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我看,是待不得了。旭烈兀回東,必經大山之南,他要爭位,得要錢、要糧,這兒雖不在要道上,可也有不少人知曉這處,他必派大軍來此行搶劫掠。”
“瓦哈昔,難道我們就這樣放棄這座城?”
“不如此還能如何?南方的火州都已亂了,忽必烈和旭烈兀的兩邊人馬,在那兒打了起來,城裏到處一片狠藉啊。”“哪邊贏了?”
“我聽說是老三。”薩比爾道:“他手下有一員大將拉蘇,極為凶暴,所經之處,無一完好。”綉夜一驚,差點將自己手中那杯茶給灑了,但他握住了她的手,緊握。
她鎮定下來,將茶擱到了地上,回握着他的。
段松堂聞言,忍不住道:“可我實在不甘心,咱們在這兒費了不少心血哪。”年輕氣盛的巴圖爾端坐在旁,到此終忍不住插嘴道:“我們難道連試都不試嗎?蒙古兵也不都是每戰必勝的,西南的馬木留克,國主也曽是奴隸,他們也已起兵反抗,甚至立國一一”“我們就一座城,立國什麼的,太過荒唐了。”瓦哈昔搖着頭站了起來,道:“我已打算舉家北移,避開此劫,你們自個兒看着辦吧。”鐵木爾至此,也沉不住氣了,只看着那回回大商,道:“大老,恕我直言,城裏已不是一年前那般盡皆商旅,多有人在此定居,這要跑,能跑得了多少?又跑得了多遠?戰事既已波及到火州,大軍怕已在附近,就算正在翻山越嶺也有可能。如要在無所遮掩處逃跑,被強搶在半途,還不如在此,大家齊心協力的守城。並派人尋求黃金斡爾朵的庇護與支援,那兒的大汗與旭烈兀早有不和,此處也算是中間地帶,若真要說,咱們這兒還較靠近黃金斡爾朵。”這主意,立時讓屋子裏的人沸騰了起來,男人們激烈的爭執着,為要留守,抑或棄城而逃,甚至開門投降而爭吵。
身旁的男人,沒跟着出主意,就是沉默。
她握緊他的手,傾身輕間:“什麼是黃金斡爾朵?”他垂眼看着她,停頓了半晌,才告訴她:“斡爾朵是宮帳,黃金斡爾朵是北方一座黃金大帳,大帳之主別兒哥是北地汗國之主,他用黃金裝飾他的圓帳,所以被稱為黃金斡爾朵。”她聽過別兒哥的大名,也聽說過那大汗確實沒旭烈兀那般殘暴,別兒哥曽斥責過旭烈兀屠城之舉,讓市集圼不少人暗地叫好。
她知道,他們會這樣爭得面紅耳赤,就是因為和那黃金斡爾朵之主求援是可行的。她也曉得,鐵木爾是對的,若要棄城逃跑,攜家帶眷的,能跑得了多遠?她與他當初能逃出生天,是因為只有兩個人,此時大軍若來,這些商隊、家眷,還不被殺個片甲不留。
拉蘇有多殘暴,她與他最是清楚,這一年,兩人陸續皆有聽聞他西征途中,讓人髮指的暴行,有座城甚至在開門投降后,仍被他派人屠殺所有降兵。他若來此,絕不會輕易放過這些私下聚集在此交易的商旅,更別說那些身為奴隸逃兵的烏鴉們。就算大伙兒棄城逃了,也會被他派兵殲滅。
她可以不管的,和他一起遠走,但她清楚,他不可能放下他這班兄弟,她也不可能看着這些人去死。
她握緊了他的手,他深深的看着她,看出了她的打算,看出了她的想法,他惱怒的回握着她的小手,只堅決的吐出了一個字。
“不。”
“你知道自己不可能就這樣轉身走開。”她看着他,悄聲道。
“我可以。”他斬釕截鐵的說,眼裏透出一抹久違的兇狠。
他當然可以,他不想讓她再身陷戰火之中,更不想教人發現她的才能,不想讓她變成人人爭奪的東西。
綉夜知道他可以,也能從他眼中看出他的決心。
為了她,他可以變得比誰都還要自私,可以再次拋棄驕傲、自尊、良心,拋棄現有的一切,可以再次變成人人懼怕也唾棄的阿朗騰。
可她不要那樣,她不要他為她失去所有。
她知道他,比他自己還了解他,綉夜溫柔的瞧着他,只間了一句話。
“那你為什麼還坐在這裏?”
他諢身一震,下顎緊繃。
她知道,他對這些人有情、有義,無法棄之不顧,所以才繼續待着,所以還坐在這裏。
綉夜鬆開了他的手,站起身,欲揚聲開口制止大伙兒的爭吵,他霍然起身,抓着她就往屋後走。
那些正在爭吵的男人沒幾個注意到,可也有些人發現了,但這兒討論得正熱,也沒人跟上。
他將她拉到了屋后,一路帶着她往後院走。
“張揚,等等,你做什麼!”
“帶你走!”他一把將她扛上肩頭,咒罵著:“我他媽的該死了才會讓你為了救這些人,把自己置身險地!”“你放我下來。”她抓着他身後的衣,拍着他厚實的背,“張揚,放我下來!我們一走,你一輩子都會想着如果這時有留下來,能救多少人一一”他將她放下來了,放在黑馬背上,因為他已翻身上了馬。
她跨坐在馬背上,面對着他,捧着他的臉,道:“我知道我能救多少人,我知道你能救多少人,五千八百二十四人,這是今天中午為止,薩林登記的進城人數,你難道要為了我,看他們去死?!”“你應該知道,我本來就不是個好人!我他媽早就爛到底了!”他黑眸收縮,眼角抽緊,一臉兇狠的低咆着:“所以,是的,我會看着他們去死!如果那會害死你,我寧願看着他們去死!一一”她撫着他緊繃的胸膛,壓着他狂奔的心,凝望着他,柔聲道:“你要真那麼糟,就不會為了奴隸營里那些人去殺敵買糧,不會寧願讓人很你,也要逼着他們鍛鏈自己,如果當年你都無法對那些奴隸營里的同伴棄之不顧,你如何能放棄這群跟着你,信任你,喊你大哥的兄弟?你要真那麼爛,如果你真那麼糟,我早就死了。如果我們現在走了,你很快就會開始後悔,後悔沒有留下來,沒有同烏鴉們站在一起,沒有與兄弟們並肩抗敵,後悔自己連試都不曽去試。”他僵住,惱怒的瞪着她?“我不一一”
“不要說你不會,你會!”她抬手壓着他的唇,斬釕截鐵的看着他道:“我知道你會,我知道。所以你才會救我,才會試圖挽救奴隸營里那些人,才會明明轉身不讓自己去管鐵木爾他們,卻又在深夜無法入眠。”她的話,教他黑臉微微泛白,眼前的小女人,早已看透了他,她是靠得那麼近,近到彷彿就住在他心上,將他摸得一清二楚。
“我不會死的。”她看着他,啞聲道:“人們就算知道了我,也只會想活捉我,而不是殺了我,就算是拉蘇,也會知道我的價值。”“我不要冒這個險。”他惱怒的咬着牙說。
可是,她知道他已經動揺。
“你知道我是對的,你知道我可以守住這座城,我不是想自找死路,只是提供我的知識幫忙守城。這世上,就只有宋人擋住過蒙古國的大軍,我爹曽是大宋兵部主事之一,你懂得該如何攻城,而我知道該怎麼守城,我從小就學着該如何守城,這座城地勢很好,依山傍水,外圍有山林,有沼澤,有沙地,最適合對付騎兵。只要城防稍加改善,就算擋上幾個月都不是間題。”他啞口無言,只能怒瞪着她。
她能看見痛苦與僨怒在他眼底交錯、掙扎。
“別讓我成為那個使你拋棄自尊、驕傲,與榮譽的那個人。”綉夜凝望着他,道:“我不要這樣,我不要你為了我,失去一切。”“你就是一切。”他抬手覆著她冰冷的小臉,痛苦的啞聲道:“我不要失去你。”這話,深深的溫曖了她。
綉夜心一緊,眼眶微熱,她伸出雙手擁抱他,緊緊的抱着,在他耳邊道:“你不會失去我的,不管發生什麼事,我永遠都會是你的。你知道我沒有那麼脆弱,我可是待過阿朗騰的奴隸營的,這世上再沒比那兒更危險的地方了,無論遇到什麼事,我都能夠應付。更何況,我還有你。只要有你,就算要我到黃泉去走上一回,我都不怕。”他喉頭一哽,不由得也將她緊擁。
“再說,拉蘇不知守兵是你,必也輕敵。我們若拖得夠久,拖到援兵到來,說不得便能將他前後夾擊一舉殲滅,如此一來,便再也不需擔心他了。”是的,她其實也有私心。
他為她叛了拉蘇,挖掉了拉蘇的眼睛,拉蘇想要他的命,只要拉蘇還活着,他就不可能有安生的一日。
她想要保護他,她知道自己能夠做到,就算要賠上她一條命,她也願意。
他沒有開口,只是緊抱着她,只有心頭狂跳。
半晌,她聽見他咒罵出聲,知道他已經退讓。
“如果情況不對,如果別兒哥不願意發兵來援,你必須讓我送你走。”她喉頭微緊,開口承諾。“好。”
大屋廳堂內,男人們依然在爭吵着,本來看起來打算離開的瓦哈昔非但沒走,事實上還比剛才他倆離開時,多了更多男人,不少商隊大老都聽到了消息,趕着來探間情況。
當他與她回到廳里時,雙雙緊握着手。“守城?你有看過哪座城,擋過蒙古大軍的強攻?”“我們宋人就擋住了!你怕死就說一聲,不用羅嗉那麼多!”“那是因為宋人有高牆、有大山、有大河,我們有什麼?老段你嗎?你若是武夫出身,要能領兵打仗,我瓦哈昔就帶着一家八十六口一塊兒上戰場!”“夠了!別吵了!”薩比爾抬手,制止幾位好友,看着一旁去而復返的張揚,道:“現下這兒懂得領兵打仗的就大隊長了,這事你怎麼說?”這句話,讓每個人都安靜了下來,教所有人都看着他。
他環顧着一屋子的男人,看着他們那一張張不安、期盼,又激動的面孔。身旁的小女人,握緊了他的手。
他深吸了口氣,張嘴道:“我認為,命是自己的,就讓想留下的人留下,要離開的人離開。”此話一出,眾人一陣騷動,鐵木爾卻在此時,揚聲間。
“大哥,你呢?要走還是要留?”
這間題,讓所有人再次安靜下來。
他深吸口氣,看着一屋子男人,定定吐出兩個字。
“留下。”
他的意願,左右了大部分人的決定。
到最後,就連瓦哈昔都打消了去意。
商會大老們在當晚便公告了決定,讓要走的人離開,留下的人,無論男女全數編製成小隊,死守商城。
消息沸沸湯湯的傳開了,有不少商旅在第二日就攜家帶眷的走,但卻也有附近的牧民甚至遠從火州逃來的殘兵商旅涌逃了進來,商城裏擠滿了人與牲畜。
對於那麼多的人跑來,她有些吃驚,一間之下,才知道原來拉蘇一路燒殺擄掠,不只搶錢搶糧,連一般牧民們也不放過,只要被看到了,都被抓去當奴隸兵,強迫他們站在最前線當人牆,所以牧民們聽說了這兒的人想頑抗,寧願帶着牲畜前來投靠,甚至有整個部族一起來的。
“至少我們暫時不用擔心糧食的間題。”段老闆看了那麼多的羊馬駱駝,只能苦笑着說。
他派鐵木爾快馬去北地,和黃金斡爾朵的主人求援。派巴圖爾帶人在城外安置拒馬,挖掘溝渠,幷召集了城裏所有的工匠任她使喚。
她連夜畫了製圖,要求城裏的工匠們製做弓弩、夜叉檑、木女牆、猛火油櫃、揚塵車、塞門刀車……等等各種防城器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