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次晨,雲瑛在侍女伺候下,完成梳洗。暮霞將雲瑛一頭青絲梳成個墮馬髻,幫她換上嫩黃雲綢對泠襯月白絲褂和曳地湘裙,腰際縛上以絹絲系住的玉環。

暮霞看着清麗絕塵的雲瑛,腦海已浮現姑爺乍見小姐的錯愕神情了。嘻嘻,這應該是挺值得期待的。

透過妝鏡,雲瑛瞧暮霞面有喜色,轉過頭打量片刻,笑問:

“不對勁喔,看你一大早就笑得像只偷腥的貓,說說,你在想啥啊?”

“小姐,哪兒的事,可能是因為今兒個一起早便是個大晴天吧。”

“是嗎?”雲瑛笑着睨她,美眸閃爍,嘴角輕揚。

雲瑛眼光掃過仍緊閉的門扉,喚道:

“瑟兒,把門兒給我打開來。”

丫環們不解主子這話有何特別意思,只見雲瑛又自顧自的吃起來。

暮霞才想問小姐原因,雲瑛的聲音已出:

“暮霞,泡盞茶來。嗯,就雨前龍井吧。”

暮霞點首,轉身便要出房,又聽雲瑛說道:

“暮霞,沏上兩盞吧,光一盞是不夠的。”最後說的這句話倒是意味深長。

小姐這麼大的陣仗,如果她沒猜錯,這局是專為姑爺所設的吧。

暮霞待琴、瑟二人出去,這才開口問道:

“小姐,您要瑟兒開門是在等誰來嗎?”

雲瑛沒抬眼,只是涼涼的輕笑。

“除了他還會是誰,我這為人妻的自是要開門迎他大駕光臨。”

暮霞聞言,掩嘴一笑,不再多問,托盤欲出房取茶,一回身,只見一頎長身形的俊逸男子斜倚在門欄邊,眼神卻定在小姐身上——

暮霞上前一福。

“姑爺,暮霞向您請安。”

雲瑛聽得“姑爺”二字,猛地抬頭,眼眸恰好與程潮生撞個正着。

程潮生總算與自己名義上的妻子打上照面了——一個原該是自己嫂子的女子。

***

由窗欞透進刺眼的晨光,使一夜宿醉的潮生從雜夢中驚起。潮生強撐起身子,只覺喉嚨又渴又干,喚了聲:

“舞文,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舞文一聽主子叫喚,趕忙要小廝準備盥洗的東西,另外端茶遞與潮生。

潮生睜着貓帶睡意的睡眼問:“什麼時辰啦?”

“主子,現在已然是辰時三刻了。”

那不是應該與新婦同上霽晴院去晨省了嘛!想到此,原還殘留的几絲睡意早給驅得一乾二淨了,潮生趕緊換上一件蜀錦白色儒衫,往重華軒前去。

***

潮生瞥了暮霞一眼,冷淡的回道:“不用多禮,你這就起來吧。”

暮霞離開后,廳堂只剩他們兩人,潮生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劃開僵局。

雲瑛輕輕一笑,首先打破沉默:“請坐。”

潮生沒想到她這麼落落大方,微微頷首,揀個位子坐下。

雲瑛沒看潮生,卻將眼眸調到門邊,命道:“暮霞,上茶。”

暮霞輕巧的為潮生呈上一盞馥郁香茶,又旋身退出。

潮生見她只是沉默。看來她是在等自己先說話了。潮生抬眼望向她,話到嘴邊,卻又說不出口了,就見雲瑛揭過蓋碗,輕吹幾口氣,卻沒急着喝茶,而是先汲取茶的幽香。她的舉措,彷彿像是將飲茶當作一件再重要不過的事。

雲瑛飲過一口后,才朝潮生溫柔一笑。

“您不喝嗎?”

原以為會是一張既惱又怨的容顏來迎接自己,沒想到這陸雲瑛的反應倒叫人意外。陸雲瑛沉靜、大方、端凝、淡然——就是她的淡然讓他覺得異樣!

雲瑛見他盯着自己直瞧,覺得奇怪。

“我該如何稱您呢?程大公子。”

看來她仍不清楚自己嫁的人不是大哥,也該讓她明白了。

“我不是程大公子,我行二,昨天與你拜天地的人是我,我是程府二少爺——程潮生。”潮生回氣持平,說得天經地義。

“原來如此。這好像與我所知有點出入,還望您為我解疑。”

“因為承襲織造的人是我,所以我當然得娶你。”潮生說得理所當然。

雲瑛垂眼片刻,悠然彎起水靈美眸,輕笑。

“是嗎?”

聽雲瑛沒有分毫怨懟的語氣,原本冷淡的口吻也軟下了,他歉然說道:

“昨晚我醉得厲害,怕打擾小姐安眠,才宿於我的院落,盼小姐莫怪。”

“我自然不會怪您,這是您體貼我,我還不至於不知好歹。”雲瑛又揚起她那一貫的溫和笑容。

潮生有點納悶她的態度。是不是官家小姐都是這麼忍氣吞聲、逆來順受?

“你真的沒有一點不悅的情緒嗎?你讓人覺得疑惑。”

雲瑛低垂眼眸,慢條斯理的吹着飄於茶水上的茶葉,噙朵笑。

“你認為我可以有絲毫的着惱嗎?喝茶吧。”

潮生凝視她。她很美,眉目如畫,難描難繪。但是美又如何,不過是皮囊表相。她再美都不是芊茴,不是自己念茲在茲的女子。

雲瑛一言斷了潮生的思緒,她說道:“是時候去向婆婆晨省了。”

兩人並肩同往霽晴院前去,途中,潮生忽想到一事應該告知雲瑛,但是卻不知她願不願幫自己圓謊。好一半晌,才若無其事的道:

“陸姑娘,程某有一事相求,希望你能答允。”

雲瑛微微一笑。

“你有話明說吧。”

“我們昨晚沒有同寢一事請暫且別讓我娘知曉,我是擔心她老人家為我的事擔憂上潮生知道這有些強人所難,可是若讓娘知道,會更麻煩!

“程二公子一片孝心,我怎會不答應呢。你放心,我不會多嘴多舌的。”雲瑛投以一抹會意的笑容。

這麼一來,未來的日子就算不能相處融洽,表面的相敬如賓應是沒有問題的。老天爺總算沒給他太大的難題,不是嗎?

“多謝你!”潮生這三字倒是說得真誠。他是真的感謝雲瑛能為他圓謊。

“沒什麼。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什麼?”潮生挑眉望向她仍掛在口角的輕笑。

“我們的關係既微妙又尷尬,這樣錯置的姻緣是否有苟存的必要?”

潮生硬是壓下一肚子的驚愕。她話中的含意是什麼?潮生眼光一瞬不瞬的緊瞅着雲瑛依舊平靜無波的笑顏。

雲瑛知道他的眼眸訴說的是不可置信的懷疑,不由低笑輕道:

“真奇怪,我只是說出事實,有必要這麼驚訝嗎!”

潮生沒聽清楚雲瑛咕咕噥噥的說些什麼,卻捕捉到她撇頭瞬間的輕笑,和眸光散發的一絲釋然。

潮生不解。這位與自己近在咫尺的女子究竟意欲為何?

而後的路程,只剩下沉默。

***

潮生夫妻恭恭敬敬的向宋雨容請安,雲瑛呈上一盞茶予程母——她的婆婆。

霽晴廳中另外還有一男一女。男子一身蜀錦青衫,手持摺扇,眉宇間有些神似程潮生,但是他形於外的神韻與程潮生卻是南轅北轍!他口角含笑,眉眼蘊借儒雅,讓人如沐春風。而那名女子一雙靈動大眼給人一種機伶的感覺,她容貌頗肖程母,甜美的笑容掛在俏美嬌容上,連雲瑛都不由大讚煞是動人!

雲瑛朝他們微笑點頭示意。

清麗容顏妝點一朵淺淺笑靨——這是在長者面前應該表現的模樣,總要喜孜孜、和和樂樂的,拿捏準確“承歡膝下”的分寸。

宋雨容將目光調至新媳婦雲瑛身上,溫婉問道:

“昨晚睡得安穩嗎?”

“睡得極好,也吃得好。多謝婆婆的關心。”雲瑛笑得甜甜的。

“可想家不想?”宋雨容覺得和雲瑛挺投緣。她真是個討喜的孩子!

雲瑛笑回:“本是有點想,轉念思及這有娘的照料,也就沒那麼想了。”

宋雨容笑得開懷,慈藹笑言:

“這張小嘴真是會說話!過來,讓我瞧瞧。”

雲瑛上前,宋雨容握住雲瑛柔荑,笑道:

“你們瞧,這模樣、這格局真是讓人挑不出一點瑕疵,原先以為芊茴已是美極,現在才知道雲瑛還勝芊茴一籌呢!”

雲瑛忙謙笑道:“娘的盛讚,要雲瑛怎麼受得起。”

潮生自請安后便不發一語,冷眼瞧着雲瑛的一言一語、應對舉措。以一個官家小姐的標準來看,陸雲瑛的確很稱職,如娘說的一樣讓人挑不出一點瑕疵。但是,她的動機是什麼?

忽聞娘親拿她與芊茴比較,潮生幾乎要認為娘是故意說給自己聽的。沒錯,她是很美,可是卻比不上芊茴在自己心中的楚楚之姿。

潮生不得不客觀比較:陸雲瑛確實比芊茴還美,可是情感並不是單純只看皮相面容,最重要的是心。

大夥閑話家常后,其他三人先行退開,宋雨容示意要潮生留下,就連一旁伺候的婢子都還開來,偌大的廳堂只剩下母子二人。

宋雨容盯着潮生,一臉看不出情緒的平靜,沒急着導入正題,先是溫言:

“昨晚見你喝得多,可還睡得好嗎?”

潮生不信娘留下自己就是要說這些,但卻不願先表示疑慮,只得回道:

“多謝娘的關心。”

宋雨容輕嘆口氣。

“潮兒,你覺得替大哥扛下這樁婚事很委屈,是嗎!”

“沒有。”潮生有點心虛,垂着臉沒與宋雨容對視。

“你真不委屈嗎?換作任何人,多多少少都有點不甘。你老實說,你昨晚夜宿哪?”

見潮生靜默不語,宋雨容嘆道:

“今兒一早,香鈴兒悄悄對我說:‘二少爺一夜沒到新房,卻是在倚廬一睡到天明。’潮生,你倒說說這是真或是假?”

“娘,下人之間傳這些小道消息最是不遺餘力,其中又有多少是可信的?”

“你不懂我的丫頭,但我卻清楚香丫頭最是不愛說長道短的!你不信我的丫頭也罷,你自己院落的小廝不是以少說廢話聞名嗎,怎麼,連你貼身使廝也胡說?”

宋雨容將潮生逼得辭鋒頓失,潮生有些詫異。

“娘,您怎連下人之言都這般確信不疑。”

“香鈴兒沒說謊,你昨晚沒與雲瑛行房,娘不會看錯!”

這回輪到潮生瞠目結舌了。娘是如何看出來的?

“娘,既然您已得知真相,兒子便不再相瞞。只是,兒子不懂為什麼娘能一眼便知道我們昨晚沒有行房?”

宋雨容微微一笑。

“雲瑛那體態、眉目神韻,表現的都是少女的嬌態,雖然她盤了發、開了臉,但是卻騙不了明眼人的。”

宋雨客放柔了臉,勸慰道:

“潮生,你這樣待一個姑娘家,你要人家情何以堪呢?”

潮生兀自不發一語,宋雨容接着道:

“雲瑛好歹也是我們程家名媒正娶的媳婦兒,她有什麼罪要受你冷落的委屈呢?雲瑛的品格、模樣可沒比芊茴遜色啊!”

潮生驚愕得說不出話來,反是宋雨容先開了口:

“潮生,這頂替寧生娶妻的事是你自願扛下來的,是你讓寧生走的是不是?他連芊茴也一起帶走?”

他已經知道是誰告知娘親了!潮生思緒才轉到此,宋雨容的話已在耳邊響起:

“然生把事情說予我知道了。”

潮生並不意外然生的推論與實情差個八九不離十,但是然生又向娘親說了些什麼嗎?否則,娘為什麼要老扯上芊茴呢?

“小弟還有說些什麼嗎?”潮生問得有點遲疑。

宋雨呷一口茶之後,才道:

“然生只提一點——他說,你其實也喜歡芊茴,是嗎?”

然生怎麼看出來的?他是如何得知自己對芊茴的情意有別於一般?他一直都將這份情感處理得低調、幽微,然生那小子是怎麼知道的?

況且,這事要說也輪不到那小子說吧!要坦承、要明言,也該是由自己的口說出。想到這,潮生不禁低咒:

“真是個多嘴多舌的傢伙!”

宋雨容問道:

“然生說的可是真的?”

潮生轉身背對宋雨容,眼光望向窗外的八月景緻,從容說道:

“我是喜歡芊茴,但是僅止於兄妹情誼,沒有別的遐思,我與大哥交換條件只是不願意我多年的心血最後反落得為人作嫁。為什麼爹在最後的選擇中放棄的人是我?我的能力並不比大哥遜色啊!”

宋雨容聞言,喟嘆:

“這樣的官宦人家還不如小門小戶,雖是寒素些,卻也和樂安寧。”

潮生不願娘親真的對自己有所誤解,忙道:

“我並非真的與大哥爭啊!別人不懂我,您還不懂么!若不是大哥有意退讓,我怎麼也爭不過他的。娘,我們並不是兄弟板牆,您說得太嚴重了。”

宋雨容當然清楚潮生的性子。這或許不算爭權奪利,但兩兄弟為繼位一事談條件,聽了總讓人難受。

“怎麼說都是娶進門的人了,不能讓人平白無故擔了虛名,你知道嗎?”

潮生只好點首。

“這兒子理會得。”

潮生見宋雨容頗有倦容,便先退下了。退下前,不忘吩咐香鈴兒好生伺候。

宋雨容望着潮生行去的背影,暗嘆:

“這幾個孩子,究竟哪個令我最牽心?”

***

雲瑛前腳才進房,沒想到後腳便來了位訪客。

雲瑛望向在門畔來回踱步的程家小姐,要暮霞前去相請。

“夜小姐,別猶豫啦!我家小姐不會吃了您。小姐要我請您進去喝杯茶,坐坐也成。”暮霞一臉笑意的轉達着雲瑛的話。

程夜臉上一紅,有些羞赧的笑。

“這便麻煩姐姐帶路了。”

暮霞連忙笑着糾正:

“夜小姐也算得是我的主子,暮霞怎麼受得起這姐姐一稱,夜小姐,您就喚我暮霞吧。”一面說,已將程夜引入廳堂了。

“我瞧你在外頭磨磨蹭蹭好些時候,若是要進來便進來,哪來這麼多虛禮俗套!”雲瑛接過暮霞端上的茶,親自替程夜倒一杯香茗,兩人隔着裊裊茶煙對坐着。

程夜沒急着喝茶,卻先開口說明來意:

“嫂子不會怪我太唐突些了吧?也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和嫂子有說不出的投緣,所以就眼巴巴的上嫂子這來說說話,嫂子別介意。”

“妹子這麼說,倒顯得生分了!你喚我雲瑛便是,我們可是平輩呢!”

程夜連忙搖首。

“這可不成,我看就喚雲姐,行還是不行呢?”

雲瑛抿嘴一笑,沒辦法。

“便照你說的吧。還不知小妹子怎麼稱呼?”

“我是在晚上子時生的,所以爹為我取名程夜。娘與哥哥們不是喚我小夜便是夜兒,嗯,不對,三哥還叫我小夜子。”程夜眨着大眼說,那模樣很是天真。

這樣的姑娘註定是讓人捧在掌心呵疼的,因為,她少了一般官家千金的世故與虛偽。

看着程夜心無城府的開懷笑容,雲瑛不由做如是想。

“小夜子,好可愛喲,我也可以這麼叫你嗎!”雲瑛故意捉弄她。

程夜支着小腦袋瓜子,似乎是在考慮要或是不要。

“好吧!雲姐比小哥好多了。何況,我喜歡雲姐喚我小夜子的模樣。”

“真的嗎?為什麼呢?”雲瑛低笑,打量眼前這個小姑娘。她真的很可愛,讓人不疼愛她也難。

程夜還沒回話,倒先插入第三個聲音:

“小夜,怎麼不回瀟嵐院?”

一聽這不冷不熱的溫和聲音,程夜不用回頭也知道說話的人定是二哥。

程夜開心的回身拉扯潮生衣袖,張着小嘴歡然道:

“二哥,我才剛剛來,屁股沒坐熱呢,你就要趕我走!”

程潮生摟着她笑道:

“我有事同你嫂嫂說,你能不能將你的雲姐借我一會兒?”

程夜抬眼,賊兮兮的笑道:“二哥同我吃味呀!”

潮生笑斥:“胡鬧!不怕你雲姐姐笑你?”

“才不會呢!雲姐姐要笑也是笑你,我又不是與小妹子爭風吃醋的丈夫。”程夜一說完,連忙跳開,嘻笑間,人已躲到門扉處,回頭佯裝個鬼臉。

潮生看着小妹遠去的背影,唇角還掛着一絲寵愛的笑意。雲瑛沒說話,卻將潮生流泄在眉眼的溫柔看在眼裏,雖然他的對象不是自己。

潮生回過神,不意與雲瑛眸光相觸。潮生有些不好意思。

“小夜那丫頭讓我們慣壞了。看來她很喜歡你。”

“我挺喜歡她的,有股機伶勁,又可愛,讓人無法對她生氣。”雲瑛微笑的說道。

潮生第一次覺得她的笑容讓人有種無比心安的感覺。她的笑容中,沒有夾雜太多的情緒,而她帶笑的眸子,彷彿一泓秋水,幽深澄澈,很難用言語說明白……

雲瑛逕自坐回自己原先的位置,輕啜了口茶,隨興笑道:

“看來,你已經想好要給我一個合理的答案了。”

“你這麼重視我怎麼待你嗎?”潮生輕哼。小妹一走,她又是一臉不甚在意的瀟洒模樣。潮生瞧她這副樣子,橫了一眼,坐離她遠遠的。

雲瑛卻視而不見,逕自招了招手,廳堂很快的多一人。

雲瑛朝潮生笑問:

“你想用點什麼?我讓暮霞去張羅。”

潮生有點不自在的瞟她一眼。她不回答自己的話,卻管起自己想吃什麼!

“隨意,你看着辦吧。”

雲瑛低聲吩咐了暮霞幾句,又道:“我喝雨腳花茶,你呢?”

潮生有些不耐。

“一樣就好了。為什麼不回答我的問題?”

“呃,什麼問題?”雲瑛說完,打了個呵欠。

潮生真的覺得眼前這個女人讓他不知道如何應付。

潮生沒好氣的睨她一眼,冷着臉說道:

“我是說你這麼‘重視’我怎麼處置你嗎?”

雲瑛格格嬌笑,把玩飾在腰際的王佩,笑道,

“這是當然的,您可是我的丈夫。人說在家從父,出嫁從夫,賤妾自是將您的每字每句當作聖旨來看,相公認為有哪不合宜嗎?”

她在挖苦他,潮生一向不易動怒的性子卻輕易的讓雲瑛挑起一絲火氣。

“你不用說得這麼委曲求全,”

雲瑛偷覷他仍是冷着的一張臉。這場錯置的姻緣,會畫上一個怎麼樣的落款呢?

雲瑛輕輕一笑,閑閑的道:

“一點也不,相公才是真委屈。”

潮生冷笑。

“娘子倒真體貼我!”

雲瑛瞧着他的眼神,不知道怎地,她聯想到古時女子望夫的幽怨意態。這要幽、要怨好像也輪不到他嘛!

雲瑛忙垂頭,忍住笑。

“多謝相公的稱讚,賤妾真是受寵若驚了!”還好她及時低首,否則溢滿笑意的雙眸可是會泄底的。

潮生挑不出她一點錯。雖她遣詞、語調都是謙卑、體恤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潮生就是覺得她在挑釁!

潮生不願再花時間在言語上爭鋒,於是逸了聲輕哼,撇開眸子不願瞧她。

“小姐,姑爺,暮霞為您準備些細點。”暮霞張羅着。

“我上你這,主要是為告知你一件事——”潮生回復一貫淡漠的口吻。

雲瑛輕笑,不以為然的道:

“你就先用餐吧。相公若要訓誡,也不急在這一時三刻。”

這女人有將人惹火的本事,先前的溫婉、識大體,都是裝假的。

“你倒氣定神閑,難不成你早算準我所言定是你樂見的結果嗎?”潮生說這話的口吻不再冷冰冰的,他唇角微揚,笑意中有一抹輕嘲。

雲瑛只是笑,突將手絹往上一拋,等它落回掌中。

“程二爺,我樂不樂見不是癥結所在,重點在你——你若真要做,什麼我樂不樂見之類的都不會是你考量的範圍。既是如此,我何苦庸人自擾呢?”

潮生眯起眼。她的態度太……太令人費解。他直盯着她坦然的美眸,仍舊一無所解。

雲瑛看他無意暫停,只得開口笑譫:

“您就先用餐吧,還是您怕我的婢女在食物中下毒?”

潮生冷哼一聲,總算暫時鳴金收兵。他心頭暗惱:遑論這女人是個什麼樣的人,但她是個牙尖嘴利、自以為是的傢伙確是事實!

雲瑛將暮霞呈上的茶親自遞到他面前,欠身微笑。

“程二公子,別繃著一張臉,這些食物可沒得罪您。小妹以茶水代酒,向您賠禮,您大人大量,還會計較我的一時心直口快嗎?”

她又恢復成大家閨秀的模樣,這樣一來,若他還是擺個架子,倒顯得自己器量狹小了。

潮生聽她謙稱小妹,有了刁難的心緒,於是輕扯嘴角,嘲笑道:

“陸姑娘自稱小妹,程某可沒這種福氣!再說,我也不當你是妹子。”

雲瑛打趣笑問:

“那您當我是什麼?”

程潮生詭異的凝視雲瑛。她這話是什麼意思?

雲瑛說完便直想咬斷自己的舌頭。要是他誤會,那可就完全背離自己原本的計劃。雲瑛神色一轉,輕描淡寫的移轉話題:

“我不在您耳根子邊喳喳呼呼。”

見她留下這話,人轉身就要離開,潮生喊住她:

“陸姑娘上哪去?”

雲瑛真覺得程潮生有點莫名其妙。他不是從見到她起便看不順眼么,這會兒她稱了他的心,讓他耳目清凈,他又不滿意了。

雲瑛朝他一笑。

“我只是在門前小院透個氣。”

雲瑛沒再多語,跨越門檻,迎面來的是秋涼颯風。算算時日,再不到一月,便輪到姐姐雲瑤出閣,人言女子出嫁為于歸,但是自己卻哪都不是歸根處,

她——陸雲瑛只是大廟不收、小廟不留的孤魂野鬼。不過也罷,沒了牽絆,倒也逍遙自在。

潮生望着雲瑛削瘦的身形任由秋風吹拂,不覺她嬌弱婀娜,反而有一種臨風瀟洒之感,仿如一個完全成長的女子。

潮生喃喃道:“陸雲瑛……”他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女子,看她,有如霧裏看花,怎麼也看不清楚。

雲瑛旋身與他相對,潮生讓她猛地回頭的輕笑,衝撞得有些不自在,趕忙低首端起蓋碗,湊嘴就飲。他還是頭一回喝茶這麼糟蹋的!

“程二公子,你要說什麼?現在吃飽喝足啦,可以說了嗎?”雲瑛強忍住惱意。這傢伙真不配喝這等好茶,簡直像是牛嚼牡丹——暴殄天物。

潮生再看她,只見她人已經端坐在臨窗的月牙凳上。他來這一趟不就是要同她將話說清楚么,既打定主意,就別再拖泥帶水,反正總是要說的。

“我這就開門見山的說了你應該有點感覺,我對你並無好感,我也不想娶你。”

意外嗎?一點也不。雲瑛笑得無辜。

“我可沒拿刀架着你,逼迫你娶我吧。”

潮生苦笑點頭。

“你是沒逼我,不過你爹卻在逼我程家。”

雲瑛很沒同情心的哈哈大笑。

“真的?”

“你知不知道你就像個燙手山芋?你居然還有興緻嘻皮笑臉!”潮生無法臆測她的言行。真不懂她腦袋裝些什麼。

雲瑛挑眉,口角揚起一抹不以為然的弧度,輕笑。

“你是在怪我嗎?從頭到尾我都沒逼你,我不是逼你的人,你搞清楚!”

潮生聽她說得沒心少肺,翻了個白眼送她。

“我是為你的名節與你那侍郎老子的聲譽才會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

雲瑛收笑,狀似漫不經心的幽幽說道:

“其實,我只是你的一個絆腳石,要踢開我也不是沒方法。”

潮生揚起俊眉,眼光中有着不可置信的神氣。

“哦?怎麼?”

雲瑛微微一笑,渾沒將他的不悅放在心上。才覺得有點渴,暮霞早貼心的為她遞上茶盅。她吃了口茶,對美婢暮霞讚賞道:

“你今兒個用的茶葉比之前好,水的溫度也控制得宜,若以後我們流落市井,還能靠這點本事餬口飯吃。我這小姐得靠你這小丫頭啦,你別撇下我不管!”說到最後,雲瑛將俏臉埋在暮霞的襟袖中。

暮霞看她微動的肩頭,知道小姐又在利用她了。

暮霞猜的沒錯,雲瑛確是在偷笑。這傢伙應該聽明白她所指為何了吧。

潮生納悶。她最後說的那句話是在暗示什麼嗎?

“你不要同我打太極,你有計策說了便是。”

雲瑛再抬起秀臉時,早束斂自己神色。聽他提問並不意外,因為這正中她下懷。揮退暮霞后,雲瑛才啟唇娓娓道來!

“我知道自己沒有成為程府二少奶的資格,也不願耽誤公子,所以,我已經為往後餘生做好打算,您不用掛懷。婦有七出:對父母不孝、無生子嗣、淫穢放蕩、善妒、身患病疾、多嘴饞言、竊取偷盜,你可以用隨便任何一條罪名趕我出門,我不會怪你、怨你。”

潮生瞠目結舌,不相信陸雲瑛真的打着這種主意。

他沉下臉,良久,說出他的答案:“我不休妻。”沒有一點躊躇,說得天經地義。

潮生堅決的凝望雲瑛,又重複一次,這回的口吻有着不容反對的威儀。

“我不休妻,你聽清楚了嗎?”

雲瑛錯愕的瞪着他,直覺他的神情有異。那決絕的模樣,彷彿宣誓,這太可笑了,他不是祝她如毒瘤嗎?為什麼不願放手?

雲瑛閑適的神態隱褪。

“你這又是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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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弄潮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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