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上了岸,蕭靖三人雇了輛驢車,往北方前進,快到幽州城時,卻聽前方傳來雷霆萬鈞的聲響。
蕭靖要車夫停止前進,走下車查看,戰青好奇的也跟着下了車。
卻見一望無際的卓原上,有萬馬奔騰而來,聲勢驚人!
雖是見過不少大場面,戰青仍嚇了一跳,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以致碰動身後的蕭靖,她回首看他,發現他意態安詳,似是對這疾馳而來的馬群毫不在意。
“別怕。”他微笑的對她說。
無論是誰,見到突然衝過來的馬群,想必都會萬分心驚,但他卻一臉平靜。戰青見狀也鎮定了下來,雖然明知不動可能會被馬兒踏扁,但她卻沒來由的相信他的判斷。.眼看那些駿馬就要撞了上來,突地,疾馳中的馬匹在幾名馬師的指揮下,於千鈞一髮之際停了下來,馬兒噴着氣,身上汗水淋漓,卻仍是聽話的停在原地,整齊的有如行軍的戰士。
“二少爺,咱們來接你了。”一名馬上大漢咧嘴而笑。
“這麼多年不見,你們還是這麼胡來。”蕭靖淡淡一笑,為戰青介紹道:“韓氏兄弟是咱們蕭家馬場,同時也是北方最好的馬師,從左到看分別是春夏秋冬。”
“咦?”她有點沒聽懂,不由得眨了眨眼。
“咱們兄弟姓韓,是一胞四胎,娘便將咱們取名為韓春、韓夏、韓秋、韓冬,韓春就是我啦!”那帶頭開口說話的漢子哈哈笑着解釋。
聽他這麼一說,戰青仔細一瞧,才發現馬上的四名大漢竟生着一模一樣的臉孔,她差點覺得自己眼花了。
“二少爺,咱們將你的坐騎帶來了。走吧,大伙兒都在等着呢。”韓夏躬身提醒。
“是呀是呀,別坐那慢吞吞的驢車了,要是坐那個,等到了大屋,怕是天都暗了。”韓秋也獎咪咪的幫腔。
蕭靖想想也對,便低首詢問戰青:“你騎術行嗎?”
前些天她受傷時都是與他共乘一騎,是以他也不知道她懂不懂騎術。
他該問她有沒有騎過才是。戰青看着眼前那些高大的馬匹,神色不自然的道:“我想……應該不行。”
他想也是。蕭靖微微一笑,安撫她道:“沒關係,你和我一起。”
他回頭要打發那趕車的車夫,卻發現小三乾旱背着包袱跳下車,將人家打發走了,而且他小子還自動自發的找了匹馬騎上去。
蕭靖元親的笑笑,抱着戰青上了坐騎,疆繩一拉掉轉馬頭。
他輕喝一聲,腳下輕踢,便策馬帶頭奔馳,韓氏兄弟忙帶着馬群跟上,一行人就這樣浩浩蕩蕩的疾馳於廣大草原上,往蕭家莊院而去。
※※※
她知道蕭家是幽州大戶,卻沒想到會大成這樣。
蕭家莊園不在幽州城內,而是在城外兩里處,其佔地之廣,光是從蕭家大門走到前廳,就足足走上了一刻鐘,至於後園就更別提了,來到蕭家一個月,她前前後後走了數十次,都還覺得會在裏面迷路。
秋風徐徐,戰青身穿翠綠絲裳,及腰秀髮讓婢女挽成了樣式繁複的髮髻,其上還鑲着十數顆價值連城的南海粉珍珠。她斜倚亭邊欄杆,皓腕支着下顎,眉宇間帶着幽幽輕愁,像是畫中走出來的傾城佳人。愣愣的望着人工湖上水蜘蛛滑行而過所造成的陣陣漣漪,她想起初來乍到的那天…….那一日,蕭家上百名的奴僕全到了大門恭迎他們,着着實實讓她愣了一下。若非她帶慣了船隊,常見這等陣仗,否則非得腳軟不可。
蕭維見到蕭靖,樂得露出了大大的笑容,蕭靖卻似乎沒他大哥興奮,只是淡笑着,然後三言兩語便借口長途跋涉,怕她累了,早早便帶着她回到他以前住的落霞居休息。
他真的很怪。戰青輕蹙蛾眉的想着。
來到此地后,她發現蕭家在幽州的權勢不只是大而已,簡直可談是雄霸一方。蕭家旗下商行、分為布行、馬行、米行,在幽州食在住行四大民生商業中,他們就佔了三項去,能不賺錢才有問題。
有錢之後,權勢自然隨之而來,幾次隨地出門進城,所到之處,就聽得這邊一句二少爺、那裏一聲靖公子,不知所以的人見了還真會以為幽州城全是蕭家產業;甚至他買東西還不用付錢,眾商家自然會於月底到蕭家結帳。
由此,不難想像蕭家主爺的位子是多麼令人欽羨,但他卻避如蛇蠍;他大哥親手將這一呼百諾的權勢送上,他卻為難的好像要了他的命一樣。
每日清晨,他都賴在房裏,說要陪她用早膳,非得要小三子來三催四請之後,才滿臉無奈、萬分不舍的上商行去處理事情。即便出了門,他還是想盡辦法的找借口回來看她,一會兒是說怕她初到陌生地方會怕生,一會兒又是要陪她用午膳,要不就是看到了一隻手鐲很漂亮,立刻跑回來送給她,再不然便是假裝體力不支,被人抬着送回落霞居來。
總之,他就是不肯好好的接手主爺的位子,而她,就成了他最重要的“借口”。
怪的是,蕭家的人包括蕭維在內,雖然知道他是故意的,卻沒有人拆穿他,反而任他這般胡來,他們似乎只要看到蕭靖人在蕭家,就個個心滿意足。面且不知為何,蕭家的人全都認為蕭靖會乖乖回家是因為她,是以所有的人都待她有如無價之寶一般,捧在手襄百般呵呵、噓寒問暖的,像是怕她萬一有個什麼閃失,那寶貝二少爺便會再度逃家。
她不懂得靖力何老拿她當借口,好像真的有多麼在乎她似的,弄得她倍受眾人關注,不自在到了極點。
她更不懂的是,既然他家那麼有權有勢,他當初為何還要娶她?本以為他娶她是想藉由聯姻方式,讓蕭家的勢力向水運發展,但後來的情勢發展卻證明並非如此;到了幽州之後,她更發現以蕭家的實力,壓根沒那必要籍由聯姻擴張版圖,更用不着怕二叔逼婚。
那……他娶她到底是為了什麼?只是為了拿她當“借口”嗎?
戰青百思不得其解,望着湖水輕輕嘆了口氣。
想到他這些日子來的呵護,她眼中不覺閃過一抹溫柔。其實……她並非真的討厭變成他名正言順的“借口”,他那些作怪行為雖然胡鬧,卻讓人覺得窩心不已。
事實上,他這樣瞎鬧,的確是讓她沒有多少時間去傷懷海的那一方……
唉,明明教自己別想的。
她輕咬着下唇,又是陣陣心酸,淚珠不覺在眼眶中打轉。
※※※
遠遠的,就瞧見她望着湖水發愣,眼神幽幽的不知在想些什麼。
蕭靖朝涼亭中的戰青走來,見她面容泛着輕愁,他心下不禁有些不安,腳下也加快了些許。
“猜猜我是誰?”他壓下心頭憂慮,語音帶笑,伸手便遮住她的眼,卻感覺到掌心沾染了些濕意,他胸口微微一緊,只裝做不知。
戰青嚇了一跳,但隨即知這是地,連忙收起自個見感傷的情緒,伸手扳開他沒規沒矩的大手。
“別鬧了。”她回首看他,不覺微蹙蛾眉,“你不是進城了嗎?怎回來了?”
“我想你。”他微微一笑,輕聲說著,半點也不覺得不好意思。
戰青驀然紅了雙頰,還是不習慣他最近三不五時冒出來的甜言蜜語。
見她紅了臉,神情一掃方才抑鬱,蕭靖才稍稍鬆了口氣,被她扳下的手反轉輕握住她的柔荑,溫柔的望着她,“怎不在屋裏歇着?”她轉過頭,避開他的視線,望着那緩緩流動的湖水輕聲回答:“屋裏有些悶,這兒涼快些。”
她覺得悶?
蕭靖忘怎的心又晃了一下,恰巧眼角餘光於此時瞥見石凳旁的地上有着一雙鴛鴦銹鞋,仔細一瞧才發現她的雙腳縮到了裙下,只微微露出一丁點兒赤裸玉足。
她還是不喜歡穿鞋。
蕭晴整顆心又縮了一縮,潛藏於心底的不安更加深了。
這一個月來,雖然她就在他的身邊,但有大半的時間她總是在神遊太虛,笑容難得出現在她臉上,就算曇花一現,也未必便是真正開心。
她變得十分安靜,似乎對什麼事都提不起興緻,雖然她嘴上沒說,但他知道她仍是想念那奪人心魂的蔚藍大海,想念海上的船隻,想念海上的小島,想念海龍戰家的人一她從沒一刻真正的忘掉過。
在她微笑時,他能在她眼中看到輕愁;在她說話時,他能感到她話中的失落。每每在兩人言焰笑語間,以為她己稍稍忘卻海上情仇,卻總是在下一剎那,又發現她失魂落魄,就像現在一般……
看她鬱鬱不樂地望着湖水,蕭靖心裏頭猛地一陣惶惺不安,牽握着她的手不覺用力了些,像是怕她突然間消失似地。
他伸出另一手環過她的胸前緊擁着她,俯身親吻她的秀髮,“用過午膳,陪我到附近走走,好嗎?”
她昂首看向他的臉,不解的問:“你不用回商行嗎?”
他嘴角輕揚,低首輕吻了下她的紅唇才道:“不了。
有大哥在,我去不去沒啥差別。”
“你……光天化日下的……”戰青羞得捂住了小嘴,忍不住環顧四周。
“放心,沒人的。”他笑笑,拉開她捂着小嘴的柔荑,在她掌心吻了一下。
她心中一亂,覺得不妥想將手抽回來,他卻不肯放,反而又低身在她唇上偷了一個香吻。
“蕭靖——”她又羞又急的輕斥一聲,烏黑大眼不住看向四方,生怕有僕人突然冒了出來。
“我看咱們飯也別吃了……”他笑着低聲說,突然一把將她抱起,“先回房裏睡個午覺再說。”
她聞言雙頰立時火紅如霞,“現在才剛午時而已……”
他對她眨眨眼,淘氣的說:“所以才說是睡'午覺'呀!”
“你……”戰青羞紅了臉,訥訥的說不出話來。
“不是你,是靖。”他笑容可掬的接口,“手攀緊點,你相公我可是體弱多病,沒啥力氣的。”
他這樣叫體弱多病?
戰青雖不信,但仍是聽話的攀緊了他的脖子,眼看他就要走下涼亭,她忙紅着臉提醒他道:“我的鞋……”
“別管它,我待會兒再叫小三子來拿。”他腳下不停的往落霞居走去,半點沒停下來的意思。
叫小三子來拿,那不是告訴大家她是讓他抱回房去的?她才不要!
戰青紅着臉要抗議,他早抱着她離開了涼亭,把她的抗議全當成耳邊風,回落霞居睡午覺去!
※※※
總是在床第之間,他才覺得自己真正擁有她的熱情、她的心神、她的全部。
他愛看她耳後滲出的細汗匯聚成珠,然後順着她頸間柔順的弧度滑下,直至那堅挺的雙峰之中。歡愉后流下的汗水,是她為他火熱的證明,所以他喜歡看她香汗淋漓的身子。
蕭靖親吻着她的裸肩,將她擁在懷中,低聲問道:
“餓嗎?要不要先起來吃點東西?”
“不要。”戰青將臉埋在他頸肩,說話時仍有些微喘。和他這般親密時那種戰粟的震撼,從初次至今絲毫未減,身體對他的反應,總讓她覺得有些可怕,那種完完全全失控的感覺,好像這副身子不是她的,只是被他操縱着的木偶娃娃。
見她不想吃,蕭靖也不勉強她,反正要吃隨時能讓人送來,再說他現在也捨不得起來,光是這樣擁她在懷中,他就很心滿意足了。
窗外,陽光在樹葉間閃爍,幽州的秋天,空氣不冷不熱,微風拂過讓人昏昏欲睡……
戰青氣息漸緩,螓首倦累的枕在他臂膀上,卻因覺得大白天不該躺在床上,是以強撐着沉重的眼皮想爬起身來,卻被他制止。
“先睡一會兒,晚點我會喚你起來的。”他親親她的額,要她安心睡。
“可是……”她的手攀在他肩上,想再說些什麼。
“等會兒咱們去附近走走,你先好好歇歇。”
她秀眉微蹙,“我沒答應……”
蕭靖輕扳起她的下顎,眼中有着請求,“就當是陪我,好嗎?”
戰青抿着唇,望着他那雙黑瞳,不由得心中一軟,微微點了下頭。
他俊秀的面容漾出一抹微笑,溫柔的將她頰上的秀髮撩到耳後,輕聲哄道:“別想太多了,睡吧……”
她聽話的合上眼,全身放鬆地依偎在他杯中,緩緩睡去。
※※※
午後,仍是秋高氣爽的好天氣。
蕭靖喚了小三干來,要他去將戰青的鞋拾回,跟着便牽着她穿過深深庭院,走出了莊院大門。
“蕭靖。”她晃了晃被他握住的手,吸引他的注意。
“嗯?”他揚眉轉頭看她。
“咱們要去哪裏?”以往他出門時又是車又是馬的,後頭還跟着幾名僕役,怎麼今日不見大批人馬,就只有小三子扛着一口麻袋在後頭跟着。
“到附近私塾學堂,去拜訪兒時教我念書的夫子。”
“私塾?”她瞪大了眼,一臉訝異。蕭家不是很有錢嗎?該是會請個先生到家裏來教課的,怎會讓他與一般孛生同上孛堂?
知道她的訝異所為何來,他笑了笑,眼中卻透着無奈,“從小,家裏的人什麼事都要拿我和同齡的孩子比,也許是為了向外人炫耀咱們蕭家有一個多麼聰明的小孩,是以才讓我上學堂。”
“你不喜歡?”發現他眼中的無奈,她輕問。
蕭靖搖了搖頭,苦笑道:“不是不喜歡,但久了,大伙兒卻比成了習慣,當時年紀小,不懂得退讓,贏了有糖吃,又能得到長,輩們的稱讚,所以總是毫不客氣的展現自己的才能。”
“那又如何呢?”一陣秋風拂過,路邊的黃色小花被風吹得打了兩個轉兒,復又挺直站起,戰青眼角餘光瞄着那朵小花,芳唇輕啟,“聰明又不是罪過。”
“的確,但……”他握着她的手一緊,腳下雖未停,面容卻有些僵硬,“事情發展到了後來,大哥卻成了犧牲者。”
“怎麼說?”“因為……我們是兄弟。”他聲音嗄啞,眼前閃過孩童時的情景,彷彿又見到當年大哥既羞憤又難堪的表情。
突然之間,戰青懂了。就是因為他倆是兄弟,是以一定會有人將兩人相比,就像是她和小弟一般,幾乎是什麼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會讓人拿來做比較。
“你贏了他?”她輕問。
“無數次。”蕭靖眼中有着後悔的神色,“對我來說,那不過是為了得到稱讚的遊戲,可對大哥來說,那卻是他向長輩們證明能力的機會。後來當我發現想收斂時,卻為時已晚,我雖無意卻在眾人面前傷了大哥的自尊,還沾沾自喜。”他喉嚨一緊,啞着聲音繼續道:“但他並不怪我,反而還打算將當家的位子讓給我這個沒有良心的弟弟。”“所以你才裝病,好顧全他的顏面?”戰青想起先前曾采及的資料,這才恍然了解蕭家商兄弟心理糾葛的前因後果。
“說好聽點是如此,說實在點……”他笑了笑,自嘲的說:“我沒那個心。”
“什麼意思?”她不懈。
他腳步停了下來,伸手指着遠處的小山丘道:“你放眼所及的地方,全都是蕭家的土地,一直到越過那座山丘之後,都還是屬於我們。”
戰青瞅着他,知道他絕非炫耀,應是還有下文。
他淡淡的繼續說明:“而這片土地,只不過是蕭家眾多產業中的一項而己。接下了當家的位子,意味着要擔負著蕭家商行手底下的人,以及生存在這廣大土地上鄉民的生計。大哥從小就被栽培為蕭家的主爺,他才是真正對這片土地用心的人,我不是。”
“你不是?”
“對。”他微揚嘴角,確定的重申:“我不是。”
“那為何如今又……”她一臉疑惑。
他扯扯嘴角,邁步又向前行,“一直以來,大哥都活在我這個小弟的陰影之下,所有的人都說我比他有才能,說到最後連他自己都深信不移。其實這幾年下來,蕭家在大哥的經營下,也是有聲有色,他證明了他自己的能力卻看不清,只一味的認為我回來當家才是最好……”
“所以你就乾脆回來,卻拿我當借口,哈事也不管,是嗎?”難怪蕭家上上下下這般縱容他胡來,想是也知道這兩兄弟的心結。
他微微一笑當是默認,牽着她繼續往前走。其實他會放大哥逼回來,另一個原因便是為了娶她,不過她大概永遠也不會知曉,他也沒打算讓她知道。
“你沒想過乾脆好好接手,如你大哥所願嗎?”
“我說過,我沒那個心,就算勉強去做,也未必會比大哥好多少。”他微微一笑,坦然以對。
這話在別人說來她可能不信,但從他口中道出,她卻毫無理由的信了,相信他真的認為蕭維才是蕭家最適合的當家主爺,相信他真的未曾想過要去與他大哥爭這人人稱羨的位子。
戰青低垂眼瞼,思及他的情況,再想到自身處境,不覺輕聲自嘲道:“老天爺其愛作弄人,想要的拼了命去爭還事不到,不想要的地卻硬要給……”
聽了她的話,他緊握了下她的柔荑,卻不知該如何勸她,只能帶開話題道:“走吧,前面就是私塾了。”
※※※
到了目的地,戰青有些驚訝於這間私塾規模之大。這兒不像一般私塾,竟有着五、六位夫子及數間學堂,來此讀書的學子也是相當的多。
來到私塾后,小三子將那隻麻袋攤開,滾出了一地金黃香橘,她才知原來那是要送這兒學子的水果。
在拜見過蕭靖兒時執教的先生后,因蕭靖與那位夫子久未見面,兩人泡起茶談將起來,她不想在那兒呆杵着,便借口想看看這附近的環境。
“我出去走走。”她趁蕭靖歇口氣喝茶時說。
見她神情憂悶,蕭靖覺得讓她出去走走也好,是以只溫言道:“我讓小三子陪你一起可好?”
“不用了,我只在附近走走。”她輕聲婉拒。
“別走遠了。”其實心裏很想陪着她一起,但知道她想要獨處,所以他只輕捏了下她的小手,柔聲交代着。
戰青嘴角牽出一抹淺笑,淡淡地回道:“我知道。”
她向對座的老夫子彎身福了一福,才轉身告退。
目送着她轉身緩步行了出去,一直到她拐了個彎,看不見她的背影,蕭靖才收回視線。
“不錯的姑娘。”老夫子讚美道。
“是。”蕭靖微微一笑。
“可是她不快樂。”老夫子將看到的說出來,對這從小便十分聰明的學生點出事實。
蕭靖面容一僵,握着陶杯的手緊了一緊,他拄視着杯中冒着白煙的褐色茶水,半晌才帶着苦澀緩緩開口:“我知道。”
※※※
秋意,隨着自由的涼風,染紅了樹捎的林葉。
緩步遠離了學堂的幾間屋子,沒科到林間竟傳來學子念書之聲,戰青這才發現有一位夫子帶着十數名學子整齊的坐在草堆上,手拿着書冊朗聲誦讀。.戰青不想打擾他們,本欲回身退走,卻在聽清他們口中的文句后,心中微微一慟,腳步不由得停了下來。
“蓼寥者莪,匪簽伊篙;哀哀父母,生我劬勞。寥寥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勞瘁……”
她心頭一緊,不禁伸手握住了胸口的玉訣,想起了爹爹……
想起幼時爹爹讓她坐在肩頭上,想起爹爹如何教她操帆結繩,想起爹爹粗糙佈滿厚繭的大手,想起爹爹一年又一年漸增的白髮及皺紋,和那越來越莆出現的疲倦神情。
“井之罄矣,維罌之恥;鮮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
無父何估,無母何恃,出則銜恤,入則靡至……”
她將玉抉握得更緊,憶起爹爹去世盾自己所承受的那些磨難,以及令人難堪的謠言。頓失爹爹,她比誰都還要痛苦,可又有誰能懂得?
胸中的哀痛涌了上來,淚珠不覺在眼眶中打轉。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順我復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吳天罔極……”
在失去親爹之後,她才知道爹爹為了撫育兒女在肩上扛了多大的包袱。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天塌了,所有的擔子全落在她頭上,她那時才知道自己過去是多麼的不知惜福。
迥盪在林同的琅琅誦讀聲好似在責備着她,責備她在爹爹生前與他嘔氣,責備她不顧撫育之恩與爹爹爭吵。
“南山烈烈,飄風發發;民莫不答,我獨何害。南山律律,飄風弗弗;民莫不穀,我獨不卒……”
之前她總一味的爭取自己想要的,任性的傷害了爹爹的心,而且在爹爹死後,還不懂得收斂,只知道要證明自己的能力,盲目的以為這樣傲才是對的。她甚至在發現楚恨天手持黑龍蟠時,怨恨起爹爹的不公,否定掉爹爹這些年來的疼愛及撫育之恩,卻忘了……忘了爹爹是最疼她的。
天,她怎會這般任性,這般不孝?
隨着朗誦聲戛然而止,她眼眶中的淚珠終於止不住地滑落,戰青捂住逸出口中的啜泣,幾乎是踉蹌的轉身離開。
蕭靖是聽到巨岩後傳來輕泣的微音,才循聲找到她的。
久未見拋轉回,他心裏不安,便向夫子告退出來尋她,未料卻發現她傷心的躲在林間巨岩后啜泣。
心頭有一瞬的恐慌,在發現她全身無傷后,他才稍梢鎮定了下來。
“怎麼哭了?”他憐惜的擁她入懷,柔聲詢問。
她將小臉緊緊埋在他胸前抽噎着,雙肩微微顫動。
肅靖以為她在想家,整顆心頓時揪了起來。難道他不足以佔據她心中的位置嗎?為何她總是想着潛龍戰家?那個家的魅力究競有多大?竟連身處數百里遠,都還能讓她魂素夢牽。
明明人就在他懷中,為何她的心卻好似遠在天邊?
蕭靖緊緊擁着心愛的女子,覺得心痛不已。
他知道自己狠奸詐,當時在島上那祥對她根本就是乘人之危,但他一來心疼她為了戰家付出太多,二來是怕錯過這個機會,他一輩子都無法在她被“海龍戰家”佔據的心中搶得一席之地,是以才會利用她鑽着牛角尖時,拐騙她與自己回幽州來。
一個月過去了,她始終悶悶不樂,他明知不該強留下她,明知她生來就是海上兒女,明知該放她回去,可他卻不想放手、不想讓她離開,只是一個勁兒的說服自己他能讓她忘掉海、愛上他……
如今,她卻哭倒在他懷要。
蕭靖緊擁着她,忽然發現她原來結實的肩臂,不知何時竟變得如此細瘦,她臉上健康古銅的膚色消退了,只帶着蒼白……
曾經,同一個女人,站在船上意氣昂揚、英姿颯颯地指揮若定,他是那般的愛她神采飛揚的模祥,愛她的冷靜果決、自信滿滿。
他是不是錯了?
這個疑問才在心中冒出芽,蕭靖立時變了臉,環着她的雙臂不覺收緊。
不,他沒錯!他絕對不放手!
向來清澈的黑瞳閃着混亂,他心慌的想着,才一個月而已,他有一輩子的時間和她耗,時間會讓她淡忘一切的,然後她會愛上他,一定會的……
就在他努力說服自己的時候,戰青的氣息已漸漸平息下來,她偎在他懷裏,夾雜着哭音哽咽道:“爹一定很氣我,他這麼疼我,我卻總是惹他生氣……”
雖然不明白她為何突然提起這個,但蕭靖仍穩定心神,好聲安慰她道:“不會的,你這麼能幹、他以你為榮都來不及了,又怎會氣你?”.“爹病了,我都沒拄意到……甚至怨他不公,賭氣不和他說話……”她的淚水沾濕了他的衣衫,“我只想着要證明自己,卻忘了爹年事己高……我都還沒和地說對不起,他就……走了……”
蕭靖恍然大悟她為何如此執着。當她爹過世時,她一定什麼都無法想,只是一個勁兒的自責,然後就這樣一路鑽進了死胡同里,認為非得要成為當家,非得要扛起海龍戰家,她才不會被淹沒在深深的愧疚與遺憾之中。
“是我……是我害死了爹……”她在他懷中嗚咽着,“如果我稍微注意一下他的身子就好了,但我卻任性的只顧自己……”
戰青泣不成聲,蕭靖心疼的抱緊地,“不是的,不是你害的。”
“是我……是我這個不孝女害死爹的……”
聽她這般怪罪自己,蕭靖感到萬分的疼惜與不舍,他捅着她輕輕搖晃,大手輕撫她的秀髮,溫柔的開解道:
“傻瓜,你爹的死不是你的錯,別再自責了。天下父母心,他不會喜歡看到你這樣折磨自己的。”
“是嗎?”戰青睜着迷朦的淚眼,不確定地昂首看他。
“當然。”他黑瞳中透着憐惜,伸手拭去她臉上的淚痕。
她垂首閉上雙眼,另一串淚珠滑下,“我好想他……”
“我知道。”他聲音有些沙啞,將她擁在胸前,輕吻着她的額,深深低嘆着重複:“我知道……”
※※※
回到莊院后,蕭靖引導她將心裏的話說出口,她和他說了很多,關於她爹、關於那無數次的爭執、關於父女倆之間的心結、關於她爹死後所遭遇到的困苦。
那一夜,天上的月是那麼的圓、那麼的大、那麼的皎潔。
他將她抱在腿上,抱着她數度哽咽,看着她臉上的淚,落了又止,止了又再度滑落,直到最後哭累睡着。
聽着她的遭遇,他沒來由的怪罪自己為何沒早點遇到她。五年前的一念之差,讓他改這西域,若是繼續往南洋而去,定會遇着她吧?
那麼,他便能早點將她納入羽翼之下,為她擋風遮雨,代她扛起那片天,她也不會受了那麼多無謂的折磨。
攔腰將她抱回床上躺好,蕭清拭去她臉上的淚痕。
如果早五年遇到她,事情是否會有所不同?
他緊握着她的手,望着透過窗格灑落一地的銀白月華,嘴角扯出一抹苦笑。
命運……實在是件奇怪的東西。
※※※
在那次事件之後,戰青更加沒了笑容,像朵失去了生氣的花兒,逐漸凋零。
她看着遠處的次數增多了、時間加長了,眼神變得更加悠遠,對周遭事物都視而不見,唯一能讓她有所反應的,便是蕭靖。
她變得十分眷戀他,只有在看到他時,臉上會有表情、會微微的笑,而每當他要離開時,她臉上總會透着莫名的不安和些許的慌。
可是她這艇在乎他的行為,卻沒讓蕭靖高興到哪裏去,只是更加添他心底的苦澀,因為她並不是愛他所以才這樣,更因為他不想見她強裝出來的微笑,不想看她努力遮掩卻怎樣也掩不住落落寡歡的神情。
那樣的苦澀不斷在他胸口堆積,在每一次見到她之後,便又加上一層,直到最後苦澀堆滿了胸口,累積上了喉頭,來到嘴邊,讓他連吃飯說話都覺得又苦又澀。
日復一日他,時光從人們身邊悄無聲息他流逝,轉眼秋日將盡。
不知從何時起,蕭靖下意識的抗拒回落霞居,下意識的開始接下商行的工作,下意識的日日工作到夜深,只為了逃避她,逃避那張逐漸譙悴的容顏。
然後,雪從遙遠的天際緩緩他落下,一顆一顆地、一球一球他緩緩落了下來。白色的雪覆住了莊院中的亭台摟閣、小撟水榭,還有那優美的屋脊、屋前的台階、階前的石板路,以及廣大的卓原,逐漸逐漸地將整個幽州染成了雪白的世界。
他是從何時起越來越晚歸的?其實她也不太清楚,只是當某天她如同往常一般坐在窗邊,卻久久未見到他時,她才發覺自己是在等他。
那一夜,她等到夜深,等到倦累趴在桌上睡着,直至清晨在寒風中冷醒,她環顧一切如昨的周圍景物,才發現他真的一夜未歸。
不知怎麼的,膚上的寒意突然冷進了心裏,她環抱着自己,淚之不覺又湧上了眼眶……
她不懂,不懂她來到幽州后,為何情緒老是這樣起伏多變,特別的愛哭。她只曉得沒看到他,她心裏就好難過,好空、好冷……
她壓下那股想哭的衝動,拖着疲累的身軀走回床上,爬進冰冷的被褥中躺下,命令自己別想太多,好好休息。
恍惚中睡去,一覺醒來,她發現他回來了,因為屏風上掛着他常穿的大氅。
她連忙喚來奴婢詢問,她們卻告訴她,他又走了。
接下來的日子,他幾乎都是這般早出晚歸,就算偶爾讓她等着了,見到了他的面,她卻不知要和他說些什麼,而他也總是來去匆匆,即使和她同處一室,都少有正眼看她的時候。
心中的惶惑不安是從那時開始的,雖然他對她的動作依然體貼,言語依舊溫柔,但她仍能感覺到他不再像先前一般。
哪裏出了錯呢?
戰青不安的想着,卻發現她竟連他何時變了都不知道。
前兩夜,她在夜裏醒來,原本躺在身邊的他卻不見了,她一時之間不知怎他競慌了起來,忙爬坐起來,卻見到他坐在桌邊,動也不動地望着窗外。她不知道他已這樣子坐了多久,因為床上他原本睡的那一邊,早已冷去多時。
當他轉身,她反射性的躺下裝睡;他回到床上,凝望她許久。
她能感覺到他專註的視線,直到他在她身邊躺下,他都還一直望着她,然後伸手輕輕描繪她的面容,久久之後才溫柔的緊攬着她,在她耳還痛苦嗄啞的低問了一句一“為什麼?”
戰青滿臉迷惘的坐在窗邊,望着屋外的片片飛雪。她確定那一夜她的的確確是聽到他問“為什麼”,但……他為何要這麼問?
他為何要對睡着的她問這句話?
他真正想問的究竟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