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春假到的時候,王眉貞和我一同決定參加到無錫去的一組旅行隊。我們本想參加去杭州的一組,但他們的行程共需七天,太長了。王眉貞以為我會因去無錫這組是“讀聯”主辦的,而且水越是領隊人,而不想參加。但我想賭氣只是小孩子的行為,因為人家不愛你便仇視他,更是幼稚的舉動。王眉貞說我經了一場挫折,變得更成熟了。我希望她的話是對的,祖母說:
“人的痴迷與生俱來,智慧的人覺醒得早,愚昧的人終身執迷不悟,差別就在這裏。”
這天的大清早,五十多個男女同學們搭上太湖號火車。汽笛一聲長鳴,車身緩緩移動,成列的電燈桿向後倒退,車輪壓迫着鐵軌,發著沉重的響聲。同學們的叫囂聲更高,隨着車身的顫動,在擁擠的車廂中,作着沒有一刻停止的各種活動。
秦同強和林斌為王眉貞和我佔得兩個位子,王眉貞帶了一隻太大的旅行包,放在我們兩人中間,剩下半個座位讓秦同強懸着他的大屁股。林斌沒得坐,瞪着眼睛看我對面睡得正酣的一個中年漢子;他身旁坐着一對年老的男女乘客,說是下一站便下車,這使林斌有了希望,倚在靠板上看秦同強用撲克牌為我們算命。
一個穿着套頭的白色毛線衣和大紅色褲子的動人軀體,從狹窄的過道中擠過,一隻有着又尖又紅的指甲的手,在秦同強的頭上拍一下。秦同強手中的撲克牌散落了,只好對他的表妹那左右搖晃的背影作着苦笑。不用王眉貞的指點,我已經看到佔據車廂一端椅背上的陳元珍。只要她在場,誰也不用費心尋找她的蹤跡。“地位”一定高,嗓音一定響亮;還要,衣服的顏色一定鮮艷得好幾裡外也能瞧得見。林斌皺着眉說:
“完了,‘野狐狸’真的跟着來了,這旅行可不會寂寞了!”
“不是說她決定參加真光團契去蘇州的那一組嗎?”王眉貞說。
“是啊!但是誰能夠知道陳元珍小姐在一分鐘裏共有多少個不同的決定啊!”
王眉貞一手掩着嘴,告訴我陳元珍又和周心秀恢復交好的事。陳元珍把她的大哥陳元元介紹給周心秀,她倆現在既是好朋友又是一家人了。
“陳元元?他也是我們學校的同學嗎?”我問。
“是呀,這學期剛進來的,今年二十六歲,讀了五年的初中,六年的高中。懂了嗎?看,看,他站到過道上來了,喏,喏,穿咖啡色毛線背心的那個。”
我怯怯地望過去,這個人有隻和陳元珍一樣的高鼻子。他的大手掌按在周心秀折進去的腰間只是搓,我慌忙把目光收回了。
“周心秀一點也不虧本嘛!”林斌笑着說,“去了一個籃球王,來了一個陳圓圓;不必做籃球,卻做吳三桂,天下有比這更愜意的事嗎?”
秦同強放下手中的撲克牌對林斌說:
“周心秀不過頭腦簡單,交遊不慎,請你別說缺德的話損她好嗎?”
“交遊不慎有時候會把性命也交去哩,你做表格的早該勸導勸導她啊!”
“我何嘗沒有勸過她,她不聽我的話,又有什麼辦法?”
這站停着了,年老的夫婦顛躓地離座下車去了。林斌嘻着嘴便搶坐下去。秦同強也也移過去,連嚷的屁股發了麻,埋怨王眉貞那大行李包,說她簡直神經病,出門不敢用別地方的墊被和枕頭。
“若白!這兒來!”林斌忽然大叫一聲,驚醒了在他身旁的睡漢,張開佈滿紅絲的眼睛向我們望了望,舉起指甲縫中全是污垢的手一擦嘴角流下的口水,歪着頭又呼呼睡去了。
張若白走過了,王眉貞笑問他問什麼這半天才“顯魂”。他答正和水越他們在前節車廂中說著話,邊舉手一掠額前的發,眼角向我一瞥,咬住露着微笑的嘴唇低頭看住王眉貞。王眉貞臉一紅,迅速地瞟了秦同強一眼,大聲地對張若白說:
“怎麼的,你也要埋怨我的旅行包嗎?你看,上面能放,還是腳底下塞得進去?”
張若白大約還沒有動念到她那大旅行包,這下可就注意了:要林斌幫他一同推移,連敲帶打地把那軟綿綿的大傢伙塞到桌子底下去,向王眉貞道謝又道歉的依她身旁坐定了。這時候,那個酣睡得幾乎從座位上滑下來的漢子,忽然停止了豬吼辦的鼾聲,喉嚨里像被濃痰堵住一樣的發了幾響,沒聲息了。我們不覺大吃一驚,直到他張着的大嘴巴再長長的噓出一口氣,才放下心來。秦同強皺着眉說這人一定喝了不少酒,林斌遠遠地仰着鼻頭狗樣的嗅着,說並沒有酒味,便用小說家的驚人筆法說他服了毒;但人家臉色既正常,呼吸也算上了軌道,最後判定他失眠三個月,也有三個月不曾洗澡。大家點點頭,恢復注意自己。張若白從口袋裏掏出兩大把胡桃,林斌見了便要,張若白便一顆顆地擲給他。這回失了手,直飛打到睡漢的額角上,那人驚叫一聲,跳起腳來,好像中了一枚子彈,紅眼睛怒瞪着,一隻手撫摸着額角。我們心裏抱歉,眼梢傳意,胡桃一一藏好,若無其事地只管談笑。那漢子罵了兩句,緊蹙着雙眉望一望窗外,這一望想是發覺過了該下車的站頭了,慌忙伸手便摸索着頭上放行李的地方,半天半天拖下一個陳舊的藍布包袱。急迫里一抬腳,又絆上林斌的腿,秦同強伸手攙扶他一把,他的大黑手只一甩,一肩高一肩低的蹣跚確立。
王眉貞第一個笑出來,胡桃回到桌上,滾來滾去的,她取起一顆放近唇邊吻一下說:
“謝謝你的功勞。”
秦同強說:“有功的不是胡桃啊!”
林斌忍住笑,翻上眼皮看車頂,目光落下時觸着我的,連忙避開去。問張若白道:
“喂,胡桃鉗呢?”
張若白反手從背後抽出一個胡桃鉗,王眉貞搶了來,是個堅木雕成的裸女的形狀。她哼了一聲,用手帕為她穿上一條裙。林斌拿了去,雙腿分不開,問王眉貞道:
“這還能用嗎?”
大家,卻見水越來了。走經我們的座旁時被秦同強一把抓住,催林斌向里移挪,讓出一個位子要水越坐下來。我一抬眼,正見他望着我,蒼白的臉更見瘦削了,眼中停凝着兩泓躲閃不去的悲哀。我完全不了解,也許他也正痴迷地踏上一條路,和我永遠碰不上面的。
我轉臉看到遙遠的地方,青蔥一片的田野,連接着綠波漣漪的水,耳中聽着圍攏來的同學們一聲聲地喊着“隊長”,他們問水越許多問題:借宿的地方是哪兒,活動的日程又是怎樣安排等等的。
“隊長,陳宏因的老家夠大嗎?”一個爬上我們椅背的男同學問。
“請你們別再叫我隊長好嗎?”水越答,“當然夠大,兩側的樓房,女同學們可以睡在樓上。”
“唉,我就是擔心這個!”那男同學說,“如果只有一間的話夠多好!”
大家鬨笑起來了。
“隊長,後天早上便回去,實在太倉卒了。還要,明天一天裏去太湖、蠡園、黿頭渚和梅園,匆匆忙忙的,又有什麼勁兒呢?”“籃球王”王淡明說。
“哼!”陳元珍的聲音,“沒勁兒?叫你不去杭州?我到這邊來,沒叫你跟着來呀!”
女同學們嘻嘻地竊笑,男同學裏有人吹口哨。玻璃窗中反映着水越俯下去的頭,我不停地告訴自己對陳元珍的出現不必介意,卻不由得掌心沁出一陣陣的冷汗。
十一時三十分的時候,火車停住了。這裏是個大站頭,又值中午時分,叫賣着各種食品的小販們爭先恐後地攀到窗口來。王眉貞說她並不餓,只是口渴得緊,問我怎麼樣,我蹙着雙眉點點頭,正覺得胡桃粒堵在胸膈里。大家忙着買這買那的,一會兒,我們面前的桌子上全堆滿了。秦同強勸我們多少吃一點,因為這就是我們的午餐了,但王眉貞和我無論如何吃不下,各喝了兩瓶橘子水。
火車繼續行駛。車廂那頭有個戴鴨嘴帽的人在衝鋒陷陣般地從過道中擠過來,走近時才看出原來是王一川。他一手八個來我們這邊要豆腐乾的男同學推得踉蹌地跌開五六步,一手把只大皮箱豎立着放在過道上,堵塞了南北的交通,大功告成般的坐在上面,一隻手扶着我們的桌角,氣喘吁吁地說道:
“嗬,好熱!沒搭上火車,坐着小汽車猛追,總算被我追上了。”說著右手在額上一抹,再狠狠地一抖,好像想把那些臭汗變成武器,打到沒等他便自上火車的同學身上。“嗬,熱死了!蜜斯凌,路上愉快嗎?嗬!你知道,呃,本來我聽說你去杭州,後來在‘讀聯’簽名簿里看到你的名字。”他掏出手帕擦汗,既然頭在搖,省了手的往返動作。大約剛才趕路趕得頭暈眼花的,這時才看清我們角落裏的眾人,一縮脖子怪聲地叫道:“喲,好傢夥,凌凈華,你到哪裏,五路英雄也都跟到了。”
“我們幾個人如果代表玉路、金路、象路、革路和木路,你算哪一路的?”我們的國文系高材生林斌問。
“簽名簿那路的!”秦同強笑着說。
“簽名簿那不算路。”林斌說,“事實上他是從地洞下面鑽上來的,可惜王老伯的專機只訂了貨,還沒有取貨,不然他就穩穩的是從半天空裏掉下來的了。”
王一川瞪着金邊眼鏡后的小眼睛正要發話,有人要從過道上經過,他握着雙拳轉眼向後一睨,見是一位軍人,連忙立了起來。一時那大箱子無處去,拎起來就放在桌子上,把大家不曾吃完的食物全都壓住了。他的頭一陣搖擺,說:
“喂,凌凈華,對了,看我給呢帶了些什麼來了。”
他打開皮箱,面上帶着幸而為這箱子主人的滿意神色,十個鷹爪似的手指抓了抓,攫着一盒裝潢美觀的英國制太妃糖;用力地向外一抽,帶出半打以上的簇新硬朗的襯衫。
“一川,敢情呢要環遊世界去呀!”
王一川不理會林斌的調侃,砰的一聲把太妃糖放在我面前,堅果鉗也飛了。
王眉貞板著臉拿起這盒糖,老實不可氣地把封住蓋子的膠條撕開,大把大把的糖向前後左右分出去。大家拍手歡呼,鬨笑搶奪鬧成一片,分不夠的再來索取,王眉貞把整盒糖向王一川懷中一塞,嚷道:
“這糖是王一川的,向他要,向他要!”
王一川被困在核心,螞蟻抬死蒼蠅般地被抬走了。
目的地在下午一時外到達。下了火車,一個男同學在前面舉着校旗,大家列隊向住宿的地方去。
穿過一條條潔凈狹窄的石板巷,看了繁華中心的市街,現在是一片平坦的田野:四周圍己經安謐,沒有半點嘈雜的聲音,王眉貞卻頓足埋怨起來道:
“咳,這陳宏因的牢記幾時才能走到啊!”
“前面轉一個彎就可以看見了。”背着她的大旅行包的秦同強說。
“奇怪,難道在這四顧無人的荒野里嗎?”
我問王眉貞誰是陳宏因,她指給我看一個身材矮小的男同學,在對隊伍的最前端指手劃腳地說著話,這時橄欖形的臉向上一仰,張開大嘴巴哈哈大笑起來了。
“他是無錫人。見鬼,說這老房子關閉了許多年了。”
“哪裏的話!他們的老傭人一家都住在裏面。這回我們來,,人家花了不少功夫把整個房子打掃一遍哩!”
,再走了百來步,果然看見一座古老的樓房,孤獨的矗立在蔥芊蓊鬱的山腳里。背面的山峰天然的成一列屏障,把這房子圍護住,路旁野花鮮明,流水晶瑩;上了這直通大屋的黃泥道時,王眉貞高興得手舞足蹈起來了。
“陳宏因的祖先真是十三點,”前面一個女同學說,“蓋了這麼大的樓房在這荒野中,開舞會時不是只好請貓頭鷹和癩蛤蟆來參加嗎?”
“我卻說他的眼光夠遠大,”一個男同學笑着說,“不是今天招來了這麼多漂亮的都市大小姐嗎?”
“不必瞎恭維,沒有人管你們叫漂亮的都市大少爺啊!”
“不敢當,叫我們一群癩蛤蟆便恰到好處了。”
“哈哈哈哈……”許多人都笑了。
踏上屋前廣場上的石板地,陳宏因哇哇大叫,好像見着童年的住處,恢復成一個小孩子。這時走近那緊閉着的黑褐色大木門,拳打腳踢的來一番撒野,沉重的門咿呀的一聲響,一個年老的男工探頭出來了。
大家走進黑漆漆陰森森的屋裏,沖鼻一股霉濕味,陳宏因急躁地喊道:
“老楊,開窗!開窗!”
窗打開了,滿眼的綠色,泥土的氣息帶着花草香,還聽到流水的淙錚的聲音。
“妙啊!好啊!”同學們拍手歡呼起來了。
這長方形的大廳是泥土地,角落裏堆放着許多稻草,這是男同學們晚上的“墊被”。王一川大嚷這種稻草的墊被只怕會要他的命,林斌提議請他不妨借用外面那一所“特別室”。那特別室是豬欄,鬨笑聲中夾雜着王一川的怒罵聲,我們女的已隨着陳宏因上樓來了。
樓上一片明亮,所有的窗都開着。綠紫色的地板斑斑駁剝落的,古老陳舊的傢具散疊在四周,中間留着一塊空處,好讓我們十九個人打地鋪。大家把旅行包扔在地上,王眉貞發覺手裏還拎着秦同強的旅行包,笑着下樓去了。
房主人吞了一口口水,清清喉嚨,搔幾下頭皮,左嘴角向上右嘴角向下地開口道:
“呃,這兒有幾根蠟燭,晚上燃點用的;很抱歉,沒有電燈。呃,那邊還有洗臉盆,如果要水,請吩咐楊嫂,她——就在樓下小房間裏。呃,當然,如果要舒適足夠一點的話,請到溪邊去。”
大家笑着拍了一陣掌。
“太好了,陳宏因。”一個叫王人麗的女同學說,“什麼叫做旅行呢?旅行,就是摒棄一切文明的產物,回到最最原始的大自然的懷抱里!”
陳宏因把右嘴角也提上去的笑一笑,準備下樓去。
“對了,”王人麗一把拖住他,“你還沒有告訴我們哪兒是盥洗室。”
陳宏因尷尬地一指那破屏風。
“什麼?”王人麗睜大眼睛。“還有,哪兒有化妝枱呢?”
陳宏因一翻眼皮一伸舌頭,一溜煙地跑下樓梯去了。
王人麗馬上到破屏風後面一看,捏着鼻子大叫起來道:“可怕啊,這種馬桶像毛毛蟲樣的教人噁心啊!”
樓下在催促啟程爬惠山。王人麗這又記起化妝枱,口裏喃喃地念着這麼些舊傢具里居然沒有化妝枱,難道當初沒有女人?邊坐在地板上,手提袋裏取出鏡子和脂粉,開始化妝起來了。一時十幾面小鏡子全部出了籠,在陽光下發著閃閃的光,好像一盞盞的探照燈。如果管探照燈的能像小姐們找鼻子上的粉刺這麼細心,相信沒有一架敵機逃得脫的。
王眉貞回來了,她和我急着要辦的是另外一件事:兩瓶已成廢料的橘子水忙着找出路,只好找得衛生紙隱身入破屏風的後面,戰勝了三面蜘蛛網。王眉貞堅持讓我先,說是對待好友的禮貌;後來笑得彎了腰地承認,她可是擔心馬桶里也有大蜘蛛,很可能隨着熱氣上騰的物理作用爬上來。
男同學們又在樓下高聲地向我們喊話。小姐們的化妝工作一時尚不可能完成,王眉貞和我決定下樓找溪泉洗手去。來了剪短髮,黃臉皮,戴渾圓形深度近視眼鏡的杜嫵媚,說要和我們一道走。我們三人下了樓,來到屋外,轉向右側走了幾十步,只見一片蒼翠的林木,不知道溪水在哪裏。後面跑來了陳宏因,嚷道:
“你們到哪裏去呀?樹林裏有豹哩!”
“姆媽呀!”杜嫵媚嚇壞了。
我說找溪水洗手,陳宏因說他要帶領我們一道去。
“豹子呢?”杜嫵媚站着不敢向前。
“豹子在深山裏,你找它有事嗎?”
“死鬼,你呀,陳宏因呀!”
“杜嫵媚呀,我呀,我不是你的死鬼呀!”
杜嫵媚大叫一聲握起拳頭就掄,陳宏因蚱蜢樣地跳着閃開了。
我們找着水,一雙手泡在裏面洗了又洗,一面聽陳宏因告訴我們當初他的曾祖父為什麼把這房子蓋在這荒僻的地帶。
“這一座大樓房是我曾祖父發達以後重建的,當初只是一所小茅屋,看風水的人告訴說,這兒有一個卧牛穴,房子蓋在卧牛的大眼睛看顧下,一定興發的。”
“但是這隻牛既然卧着,它的眼鏡不是閉起來的嗎?”杜嫵媚用她那念理科的研究精神問。
陳宏因的三角眼猛一張,好像要代表那隻牛。說:“牛是卧着的,眼睛可硬是張着的。”
王眉貞笑起來了。陳宏因不理會,只管繼續講述他的故事:他們家興旺了數十年,直到他祖父手裏,招來鄉人的嫉妒,在牛頸上開了一條路,把只牛切得身首異處,使得他們家從此沒有一項生意做得順了。
“我想,這條新路對你們這兒的交通一定大有改善。”我說。
“這倒是對的。”陳宏因的嘴角又開始一邊高一邊低的。“以前我們得繞遠路,這一來省事多了。”
“你的曾祖父必定十分精明而且勤勉。”
“一點兒也不錯呀!”他樂得右嘴角又上去了。
“你的祖父——最慷慨也最懂得享樂。”我差些沒說出浪費和懶散。
“可不是?他吐痰用的是純金鑄成的痰盂哩!還有——他有八個姨太太,自然,很腐敗,落伍,不是嗎?但是,有那麼多用不完的金子嘛,女人又是天生的眼睛只朝有金子的地方望啊!”
“哼!”杜嫵媚大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
“你相信風水嗎,陳宏因?”王眉貞問他。
“不怎麼相信,但是,大家都那麼說得有聲有色的。蜜斯凌,你相信風水嗎?”
“我只相信我的一雙手,我想,主宰人的一生最真切的莫過人的一雙手。”我微笑着說。
“可不是!”杜嫵媚把濕淋淋的手擦在藍布長褲上,“如果有風水,撒顆種子在石塊上,也會開花結果哩!”
“但是,”陳宏因歪着頭思索着說,“難道我們中國人歷史悠久的風水說,就半點道理也沒有嗎?”
“道理不是全沒有的,”我說,“但卻不是一般人相信的那樣。我以為最主要的是給人‘信心’,信心是克服困難走向成功的最大的因素,你們說是不是?”
我們到了惠山麓,看見廣場上擠滿了人,真覺得剛才那石板巷裏靜悄悄地,原來人們都來這裏。隊伍混入了人群中,全都不見了。陳宏因在我們幾個人前面引路,來到這迂迴曲折的木橋上。橋畔坐着好幾個乞丐,我們看見一個假裝的瞎子,正偷偷地張開一隻眼睛,察看一個小腳老太婆給他的錢幣,不覺都笑了。陳宏因告訴我們這兒的乞丐總是受到特別優待的,只有伸出手來,沒有人不立刻施捨;所以乞丐特別多,也都十分吃得開。一回有個老乞丐死在破廟裏,鄉人發現他所積蓄的錢夠蓋一座房子。
“相傳有一個故事,”他繼續說,“大約是一百多年前的時候吧,八仙中的呂洞賓化身成一個叫化子來到這廣場上。一個自私的大腹賈不但不給錢,反踢了那個叫化子一腳;但是他的腳立刻麻木不動了,一時呼叫連天暈倒在地上。那叫化子現出呂洞賓的真身,勸導世人應該樂善好施濟貧救苦后,手中的塵尾只一拂,冉冉地騰天去了。”
“哼,這只是因為那大腹賈既激動,又加上,中風了啊!”杜嫵媚說。
“無論如何這是一個好故事,使人們知道應該幫助貧苦的人。”王眉貞說。
“是呀,然後‘叫化子’也列為一門職業了,有眼睛的人也可以假裝瞎子,不用做工,死後剩下來的錢夠蓋一所房子,陳宏因也不必研究什麼化學了。”這又是杜嫵媚。
“我嗎?我倒不想——做——叫——化——子。”陳宏因慢吞吞地說,“蜜斯凌,你以為怎樣呢?你相信這故事是真的嗎?”
我笑了笑,說:“我們不必計較或者研究這一個故事是不是真實的,因為,說這個故事的人的目的是在教導人向善,雖然所利用的方法不免近於膚淺,卻很能迎合世上一班人的思想。就像小孩子不知道睡眠對自己的好處,做母親的只好騙說門口有隻大野狼一樣,我們聽起來覺得好笑,但那小孩子就能乖乖地睡了。這種做母親的苦心,真是不可厚非的。如果因此引得一些健康的人來假裝殘疾,那是他們自己的損失,我們只有在心裏為他們惋惜。事實上,最使我心中感到惋惜的是:善行本身便是一種酬報,惡行本身也就是一項懲罰。為什麼世人不明了這道理,卻要等到善惡因果的故事出現和,才想到應該行善,真是多麼愚蠢啊!”
“你說的話有道理,凌凈華,”杜嫵媚說,“但是我覺得,相信這類故事然後行善的人也就算不錯了。最糟的是有種人聽了這類故事後只知道嗤之以鼻,就像那些刁頑的孩子知道大野狼的故事只是母親虛構出來的,那才是不可雕的朽木哩!”
我們擠在一隻大木桶旁看着桶里的許多拇指大的小烏龜,一轉眼,陳宏因和杜嫵媚倆都不見了。迎面一陣香噴朋的鴨子的氣味,王眉貞轉過臉來對我一咂嘴,我們都笑了。
“我餓了。”她說。
“我也餓了。”我說著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我們得吃了,回頭才有氣力爬山。”
“到哪裏去吃呢?就是這鴨子煮什麼的,好嗎?”
“來!”她拖着我就跑。
鴨面的擔子黑得像塗墨一樣看起來不順眼,但鐵鍋里又熱又香的面實在夠勁,我們眼睛四下張望着看沒有人注意這才接過兩碗面,躲躲閃閃地來到一塊大石碑後面。王眉貞告訴我安心地吃,就是他們先登山,我們也會找着路跟上去的。
這邊空地上又彩色泥人地攤子,一隻只本地名產地泥人立在地上,吸引遊客用藤圈子扔着套上來賭輸贏。一個大肚皮地中年男人把藤圈一個又一個的扔,總沒有一次套得中。這次看它摸摸肚皮,擦擦汗珠,扔出了第十八個地藤圈;賣泥人的女人笑了,我和王眉貞笑得差些潑出碗裏的麵湯了。
這時廣場上、橋上、泥人地攤前都不見同學們的蹤影,王眉貞說幾分鐘前好像聽到吹哨子的聲音,記起來誰也沒帶哨子,我們又不是小學生,不覺膽子又壯了些。乾脆再吃兩碗芝麻糊,買了兩根竹杖,到噴水泉旁洗了一會手,把藍布長褲腳管挽上兩三寸,拍拍屁股上的灰土,準備登山了。
踏上崎嶇不平的山路,爬了好一陣,還不見同學們的蹤跡。王眉貞算定他們已到了三茅峰,吩咐我回頭如果有人問我們為什麼沒跟上隊伍,只說在“天下第二泉”喝了茶。我以為吃鴨面不是什麼秘密,既然她堅持,只好答應了。太陽光雖然不烈,但運動使我們出了一身汗;脫下毛線衣,搭在掛在肩膀上的手提包上。手裏的竹杖大有用,省了好些氣力,王眉貞卻用來到處亂敲,樹榦上敲幾下,說討厭那“某月某日某人到此一游”地字樣;樹根上敲幾下,說聽聽看底下有沒有藏金。我問她怎樣從聲音分別出樹下有沒有藏金,她的竹杖敲到我的頭上來了。
一路上我們走走停停地,倒十分自由自在。王眉貞的興趣好像只在說話和野花,口裏邊說手裏邊采地集了一大束,說要為我編一頂花冠。但是好半天編不成,氣得全把它撒了。碧綠不波的太湖水在腳底下,幾艘帆船像恬靜的天鵝。太陽變成紅的了,把什麼都渲染上紅的。王眉貞發了呆,捲曲地發蓬鬆地飛揚着,成了一個非常美麗而又突出地剪影,襯在人間畫工調抹不出的色彩里。
毛線衣穿上了,回頭一望天地那邊已成紫褐色。一陣風吹過,樹林裏發出連續不斷的呼嘯聲,王眉貞雙手抱住身子,仰望着周圍參天的古木。
“我們該下山了。”她焦灼地說。
但是,哪兒是下山的路呢?我們在樹林中兜轉了好一會兒兒,天愈暗,路途愈難分辨,群木的呼嘯聲愈長愈響,我們的恐懼愈來愈深了。
“喲,花豹來了呀!”王眉貞驚叫起來。
那只是風吹動一棵矮樹。她抓住我的手臂上的手不停地抖,這時口吃地說,她本來不怕豹,小時候在動物園裏便見慣的,如果不是那見鬼地陳宏因……她的淚滴下來了。
現在我們能做的事只有盲目地循着直線向前走,兩根竹杖在前探路,路並不難走,大約為了森林的緣故,但就是這森林使我們心慌,覺得我們的勇氣有限,這遙長的黑林無限。
腳底和腳趾都疼了,王眉貞開始埋怨我,說我不像她是個糊塗人,該事先有一番明了,不致現在毫無希望的困在迷魂陣里。我也開始埋怨她,登山時那麼有把握,測得出同學們已到三茅峰,好像整個惠山的地形都在她的肚子裏。早說出她也鬧不清惠山一共有幾“茅”,也不致發生像這樣倒霉地事。她氣忿的一跺腳,哇地一聲哭出來,雙手蒙面坐在一團奇怪形狀的石塊上,這石頭動起來了。
“救命呀!”王眉貞狂呼着跌在地上。
我想這是豹了!但是“豹”立了起來,是個鄉間十二三歲的男孩子。這是我們一生中所見的最可愛地人類了,王眉貞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使他怪叫一聲,比遇着豹還要吃驚。他手中有把利斧,多謝這把遺落的斧頭,他才回樹林中來尋找的。但也沒有太多的可謝,因為我們已經十分接近平地了。
男孩子引我們走了一段路,遠遠的見到燈光。王眉貞地鼻子又吸縮一下,流出另一種情緒的淚。三輛黃包車停在公路的轉角上,聽我們說出陳宏因老家的地址,拉車地都大搖其頭不願去,說是路途太遠了。王眉貞說我們願出雙倍的車資;我說我們是來此旅行的遠地學生,如果不回住宿的地方,晚上無處去。王眉貞在背後一徑地用肘觸我,我知道她的意思,怕坦白以後,會遭歹人的暗算。但我想世上全黑心腸的人並不多,像全好心腸的人也少有一樣。如果不幸遇上歹人,兩個孤獨的女子在寂靜的夜路上,便夠使人生壞心;如果不,誠懇向人多半會引出別人的同情的。拉黃包車的果然表示願意幫我們的忙,工資只收公道的。我得意的看王眉貞一眼,踏上前面的一輛車,她回我一個白眼,躊躇地踏上後面一輛車。我心裏好笑,她大約情願自己步行回去哩。
星星愈現愈多,荒野一片死寂。王眉貞不停地嘮叨,告訴拉車的她完全認得路,而他們所走的完全錯誤了。
“我們來的時候看見這兒有一座小土地廟哩!怎麼這會兒不見了?”她又在應用她的“說謊術”了。
“你小姐去的時候走的是哪一條路啊!現在這是什麼方向呢?惠山的前向,後向,左向,右向呢?”
王眉貞回答不出話來了。
一個多鐘頭的時間過去以後,車子上了一條坡路,兩旁斷石碎土,而且泥土的顏色分外的鮮明。拉車的數這路過後再有幾十丈,便是陳家宅了。我想起陳宏因說的牛頸上的路,便問拉車的是不是這一條,他笑說沒聽人說過,這條山路不過是前年才開鑿成功的。
陳家宅前面廣場上站着七八個女同學,見了我們齊聲叫喊起來。知道我們迷路后,告訴說全體男同學兩三個鐘頭前出發尋找我們去了。我和王眉貞面面相覷,不安、慚愧、感激,百感交集。現在不能回樓去休息,雖然十分疲倦,只好一屁股的坐在門前石板地上。女同學們圍攏來,有人遞給我半袋牛肉乾。王眉貞問大家吃過晚飯沒有,杜嫵媚說女同學們都吃過了,男同學們可並不曾。
“他們男的不要我們跟着去找你們,說去了只有礙他們的手腳,說不定再丟兩三個。”一個女同學說。
“哼!”這是杜嫵媚。“他們男的就是愛裝作英雄的模樣,好像英雄是他們專利似的。其實他們到底英雄到什麼程度,我真是再清楚也沒有。如果讓我們一道去找,保證只有更周到、更細心、更……”
杜嫵媚話沒說完,一個女同學笑着接下去說:“可是不像男同學那般熱心。不看剛才發覺眉貞和凈華倆失蹤了,男同學們都顯得着急;女同學們有的說肚子餓,有的用冷語對那些男同學,現在,已經有好幾個在樓上睡著了。”
“嗯。”杜嫵媚點點頭,“這也沒話說,只是——只是物理作用:同性相斥,異性相吸。”
“誰在樓上睡?”有人問。
“沒有睡吧!有人的男朋友還沒回來,躺下去也是誰不着的哩!”
“所以這——”
“又是物理作用!”有人接杜嫵媚的腔。
大家的笑聲像吹哨般的放出去了。
夜愈深,空氣愈冷。女同學們一個接一個的手按在張開的嘴巴上打呵欠,回屋裏去了。剩下杜嫵媚、王眉貞和我。我們不停地好像要把眼睛張得兩倍大的看手錶,這已是清晨二點又二十分,這條泥土路看去無窮的遠,也無窮的黑,好像他們永遠不會回來了。
黑壓壓的一群人影終於出現,緩慢地蠕動着移近來。杜嫵媚跳起腳,恨老天爺當初沒為她的嗓子加工似的雙手護着嘴角狂喊道:
“她們回來啦!回來啦!已經回來啦!”
一大片的黑影在跳躍,一聳一聳的,越來越近,越近越速,皮鞋底踩着泥沙地,碰嚓碰嚓地響着。王眉貞和我立起來,向前走了沒有幾步,他們把我們團團圍住了。
“你們怎麼了?眉貞。”秦同強從後面擠上來,濁重的聲音問着。
“我——我們迷山了。”王眉貞的嗓音里也帶着新流出來的淚。
“迷山?難道你們沒跟上隊伍嗎?”
“我們口渴,在天下第二泉喝了茶。”
“喝茶?我們在那兒喝茶,就沒見着你們呀!”
王眉貞惱了,大聲地說:“不管喝茶不喝茶,我們就是迷山了,難道我們願意,呢盡盤問些什麼的?”
秦同強沒聲了。王一川哈哈大笑着說道:
“秦同強你這個人也太多餘了,現在她們兩人‘安全返防’,我們大家合唱一聲‘感謝皇天’,不就好了嗎?何必管她們到哪兒去做什麼事呢?”
這時樓上的女同學也都下來了。“籃球王”大聲地向陳元珍說晚上好辛苦,就是打一百場的籃球也沒有這回所跑的路這麼遠。
“活該,你們高興嘛!”陳元珍這麼嚷着,又隨叫冷的女同學們回屋裏去了。
林斌嘆口氣說,別的都不打緊,就是現在餓得慌。一個男同學說,早知道王眉貞和我不曾從惠山頂摔到太湖裏面去,去的時候就看見一家店裏,掛着許多色美味香的“肉骨頭”,給拎回來幾十條,豈不大家都有益處。林斌忙問現在還有什麼辦法可想沒有。
“現在?唉,那些好吃的東西夢見周公,早教那老頭子一口氣吃光了啊!”
大家笑着一哄進屋。我們上了樓,看見女同學們都擁被坐在地鋪上,蠟燭的光輝中,說笑着哩。王眉貞皺着眉說倒霉,好的地區都被她們佔去了,只剩下想着馬桶的角落給我們。現在抱怨已沒有用,我幫她打開那大旅行包,取出被褥和枕頭,鋪在那陳舊結塊的墊被上。
“哼,害得別人沒得吃,沒得睡,說什麼去喝茶,我早就知道她們躲在什麼地方做的什麼好事!”陳元珍說著對她身旁一個女同學咬一會兒耳朵,那女同學手一揮,掩着嘴巴笑起來了。
王眉貞伸直跪在被子上的身子,說:
“有話大聲說,有屁大聲放,別——別——別像只烏龜,把——把頭縮在殼裏。”
“說就說,難道我怕你們不成?家裏有廁所,沒人管你們。旅行出來……喏,大家看,還帶着特製的鴛鴦被哩!嘻嘻嘻嘻,別說別說了,說出來我的嘴用太湖水也洗不幹凈哩!”
王眉貞咬牙切齒,你,你,你了半天,迸出一句“見你的鬼陳元珍!”
“有鬼先見你!”陳元珍罵著,一手抓起一隻皮鞋向我們丟過來,王眉貞連忙迎戰,把我和她的帶泥兩斤重的鞋子發出去。不幸我們這馬桶角落“風水”差,第五隻的鞋彈也尋不到。敵方擁有百分之九十五的實力,那些鞋子就同連珠炮樣的飛了來,我們東躲西閃地不曾被扔中,侵略者已近瘋狂,左右臂齊揮,鞋子打着天花板,落下來越過欄杆,碰碰砰砰地一路滾下樓去了。
樓下嚷起來了。接着有人大喊道:
“親愛的貓頭鷹呀,請你們靜靜吧。可憐可憐我們這群癩蛤蟆啊!”
上下都靜了。幾分鐘后,樓下爆出春雷般的笑聲。那個首創貓頭鷹和癩蛤蟆的女同學在被窩裏咕噥一聲:
“樂什麼?反正我們不是你們嘴裏的天鵝肉!”
“你這是什麼意思?”另一個笑着問。
“我說我們不是天鵝肉,他們吃不到口。”
“我們是天鵝肉,他們才無法吃得到。”
“胡說,明明天鵝肉是癩蛤蟆的食物!”
“飯桶,明明天鵝肉不是癩蛤蟆的食物!”
“姆媽呀!我不管天鵝肉是癩蛤蟆的食物,或者癩蛤蟆肉是天鵝的食物,我只要睡覺了呀!”杜嫵媚說得大家全笑了。
白蠟燭搖着殘光,這時突亮一下,熄滅了。漸漸的,窗外的青光取代它的地位。樓下幽幽地響起口琴的聲音來了。
“姆媽呀!”杜嫵媚在被窩裏翻轉身,“今天晚上真是不要睡了。”
“唉!”又一個也在被窩中翻個身,“大概這個人沒吃晚飯餓得緊,睡不着,只好吃口琴。”
大家又笑了。
我低聲問王眉貞道:“秦同強吧?”
“林斌。”王眉貞塞着鼻子答。
我從被裏伸出手來在她肩上輕拍幾下,她也伸出手來握住我的手,不一會兒,聽到她均勻的鼻息聲。我轉過臉望着窗外,直到星星閉上惺悚的眼,口琴聲也消失了。
第二天天剛亮,王眉貞搖醒了我。大家都還睡着,我們輕悄悄地穿衣疊被,最糟的是上馬桶,但卻因我們的壞地區得了好處,不然,有人睡在這一角,沒有不被水聲和臭氣弄醒的。王眉貞也承認這一點,笑着拿了毛巾牙刷和漱口杯,我們躡手躡足地下樓來。
太陽剛剛露臉,田野里一片薄霧,像新娘子臉上的輕紗。我們放腿大跑,一面深呼吸着清新無比的空氣。跪在小溪旁洗臉的時候,秦同強來了,手裏拿着一大包燒餅和油條,盤膝坐在草地上只自吃起來。王眉貞笑他顯得那麼口饞,他轉過臉來望着她大聲說道:
“我們可是餓了一夜哩,不像你,昨晚上還有氣力和人打架。剛才陳元珍告訴大家,說你罵了她,還拿鞋子扔她。”
“聽了吧,凌凈華?”王眉貞把手中的毛巾狠命地一擰,右手一抖,水花扇子樣的張開向秦同強飛着去。“惡人先告狀,還有人信她哩!”
秦同強看看我,又看看王眉貞,沒主見的衝動發生了動搖。說:“我知道陳元珍是什麼樣兒的人,但是,你們——你何必和她計較,使大家覺得你和她吵,不是和她一般見識?”
王眉貞的眼淚又差些奪眶而出了。但那邊來了幾個人:杜嫵媚、陳宏因、林斌和張若白,邊走邊吃着燒餅和油條。大家向草地上坐下來,杜嫵媚一眼看到王眉貞氣惱的神色,安慰她犯不着和瘋狗樣的陳元珍計較。這話不說還好,說得王眉貞乾脆把忍了半天的淚水放出來了。
“唉,也難怪她傷心,陳元珍實在太口沒遮攔了。”杜嫵媚說。
秦同強請她說出當時的經過情形,杜嫵媚便一五一十地敘述出來。
“眉貞說她們在天下第二泉喝了茶才追不上隊伍,事實上她們並沒有去喝茶,這才引來了陳元珍的閑話。”秦同強說。
“你們倆到底跑到哪裏去了,凈華?”杜嫵媚笑着問我。
“是不是我們真的有了嫌疑了?”王眉貞搶着問。
“沒有這個話。”杜嫵媚連忙說。
“那麼,難道我和——和凌凈華倆,就——就沒有行動上的自由嗎?”王眉貞的臉孔漲得通紅,好像我們真的做了什麼不可告人的事了。
秦同強牙根一咬,把手中吃剩的燒餅扔到老遠去,說是有怪味道,我不喜歡看他這副自以為精明公正的形相,本來想說話,也就不說了。誰知道這又真是對付王眉貞的好方法,她不再拗強了,說出我們離開隊伍為的是肚子餓,在橋旁吃了鴨面和芝麻糊的緣故。
“怪道哩,我遠遠地瞧着不知道那黑黝黝的玩意兒是什麼,原來是芝麻糊。”林斌笑着說。
“林斌你知道了為什麼不早說?”秦同強睜大眼睛問。
“何必說呢?你沒看見她們那怕人瞧見的偷偷摸摸的舉動。再說,難道沒有這個證明,你便相信她們有罪嗎?”
“你不知道人言可畏,”秦同強像一個被人情世故折磨得半點童心也不存的老頭子。“尤其是像陳元珍一類的人……”
“你有什麼辦法使他們什麼也不說呢?”
秦同強沒話了。
陳宏因這便對我大談橋上的點心擔子,林斌說他可真欣賞那鴉片膏樣的芝麻糊,昨晚上肚子餓得不停地做夢,夢見我分給他一調羹的鴉片煙膏,但隨便他怎樣把頸項拉得老長,都不能吃到口,說到王眉貞也笑了。
公共汽車到了太湖濱,搭乘着汽艇渡過太湖;蠡園、黿頭渚,湖光山色,萬紫千紅,風景美麗極了。
隊伍又散了,我們這邊那邊隨意得走。這時走過湖水擊拍着的岸旁,看見許多同學圍着一個擔子買荸薺。過了一條窄而長的橋,這邊山勢起伏,光禿禿的沒有一棵樹木,前面一個地洞,口徑不過兩三尺,我們彎着腰走了下去。洞裏面蜿蜒曲折,十分幽暗。一個男同學說這是偷吻的好地方,王眉貞呸了一聲說見鬼,那男同學笑着說地洞裏一定有鬼,走了不久,暗淡的光線中見地上露着半個白色的大圓球,那男同便說這是骷髏頭,然後故意拔腳奔跑,大家莫名其妙地就跟,荸薺從誰的口袋裏掉出來,噗嘟噗嘟地響。
“姆媽呀,骷髏追來了啊!”杜嫵媚大叫。
出得洞來,一個喘息的男同學問道:
“剛才發生了什麼事?地震嗎?”
我們上了一座建在高處的小亭,桃李花圍繞腳下,像朵朵彩雲,太湖水明媚瀲灧,一望無邊。王眉貞遇着個熟識的男同學,倚在欄杆旁攀談起來了。
“有人把女性比做花,真是不錯,你看這些美麗的花朵,會使人的心動蕩起來。”
“把女性比做轉瞬凋謝的花,簡直是一種侮辱。”王眉貞說。
“哪裏的話?”這個身材特別矮,但有對特別明亮的眼睛的男同學笑着說,“花是美的象徵,世上如果沒有女人,就像的寂寞和單調,轉瞬?什麼叫‘轉瞬’?例如一千年和整個宇宙相比,還不是一個轉瞬?如果說凋謝,有生命的誰能不凋謝?”
王眉貞眼一翻,說:“我不愛聽這類的話,去和凌凈華說。”
那男同學笑着直搖手,滿臉飛紅的向我瞅一眼,下亭去了。
王眉貞告訴我這人名喚丁再光,大家都管他叫“臭哲學家”,出口閉口都是荒誕怪話,政治系的,和秦同強、張若白都很要好。
“喂,聽見了沒有?她們在這兒念念不忘你們哩!”林斌的孩兒面從下面浮上來,背後跟着的是秦同強和張若白,六隻熱切的眼裏透着喜悅。
“唉,天可憐見,”林斌說,“這可遇着你們了,他們直擔心着,說好半天沒看到你們,怕又失蹤了哩!”
“去你的,林小鬼,一天到晚嚼不完的舌頭。”王眉貞罵。
“舌頭如果嚼得完,世上還有幾根舌頭好剩啊?”林斌說著,把手中一隻厚紙袋擲在亭中的石板地上。
“見鬼,這又是什麼玩意兒?”
“花瓣,人家費了好大功夫集來的哩!回頭經太湖回去,要把它漂在湖面上。”
“倒是個新鮮好玩的事兒,誰出的主意呀?”
“當然是我,你想除了我,什麼人有這麼偉大的創造力呀!”
我倚着欄杆四面眺望,忽然看見水越獨立在一小木橋上,這時走下去,沒入花叢中。不覺脫口說道:
“走吧,眉貞,我們也走了吧!”
中午,大家圍坐在大草地上進食干點。幾棵蒼翠的大樹展開茂密的枝葉,像母雞展開翅膀衛護着小雞樣的衛護着我們。平坦的地面碧綠而且潔凈,同學們或坐或卧,邊吃東西邊談笑或是唱歌,熱鬧有趣極了。
張若白遞給我一塊甜麵包,王眉貞一口咬下半個茶葉蛋,瞪着眼睛半晌透不出氣來;杜嫵媚連忙給她半瓶橘子水,秦同強的手在她背上猛敲,她滿臉通紅的銜着淚水直擺手,容易哇地一聲,把蛋白蛋黃統統吐在一塊手帕上。
“好險,好險,”林斌笑着說,“差些被茶葉蛋噎死了。但這恐怕是老天爺的旨意,因為呢太多畫了,該用個塞子把喉頭塞住。”
王眉貞氣得伸手便扯林斌的耳朵,林斌叫了一聲,手裏的一個經他評定為佔全餐的營養二分之一的茶葉蛋,一直沿着微斜的地面向前滾去了。這一去路程頗遠,直滾到一個背向著我們坐着的男同學的腳旁,那同學揀着回過頭來,想不到是一路上沒見他露面的陳吉。
“喂,陳吉,怎麼的?我們一路上都沒有見到你呀?”秦同強問。
陳吉笑着走過來,說她原是加入去蘇州那一組旅行隊,臨時改變主意到這邊來,早上才到的。說著已剝開手裏的茶葉蛋,毫不躊躇的塞進嘴裏咬一口。
“哎呀!我的蛋呀!”林斌大叫。
“啊!糟了!”陳吉張着嘴,吞不是,吐不是,尷尬極了。
“快把你自己的那個拿來還給這個‘饞嘴貨’啊!”杜嫵媚笑着說。
“我的那個?嗄?哎呀!我也吃下去了啊!”
“唉,完了,我的蛋,完了!”林斌哭喪着臉說。
王眉貞大笑,哈哈哈哈地大聲笑着。因為她的笑聲比唱片里的笑匠的笑聲還要滑稽和逗引人,使得我們幾個人,然後是全體同學們,無法忍住的跟她笑起來。大家一笑,王眉貞便更覺得好笑,王眉貞笑得愈烈,大家也跟着笑得更加的熱烈了。一時哈哈呵呵,哎喲哎喲,有的人捶胸捧腹,呼天喚地;有的人喘息着抹擦眼淚水,一片野餐的場地變成笑的會場了。
好容易天下安定。黑面孔漲成紫褐色的陳吉嘆一口氣說道:“李梅麗說王眉貞是笑的專家,果真不錯。”
提起李梅麗,大家記起來許久沒有見到她。
“結婚了呀!你們不知道嗎?”陳吉說。
“什麼?”王眉貞驚愕地問。
“大驚小怪什麼的?你們女人來這世界上的唯一目的不就是結婚嗎?”
“豈有此理!小黑炭,看鏢!”杜嫵媚咬緊牙根向陳吉扔過去一大把的茶葉蛋殼。
“對了,我好像聽誰說過她嫁給一位富有的美國人。”秦同強說。
“可不是嗎?”陳吉笑着說,“但是你知道那位美國人今年多少歲了嗎?六十五了呀!”
“姆媽呀!”杜嫵媚大叫。
“你輸,陳吉,李梅麗真的愛上了那個老頭子嗎?”王眉貞十分關心的問。
“如果呢想得到一個完全正確的答案的話又有去問老天。梅麗自然手她愛他,不然怎麼連父母的勸阻也不聽的嫁給他呢?她說她愛他的灰鬍子,越灰的地方越動人,又愛他的白頭髮,越白的地方越聖潔……”
“我說她愛的只是他那屁股啊!”林斌嚷着邊放進嘴裏一大把的花生米。
“唉,該死,該死!”秦同強叫起來。
“呀,對不起,”林斌笑着舉起雙手作投降的姿勢。“我說的是‘綠屁股’,Green-back,我漏了一個‘綠’字。梅麗並沒有完全胡說,她愛的確實是那老頭子所擁有的一種顏色,但不是‘灰’和‘白’。將來如果她能設法弄一頂綠帽子給他戴,那一切就更十全十美了。”
“林小鬼你將來死去一定下拔舌地獄,過分的缺德了。”王眉貞說。
“是嗎?拔舌地獄或者拔牙地獄我都不在乎哩!天堂里的沙發椅我實在沒有多大的興趣,留給你們這些假仁假義的傢伙去搶奪好了!”
“見鬼!”王眉貞罵著狠狠地睨了他一眼。
“喂,陳吉,你說梅麗的父母反對,為的是年齡相差太遠的關係,是嗎?”杜嫵媚問。
“不,不是的。”陳吉搖搖頭,“李老伯說中國人和外國人就像水和油,永遠不能夠混合的。李伯母說得更妙了,她說她總沒有辦法忘記當她和一個西洋人坐在一起時的一種不平安的感覺,因為她總覺得對方不像一個人。”
大家大笑。杜嫵媚笑罵道:“陳吉,請你不要胡說八道了,我不相信李伯母會幼稚和沒有見識到那樣的地步。”
“她是個一字也不識的鄉下人家的大姑娘呀!你希望她能有多少見識呢?李老伯是個冬烘先生,說起話來結結巴巴的;第一任妻子死了多少年,還沒法再娶着一個來續弦。後來人家給物色了這位鄉下大姑娘,比他年輕二十多歲,一進門就生了李比德和李梅麗,給‘無後為大’的李老伯大撐門面,這就身價百倍。老頭子對她言聽計從,老頭子說東西方的人的不同就像水和油,大約就是這位夫人的西洋人不像人的道理中蛻變出來的。”
大家又笑了一陣。杜嫵媚嘆了一口氣點點頭說道:
“怪道哩!梅麗的父母對女兒女婿年齡方面的差別並不參加意見,原來他們自己就是一對老夫少妻。事實上我認為這樁婚姻裏面最不堪忍受的就是年齡上的懸殊。科學已經證明女人的壽命普遍的比男人長,同年齡的結合已經給女人百分之六十的做寡婦的機會了,男人如果大二十歲,那麼女人便有百分之百的做寡婦的希望。梅麗今年二十五歲,她的丈夫六十五,恰恰合上她哥哥最愛說的‘百分之兩百’的做寡婦的機會了。”
“但是話說回來,同年齡的女性,比着同年齡的男性,在某一項能力方面說來,可是普遍的絕對比不上的啊!”
“唉,該死,該死!”秦同強又罵林斌。
“哼,我只說‘某一項能力’,又沒有指出什麼,偏你這個假道學的人就這樣的敏感。好好的一句話,經你這一指點,害得我的臉孔也紅起來了。”說罷他裝模作樣的從地上揀起一隻裝麵包用過的大紙袋,撕了兩個圓洞,套向自己頭上去,骨碌碌的兩隻眼睛從洞裏透射出來望着人。當杜嫵媚眨眨眼睛又向陳吉叫聲“喂”,多嘴的林斌又連忙伸手阻止她,邊說:“慢着,我還要說幾句話,等我說完以後你再說。”然後他脫去頭上的紙袋,隨手向秦同強頭上套下去,秦同強沒防到這一着,急得破口大罵。林斌邊笑邊說道:“各位聽着,這是我經過‘思考’和‘禮貌’過濾以後,對梅麗的中西合璧的老夫少妻的婚姻的看法的意見,請大家聽后多多批評。”張若白笑着大搖頭,林斌瞪了他一眼,仍舊接下去說:“第一,我覺得我們不應該有歧視異族的錯誤觀念,我們中國人早就說過‘天下為公’、‘世界大同’,整個地球本來是一家的,自私而有‘人、我’區分的人,簡直是坐在井底的可憐而又愚笨的青蛙。如果我們看待世界上所有的人像看待自己一樣,那麼全世界的人也一定同樣的對待我們。換一句話說,全地球上的人類都有福了。”
“說得好!”大家拍手。
“不含糊吧?”林斌得意地接下去。“其次,便是年齡的問題。我相信梅麗既然這樣的決定,也一定在心裏盼望那老頭子早一日進棺材。”說到這裏,杜嫵媚雙眼望着天,一聳肩膀說:“完了,這又完了。”林斌也自覺好笑,但還是接下去說道:“現在的寡婦們的鋒頭本來究夠健,何況是一個有錢的風流寡婦?那個老頭子沒有自知之明,以為人家愛的是他那把老骨頭,被人放在掌中玩弄,真是活該,活該,三活該了!”
“慢着,”杜嫵媚說,“你說二十多歲的李梅麗有主見,難道六十多歲的人反不及年紀輕輕的人世事懂得多嗎?哪見得那位老頭子那樣笨?要被人家玩弄在掌握中?我卻說那位老頭子用錢買得李梅麗的青春,太便宜了啊!林斌,請問青春何價?”
“李梅麗愛虛榮,老頭子愛青春,各以所有的換取所愛的,這是公平的交易!”
“這是公平的交易嗎?反過來,如果現在有一個六十多歲的女人和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結婚,那你們又該怎麼說呢?”
“我們不會說什麼,只覺得那男的如果不是神經病便是稀有罕見的軟骨頭。”林斌說得男子們都笑了。
“哼!一句話說得多麼的簡潔呀!其實,這個男權中心的社會的遺毒可大哩!自然羅,只因為一切都是對你們男人有益的,你們自然沒有第二句話的,覺得什麼都是順理成章極了的。你們男的三妻四妾,年輕的女人是遍野的花,愛摘就摘;年老的妻子是敗絮,丟開去只怕來不及;到老了還可以用金錢買得別人的青春,不拿面鏡子照照自己的面可能,還道自己真的和松柏一樣的長青不凋謝。其餘的男人除了在一旁鼓掌、讚譽、推崇、協助以外,還要叮囑那些陪伴‘梨花’的‘海棠’要‘忠貞’!不忠貞的便是罪該萬死的‘淫娃’和‘蕩婦’!唉!唉!唉!這……簡直……”杜嫵媚咬牙切齒的說不下去了。
“哎呀,哎呀,杜大姊,扯得太遠了呀!我敢發誓我們這幾個男的,誰也沒有那樣的居心啊!至於你,既不曾做過誰的妻,也沒有做過誰的妾……”
“要死啦!林小鬼!你要死啦!”杜嫵媚叫着,從地上抓起茶蛋殼和水果皮,一把一把地向林斌猛擲了過去。林斌笑着舉臂左右擋護着自己,邊叫着:“凌凈華呀,請你趕快說幾句話,救我的命吧!”
我本來不想說話,並不是覺得他們的話沒什麼道理,或是沒有討論的價值,只因為說起來話長,非三言兩語可以說清的。我簡單的說,我覺得林斌和杜嫵媚多少都有點偏向著本身的立場。像杜嫵媚所說的男性在社會上所佔的優勢,我以為這並不完全是男性的過錯,我們女的也得負很大的責任。比方說:個個女人都知道應該和男人一樣的奮鬥求自立,這社會難道只有男人能作中心嗎?重男輕女的觀念是原始未開化的幼稚的觀念,這觀念限制了女人的發展;而女人也在這錯誤的觀念下,因循自誤,自暴自棄,甘心為男人的附屬品。如果有日女人覺悟,創造自己的幸福全靠自己的一雙手,那種情形下所獲得的一切,才是永恆而且不朽的,也就了解歷來所受的苦痛並不完全是別人所給予的了。
大家望着我點點頭,我繼續說道:
“對於梅麗的婚事,我實在不忍相信她愚笨得甘心出賣自己的青春。如果是呢,因為愚笨所得到的苦果由她自己吃,用不着我們這些人面紅耳赤的叫嚷。同時,我覺得這完全是她個人的私事,每個人都有為自己的前程打算盤的責任和自由,不管那算盤打得夠不夠精;局外人既然不必多作讚揚,也沒有權利橫加詆貶,更不能夠以自己的意見來忖度當事人的心意。每個人所愛的目標既不相同,癖好也不一定都能一致。誰敢斷言梅麗一定愛的是錢,而不是她丈夫所擁有的為人所見不到的內在的品質?同樣的,我們也不能夠一口咬定那位外國朋友的目的在以金錢來買梅麗的青春。總而言之,這只是梅麗和她的外國朋友兩人中間的私事,只有新娘情願,新郎甘心,‘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好,說的好。”林斌微笑着斜抬眼睛看了我一眼,自言自語般地說道,“好一個‘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傍晚重踏上汽艇向著歸程,已經是六點鐘的時候了。兩艘汽艇一前一後在如鏡的太湖面上行駛着,發出卜卜卜的響聲,拖着人字形的尾巴。黃昏的湖面比起清晨的,更顯着神秘和清涼,同學們也比去時顯得安靜得多,船頂上不再攀着人,甲板上也不那麼擁擠,多半到艙裏面去了。我更愛這個時刻的甲板,無邊的湖水正以無比的美麗和沉默向我們擁抱過來。王眉貞的眼裏流露着善意和感傷,坐在我們背後的幾個人,也沒有誰說出半句話來。
暗紫色的空中掠果無數小黑影,遠處岸上亮起了燈,一閃一閃的像螢火蟲。王眉貞在我的身旁咳嗽,秦同強陪着她進艙內去了。艙內歡笑連天,和着林斌的口琴聲,大家在唱“當我們同在一起”。
“下雨了,我們進去吧。”張若白說。
我伸手一摸頭上的綢巾,果然一片潤濕。立起來,盤坐過久的腳發了麻,後面伸出一隻手,拉定了我,是水越的。這幽暗的船頭只剩下我們三個人。
張若白望一眼水越和我,低頭踏進艙內去了。水越一手執住我的胳臂,我微側着身子舉臂扯下綢巾一低頭,也進艙里來了。
裏面暖和得多,我的心還在跳,悄悄地擠到坐在後面角落裏的王眉貞身旁,用勁地咬住下嘴唇。王眉貞握住我的手,說我的手怪冷的,不該在外面挨凍。
我注意艙門口,水越沒進來。雨似乎更密了,玻璃窗望出去,黝黑的湖面上生了不少長毛。我又注意着艙門口,觸上背靠着門旁的張若白的目光,不由的低下頭,把臉藏在前面同學們的影子裏。
“同強呢?”我問王眉貞。
“那中間變魔術的不是他嗎?”
我一看,果然,秦同強煞有介事地站在搖晃的油燈下,口裏念念有詞,雙臂僵硬的交叉在胸前,十個手指頭卻不停地向上下左右扭動着。林斌做他的助手,站在一旁天女散花般的,把那袋花瓣向他身上撒着去。王一川盤膝坐在“魔術師”的正對面,脫下金邊眼鏡拿在手中,腦袋向左一伸,向右一晃的監視着秦同強,說要看準準的從事拆穿對方的西洋鏡。
“看哪,鴨蛋變木球,木球變鴨蛋,不折不扣的大——魔——術!”秦同強嚷着左手一攤,手掌中沒有木球,卻從右袖口裏滾出來,他連忙用左手去接,左袖口裏的鴨蛋也滾出來了,不偏不斜地敲中王一川的腦門,黃的白的掛滿臉上。
“姆媽呀!”杜嫵媚大叫。
大家笑得好像給遊艇增加了幾倍的重量了。
上岸后,搭公共汽車。下了車,尋得一家食店吃了一頓相當豐盛的晚餐,大家抖擻精神,整隊回陳家老宅去。
陳宏因提議抄近路沿着田埂走,因見烏雲跑得緊,怕會有一場暴雨。但他也知其一不知其二,田埂狹窄,只能一個跟着一個魚貫的走,而且土滑泥軟,天色又黑,對我們不熟悉鄉居生活的人說來,真不是易事。但我們無可選擇的跟上他那權威的決定,現在想打回頭已經來不及了。只聽見前面有人嚷左腳落到水裏去,後面有人叫右腳陷入泥中拔不出來。一個促狹鬼的男同學故意說:黃頷蛇、赤練蛇、雙頭蛇、眼鏡蛇、響尾蛇,各種的蛇,都在這時候出來橫在田埂上談情說愛。杜嫵媚的“姆媽呀”的口頭禪,更喊得沒一分鐘離口了。
陳宏因在前面得意地大嚷,說他真應該研究天文學,因為他剛說會有一場暴雨,暴雨便毫不躊躇地來了。陳元元罵他前刻說雨點會有鴿蛋大,害他空擔了一會子的心,以為真的無錫的雨會和別的地方不一樣。王眉貞笑得整個人滑到田裏去,好容易大家給拉了上來,滿身的泥污,由秦同強和張若白挾持着去了。
我落在隊伍的後面,雨水沒頭沒腦的澆着來,眼睛無法睜開,腳下尋不着路,舉臂抱着頭,雨沿着手臂直流到肋下去。用手掌擠下臉上瀑布樣的水,勉強睜開一線眼,一隻手電筒的光亮着,無數斜雨塞在裏面,這道光過去,四周圍塗墨一樣的黑了。又一道閃光掃過我的身子,一件衣服從我頭上罩下來,我的腳步一個不平穩,身子一傾,靠在一個堅實的身子上。不待他開口,我知道這是水越。
艱苦的路程好像一下子的終止了,他的臂膀有力地支持着我,使我的腳幾乎懸空了起來。他身上的襯衫全班濕透了,我把頭上他的上衣覆在他頭上,他的右臂緊緊地一收,我的面孔貼着他的溫熱的身體。一陣閃電亮着,照見了廣闊無邊的田野,接着一聲巨雷,同學們鼠竄呼叫。我懷着感激的心,靜聽大自然的雄偉神妙的交響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