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華樓、美酒、花生殼、唱小曲的姑娘、湊趣的公子哥,烘托着外鼓樓大街街口的熱鬧,雖然已是夜色深沉,但華燈和明火仍然賣命的閃爍着而不願安歇。

遠離了塵囂世俗的熱鬧,宮家老二宮似風最喜歡青山翠竹、小橋流水為伴,山堂夜坐、汲泉煮茗,一飲滿杯的清芬。

微一仰頭就能看見夜色蒼茫,滿天星斗,好像一伸手就能將這些亮晶晶的星掬個滿懷似的。

人家說小隱隱於林,大隱就要隱於市了,他一向以讀聖賢書做聖賢事自居,起居作息、行為舉止都要效法古人的清高亮潔。

因此他最喜歡中夜竹林之中幽坐,品着那香氣清而幽遠、啜飲着那鮮潔甘甜的廬山雲霧茶。

宮家雖然財大氣粗,不過他可是標準的文人習性,只管讀書寫字其他一律不過問的。

“好茶呀。”他滿足的嘆了一大口氣。

“廢話!一兩要白銀十兩,比黃金還貴!不好行嗎?”宮四一臉煩惱的說:“你聽聽這像是我說的話嗎?”

他一向是不說真話的人呀,就算覺得老二這窩囊廢愛學風雅的古人,花大筆的銀子買一兩爛茶,他也不會當面給他難看而是在心裏暗罵而已。

“不像,不過挺老實的,我喜歡。”宮似風微微一笑,“好事。”

“這怎會是好事!”他懊惱的說:“我連大門都出不去了,這算什麼好事?”

他這張嘴簡直混賬透頂,一打開就是老實話,氣得他想多賞自己幾個巴掌。

“那就別出門,藉這個機會待在家裏修身養性吧。”賽翁失馬,焉知非福呢?

他就覺得老四這怪病其實也還好,說不定是種福氣呢。

“我不出去做生意,你有本事拿一萬兩買一塊爛筆洗嗎?”什麼汝窯出來的,有那個價值,就算是金子鑲的也不該那麼貴呀。“在家等死吧你,還寫詩提詞,當什麼竹隱居土咧!”

“聽你說真話真舒服。”宮似風哈哈一笑。

老四就是有藏心的毛病,從小就讓人摸不清他在想些什麼,人哪一不至誠待人很容易就走了歪路。

他這弟弟會成為惡霸並不令人意外,私心多了些、貪心多了些、好勝心多了些,當然就不幹好事嘍。

“可惡!”宮四罵了幾句,無論如何都錢定不下來,“我看我不是生病,一定是中邪了!”

否則哪有這種事?

“城裏的大夫都給你看遍了,大家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既然如此,我看你也不用着急。”他給了他一個安心的笑容,“久了就習慣了。”

赫,還以為他會說出什麼好辦法來,搞了半天還是風涼話!

“這時候還來說風涼話!”宮四忿忿的說:“想來想去還是那個夢有古怪。”

怪事是從他做了那個夢之後才開始的,他是不是該找人來給他解個夢什麼的?

“那還不容易,人家既然說你不該戲弄她的女兒,這才罰你以後不許說謊。你上門去賠個罪,說不定就好了。”

老四之前有跟他說過這個怪夢,他一直覺得很有趣。

“那不過是個夢而已,我到哪裏去找人!”況且,他戲弄、欺騙的人這麼多,他怎麼知道到底是犯了誰啦?

“那就別找了,順其自然呀。”宮似風說道:“你不是要學做好人,這是個好機會呀。”

“誰想學做好人?那不過是想騙騙杜小笙而已。”他連忙一掩嘴,“不是,我是說……沒把她騙進門,家產得分給你和如雪這兩個笨蛋,我會心疼死的!”

怎麼掩飾也無用,真話仍如實而出。

“他媽的!”宮四重重的捶了幾下桌子,震得壺、杯亂跳,“這張死嘴!”

“喔?”宮似風一挑眉,“你可真壞,想用騙的呀。”

他倒是不介意他說他和如雪是笨蛋,因為以理財的能力來說,他和如雪的確是低能。

不管多少錢,他們都有本事在極短的時間花光,因為他們各有所好卻又不精明,常常受騙多花銀子。

像他愛書、好風雅,花大筆銀子買唐寅的真跡結果卻是假貨。

如雪喜歡喝一杯,一壇葡萄酒可以用同重的黃金去換,難怪老四跳腳把銀子顧得緊緊的,不想讓他們沾手。

畢竟宮家之前在他爹手上敗過一次,好不容易才又撐起來,當然不能輕易又搞垮了。

苦日子,如今大家是過不來了,也因此才對老四不擇手段的搜刮不聞不問,說起來宮家最壞的人,倒不是宮老四了。

大家都認為他是風華首惡,但說起來他對自家人還真不是普通的好而已。

記得有一次如雪醉醺醺的問:“喂。你賺這麼多銀子幹嗎?”

他回答得很快,像是不用考慮直接就能夠回答了,“供你揮霍呀。”

聽起來似乎有些誇張,但卻又是事實了。

“沒辦法,流雲狠得跟什麼一樣,這件事要是沒遂了她的心,大夥都難過了。”大概是在宮裏的日子無聊難過,所以才會想出地難題來為難他。

他那到護國寺去為全家祈福的娘親也是,眼巴巴的湊上了熱鬧,要他打發人去接她回來看新媳婦。

等他那篤信佛教、愛做善事的老娘回來,他又有得皮肉疼了。

“你想娶杜小笙也不難。”宮似風獻計道:“鋪橋造路、開倉賑貧就是了,也不用這麼辛苦的學做好人。”

“想得美,她還不值得我這麼做。”他哼了一聲,一臉的輕蔑,“都已經說是騙騙她而已了,哪用得着那麼辛苦呀。”

應該說任何女子,就算是天仙下凡都不值得他這麼做才對,這世上除了親情之外,還有什麼比金銀財寶更穩當的?

沒有。

“是嗎?問題是你現在說不得謊呀。”他是覺得應該會很辛苦啦,老四這種在謊言堆里打滾的人,叫他說實話簡直比要他的命還難受。

“真該死,就是這一點讓我頭大。”他撇撇嘴,一臉的懊惱,“居然有讓我束手無策的事,真是奇了。”

“呵呵。”宮似風笑了起來,“那麼你就只好學着跟誠實和平相處嘍。”

“我會有辦法搞定的。”他說得斬釘截鐵的樣子。

絕對不能讓這種小事,影響了他的生活和人生的目標。

沒有什麼事能阻止他賺錢的。

“我開始覺得這件事很有意思了。”宮似風很有興趣的說:“有什麼進展,記得來通知我呀。”

“我又不是演戲的。”宮四呸了一聲,“已經夠倒霉了還要娛樂你?我真背!”

他一臉笑意的問:“如雪知不知道這件事?”

“給他知道還得了,幾杯黃湯下肚他什麼話都瞞不住,我瘋了才會跟他說。”這件事只有他和似風知道,別人面前可不能漏一點口風。

可能是因為說不得,所以大夫們才弄不清楚他到底怎麼了,怎麼看都說他脈象平常,不像有病。

苦就是苦在有口難言哪。

“我要是你就會問問如雪。”宮似風認真的說:“畢竟他四處遊歷,認識的人多、見過的事也不少,說不定他能幫忙。”

老三宮如雪是標準的天涯浪子,出門一趟像丟掉似的,沒錢才會回家要,又會吆喝一群怪裏怪氣的朋友回家住,一群人聚在一起只知道喝酒,成天不是醉醺醺的就是跑得不見人影。

但是他清醒的時候,卻又是個見多識廣、口若懸河的厲害傢伙。

“我才不要跟如雪說話。”不是他要排擠他這個三哥。

而是他老是喜歡踩他的痛處、犯他的忌諱。

他明明就知道他很討厭自己娘兒們似的名字,也不許人家叫他化蝶,除了家人以外,大家都以為他姓宮,單名一個四字。

熟一點的呢就喊他老四,尊敬他的呢就叫聲四爺。

偏偏宮如雪就喜歡親親熱熱的喊他:小蝶兒。

喝醉的時候又喜歡來摟摟抱抱、勾勾搭搭的,害他渾身寒毛直豎。

光是這麼不識相的一點,就夠讓他恨得牙痒痒的啦。

“你們這群兔崽子,拿我的銀子還敢跟我作對!”

宮四站在前廳的石階上,對着站滿了院子的一群手下破口大罵,從他們一個比一個頭垂得還低,滿臉愧疚又害怕的神情看來,這場教訓似乎持續一段時間了。

“是哪幾個王八蛋乾的,乖乖的出來!省得老子一個個揪!”熊勇也跟着罵道:“沒人承認嗎?”都說了四爺在學做好人,叫大家斯文點了,還有不長眼的混蛋傢伙拿了就上街鬧事,還好死不死的給杜小笙瞧見了。

王媒婆上門去說四爺洗心革面、改過向善,說得天花亂墜句句動聽,無奈杜小笙就是無動於衷,冷笑幾聲就給她吃了閉門羹。

王媒婆回來不罵自己辦事不力,先怪宮家的家丁胡鬧,把最近心情惡劣的四爺惹得勃然大怒。終於大發雷霆了。

大總管陪着笑臉道:“四爺,我看這事我來查,你老別動怒,當心身子呀。”他心虛得很,隱約知道那日上門來鬧,他叫人打出去的姑娘,似乎就是引起這件事的主角。

要是給四爺知道了,那他皮沒掉了一層才奇怪呢。

“遲早被你們這群混賬氣死!”他的苦心大計呀,不會就這樣付諸流水了吧?

平常他才不怕這種小事,反正他可以瞎辦胡扯說是誤會,要他指天咒地發誓否認沒這回事也行。

問題是,他現在說不得謊呀。

“沒人要承認是吧?”熊勇大聲道,“那就大夥排排站,不許吃飯。”

此言一出,求饒聲四起,那日出門趕人的幾名壯漢面面相覷,求救似的眼光紛紛射向了大總管。

“四爺,我看這事一時半刻辦不成,就交給我吧。”他連忙找個話題來引開注意力,“早上守門的阿丁說有個教書的先生要來應徵西席,不知道四爺見不見?”

他本來不想說的,所以命人擋在門外,畢竟他要謀奪人家的家產,當然希望主子繼續目不識丁下去呀。

雖說四爺為人仔細、精明,但不識字還是吃了大虧,很多重要的賬目和生意都得假手他人,這就給了他虧空的空間啦。

要是先生請進門來,看出了什麼毛病,那他和管賬的朱八就倒霉啦。

但是此時情況危急,也由不得他不說了。

“你腦袋是豆腐渣還是花生做的?”宮四橫了他一眼,“請先生請了兩個多月了,好不容易有人上門來應徵,你敢擋着不讓我見?”

他試着想解釋,“小的想說你身體微恙……”

“還不快請!”宮四頭痛不已的說:“真不知道我幹嗎要讓你當大總管。”

蠢得跟頭豬一樣,難道這裏腦袋裏裝人腦的,就只有他嗎?

習慣了有問必答,大總管一聽他這麼說,立刻畢恭畢敬的回答,“那是因為小的三代都在宮家當差,小的的爺爺是大總管、爹也是大總管,小的自然就……”

“閉嘴!”天哪,來個人救救他吧。

“還不快帶人進來。”熊勇看他一副氣得快昏倒的樣子,連忙催促大總管。

唉,可憐的四爺呀。自從生了怪病之後,他的脾氣愈來愈差啦,以前大概三四個月才會發一次脾氣的人,現在照三餐發標,說話愈來愈刻薄難聽。

不說話的時候又是端着一張臭臉,一整天連哼都不哼一聲。

以前他可是笑容滿面,待人還挺客氣的呀。

都是那怪病害的,不過話又說回來,四爺到底是生了什麼怪病呀?!

摸摸用頭髮貼在上唇的兩撇小鬍子,瀲夏其實是有些緊張的。

雖然說特地用鍋灰抹黑了臉和手,兩顆大門牙也沒忘記用黑墨染黑了,可是她還是怕給人識穿了。

她騙姨娘說想家,要提早回去,車子還沒出城她又假裝忘了東西,自己跑回去拿,結果是溜到柴房去喬裝改扮,準備混到宮家來。

現在她如願的站在宮家接客的花廳里,心裏緊張得要死,但是為了拿回她的南海明珠,她只得鼓起勇氣完全豁出去啦。

宮四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心裏犯着嘀咕:這老頭又干又癟,看起來還髒兮兮的,更要留他在府里傷眼力嗎?

可是話又說回來,不請他也沒有別人了,都兩個口用了,要是有別人肯來的話,早該把大門擠破了。

“叫什麼名字呀?”

瀲夏用東張西望來掩飾她的緊張,最後專在的把眼光放在桌上一盆觀賞松上,拚命的深呼吸,因此沒聽到他的問話。

“喂!”他一掌拍上她肩頭,不耐煩的問:“先生,怎麼稱呼?你是聾啦?!”

“媽呀!”她嚇得跳了起來,伸手撫胸道:“小、小老兒叫、叫賈授業。賈是西貝賈、授是人手受……”

“隨便啦,我又聽不懂。叫你賈先生就是了。”這麼膽小呀?隨便一拍就跳了有三尺高,要是隨隨便便就嚇死了,那他可麻煩了。

死白丁,沒事站這麼近,差點嚇死姑奶奶。雖然瀲夏在心裏亂罵一通,但臉上可不敢鬆懈,拚命擠出幾條皺紋來,“是呀,叫我假先生就好了。”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既然叫賈先生,那就是假的先生啦。

“那好吧,就用你了。包吃包住包穿,一個月俸銀三百文錢。”他一副很大方的樣子,“試用三個月,我要是識不了千字,你要倒賠一兩。就這樣了,有沒有別的要求?”

“才三、三百文錢?”瀲夏差點沒給自己的口水嗆到,不知不覺的就大聲了起來,“你是土匪呀,哪有人這樣的?娶媳婦也沒包生兒子的呀,我教你識字也不一定教得會呀。”要是他比牛還蠢,那她不就虧大了?

況且老爹請先生教她念書,除了月俸三兩之外,逢年過節都會加封紅包沾點喜氣。

這麼苛刻的條件,難怪沒人要來跟她搶這門差事。

“我比土匪還狠。怎麼樣,不能接受就拉倒。”哼,這種條件要是有人能接受,那就是見鬼了。

瀲夏勉強的說:“薪俸是少了一些,不過小老兒就一人,也夠用了。那就這樣吧……對了,我還有一個要求,我要自己一間房,不跟別人混住。”

“可以。”他很乾脆的答應了。

這老頭有些古怪,這麼嚴苛的條件都能答應,看起來實在有點可疑呀。

“四爺,要讓賈先生住哪?”熊勇問道:“要不要住在你附近,方便點。”

“也好。”他點點頭,“就睡我後院裏那間小柴房吧。”

就近監視也好,不知道這傢伙混進宮家想幹嗎?但絕對不是真的要來當教書先生的。

“柴房?”瀲夏瞪大了眼睛,一臉不敢相信的樣子,“貴府沒書房嗎?我看我睡書房好一點。”

叫一個大姑娘睡柴房,實在有些可惡了。就算她現在看起來是個老頭,也不應該有這種待遇呀。

決定了,明天第一堂課就是教這個壞蛋,什麼叫做敬老、尊賢。

“開什麼玩笑,我家裏怎麼會有書房,你想讓我輸死呀?”

她詫異的說:“這……沒書房,那我們到哪裏上課呀?”

“我房間很大,你就帶東西到我房裏來吧。需要什麼跟熊勇說一聲就得了。”

“去你房裏?”她更大聲了。

“幹什麼,大呼小叫的。”他皺着眉頭,斜看了她一眼,“去我房裏會怎麼樣,會折壽三年是不是?”

“不是,當然不是。”哎呀,叫個黃花大閨女跟個出名的惡霸同處一室,好像不大好嘛!

她垂頭喪氣的說:“我是太高興、太榮幸了。”

宮四懶得理她,隨手一揮叫來一個下人,叫他帶這個賈先生去安頓。

瀲夏輕輕的嘆了一口氣,希望沒幾天就能把南海明珠拿回來,否則跟這種壞學生同住,她遲早老命休矣。

“熊勇,派人去摸摸這老頭的底,看看是什麼來頭。”瀲夏一走宮四立刻交代了任務。

“四爺,這老頭有什麼古怪是不是?”熊勇嚴肅的說:“要不要我晚上去探探?”

“不用急,先弄清楚他的身家再說,至於他進府的目的……”他嘿嘿的笑了幾聲,“很快就知道了。”

他雖然是不能說謊,但精明和警覺可沒跟着跑掉。

這老頭鬼鬼祟祟的,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看起來就是有問題,他故意用這麼嚴苛的工資和條件要逼退他,他都能一口答應下來,若不是鐵了心的非找理由留下來不可,哪有這麼笨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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憨女出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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