉孔紅起來了。
“凌凈華唱得怎麼樣?”王眉貞問他。
“太好了!”
“比你差一點兒,是嗎?”
“學姊,別開學弟的玩笑好嗎?”
杜嫵媚說能系住王眉貞的腳的幾根“繩子”都是《月光公主》的人馬,從此王眉貞和《月光公主》也結上不解緣了。王英久說王眉貞雖然不擔任什麼角色,但是張羅和打氣的功勞比誰都大,他要以國王的身分封她為女公爵。
“夠臭,夠臭!”林斌在後面嚷出來。
“奇怪,林小鬼,你又在這裏做什麼?”王眉貞問。
“我來找靈感,可以嗎?”
林因輝是管服裝和道具的,陳教授說六隻鳥獸要套上厚紙的面具,使他大傷腦筋。一個人落在隊伍的後面,用鋼筆在紙上不知盡畫著些什麼。秦同強給宣佈出來,說他在畫一隻虎頭、一隻馬頭,和一條腫得像冬瓜樣的女人的大腿。
“呸!”林因輝作勢要踢秦同強,“你這個沒有藝術眼光的人,我畫的是貓頭鷹和小鹿的面具;還要——還要月光公主的長裙呀!”
“怎麼,你會做針線嗎?”霍恩青問林因輝。
“誰說我會做針線。”
“那你畫她的裙子幹什麼?”
“怎麼?不能畫嗎?”
“不能畫!”
“喲!牧羊人還沒有開始當,就——就——”
“呃——剛才說——”王英久連忙大聲地打岔,“呃,剛才說——對了,說的是服裝。額,這一項馬虎一點沒關係,反正我們每個人都這麼漂亮。效果方面可真是得注意,可記得上一次,殺人的時候槍放不響,觀眾莫名其妙地看一個人好生生地倒了下去。既然倒下去也就算了,後台又燃起一枚鞭炮,把觀眾嚇了一大跳,台上的死屍也嚇得跳起一尺高了。”
“還有哩!”秦同強笑着說,“那回我扮病人,沒爬上床幕就拉開了,閉幕的時候又把我留在幕外。”
“最倒霉不過的便是我的鬍子了,張開口來哈哈一笑,竟掉到嘴巴裏面去。”丁再光說得大家都笑了。
園門口分手。
“再見,月光公主,”霍恩青過了對我說,“很高興認識了你。”
王眉貞隨着秦同強去搭電車時笑着對我說,霍恩青一定演得好牧羊人的。
我們騎腳踏車的在鬧街中分成兩排走,三人一排,丁香和我前後居中。大家都把車子踩得特別慢,林因輝又在稱讚我歌唱得好,王英久回過臉來說,不知道我唱得好的人簡直是井底蛙。丁香不愛聽,大聲地問杜嫵媚籍貫是哪裏,兄弟姊妹有幾人;杜嫵媚答“土產”和十個。又問她排行第幾,她要丁香猜,丁香猜不出,我隨口說第五,杜嫵媚忙問我怎知道。
“你的名字不就是‘五妹’嗎?她是個絕頂聰明的人,怎麼不會聯想到。”張若白笑着說。
“這麼說,你自己不也是絕頂聰明的人嗎?”丁香一回頭,一條大辮子摔倒背後來。
過了幾個街口,剩下三個人。這時我向右轉,張若白跟了來,丁香抿着嘴,彎下身子踩着快車走了。
“丁香真美麗,如果我是男孩子,一定喜歡她。”我望着她的苗條的身影說。
“問題就在你並不是男孩子,如果你是個男孩子,也不能把你的心意當作別人的心意。”張若白笑着說,“剛才在公園裏,她對我說要我教她小提琴,我拒絕了。第一沒資格,其次沒興趣。”
“如果我的小提琴有你的程度,一定樂意教她。”
“那麼現在讓我教你,然後你去教她。”
“你不是說沒有資格嗎?又怎麼能教我。”
“你不是說我的程度夠了嗎?所以我現在是有資格又有興趣。”
“那麼請你教丁香。”
“那我情願教我的哈叭狗。”
“很抱歉,我並不欣賞你在我面前侮辱別人。”
“這不是侮辱,記得你告訴我佛經裏面說:‘一切眾生平等,平等。’人類有什麼高?狗又有什麼低?我的哈叭狗美、活潑、愛叫、愛糾纏人,和丁香的好處缺點都相似。”
“那你既然願意教哈叭狗,為什麼不願意教和狗相似的丁香?你承認一切眾生平等,難道丁香比不上你家的狗?”
“唉!我又輸了,我生命中沒有一件事不是擊敗在你手中。”
“認輸便得認條件,明天開始教丁香小提琴。”
“這是我的意志才能作主的事,你奪不走我堅強的意志!”
“我從來不想奪走任何人的任何一件東西。”
“就是因為你什麼也不要,害別人的心沒一個去處。”
“再見,我的家到了。”
“再見,親愛的公主,感謝你答應扮演月光公主,但請你記住,我已經開始憎恨那個牧羊人了。”
《月光公主》排練過許多次,陳教授很稱讚,說我們個個都是天才。大家很高興,覺得自己本來不亞於世界上第一流的演員,只是沒被人發現而已。現在,陳教授不必每次的督導着我們了,比賽的日期接近,在興奮和快樂的心情下,大伙兒排練得也更勤了。
這是星期日,下着毛毛雨,午後王眉貞來,裹着一件厚毛衣,陪我一路上王英久家排戲去。我們坐在三輪車裏,她怕雨,我怕氣悶,採取折中的辦法,把向我這邊的車篷開開一小角。路程相當遠,好在我們也有足夠的話來相配。王眉貞的話題繞來繞去,總是纏到張若白和丁香身上,說丁香怎樣對張若白表示好感,小鹿徐天茂又怎樣恨不能咬下張若白一塊肉。
“你說,凌凈華,張若白會愛上丁香嗎?”
我答我衷心地希望他會。
“哼,”王眉貞不以為然,“丁香只像個淘氣的洋娃娃,一點內在美也沒有,如果他愛她,真是瞎了眼。”
“愛本來是盲目的。”
“你也承認了嗎?”
“我早就承認了,但是不後悔。”
“怎麼會後悔呢?因為你還是個瞎子啊!”
我忽然覺得心裏一陣痛楚,眯着眼睛望到街的那頭去。
前面是一式十幾幢的弄堂樓房,我們的三輪車入了一條丁字形的路,向右轉彎到了底,便是王英久的家。按了電鈴,出來開門的是張若白,手裏拿着結他。
“我們遲了吧?”王眉貞笑着往他。
“早哩!我們的男主角還沒有登場哩!”
客室里坐滿人,花生米皮和五色糖紙到處都是。主人家接去我們的雨衣,和林因輝倆讓出座位給我們,這場面像是讓我們打斷現在再繼續的。曲調出自一百O一首老名曲,我們都愛那些歌,真覺得它們永遠不會老。丁香蹲在地毯上,兩條辮子改梳成一條馬尾,上面繫着一條青蓮紫的緞結,青蓮紫的裙子散開在地毯上,和着她的歌聲腰肢款擺着,像微風吹着的一朵睡蓮。
半個多鐘頭后霍恩青來了,脫下雨衣扔在門口一張古老的紅木椅子上便嚷道:“快些,快些,可以開始了嗎?我沒有時間哩!”
“誰的時間都不見得比你多,知道我們在這兒候駕多久了嗎?”這是張若白。
霍恩青笑了一聲,說:“讓你有機會多表演幾首結他不好嗎?我親愛的吉士?”
“算了,恩青,又是什麼吉士的!”王英久皺着眉。
“我說他是彈結他之士,難道他不是嗎?哈哈哈!”
第一幕“森林中的公主”開始了。
貓頭鷹蹲在桌子上,權當大樹頂。夜鶯坐在椅子上,當作停在低枝頭。小鹿在地上走,但他卻是坐着,胸部一挺,屁股一挫的算是走動;一雙眼睛鐵鑄樣的抵不了夜鶯那大磁石,口裏哼一聲,挖煤洞樣的鼻孔向上一衝,如果當時老天爺可憐見,讓他的鼻孔朝下,嘴角向上,也得靠他自己每天多洗一回臉。松鼠隨着輕快的音樂跳,腳底下好像裝上了彈簧。小白兔蹲在大樹旁,左耳朵一豎,右耳朵一顫,舉起前足摩擦着尖嘴。我望着月亮唱出了整顆的心,大家屏息無聲,只有小提琴夢幻般的伴奏着;鳥獸們發出了和聲,調子由感傷到了輕快,每一次都不能免除的自己對自己的喝采又起了。
第二幕“公主和牧羊人”,霍恩青雙手插腰,站得直挺挺地預備出場。
“這下我得用結他伴奏了。”張若白說,“我們牧羊人的表情既好,歌聲又嘹亮,全派吉普賽人的作風,沒有結他不能相配。”
霍恩青濃眉一揚,嘴角一撇,腳尖點地的走到“舞台”中心,又折回到張若白面前,說:“我怕你選錯了對象了,親愛的吉士,你應該注意那隻鹿,他的表情更好,歌聲更迷人,說起吉普賽的風情來,只比你差上那麼一點點!”
徐天茂正從裏面端出一杯開水個丁香,聽了這話連忙問道:“怎麼?怎麼?什麼事又扯到本小鹿來?”
霍恩青開始引吭高歌,他張開雙臂,略傾着頭,望着左側,又望着右側,表演牧羊人在尋找他的小羊。我斜靠在地上,小羊依着我,所有的鳥獸都在睡,除了樹上的貓頭鷹。牧羊人跪了下來,雙手揮動着,作着脫衣蓋衣的姿勢,我睜開眼,他扶着我緩緩起立,眼中亮着溫柔無比的光。我們的腳步入履雲霧,音樂也像來自天上。觸上我的目光,對面的人微微地喘息着,臉上浮起一陣淡淡的紅暈,化到唇旁那些稀疏的須芽上,這有着柔和曲線的唇帶着笑,按在我背上的一隻手也越髮帶勁兒了。
忽然結他發出幾聲怪響,不問而知是張若白的傑作。霍恩青的臉色變了,結他又響幾聲,永遠是和事佬的王英久,連忙用全副陳教授的聲調和表情嚷出來了:“現在,管花朵的同學們注意,把紙花緩緩地,隨着音樂的節拍張開來,一二三四,一二三四,開!好!公主這邊挪一步,牧羊人向後退兩步,合!好!燈光換了:紅色,綠色,紫色。公主轉向樹后出來,牧羊人左邊出來。對了,完全對了!美麗的時間過得最快,這已經是隆冬的時令,花兒謝了,漫天的雪花飛飄下來了……小羊這邊,松鼠向上,小白兔注意,小鹿看這兒……牧羊人!一二三四,好!這一個旋轉美妙極了!……”
第三幕國王上場,佈景是王宮的寢室。王英久咳嗽兩聲,拉扯着脖子,好像要先把聲帶整理妥當。左手摸着大肚皮(林因輝說屆時要預備一個沙發墊子給他,但他說要大枕頭)。右手端個酒杯,踏着不平穩的腳步出來。他借酒澆愁為的是女兒不肯聽從他的命令,和鄰國王子成親。這裏,陳教授非常巧妙地表現了幽默。王英久舉着杯子落淚,一個年邁善良的人的心酸,血液里的酒精又使他化涕為笑。他處處忘不了自己是個國王,又處處顯露着他不過是個和常人無異的人。我不能不佩服王英久,他從始至終用心地表演,並不因這是排練而隨隨便便。他又是個出色的諧角,知道以真情感織上人性的弱點來博取人們的笑和同情;人們笑他,同樣的能夠笑自己,帶着淚的、生命的矛盾的笑。
暴風雨的來臨是管效果的苦差事,這問題得王眉貞的指點,雷聲由陳吉擊鼓,雨聲由兩個同學用篩搖動黃豆。王英久所表演的國王的死,可以轉眼觀眾們對這不自然的雷雨的注意;公主撫屍慟哭,增加了劇的高潮,我的帶淚的歌聲止住,僵卧床上的國王又首先鼓起掌來了。
許多人說最後一幕最精彩,也最感人。我要爬上梯子到達那王宮的閣樓(舞台的左上角),戴着王冠,淚眼對着月亮。舞台的中間是森林的景,牧羊人掩面悲泣,伴和着鳥獸的悲鳴,貓頭鷹終結一聲,杜嫵媚閉上圓眼睛下面的眼。天上的月亮望着眾人,她不介意黑雲的來去,但人們說月亮藏起落淚的面孔。
星期五晚上在學校大禮堂中作了一次最後的排練,便等第二天晚上正是演出了。
星期六是個大日子,我們大清早便到學校里,料理着許多雜務。其實我們演員們並沒有太多的雜務好料理,只不過試穿一遍服飾和點清一些必需的用品,然後一會兒這邊,一會兒那邊的,在校園中接受同學們的包圍和恭維。其他學校參加比賽的同學們絡繹不絕地來,看場所,準備佈景,定化妝室,和在舞台上走步等等的,鬧得校院中一片忙亂。我們樂得讓客,把應用的一切東西,鎖在一間被我們選中作為化妝室的會議室內,然後四處閒蕩,探聽別校同學們參加比賽的節目內容,互相供給情報。
晚間七點鐘響過,大禮堂中掌聲雷動。我們的雖然是壓台戲,早在會議室里忙碌地化妝起來了。我的一面沒有架子的圓鏡跟我過不去,無論如何不肯穩當地立在會議桌上,霍恩青走過來,說要我拿着,我看他臉上白粉和胭脂都抹好了,但配着白色的嘴唇和眉毛。
“得了,你去化妝你的,我會想法子應付這鏡子。”我說。
“眉筆和唇膏讓王英久拿去了,反正我閑着。”他笑了笑。
全劇九個角色也只英久、恩青和我三個人需要臉部化妝,其餘的人都是套上圓筒形直到脖子上的面具;他們的麻煩可真比我們多,有的說鼻孔太小呼吸不通暢,有的說眼睛太小看不清外面,杜嫵媚又嚷“姆媽呀”,說那厚紙的氣味太難聞了。
王眉貞忙得團團轉,為小夜鶯畫著羽毛的罩衣上縫幾針,把秦同強的兔耳朵拉拉直,把小松鼠的長尾巴拖拖翹,又端相一回我的長裙子。我受不了霍恩青守着我化妝,想示意她設法解圍,但她已跑去着林因輝說話了。
“鏡子給我吧,我有辦法了。”我對霍恩青說。
我隨手拿件毛衣塞在鏡后,手一放,它又滑倒了。
“還是讓我給你拿着吧,你知道我喜歡為你拿着嗎?”
我沒辦法,對着他手中的鏡子畫眉毛。事實上他根本不注意他的手,一面鏡子忽高忽低的使我跟得頭暈眼花。這時又笑着對我說:“你的眼皮上還要塗上眼膏嗎?簡直是畫蛇添足了!”
接着又說:“回頭在台上的時候,我擔心當我看到你的眼睛,會——會唱不出歌來哩!”
“對不起,要我把眼睛閉起來嗎?”我一抬眼皮問。
他笑着咬住下嘴唇,搖搖頭。
我轉過臉去尋找王眉貞,觸上坐在角落裏的張若白的目光,冷而筆直的像一雙冰箭,不稍偏也不避縮。我繼續找王眉貞,見她在那兒為王英久畫眉,看了已經完工了;因為她執住王英久的胳臂,向左一推向右一瞄的欣賞着,我便叫她快來為霍恩青畫一畫。
“我們的公主好關心牧羊人啊!”丁香嚷。
“這是當然的事嘍!”松鼠答腔。
王眉貞收拾了眉筆唇膏過來惡劣。我從霍恩青手中取過鏡子,卻還是尋不出什麼可以支撐的。張若白走來了,手裏拿着三本厚書,連本放鏡后,一本放鏡前,鏡子立穩了。霍恩青的眉毛畫好半條,斜抬起一雙眼睛看張若白,張若白回他一眼,板著臉走開。霍恩青聳聳肩,對王眉貞一擠眼,王眉貞抿着嘴,笑起來了。
小夜鶯化妝好走過來,一手提住面具,倚在桌旁瞧着我,噓了一口長氣說我美極了。我說她自己美,她懊悔地噘着小嘴說:“哪裏?一個大鳥頭?”
王眉貞笑着對她說:“昨天試演,許多同學讀忙着打聽你的名字,說你是個小公主哩!”
“小公主永遠比不上大公主,若白你說是不是?”丁香問。
張若白不答話,只自調弄他的小提琴。霍恩青笑出聲來,張若白放下小提琴問道:“好笑什麼的?”
霍恩青瞅我一眼,忍住笑和話,等候王眉貞為他塗唇膏。
“我們的牧羊人真漂亮。”王眉貞拍拍手,欣賞她的已完成的傑作。
“謝謝你的讚美。”霍恩青笑着說,“我想這只是你的化妝術高明的緣故。”
“喲!你居然這麼謙虛起來啦!”王眉貞笑着嚷,“告訴你,我生平有一個毛病,就是忍不住要愛上一個知道謙遜的人,如果你一直這樣下去,怕秦同強得跟你決鬥了呀!”
“喂,秦同強,聽到了嗎?”林因輝叫着。
秦同強套着紙兔頭在跳躍,什麼也不理會。林因輝扯住他的長耳朵說:“看你這耳朵越長,越不中用啊!”
林斌來報前七項節目已去了六項。
第七項的滑稽劇開幕時,陳教授進來了,告訴我們各學校同學們的節目都非常精彩,但他相信只要我們用心鎮定地表演,一定更精采。
我們一切都準備好了地分坐在兩條長板凳上,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壓不住心中的緊張。
“唉!”杜嫵媚嘆了一口氣,“我怕我沒貿貿然的接受陳教授這本‘試驗品’大錯了。拿我來說,世界上有這麼大的一隻貓頭鷹?你們想想看,這麼不合理的現象,有人欣賞嗎?唉,這是一個新得不像話的玩意兒哩!人們都是喜歡熟悉的,呃,習慣上說來合理的東西。呃,再說,什麼人會服氣?因為你——陳教授——想出一些新玩意兒,而不是他!自然這新玩意兒是狗屁!唉,完了,我現在可以預言我們已經完蛋了!”
“可不是嗎?”丁香掩不去滿臉怨氣的看着我說,“要我扮一隻夜鶯!為什麼劇里不多安排幾個公主呢?一個國王通常都有好幾個公主,如果多幾個公主在台上唱,那夠多迷人呢?”
坐在她身旁的小鹿徐天茂連忙低聲對丁香說:“丁香不要懊惱,人人都說你比一個公主還要美!”
“美?戴着這個會比一個公主還要美?”她一敲手中的紙糊鳥頭。
“可不是?就是戴着這個才越顯得美。”小鹿說得軟柔柔的,大約已有些迷醉得暈陶陶的了。
“呸!你戴上這個才顯得美啊!”丁香生氣了。
“真的嗎?你說真的嗎?”小鹿樂着哩。
“怎麼不真?還要什麼丑得過你這對下雨時可以貯上雨水的黑鼻孔?”
小鹿別轉臉,一副可憐相。
林因輝來報第七項的滑稽劇在謝幕,請我們準備登台。
“你聽聽觀眾的掌聲!”丁香抓住杜嫵媚的“翅膀”說。
“別聽了,上斷頭台去啊!”杜嫵媚說著顫手顫腳地把面具套上去。“姆媽呀!”原來她把面具戴反了。
半路上遇着演滑稽劇的一隊人馬。我們向他們拍拍手,他們向我們拱拱手。壓隊的是個男同學裝扮的老太婆,黑色的老式擋風帽,大綠襖,大紅裙,大紅鞋,胸前大約塞着兩隻大皮球;走路扭扭捏捏地對我們扮怪相,大家都笑了。
“小羊,人家這老太婆就夠瞧了,我們比得過去嗎?”松鼠庄一夫有氣沒力地說。
“我不關心哩,我只知道我們要好好地表演。”小羊丁再光因為第二幕才上場,面具拿在手裏。
“我真害怕哩,你摸摸我的手。”
“怕什麼?不當那些觀眾一大把的蔥?”
“可是那些蔥有眼睛、鼻子和嘴巴啊!”
小羊笑了。
“小羊你不怕?一點兒也不怕?”
“我沒有怕的理由,我有自信和準備,我怕什麼呢?”
“小羊你真該扮演那個牧羊人。”
“我並不羨慕那個牧羊人,我的身材短小,小羊對我很合適。”
“我為你難過你這‘身材短小’。”松鼠惡作劇地嘻嘻連聲。
“我自己並不難過,你的難過多餘了!”
緊張的情緒到了舞台上便完全化去了,用手電筒發光的月亮也亮得很像樣。我沒有當那些觀眾是一大把的蔥,黑壓壓攢動着的一片人頭,和那幾千對的凝望着台上的眼睛,一點兒也沒有給我們什麼不便和障礙。直到紙糊的月亮被黑紙板製成的雲塊遮掩着,觀眾的熱烈掌聲歷久不歇,我們謝了三次幕。
回到化妝室去簡直不是一件易事,散場的同學們把我們團團圍住了。他們擁擠、叫嚷、跳蹦、喝采,給我們快樂,也使我們頭疼:擠斷秦同強的兔耳朵、松鼠的長尾巴,我的紙制王冠落下地,十幾隻手忙着搶去了。好不容易分成一條路來,大家噓了一口氣。小夜鶯和貓頭鷹倆把面具脫起向後一扔,相抱着跳起舞來了。
“喂,怎麼樣,杜嫵媚?”杜嫵媚高興地答。“老天爺看到我們晚上的演出,應該懊悔當初沒把貓頭鷹捏得和我一般大小啊!”
我恨不能早些得到安靜,一溜煙跑入盥洗室,閉上眼睛,雙手護在灼熱的面頰上。王眉貞為我捧住換下的衣服,興奮至極的口裏盡說我怎樣演得好、唱得好和扮相出塵絕俗的美。
對着這面圓鏡子,我把清潔霜厚厚的敷上臉,心裏湧上一陣無法擺去的寂寞和悲哀。其實,寂寞和悲哀無時不在,只在尋找機會顯露罷了。同學們在談論小提琴好透了,又有人說可惜水越不曾參加;另外一個噓了一聲,因為林寶文在他們身後。
張若白走近我身旁,一手撐住桌面,默默地看着我的塗滿白色油脂的臉,我不能夠再忍耐什麼,請求他別盡看我這副怪模樣兒,但他咬住牙根語音沉重地說:“你的好模樣兒我看得太多了,該看一些你的怪模樣兒。還有,如果我不站在這裏,也會有別人來,你有辦法驅逐走誰呢?”
小夜鶯和貓頭鷹換好衣服進來了,夜鶯手裏拿着我遺落在盥洗室哩的假珠項鏈,大聲地問霍恩青道:“牧羊人,你的公主呢?”
霍恩青也在擦臉,嘴巴一努,說:“那不是她嗎?在和你的小提琴家談心哩!”
“我的小提琴家!什麼話!”丁香咕嘟着,雙腳頓着地板走來,把珠璉向桌上一放,回過身子便去了。仰着“挖煤洞”的徐天茂向她迎去,她一扭身子避開,撞上捧着一大堆面具的林因輝,嘩啦一聲,羊呀鹿呀,全在地上打滾了。
陳教授進來告訴我們《月光公主》贏得第一,大家又叫着跳着拍了一回手;沒有更熱烈的情緒和方法表示高興,因為我們早把什麼都透支盡了。
善後工作一一完成,全班人們離開夜色籠罩下的校院,走入漆黑的公園裏。一路上高聲談笑,不外是我們今晚上怎樣“了不起”的成功,坐在第一排的評判員們怎樣露着驚奇讚美的神情,陳教授怎樣的感動得眼中閃着淚光,我們校長的一張臉高興得又紅又亮,同學們怎樣如痴如醉的觀劇,如瘋如狂的鼓掌。一切在成功的幌子下的優點受了誇張,一切事實上存在的缺點受了掩蔽。大家說了笑,笑了說;瑣瑣碎碎,無窮無盡,好像天下大事只有一出《月光公主》。
出了園門,是分手的時候。有人提議吃消夜,大家鼓掌贊成,像將熄的油燈又添進一些油,我們愉快地走進一家點心店。這店裏燈光明亮,乾淨寬敞,因為已近打烊,客人不多。我們吩咐把四張小方桌合成一張大方桌,十幾個人圍坐下來,有什麼便什麼的來了就吃。
“真精采!”林斌邊咀嚼邊說,“最後一幕招得許多女同學都哭了。一個一個偷偷摸摸地掏出手帕擦眼淚哩!”
“這又不算悲劇,女同學們的眼淚太不值錢了。”小羊丁再光笑起來。
“這還不算悲劇,小羊?”丁香的眼睛睜得圓圓的,“兩個相愛的人不能相聚不能算悲劇?不說你們男的心腸硬、冷血、無情,還說我們的淚不值錢?”
“我們男人這麼糟?”庄一夫問。
“人家說看戲會流淚的人心腸最好,最多情。”小鹿徐天茂永遠是丁香的應聲蟲。“就像丁香吧,我看她最後一幕邊唱便流着淚哩!”
“她戴着面具你怎麼看得見她流淚的?”小羊笑出兩列整齊潔白的牙齒。
徐天茂無話可答,瞪着眼問道:“你說《月光公主》不算悲劇,難道是喜劇?是不是?”
丁再光拿起小毛巾一抹嘴角,說這是陳教授的超現實而又不離現實所虛構出來的故事。一個公主根本不可能愛上一個牧羊人,如果真有這回事,他們兩人又能夠結婚,將來的結果才真的是個悲劇了。
“哼!你這個市儈小羊,只要有愛,分什麼貧富貴賤?”丁香說得理直氣壯的。
“真是的,愛是沒有條件的啊!”徐天茂看了丁香一眼。
“愛不是沒有條件的。”丁再光說。
丁香大噓,比牧師聽人說不信耶穌,老處女聽人說失去貞操,還要吃驚。
“市儈,市儈!”徐天茂嚷。
“你的戀愛成功了沒有?小鹿。”丁再光問,“人家說什麼都比你這對下雨時可以裝下雨水的黑鼻孔美。這就是你夠不上條件,而愛是有條件的一個證明啊!”
徐天茂咬牙切齒地說:“你自己從矮人國里出來的,難道夠得上什麼條件?”
“是呀!”丁再光笑得很輕鬆,“所以我又自知之明。不然的話,半夜三更也要爬起來追求月光公主哩!”
大家全笑了。坐我對面的林寶文要我“火速”發表意見,我笑說小羊的智慧和謙遜,便是使人愛的兩個最好的條件。人人都有優點和缺點,全看愛人者的着重點是在哪裏。
“哼,我看來,憑他這副矮相,智慧到會飛上天,也是沒有用的。”丁香鄙視地說。
“所以你永遠不會愛我,我也永遠不會愛你!”丁再光微笑着說。
丁香滿臉飛紅:“你有月光公主的愛了,可以向天叩頭謝恩了。”
“凌凈華才配得上稱為一個好心腸、有情感的人,不是那些動不動愛流眼淚的可比。她永遠不想傷害哪一個人,我會一生一世感激她的好心,但我並不會愚笨得以為她真會和我談戀愛。要愛一個人,第一件事要自問是不是能給對方完整的幸福和快樂。如果只憑自私,結果對誰都沒有好處。”
“小羊,我承認條件是愛的敲門磚,各人的愛的條件各不相同。但是既然有了愛,如果再注重條件,便不是真愛了。所以我說愛是有條件的開始,到了無條件的境界。簡愛在她的愛人成了殘廢后仍舊愛他,便是一個例子。”林斌被丁再光引起興趣來了。
丁再光點頭嘆息說古今中外文豪們寫過多少偉大的愛的故事,芸芸眾生讀到自己所衷心追尋而又辦不到的故事時也覺得分外的嚮往和感動。一個男人希望他所愛的女人做夢的時候也還是對他“忠貞”,一個女人要她所愛的男人從心底里承認她永遠是世上唯一的美人。其實,有請的人必定處處寄情,玫瑰可愛,芙蓉難道會差?晚霞悅目,明月何嘗不美?想得到別人給你永恆的愛,先要知道“給”,如泉源般永遠給對方新鮮不竭的感覺;如果你已經乾涸,還要人家給你讚美詞,這是虐待,虐待別人沒有不被人虐待的!
“世界文明一天天地進步,人類的思想也應當一天天地接近開朗的境界。做人的宗旨應注重‘給’,別只管‘取’;譬如一棵蘋果樹,讓別人享用你的甘美的果實,然後必定有人為你灌溉。人永遠是選擇對自己有益的路走的,不管是精神上的,物質上的。”
“小羊,”林斌聽得很起勁,“我們兩人合作寫小說好不好?”
“他那鬼話寫在小說里有人要讀?”丁香嘴一撇,“我第一個便把它撕了扔在垃圾箱裏。”
離開點心店,丁香用手輕拍着打呵欠的嘴,說夜間的路好怕人,林寶文便問那一位男士順路護送丁香。
“張若白吧!”霍恩青笑着說。
“奇怪!憑什麼要你指使我?”張若白大聲問。
“什麼指使?這是好差事呀!”
“好差事留着給你自己了。”
“你們兩個人不必互相推辭。”徐天茂說,“我的家離她最近,我可以順路送她。”
“我又不是小孩子,誰稀罕你們送?”丁香恨恨地說著,先自一扭身飛步去了。徐天茂求之不得地便追,丁香又一扭身子轉回來,大聲地叫道:“牧羊人你送我回去好嗎?”
“好呀!哪有不好的道理!”霍恩青說。
“對不起,害你失去護送你的公主的機會。”
“我的公主?她還愁沒有人送嗎?”
我們同路搭上一輛電車的一共五個人:王英久、丁再光、秦同強、王眉貞和我。這節車廂里沒有別的乘客,我們肩並肩的坐着,王英久說起準備明天晚上在林因輝家舉行的慶祝成功的晚會,和今後要籌劃成立的“月光團契”。
“但是,”他看了我一眼說,“我們的台柱月光公主、女公爵、小提琴手、小白兔,還要那位永遠找不完靈感的小說家,在這個學期完畢時就有畢業了。”
大家都沒有話,隔了好一會兒,我們的女公爵王眉貞小姐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唉,虛空,虛空!忙了一陣的《月光公主》完了。四年來的大學生涯也快要完結了。”
“誰有辦法抓住時光不讓走啊?”丁再光笑着說,“我想,就算‘死’吧!我有一個妹妹十七歲的時候死去,她永遠只是十七歲,她的高中二年級的生涯也永遠不曾完結。”
“閃鬼!”王眉貞罵。
“情緒上不成熟的人,往往是多愁善感的。”
“你說什麼?”
“為天地間存在的不可變的情況而苦惱不自解的人,便是情緒上欠成熟。”
“舉個例。”
“還要舉例哩!”丁再光笑出來了。
“我不懂嘛!”
“好,你求學,念了四年書,你得到學位,可是你心中感傷。”
“因為我是個人,人有情感,豬便沒有。”
“好,明日請教務長留你再讀一學期,心裏便不難過了。”
“這……”王眉貞咬着牙打了丁再光一下。
“人是天生可憐的,”這下丁再光嘆口氣,“因為愚笨得可憐了。吃魚的時候嫌骨多,吃肉的時候嫌油膩;沒有魚的時候想魚味,沒有肉的時候想肉味。”
“這又是什麼鬼話?”王眉貞嚷。
“這是說您小姐在學校的時候恨考試,離開學校的時候想校園,都沒個是處!”
“去你的!”王眉貞又打他。
“喲!別打,我可要下車逃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