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殯儀館裏的一角,鮮花、冥紙、白蠟燭、莊嚴肅穆的誦經聲……這一切的一切,在在告訴了她,她唯一的親人——爸爸,已經死了。
丁非非神情恍惚地看着供桌上的遺像,她好想放聲大哭,更想放聲大叫。蒼天為什麼要奪走她唯的一的親人?!那是最疼她的爸爸呀!
手指撫觸到了腿上的衣料,她低下頭看着咖啡色的牛仔褲——
這是前天她十八歲生日時,爸爸送給她的生日禮物,可現在她與爸爸卻天人永隔了。
心裏承載着萬般苦痛,她發現自己卻連一滴淚也流不出來——
身邊那一干來來去去的親戚,更令她覺得厭惡。
為什麼在這最後的時刻,都不能給一個寧靜的空間和爸爸相處呢?
那些老死不相往來的親戚,她一個也不認識,他們到底來做什麼?!
「非非,妳也跪得夠久了,站起來休息一下,來,二嬸婆扶妳。」一個自稱是二嬸婆的女人靠過來想扶起她。
「不用了,我只想陪着爸爸。」丁非非木然地搖搖頭,輕撥開二嬸婆湊過來的手。
「哎呀,妳這孩子還是那麼拗。」又有另一個女聲加入,「非非,人死不能復生,妳爸爸看妳這麼傷心,也會走得不放心的。」
「是啊,你是男孩子,要堅強一點才行。」
爸爸,您這些親戚真是可笑呀!居然有人到現在還不知道她的性別?
丁非非看着父親丁滿的遺像,因為身旁的話語,冷然的眼裏凈是嘲諷。
不一會兒,親戚全圍到她身邊來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爭先恐後地想和丁非非說話。
「非非呀,以後就到姑媽家來往吧——」
「那怎麼行?應該是搬到舅媽家來住才對……」
「哎呀,你們都別吵了,非非從小就跟我這個姑婆最熟,她以後就住我家好了。」
「姑婆,您都已經七老八十了,非非若住您那兒,還得照顧您哪!」
「就是說嘛!而且丁氏研究所那邊還得有人去撐着,您老人家懂那什麼化學的玩意兒嗎?」
「哼!我看妳們心裏想的只有研究所的經營權吧?照顧非非只是借口而已!」
丁非非的頭劇烈地疼痛了起來,一瞬間,她突然聽不懂那些人的話了。
他們的聲音忽地變成了尖銳的雜音,不斷地刺激着她的耳膜,她覺得自己的腦子和耳膜已經快要裂開了!
「不要叫了!不要叫了!啊——」她痛苦地摀住耳朵大叫出聲,忽地站了起來,在大伙兒的驚呼聲中,像發瘋似的狂奔出去——
0000000000
「確定是這附沒錯嗎?」八神黑羽盯着車窗外一閃而逝的景物,漫不經心地問着一旁俐落駕車的堂本至剛。
「就快到了。」雖然是第一次來,不過堂本至剛表現得可一點都不像初次到的模樣。
「街道這麼狹小,轉得我頭都昏了。」八神黑羽咕噥着。
其實最重要的是,來這種地方根本就沒有美女可看嘛!
「和東京比起來,還是小巫見大巫。」說話的當兒,堂本至剛已經看見了「市立殯儀館」的招牌。
「到——」
「至剛!小——」八神黑羽吼了聲,但已經來不及了。
「吱——」堂本至剛急踩煞車,但痴衝出來的身影還是朝他們撲來,直接撞上車前的吊擎蓋。
他們連來人長相都還沒看清楚,就看到那人朝後軟倒下去了……
「至剛,你留在車上,我下去看看!」八神黑羽火速下了車,衝到車前去檢視那人的狀況。
不到五秒鐘,他便抱了個人匆匆坐進車後座,「至剛,我們趕快先送這個……呃——」
八神黑羽愣了一下,因為乍看之下,他實在不知道這個抱起來沒三兩重的傢伙到底是男是女?只好把加性別的稱呼又吞了回去。
「趕快先送這個人去醫院要緊。」
他端詳着懷裏的人——
發現「他」蓄着一頭半長不短的頭髮,幾綹顯得過長的瀏海,遮住了烏黑細長卻又帶着幾分英氣的眉毛,閉闔着的睫毛又長又翹,簡直不像是真的!挺直的鼻樑下,緊抿的唇瓣雖顯得有些蒼白,他還是看出了那是張唇型迷人的小嘴。
這樣一張兼具男性俏與女性柔美的中性面孔,到底是男是女?八神黑羽還真的有點胡塗了。
「少爺,那『這個人』的家屬要是找人的話?」堂本至剛從後照鏡也看到了那張雙眼緊閉的中性化面孔,他只好跟着八神黑羽那樣稱呼了。
「救人緊要!可以等『他』醒來后再通知家屬。我記得剛剛在前兩條街轉角的地方有家醫院,我們先將人送去那裏就醫。」嬉笑的神色從八神黑羽臉上斂去,現在的他變成了個冷靜自持的男人,渾身散發著一股驚人的凜然氣勢。
「是,少爺。」堂本至剛迅捷的倒車后,車子便朝醫院疾駛而去。
「至剛!你確定醫生沒有說錯?她真的沒問題了嗎?」當獲准進入病房內探望病人時,八神黑羽一看到四、五個點滴瓶置放在病床周圍,不由得驚訝地瞠大眼。
從她那羽毛般的體重、抱着她的柔軟觸感、以及隨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胸部,八神黑羽已經很確切地知道,躺在病床上的人的性別了。
「其實她並沒有受什麼傷,她只是精神上過度疲累、加上營養急遽失調才會這樣。會打這麼多點滴,只是為了補充她體內缺乏的營養。」堂本至剛一字不漏地將醫生的解釋轉述給八神黑羽。
「她是殯儀館裏跑出來的……也許是承受不了親人去世的打擊,看她也沒幾歲,實在挺可憐的。」八神黑羽沉吟道,「對了,至剛,醫生有沒有說她什麼時候會醒過來?」
「醫生只說等她睡飽飽了,自然就會醒過來。」
「噢。」
「這個女孩已經沒事了,少爺若趕時間,要不要先離開?」
「不了,沒關係。」八神黑羽揮了揮手,「我們就等她醒來好了。丁滿的喪事不會那麼快結束,到時候向殯儀館問一下就知道了,雖然不是我們的過錯,不過人既然已經救了,就要救到底。
其實他是有着那麼一點點私心……那張中性化的面孔,愈看愈讓他好奇不已,害他不禁有點期待她趕快醒過來,他看看她睜開眼睛的時候是什麼模樣?說話的時候又是什麼模樣?
最重要的是,為什麼她愈看愈眼熟?難不成他以前在什地方看過她嗎?這怎麼可能?扣除之前學校旅行的次數,這次也只不過是他第三次來台灣而已,可為什麼偏偏又覺得她眼熟呢?!
他決定等她醒來。
「是,少爺。」
「至剛,去幫我買些吃的吧,等會兒她醒了可以吃,而且我也有點餓了。」
「是。」行事向來迅捷俐落的堂本至剛,很快地抓起車鑰匙就要離開。
「等一下,至剛。」八神黑羽又想起什麼似的叫住他。
「少爺,還有什麼事嗎?」
「你順便繞到殯儀館那兒,查一下這個女孩的家人是誰?並告知他們她很平安,免得她的家人擔心。」
「是,少爺。」
「謝啦!至剛。」
堂本至剛離開后,沒有人可以說話的八神黑羽頓覺無聊了起來,只好到外頭拿了份報紙進來,隨手拉了張椅子坐到病床邊,悠哉地看起報紙。
十分鐘不到,他發現病床上的人兒有動靜了。
他看她不安地動了動,嘴裏發出了模糊不清的囈語,同時像是很痛苦似的,一雙眉毛緊地皺在一起,不知道是因為疼痛?還是戶了不愉快的夢?
「喂,沒事了,醒醒。」八神黑羽輕拍她的手背,嗓音溫柔地安撫她。
長睫顫動了下,一會兒,她慢慢睜開了雙眼,也許是陌生環境的關係,她的眼神-片茫然……
「妳別怕,這裏是醫院,妳突然從殯儀館裏衝出來,撞上了我的車,之後妳就昏倒了,還記得嗎?」那雙明燦的眸子比他想像中的還漂亮,也讓她的五官整個鮮活起來了,八神黑羽不由得在心中讚歎。
「我……」聞言,她的視線落在病床的四周瓶瓶罐罐的點滴瓶,眼裏出現了訝異與疑惑。
「別擔心,幸好妳沒有受什麼傷,會打這麼多瓶點滴,是因為醫生髮現妳精神過度疲勞,加上營養嚴重失調,這些點滴都是營養劑。」八神黑羽仔細地為她解釋着。
「謝謝。」她低語。身體突然大幅度地扭動,像是要坐起來似的。
「妳躺着。」八神黑羽嚇了一跳,連忙丟下報紙將她按下。
「妳現在還很虛弱,不能起來。妳想要什麼嗎?告訴我一聲就好了。」
「我要走了。」
「不行!」八神黑羽想也不想地便立刻拒絕了。「我可以幫妳通知家人,但是現在絕對不準妳離開病床。難道台灣女孩,都像妳這麼愛逞強嗎?」他試圖以較輕鬆幽默的語氣來緩和她不安的情緒。
「我還有重要的事。」她還是掙扎着急欲起身,無奈力不從心,再怎麼使勁還是無法坐起來。
「再怎麼重要都不行。」八神黑羽態度堅決地搖搖頭,「妳有什麼事儘管說,我會幫妳解決。」
「不用了。」她的眼神突然變得哀傷,黯燃地搖搖頭。她自己知道,那種事是誰也沒有辦法解決的。
「是不是……妳有家人過世了?」八神黑羽小小翼翼地問道,隨即覺得太過唐突又不好意思的說道:「對不起,我只是隨便亂猜的,要是沒這回事的話,妳就當我沒說過好了。」
丁非非不解地看着這個好看得實在太過分的男人,這個人……為什麼要這麼好心呢?是她自己去撞他的,為什麼他還這麼熱心的將她送到醫院來?而且還不准她離開呢?
「你說的沒錯,是我爸爸過世了。」丁非非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然對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說這種事?
但和那些各懷心機的親戚比起來,這個熱心的陌生人卻是頭一個,讓她強壓抑了那麼多天悲慟情緒稍稍獲得紓解的人。
「妳……沒有哭,對吧?」八神黑羽看着她壓抑又哀傷的眼神,猜測她一定有着倔強的個性。
「你——」丁非非真的很驚訝,她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看出來的?難道他會讀心術不成?!
「很多時候,由於外在的種種因素,人們會選擇壓抑自己的情緒,往往得等到這些外在因素消除之後,才會真正抒發出內心真正的情感。」八神黑羽掛着瞭然的微笑說道。
「不過呢,這樣不太好唷!妳還這麼年輕,這樣壓抑的話不但會老得快,而且很容易得『內傷』。怎麼樣?要不要我的肩膀借妳大哭一場,發泄一下?免費的哦。」也許是她親人的死,讓她背負了沉重的負荷,才會這樣壓抑自己吧。為了緩和她悲愴的情緒,八神黑羽故作輕鬆,半開玩笑地說著。
誰知這樣開笑的無心之語,卻徹底瓦解了丁非非的心房……
八神黑羽看着她倏然變紅的眼眶,急嚷着:「喂喂,妳別生氣啊,我沒有惡意的,我只是想跟妳開開玩笑,讓妳心情好點罷了。
「我……我知道……就——就是這樣……我……我才想……哭……」丁非非聲如蚊蚋,話還沒說完,她猛地一個抽氣,淚水已如潰堤般傾泄而出。
「傷腦筋。」八神黑羽趕緊坐到床沿,手忙腳亂地擁住了她。哄女人開心他是很在行,可他從來沒有哄過喪失親人、又哭得這麼悲慘的——小女孩呀!
彷佛要傾盡心中所有悲痛似的,丁非非哭得不能自己,顧不得他是第一次才見面的陌生人,老實不客氣地就將眼淚、鼻涕通通糊到他那質料相當好的襯衫上。
「好吧、好吧,妳盡量哭,我不會阻止妳的。」八神黑羽頗為無奈地嘆口氣。誰叫他要烏鴉嘴亂說話呢?現在人家真的哭了,他也只好認了。
「對……對不起……」丁非非抽押噎噎地說著,再怎麼努力吸氣,淚水還是不聽話地流個不停。
「沒關係的。」八神黑羽安慰地拍她的背,「妳儘管哭,哭完后妳的心就會好多了。」
堂本至剛一推開門走進去,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少爺?!」他訝異地叫着八神黑羽,那口氣一聽就知道是「你怎麼這麼快又把上人家了」的意思。
「我是那種人嗎?」八神黑羽知道他話中的意思,轉頭怒瞪了堂本至剛一眼,嘴角掛着無奈的苦笑。
滿臉淚痕的丁非非一看見忽然出現的陌生人,一時之間尷尬的不知如何是好。
「沒關係,妳別擔心,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八神黑羽將到口的「保鑣」兩個字硬是吞了回去,「是我們一起把妳送到醫院來的。」
「你……你好。」丁非非低聲向堂本至剛打了招呼。
「妳好,希望妳早日康復。」堂本至剛倒是很禮貌地向她點了點頭。
「謝……謝謝。」他的誠摯讓丁非非感到有些受寵若驚。
「至剛向來都是這麼客氣而有禮貌的。」八神黑羽笑出聲來,「妳可別嚇壞了。」
「噢。」丁非非總算露出釋然的表情,不過她這才猛然想起,她剛剛怎麼好象聽見了……「他——他叫你『少爺』?!」
「嗄?有嗎?」八神黑羽佯裝胡塗,搔了搔頭故意打哈拾,「怎麼可能?我沒聽見呀!至剛,你剛剛叫我少爺了嗎?」
八神黑羽轉頭看向堂本至剛時,趕緊向他眨眨眼,使了個眼色,要他暫時別泄露出他們特殊的主僕關係。
堂本至剛也在這時湊向前,附在八神黑羽耳邊低聲說話……
「嗄!什麼?!妳……妳……」八神黑羽幾乎是立刻轉頭指着丁非非大喊出聲。
「做……做什麼?」丁非非嚇了一跳,戒備地瞪大雙眼,身子也不自覺地往後縮了縮。
「妳就是丁非非?!」怪不得他老是覺得她眼熟,原來照片上的丁非非是長發,看起來就是鄰家女孩的模樣,誰曉得她現在居然會變成這副中性打扮,他要能馬上認出來才有鬼哩!
「你——你是誰?」丁非非口吻登時充滿敵意,防備的眼神直盯着八神黑羽,「為什麼你會知道我?!」
「我——」被她這麼一問,八神黑羽一時之間突然有種一言難盡的感覺。
不過他語不驚人死不休兼愛惡作劇的性子,偏偏在這種時候發作了!只見他咧開了大大的笑容,說道:
「我是誰?我是妳的未婚夫呀!」
「什……什麼?!」
000000000
丁非非嘴裏像塞了兩顆雞蛋似地太張,驚詫得差點沒從床上滾下去。
「妳那是什麼表情?我長得有那麼可怕嗎?」八神黑羽故意露出一副可憐兮兮、受傷的表情。
「你、你是……八……八神黑羽?!」她努力搜尋着腦海里,爸爸早就提過N次的名字。
而且她更回想起五分鐘前,自己形象破壞殆盡地在他面前放聲大哭的樣子,不由得尷尬地咕噥了聲,恨不得地上有個洞可以馬上鑽進去躲起來。
這、這……簡直是丟臉丟到家了!「唷,可見我還不是那麼沒沒無名的嘛!」八神黑羽得意地雙手抱胸,還仰高了下巴。
「你……你來台灣做什麼?!」丁非非抹去了眼角的淚,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事實上她是真的很擔心,這個日本來的傢伙,不會是真的要來履行爸爸所說的那個什麼可笑的婚約吧?!
常聽人家說,日本男人不但有大男人主義,而且非常好色,更可怕的是幾乎都有性變態傾向。
再看看八神黑羽,長得一張帥死人不償命的臉不說,又有一對會亂放電的桃花眼,再加上迷死人的笑容……
她用腳趾頭猜都猜得到,他一定是個花心大蘿蔔,而偏偏她丁非非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這種類型的帥哥。所以,這些原因林林總總加起來,就夠她判他「死刑」了。
「我本來是想來……退婚的。」八神黑羽故意慢吞吞地說著。
「好啊,好啊。」丁非非一聽到他要退婚,高興得一雙眼都亮起來了,馬上毫不猶豫地猛點頭附和。
「就這麼說定了!既然是你提出的,這樣我就不必擔心對不起去世的爸爸了。以後我們就各不相干!喂,八神黑羽,你可以放心回日本去了。」
這大概是自從爸爸過世以來,最值得令人高興的一件事情了。
八神黑羽聽她說著,聽到最後一雙眉已不由自主地擰了起來。而在一旁的堂本至剛則是竭力地抿着嘴,剋制自己千萬別在這個時候笑出聲,否則少爺可能會當場宰了他。沒想到少爺這個全日本女星公認的超完美情人,也會有讓女孩子不屑一顧的時候……實在太有趣了!
而且,他覺得少爺和這位十八歲女孩之間的戰爭才止要開始,依少爺那好強不服輸的個性,現在恐怕說什麼也不會輕易就退婚的。
「咦!你臉色怎麼突然變得那麼難看?是不是不舒服?」丁非非這才發現八神黑羽鐵青的臉色,指着他問道。
「我話都還沒說完呢!」八神黑羽鐵青的神色很快地斂去,換上原先的笑臉,不過黝黑的瞳眸里,可是閃着惡作劇光芒。
「喂,你不準反悔唷!」丁非非不禁着急了起來。「當然了,既然是父母安排的,我怎麼可能會反悔。」八神黑羽噙着笑,看着丁非非很堅定的說,滿意自己的話所製造出來的效果。
「什麼?!」丁非非難以置信地指着他,嗓音登時升高了八度,「你、你……你剛剛明明說要取消婚約的!」
「我有說嗎?」八神黑羽表情可無辜了,「我是說……我本來是想來退婚的,但是……誰知道妳居然長得這麼可愛又迷人,我現在已經完全沒有退婚的打算了。」
「你別開玩笑了!」愁苦的神色登時爬上了丁非非的臉頰。
此時的她已經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