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赤焰焚天
有很多時候，畢虎不知道自己的選擇是對是錯，是必要還是多餘。在掩蓋畢風堂死因這事上，他選擇了一個煞費苦心的局，也是一個充滿不穩定因素的局。十多年和一個人相處，無論對方多麼謹慎，或多或少依然可以接觸到他的某些不為人知的秘密，所以在畢虎眼裏，畢風堂遠沒自己所了解的那麼簡單，他的過去，他的江湖，包括十多年前他突然退隱江湖的原因，畢虎只是接觸到點皮毛和加上自己的猜測。但儘管如此，已經令畢虎不得不冒險去布下如此險局，他必須令自己從畢風堂的死中脫離出來。
回力家離祠堂也就盞茶功夫的路程。門虛掩着，絲絲燭光透出細小的門縫，像是在歡迎這位稀客的到來。畢虎並沒馬上推門而入，而是在走到門口時，四顧周圍，確定無人經過後，從身上摸出一塊碎銀，捏於左手，接着右手連續短促地快速敲門，藉著敲門聲的掩蓋，輕輕將碎銀丟於身後。
門開了，微弱的燭光映現出一圈柔和的光環，將開門的回夫人襯托的恬靜而又婉約。畢虎雖然常聽茶客談起回夫人美貌動人，但因回夫人從未來過茶鋪，所以畢虎也僅是只聞其名，未見其人。
“是畢虎吧。”就在畢虎還處在愣神時，回夫人落落一笑，先開了口。
“是啊，您是回力哥的妻子吧，虎子見過回夫人。”畢虎緩過神來，尷尬的作揖回道。
“快請進吧，你回力哥等你多時了。”回夫人彷彿沒有察覺出畢虎的尷尬，側身後熱情的請畢虎進去。
“實在不好意思，虎子冒昧下，叫回夫人一聲嫂子，回夫人不會介意吧。”
回夫人淺淺一笑：“應該的，應該的，你不叫嫂子反而顯得見外了。”
“那就多謝嫂子了。”言罷，單腿跨入，接着一手握住門框，低聲對回夫人說道：“虎子遲到了，又怎敢勞累嫂子來關門，還是虎子來，還請嫂子先進屋歇息吧。”
回夫人頓了下，婉然一笑，也不介意：“那就麻煩小兄弟了。”言畢，就轉身進了屋。
畢虎目視着回夫人走了四五步，才跨進另一條腿，深深地望了一眼黑暗中銀子的落處，關上了門。
屋內燭光昏暗，回力和回夫人各坐在小方桌的兩邊輕聲細語，桌上擺着碗筷和幾碟小菜，未見動過。
畢虎走近，回力站了起來，上前拍了拍畢虎的肩膀，大聲嚷嚷道：“小兄弟啊，你總算是來了，再不來你回力哥可忍不住先下箸了。”
“回力哥，實在不好意思，掌柜有事吩咐，所以耽擱了會，讓大家久等了，虎子心裏實在過意不去。”畢虎裝作一副難安的模樣。
“沒事，別放心裏去，不過不知掌柜是否還有其他吩咐，可別叫咱耽誤了小兄弟的事情。”
畢虎聽聞后，心中大定，他還在頭疼該怎麼向回力言明某些事時，回力就幫他問了出來。
“掌柜近日老是頭痛，精神也不太好，所以前面吩咐咱熬了一劑安神的葯喝下后，便早早的躺床上歇息了，所以今晚兒咱也沒其他事了。”畢虎深深的嘆了口氣，言語中透着濃濃的憂慮之情。
“哎，雖說咱只遠遠地見過一回掌柜，但料想也是一個心善之人，小兄弟可要多費心了，改天回力哥上門來親自探望下，畢竟也是十多年的老鄰居啊。”回力便拉着畢虎入座，邊搖頭邊感嘆道。
“那虎子就在此替掌柜先謝過回力哥了。”畢虎剛坐下又重新站了起來，對回力作揖致謝。
就在畢虎準備再次坐下時，一旁的回夫人開口，說出了一句令畢虎如墜冰窟的話語。
“改明兒有空，畢虎小兄弟可去祠堂拜拜仙人金身，很靈驗的，或許能治好掌柜的身疾。”
畢虎的身子就這麼一下子怔住了，腦海中只剩兩個字在不停地回蕩：“金身，金身，金身，金身……”
祠堂中央從來就只有一座金身啊，哪來的巨石碑？金身又哪去了？
畢虎內心極度震驚，他清楚自己不可能看錯，但問題是自己雖然以前從未去過斷臂祠，但對斷臂祠的仙人金身早已耳熟能詳，為什麼自己在看到那巨石碑時，除了略感些許不真切外，竟沒有任何其他奇怪的感覺，更可怕的是自己居然沒有察覺出所看到的祠堂與印象中有着如此巨大的差異，這究竟是為什麼？怎麼一回事？
現在的問題是巨石碑真的替代了金身還是某種未知的力量使自己產生幻覺，看見了本就沒有的巨石碑，又或說這其中可能蘊藏着更大的變數。
畢虎現在只等取回包裹后迅速逃離這是非之地，他第一次感覺自己這個佈局人似乎陷入了另一個更大的局中。
這些心思在畢虎的腦海中電石火花間閃過，其臉色也只是微變，身子停在空中一小會後，又繼續坐了下去。旁人看來，還以為他在思考明日去斷臂祠祈福的事。
“多謝嫂子的指點，虎子改明兒有空必當親自去斷臂祠好好祭拜下仙人，望仙人顯靈，好好保佑咱家掌柜的。”此時的畢虎滿臉笑容，絲毫看不出有任何的不安。
回夫人一臉平靜，沒有再說別的，一個人靜靜端坐在那，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而回力卻拉着畢虎連干三杯，畢虎一一舉杯回敬，吃過幾口菜后，畢虎望了望窗外天色，終於把話題引向了今晚的正題。
“回力哥，不知虎子拜託的那兩雙鞋……”畢虎尷尬的低聲問答。
“好說好說，阿玉啊，快給虎子拿兩雙新鞋來。”
回夫人沒有動，只是淡淡笑問道：“不知小兄弟穿多大的鞋？”
“嫂子客氣了，虎子粗人一個，腳板連趾長九寸，其實只要鞋大點，虎子都能穿。”畢虎說道。
回夫人站起進了內屋，畢虎望着回夫人籠罩在愈加昏暗燈光的背影，神秘感油然而生。
一個如此貌美、富有內涵的女人甘願嫁給一個粗俗的莊稼漢，這本身就值得推敲，再加上她對待畢虎種種淡然的表現，都不應該出現在這麼一個農家婦人身上，她的身上到底藏着怎樣驚駭人心的秘密，畢虎不敢去猜想，也沒有時間去探知，這一刻他深深地明白蓋易鎮遠沒自己所想像的那麼簡單，而自己的計劃恐怕也不會如預期般順利，一切變故都可能生。
不過儘管經歷了斷臂祠的驚險之行，畢虎也不是一個會選擇退縮的人，對自己身體的變態自愈能力令他就算面臨常人的滅頂之災，也可以挺過去。再加上童年凄慘的經歷，早已將畢虎磨練成一個意志堅韌，十死無生中求生存的狠人，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
鞋拿來了，不是兩雙，而是三雙。回夫人說這第三雙鞋就讓畢虎現在換上，畢虎也不推辭，換上后也不見用布包下，就直接將破洞的舊鞋隨手塞進懷裏，可塞好後手卻沒有馬上拔出，而是繼續在懷中摸索着。
回力和回夫人起初也沒多加註意，但回力喝了幾口酒後覺畢虎仍在懷裏摸索中，額頭上滲出一層細細的汗，黝黑的臉漲的通紅，在燈光下看起來更黑了。
“虎子，咋的？身子不舒服。”
畢虎瞧着回力擔憂的眼神，這才訕訕然將手從懷中掏出，手心上早已濕漉漉，猶豫了半響，才開口道：“回力哥，虎子對不住你，身上帶着的碎銀不知咋的找不到了，這鞋咱不能白要，可現在……”一個大個子支吾了幾聲，臉顯得愈加黑起來，再也沒能說下去。
就在回力還沒完全反應過來時，回夫人在旁掩嘴輕笑起來，說道：“不就是幾雙鞋嗎？嫂子哪能收你錢，拿好，記得以後多來咱家幾回，就當了卻了你回力哥這份心意，”
此時，聽了回夫人話總算反應過來的回力朗聲大笑，起身上前拿起另兩雙鞋，塞進畢虎手裏，看着畢虎的窘樣，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可是……可是，那是給掌柜明明早買葯的錢。”畢虎憋了半天總算吐出了一句話。
聽聞此話，回力一下子停住了笑聲，面色嚴肅的問道：“虎子，你掉了多少銀兩？什麼時候不見的？”
畢虎深深地吸了口氣，等了些許臉色有些好轉，方才開口道。
“出門前，掌柜的給了我一兩碎銀，交待我明日去鎮中藥鋪抓點藥材，本來是準備帶上幾十文當買鞋錢的，可誰想熬完葯天色已晚，就匆匆忙忙趕了過來，出門前就忘記把錢帶上了，走到半路時才覺身上只有這一兩碎銀。”畢虎頓了頓，繼續說道：“本想用這銀錢先墊着鞋錢的，可誰知，才一會兒錢就不見了，這……這……”
畢虎臉又一次漲紅了，回力也感到有些舉足無措，這時回夫人再次開了口，聲音依然淡定溫和：“大力啊，你要不替小兄弟上外頭找找，畢竟才剛掉，或許可以找到。”
畢虎等的就是這句話，可當這話從回夫人平淡至極的口吻中說出時，畢虎內心隱隱感覺到一陣不安，不知是因為回夫人表現出的反常平靜，還是自己對回夫人不知不覺有了某種莫名的忌憚。
動物的嗅覺都是極其靈敏的，特別是一隻警惕着的大蟲。
畢虎跟着回力出了門，不消片刻，便輕易的在門前一丈多處找到了這塊遺失的銀子。
當回力樂呵呵的還給畢虎時，畢虎的眼光卻望着不遠處茶鋪的方向，笑的更燦爛。
幽暗空寂的夜色中，憑着異於常人的的尖銳視覺，畢虎清晰地望見茶鋪處開始閃現出點點火光，片刻后，大火就將要開始席捲整個茶鋪。
“燭盡油燃，赤焰焚天……”
畢虎用只有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喃喃低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