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誰料蕭四那一桌酒,最後竟擺到我房裏。

他說:“臨時改了主意,丹兒不生我氣罷?”說時唇角上揚,應是一個笑,目光閃閃,卻又沒一絲兒笑的影子。他側頭看我,“今兒晚上專陪你,不要那些閑人礙眼--想你了,你也忍心,幾個月不見我。”

我笑着,一面斟酒布菜,一面說:“四爺身在萬花叢中,少丹兒一個又怎樣?現在蜜語甜言的,轉個身就忘了人家了。我才不信你!”

他將酒一飲而盡了,伸手托起我臉來,冷不防說:“一段日子不見,倒是愈發美了。”

平白嚇我一跳,剛斟的一杯酒險些灑出來,就勢送到他嘴邊。“四爺哄我呢,還不就是那個樣子么。”

他就我手裏盡了杯中酒,握住我的手擱在唇邊輕觸一下,搖了搖頭:“丹兒,你認得我多久?”

我脫開手,又倒一杯酒:“不記得了,總有好久了罷。”

他說:“四五年了。”伸手自我手裏取了酒去飲了,“從那時看到今天,眼見一天比一天出落得美。當年那個,只不過是個小丫頭,如今已是如花似玉的美人兒了。”

他從沒這樣誇過我。我頗有些摸不清他的意思,再去斟酒,避開他的眼。

這夜酒喝得急,蕭四來者不拒,酒到杯乾,就那麼一杯一杯喝下肚子裏去。雖說他酒量大,少見他醉,但世上總不會有永遠不醉的人--當年我第一次見他的辰光,是記得的,那一回他就是酩酊大醉。

我忙捂住他杯子:“四爺別喝急酒,留神待會兒醉了,丹兒可沒力氣抬四爺回府上去。”

他笑起來,伸手一扯我,我不提防,被他扯得靠在身上,只聽他在耳邊低笑:“醉了,今夜就睡在你這兒--你嫌我?”

我作勢把他一推。“醉了,丹兒就教人把四爺扔到街上去!”

“你敢。”他笑,站了起來雙手環住我腰。

這是借三分酒來發瘋了,我想,這不似平日的蕭四。

他把我臉略略抬起來,那一雙眸子裏看不出深淺,似笑非笑。

“四爺還沒醉呢,就來妝瘋!”我轉開眼睛,又推他,卻沒能推開了。

“醉了,”他的氣息靠近,就在我耳邊輕笑,“‘酒不醉人人自醉’--一句說俗了的話,如今看來倒有些道理。”

我開始有些慌,越發不明白他今日為什麼這樣反常,說起這些平常從不會從他口裏說出來的瘋話了。

“丹兒……”再聽他叫我名字,我含糊應了一聲。

“……想你了。”三個字低而模糊,幾乎讓我以為是錯聽了。

我捧起他的臉,微嗔:“四爺真醉假醉?”

看不出。他是真醉還是假醉我看不出。那雙眸子依然深淺莫測,幾分酒意若有若無。

“管他呢。”他指腹輕輕撫過我的眉,似乎頗為專心地勾勒我五官輪廓。

我一笑:“四爺想畫丹兒?用指頭不用紙筆?”

他輕哼一聲,手放了下來。“我又不是你那神工畫師。”

我一怔。提起沈繪來,微微分了心神:這一個人呢,全不像蕭四或者袁璟。我常常詫異怎會有這樣脾氣的一個人,一絲不苟的,世事看在他眼裏,非黑即白。他頗有些自負,又很會得罪人,那些討畫兒的簡直被都他開罪盡了,但若合了他的心意,便是異常慷慨了,價值千金的畫兒也一幅一幅送出去。

我只曉得在蕭四是不會做這樣的事情的,他事事計算得分明,斷斷不肯吃虧。

我心神回來,又見蕭四連飲幾杯,我拿酒壺時已空了。今夜,他真正喝得不少。

“丹兒丹兒……”我皺起眉,聽他把我的名字反覆地念,敷衍應了一聲。他卻問:“丹兒這名字,有什麼典故么?”

“四爺這是妝醉了。”我說,“什麼典故,四爺又不是不知道,怎麼還問?”

我的名字當日是一個畫師取的,因此叫了丹青,蕭四認得我許久,哪裏會不知道呢?

“是。”他點了點頭,手指把我一縷散發撥到耳後,“我曉得:你進照花閣時恰遇見一個畫師在,他說:‘這般顏色非比尋常,將來怕不是一個名伎。’請他取名,便用了‘丹青’兩個字。”

提起這舊事,我又閃了神魂游天外,竟記得《桃花扇》裏阮大鋮迫李香君唱曲,香君統統回了不會,阮鬍子奇怪:是名伎,怎麼不會?香君搖一搖頭:原非名伎。

不知為什麼,這四個字一直記在我腦子裏,遇見蕭四提起“名伎”,這四字便冒出來。

我微微一笑。

一隻手指劃過我唇角弧線。“想什麼?一抹遊魂,飄忽不定,捉摸不透。”

我打下他手:“四爺這算是罵我?”

他頭一側,手指改在我額上一點:“不是么?這麼多年,我也沒弄明白這裏頭到底想的什麼。”

“想什麼?”我笑起來反問,“裏頭一團漿糊,什麼也沒想,琴曲子練不成,畫兒畫不得,日日被人罵笨,還能有什麼大用處不成?”

他不說話,只深深看住我,目光似透進我腦子裏去,看得我頗不自在。

我忙說:“夜深了。”是逐客的意思。

他那裏置若罔聞,一手摘下我鬢邊絹花:“丹是紅色。”另一手執起我的手來,腕子上一隻綠玉鐲子,“青是綠色。”他輕笑,“都是好顏色,卻哪裏比得了你這顏色如畫?”

我勉強一笑掙開他,繞了半個桌子在他對面一隻椅子上坐下:“爺今晚是怎麼了?一個勁兒地只管夸人。”他卻也跟着繞了半個桌子,雙手握住我肩,自後面俯下身子,在我耳邊淺笑:“今兒晚上,我偏不走了。”

不待我說什麼,醇酒的氣息已包圍過來,脂濃,粉香,一屋子裏便是這釅得化不開的熏熏香氣。

早晨醒過來,先不願睜開眼,直至覺着了身邊並沒有人,才起來穿衣梳頭。

奇怪,天才亮,他卻已走了。

然而外邊有人聲,我一驚:還沒走么?

隔着屏風,他說:“丹兒,起來了?”

我“嗯”一聲,手裏梳子停下,妝枱鏡子裏一副殘妝,長發披散的樣子。

蕭四在外面停了一刻,說:“我走了。”

我不作聲,抹去臉上殘粉,慢慢梳着頭。聽見門響,又聽他“咦”了一聲,說:“沈兄好早。”

手裏的梳子“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我緩緩俯身去揀,再抬頭時,鏡中一副面孔,沒了脂粉掩飾,分外蒼白。

昨夜……

想起來,鏡中的人竟怪異地笑了:昨一夜,簡直莫名其妙。蕭四像是真醉了,不及寬衣解帶已擁着我沉沉睡着,手臂緊緊扣在我腰間,不肯放鬆--卻也只有如此了。

他睡去了,我卻不自在。不是沒有過這般的肌膚之親,我仍不能習慣。怕驚醒了他,也不敢十分掙扎,整個身子都是僵的,怔怔地睜着兩隻眼睛,腦子裏空空如也,看蠟炬垂淚,燭影搖紅,直至火光黯淡。還以為這一夜是定然無眠了,但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倦極入睡。

今早卻也醒得早。他更早。一出門,又遇見一個早的。

妝枱上菱花鏡中,多出一張臉來。

從沒見過他這個樣子的!我一驚轉回頭看他:“你……”一句話生生哽在喉嚨里,說不出。我咬住唇。

他垂在身側的拳攥緊了,微微發著顫,五官線條比平常更硬,一雙眼睛緊盯着我,也不說話,緊盯住我。

我見過鏡中自己的模樣:蒼白着臉,妝褪了色,一頭散發。

他合著唇,依舊一言不發。兩個人沉默不言對着不知多久,一聲輕響,他把手中什麼東西往地上一摔,拂袖轉身就走。

我的唇已被自己咬出血來。我合了合眼睛:他氣了。他原來大約以為我雖身在勾欄,卻也有些不同尋常之處,今天卻發覺了我再怎樣不過是個煙花女子,賣笑賣身,所以他生了氣。

我站起來的時候身子微微發麻,不大聽使喚,俯身下去的時候一陣暈眩,需扶着屏風,比方才拾梳子的時候更難。他剛剛擲下的,是一枚玉發簪,雕工細膩,卻不繁瑣累贅--世人知道沈繪善畫的多如恆河沙數,曉得他一雙巧手能雕能刻的就少了--然而這一支他親手雕出的簪子,卻斷作兩截了。

我把簪子握在手裏,也不顧那斷處扎得手疼,慢慢坐到案邊去。案上擺着紙筆墨硯,是我前一日心血來潮寫字來玩未及收起的,原本只寫了一半的句子:

“願妾身為紅菡萏,年年生在秋江上。”

後面卻已被續上了:

“重願郎為花底浪,無隔障,隨風逐雨常來往。”

墨跡猶新。那筆跡,花箋上見過多回--是蕭四了。

我又咬唇,任憑新傷加在舊傷上。臨窗坐着,彷彿累到極點,什麼也不願想了。

不知是誰,一早唱起來:

“敲風修竹珊珊,潤花小雨斑斑,有恨心事懶懶。一聲長嘆,臨鸞不畫眉山。”

一連幾天,沈繪不曾再來見我。蕭四若無其事一般,該來便來,不動聲色。我,我依舊倚門賣笑。因賣的是笑,再如何笑不出也得笑,所幸已賣了這許多年,成為習慣,天塌下來丹青照樣可得在那裏巧笑倩兮。只是神情一味的恍惚,惹得媽媽又數說起來:“丹丫頭魂不在身上!”

錦屏替我說話:“我看她是有些病的模樣,歇一日罷。”

於是這一晚我並沒有客。

這一晚沈繪來了。

我看他走進來時,不是不意外的。

他專註看我許久。“丹青,”他叫我,“出去走走。”

我說:“好。”

是夜間,一條秦淮河又妖嬈起來,紅衫綠袖,珠歌翠舞,絲竹管弦,燈火螢螢映在墨墨的水波里,像灑上金粉,閃亮着,碎成一片片。

有嬌媚的歌聲唱:

“挨着靠着雲窗同坐,笑着看着月枕雙歌。聽着數着愁着怕着早四更過。四更過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天那!更閏一更妨甚麼?”

元曲不過旅思鄉愁,懷古諷今,寫景避世的,除開這樣就只得閨怨春情,也很適合我們拿來唱。自《詩經》開始吧,決不少了寫情的詩文,那些文人騷客寫了出來給我們唱。

沿河直走到文德橋,雖是走出來了,我與他卻都不說話。

他的眉結在一處,埋頭走路。我很想伸手撫開他眉心那一個結,只是終於沒有,只是和他一前一後地,默默地走。

文德橋附近人多了,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再往前須得在人縫裏鑽,不時撞上人。他終於無法再埋頭走路。他本不是好脾氣,頗不耐煩抬起頭來問:“怎麼這麼多人?”

我也跟着停下步子,想一想,說:“今天十一月十五,秦淮分月。”

他“啊”一聲,轉身來看我。

我卻看文德橋上,一橋的人,像煞《清明上河圖》上那一座橋。

“秦淮分月的景緻這樣著名,我在秦淮河邊許多年也總沒見過。”我說,“大約是因為太近在咫尺,總想着要看也容易,所以一直不去看,竟從來沒見過。”我笑了笑,“這樣的事情也多了。”

“丹青!”他的手扶住我肩。

我轉頭看他,他的臉離我那樣近。我看着那張臉上的急切,知道他要說什麼,我垂下眼嘆了口氣:“你還要我怎樣呢?丹青從來都是這樣一個煙花女子,再怎麼不愛風塵,也只得隨風塵轉。”

他衝口而出:“我贖你!”

我身子一震。他急急再說一遍:“我贖你出來!”

我感覺兩手漸漸冰冷,沒了溫度。“贖出來做什麼?我算什麼?”我垂下頭,“丹青值得什麼?”

他一言不發,像被我問住了。我輕輕掙開他的手,退了一步,搖了頭。

他疑惑地看着我,並不明白我斷然拒絕的理由。

我低低地說:“你不要再來了。”

周圍人山人海,我告訴他:別再來見我了。

抬起頭,看見他臉色發白,雙眉結得更緊,似乎再也解不開。

“好。”他咬着牙,“好!”他轉身走開。

我也轉身,為著不要見那個漸漸淹沒在人海里的背影。

急痛攻心,我靠着牆彎下身子,幾乎沒了氣力。

遠遠的,遠得彷彿在另一個世界,有人大叫大跳:“看見了!看見了!秦淮分月!橋這一邊有一半兒的月亮呢!”

更多人擠着看着問着:“哪兒?哪兒?”

“哎,我怎麼看不見?”搶着要看。

秦淮分月,只在每年十一月十五這一天,水中圓月被文德橋生生分作兩半,一半在橋這邊,一半在橋那邊。

我恍恍惚惚地想:分月,也不算得怎樣的好景緻。

一路上不知怎樣挨回去,扶着牆走,一步一步,居然也走到頭。

一進門,錦屏瞧見我,立刻丟了手頭一切的事情跑過來,一疊聲的問:“怎麼了?怎麼了?可是病了?臉色白得跟骷髏骨頭似的。”

銀兒在一旁暗暗的扯她袖子。

我只有力氣伸出手一壓,啞着嗓子說:“你隨便我去,別理了。”

她看看我,終是不放心的樣子,但也放了我不再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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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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