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正值炎炎三伏盛夏的午後,天上懸挂的是散發無窮無盡熱氣的烈陽,地上則是能煎熟雞蛋的燙石板,在這偌大的宅院裏,除了聲嘶力竭鳴叫不停的夏蟬,惟一還在走動的活物,便是她這個苦命的丫環了。
嗚——
她不是故意更不是樂意在這烈陽下團團轉啦,可誰叫她在去廚房的路上,又迷路了啦。
嗚——
好想挖個洞藏進去。一來躲一躲這高掛的艷陽,二來也遮遮羞。她已進府當差半年多了耶,可,好想哭一哭;但,欲哭無淚喲,因為她的不識路徑,還是一如剛來那一日。
嗚,嗚——
這到底是哪一個院落啊?似曾相識的亭台高樓,眼熱到眼花繚亂的各色花壇,不遠處參天的巨樹在地上投下片片濃陰。這涼涼的綠陰,正在時時誘着她,好想去樹底下乘乘涼喲!可她只得奔走於烈日下,這邊探探,那邊繞繞,為的,是想留一個顯著的人靶,好讓有萬一能路過這裏的傭僕們能一眼瞄到她,救她脫離苦海——呃,是救她於迷路的羞恥中。
可這大正午的,會有人出來晃嗎?
嗚嗚——
就見綠陰叢繞的空隙里,一個十三四歲的小丫環不怕熱地在烈日下繞啊轉呀,轉得她愈來愈沮喪,繞得樹上的蟬也在大聲嘲笑——知了,知了……
他就知這小丫頭又迷了路!
冷冷哼了聲,懶懶從窗前的涼榻上坐直身軀,將手中把玩的精美玉雕放到一旁,再順手接過貼身護衛秦朝陽送上的冰鎮酸梅湯啜飲了幾口,黑眸,慢慢掃向一旁侍立的護衛。
“有事要吩咐嗎,爺?”微微欠欠身,朝陽唇角勾起淺笑,哈哈,那個叫阿濤的小丫環又迷路了!
在這京城聶府里,有一個叫阿濤的小丫環,她迷路的天才本事真是令府中的大夥們嘆為觀止。若是有一天,阿濤突然不繞圈圈地走到目的地,那可真會是驚天的大消息了!
“你去將她趕出我清玉樓的範圍,省得她在我院裏繞來繞去繞得我心煩。”不耐煩地揮揮手,聶府大公子聶修煒翻翻白眼,斯文俊秀的年輕臉龐上,滿是挫敗。拜這個路痴所賜,今日他再也沒了賞玉的心情。見朝陽要下樓,不情願地又加上一句:“對了,順便去廚房再給我端來一碗酸梅湯。”他可不是好心的人哦,只是還想再喝一些解暑的涼汁而已。哼一哼,收回瞥向窗外的視線,對那個抱着胃的可憐小丫環視而不見。
“是。”朝陽躬躬身,轉身下樓去。很給大公子面子地沒點破實情。其實大公子心很好的,只是,有一點點嘴利而已。
這是第幾次了?邊走邊想,朝陽努力抑住大笑的衝動。這位阿濤姑娘識路的本領可謂了得,去府西側廚房硬能繞到府東的院落來!搖搖頭,走向在烈日下依舊繞個不停的歹命丫頭。
嗚嗚——
看吧看吧,一心埋頭雕玉之技的下場便是又一次錯過了午飯時間,失了一起前往廚房的夥伴,害她在獨自前往廚房的路上,第幾十次——又迷了路!
嗚,好熱,也好餓——
緊緊抱住不停咕咕叫的肚肚,撇一撇唇,沮喪的心情無可言表。
嗚嗚——
“阿濤姑娘,”站在樹陰下,朝依舊在烈日下抱着肚子繞圈子的小丫頭招招手,朝陽忍住笑,“來這裏。”就見名為阿濤的小丫環聞聲立即轉過身,一見到他,圓圓的臉龐上頓時漾起大大的笑容,將一張原本平凡的臉蛋襯得生機勃勃,很有精神。
“朝陽護衛!您怎會在這裏?”開心地急步奔過來,呵呵,終於碰到了一個人喲!
“啊,我正要去廚房拿點東西,真巧碰到了你。要不要一起走?”朝陽好心地不去明說他在此的原因,免得刺傷了這位十三四歲小姑娘的心。
“好啊好啊!”阿濤忙不迭地點頭,笑眯了燦燦晶瞳,“好巧,我也要去廚房哎!”
“真的?那一起走吧。”朝陽率先邁開步子,抄近路從樹陰中領着小丫頭穿行,前往府中人用膳的西院。
“秦護衛,我可不可以問一個問題?”小跑地緊跟在高大的身影后,阿濤顧不得抹抹滿額直淌的汗珠。
“問呀,有什麼不可以的?”放慢步子,朝陽笑得溫和。
“喔。”倒不好意思起來,不自在地摸摸頭,阿濤小小聲地問:“您別笑哦,您能告訴我,剛才我到底是在哪一個院落嗎?”
“啊,剛才的院落是咱們大公子的清玉樓。”好心地加上一句,“你是不是覺得院落格局很眼熟?”
“是呀是呀!”點點頭,心情沮喪到極點,她在石頭閣當差,自然知道石頭閣在府中哪一個方位,離大公子的清玉樓有多遠,而西院廚房又在哪一個方位,嗚——好臉紅哪!她認路的本事,不,應該是迷路的本事好像越來越高了。
“沒什麼的,”見那張圓臉越沉越低,不由輕聲勸慰,“你不是在石頭閣當差嗎?那裏的佈局和這裏差不多啦,這府中闊大,院落又多,任誰也有走錯路的時候。”當然能像阿濤小姑娘這樣的有本事,卻是天下別無分號。但,此刻似乎不宜多說。
“哦。”點點頭,不好意思地抿唇一笑,“其實我知道秦護衛是在哄我高興。我知道我總迷路,老是給大家添麻煩。”
“怎麼會呢?我可常聽王管事誇你哩!一個人卻能將石頭閣整理得井井有條,不容易喲。”整日與一閣的絕品玉雕形影相伴,沒有耐心和毅力是不成的。也正因為這小姑娘幹得不錯,將一閣的玉雕玉器整理得很好,大公子才對她睜隻眼閉隻眼,讓她做下去。不然依大公子凡事力求完美的性子,早將迷路成痴的阿濤逐出府去了,哪裏還能幹到現在?
“秦護衛心真好。”咬咬紅潤的唇,阿濤羞羞地低着頭。府中的大夥都對她很好,知她總迷路,若有空閑總會陪她一起在府中逛逛,以便她熟悉路徑,也從沒有人因此嘲笑過她,“我很笨,是不是?”可她卻總負了他們的心,總記不住路徑。
“怎會呢,阿濤姑娘做事又努力又用心才是真的哩!”很喜歡這小姑娘溫潤平實的性子,朝陽笑得真誠,“好啦,咱們到嘍。”
“謝謝秦護衛,真不好意思,這麼大熱天還勞煩您出來這一遭。”施一個禮,點頭致謝。她在石頭閣見過幾次陪大公子去的這位護衛,知他人好心腸熱。
“沒有啊,我來這裏也是為咱們大公子端點消暑湯汁,順路而已。”招來廚子,吩咐了幾句。
“啊——”剛轉身要進廚房吃些東西,阿濤突然憶起一事,又回過身,期冀地瞄瞄朝陽,試探地開口,“我還有一件事想麻煩一下護衛。”差點忘了。
“什麼事?說來聽聽。”閑着也是閑着。
“就是,就是石頭閣後院裏的那堆玉石塊,我可不可以要一塊?就一塊。”阿濤小心地解釋,“我看它們堆在那裏,日晒雨淋的好可惜,您能不能幫我向大公子提提?”每日見到那堆如同丟棄的原玉石,總會心痛,就算那些石頭不會含有什麼好玉,那石中玉石含有雜質,但在她眼裏,卻也是寶啊。
“哦,那堆東西呀!”憶起石頭閣後院確有那麼一堆廢玉石,那都是大公子扔的,因為如同雞肋,揀之無用,丟之可惜,便丟在那裏,眼不見為凈。朝陽爽朗一笑,“你儘管隨便拿取,沒關係啦!”大公子才不在乎。
“真的可以嗎?”欣喜之情溢於言表。
“當然真的可以。”他笑着點點頭,“好啦,我該回去了,大公子還在等着我呢!”取過廚子遞過的湯壺,轉身走了。
“謝謝秦護衛。”阿濤高興地揮揮手,笑彎彎地眯着杏眸,去吃飯嘍!
京城聶府,顧名思義,自是指位於天子腳下繁華京都的——聶姓人家的府邸了。在這昌盛的大明朝里,聶姓人家數不勝數,但能人盡皆知的聶府,也只有這一家京城聶府了。
京城聶府在元末因立有赫赫戰功,先祖曾受到朱氏元璋皇帝的封賞,但聶氏先祖在明建國后卻選擇了卸甲歸田,用所得大量賞賜為本金,數十年來投身商界,已取得不少的成就。放眼當今,已是中原數一數二的巨富人家。但此並非京城聶府名揚天下的惟一原因,聶府這一輩出了兩名品貌絕頂的子孫,經商手腕高超,俱在十六歲已接手家中經營大計,三年來取得很大成就,已成玉器、布莊行業中的個中翹首,這也是聶府名揚天下的另一個原因。
聶大聶修煒掌接家中玉器坊,在原先經營玉器買賣基礎上,新拓了采玉、雕玉、鑒玉等多個經營渠道,使京城聶府采、雕、鑒、買、賣於一體,短短几年,已是中原玉器行業中的霸主。而年僅十九不及弱冠之年的聶修煒,自然成為受人矚目的大商人,加上斯文俊秀的相貌,沉穩有儀的性子,早成為各色少女的良婿人選。
聶二聶箸文因對玉器不感興趣,便接手了府中的布行,他更是經營之才,瞅准了當今國泰民安的現實,以棉布為主,以聶府原有布莊為基礎,僅僅兩年,已拓展了中原大部分繁華之地的布莊財力,雖然他不若兄長般沉穩,玩心又重,心思並沒全放在經營中,但也成就非凡,“玉器滿天下,布莊遍中原”之勢隱約顯凸稚形。
一句話,以少年之貌橫行大明商業圈的聶氏二子,已足夠讓聶氏先人含笑九泉,其成就也足以讓那些老商儈們汗顏,而聶家二老也高興地去遊山玩水了。
京城聶府,足以傲視中原。
嗚——
好命苦哦!
是誰說六月天就像娃娃臉的,說變就變?剛剛還是艷陽高高掛,曬得人惱火,一下子卻又電閃雷鳴,轟隆隆地傾盆倒下雨來?
嗚嗚嗚嗚,倒霉的她又迷路啦!
她雙手聊勝於無地抱着頭,從眯起的眼縫裏慍惱地打量着四周,前方三面環有鬱郁叢林,林間小路穿來繞去,繞花了她的眼,腦中也被繞成一團漿糊,根本憶不起來時路;背後數丈遠處則是一潭清泉漾波成湖,偌大的湖面上沒有一絲遮掩。目光所及之處,並沒有一個可躲雨的場所。樹底下是萬萬不能去的,爺爺曾告訴過她,下雨有雷電時寧可被雨淋死,也不可躲到樹底下,免得被雷劈到。可是,這雨點打得她好疼喲。
嗚嗚嗚嗚,這倒底是哪裏嘛?腦中勉強擠出三兩個地名,卻又一一對不上號,還是那一種似曾相識卻又惱人的陌生。她要怎樣才能回石頭閣呢?
“喂。”
嗚嗚,這麼的飄潑大雨,鐵定不會有人外出找罪受,更不會有人順手救她一命啦?
“喂!”
嗚嗚,她還是到樹下躲上一刻好了,就算真的被雷劈死也比被雨淋死好吧?至少,死因不會太惹人發笑——因迷路被雨淋死!
“死丫頭!”
嗚——唔?
疑惑地豎起耳朵,真的有好心人救她來了嗎?
“叫你呢!耳聾呀!”凶凶的暴叫再次傳入耳來。
不由得打一個寒顫,一定是被淋得太冷了。阿濤慢慢地轉過身,遲疑地望向湖畔的青石長階——真的有、人、耶!眼一亮,抹一抹滿臉的雨水,眯着杏眸直直盯過去,雨中視線有些受阻,只能模糊地瞅到一個人單手撐傘站在那裏,誰呀?高瘦的身形有些像朝陽護衛,可那抹之不去的氣勢——卻知絕不是他。
“過來!聽到了沒?”凶凶的暴叫更加惱火。
“我?”伸手指指自己,被雨點痛擊得腦袋有些發僵。好像、好像是大公子!艱難地咽咽口水,不太想過去,因為為數不多的幾次碰面,在她印象中,呃,說實話,大公子對她好像蠻凶的耶!說實話,他一點也不像大夥說的,什麼斯文沉穩,什麼對人和藹親切,對待下人猶如親人。
“不是你難道是你背後的弔死鬼呀?”涼涼地譏笑猶如一陣陰風吹過來。
“啊——”瞪圓杏眸怪叫一聲,忙不迭地沖向湖畔的大公子。鬼!她膽子再大也怕鬼耶!背後的寒毛根根乍起,壓根忘記了爺爺的話,世上哪有什麼鬼!——就算有鬼,晴天白日也不會出現的吧?“救命呀!”一張圓臉刷地蒼白如紙。
“誰救你?!”左手撐傘,右手急急平揮而出,截住衝撞過來的慌亂身子,免得被撞進身後的漾波湖,真的成個落水鬼,“騙你啦!世間哪來的鬼?”
“呃?”氣鼓鼓地瞪圓杏眸,狠狠地盯向聶修煒的身側——呃,她沒膽子瞪手握府中生殺大權的大人物啦,不是想被逐出府,她還沒學到雕玉之技哩!“大公子為什麼要騙人?騙人會遭雷劈的。”
轟隆隆!天上的雷公應景的意思意思,嚇得膽小的人又抱住腦袋。
“你又沒騙人,那麼怕雷聲幹嗎?”好笑地哼一哼,聶修煒頭一次發現,平日少言訥語、只知埋頭幹活的小丫頭也有活潑的一面。
“我和大公子站在一塊耶。”明白了吧!
“什麼?”聽得不太清楚,不由將耳朵湊過去,順便大發善心地移動撐傘的左臂,將那隻落湯雞罩進傘下。路痴果然就是路痴,再走幾步就會找到避雨之地了。不過,不迷路就不叫路痴,他也更不會、也沒興趣記住石頭閣里有一個貌不出眾的小丫環,名字叫作阿濤了。他雖不若親弟那般非美人不入眼,但,太過普通的人,他也沒什麼興趣去專註一下,“你說什麼?”
“我和大公子站一塊啦!”翻個白眼,小聲嘀咕,“若天上的雷公一時老眼昏花,劈到我怎麼辦?”聲音嘟嘟噥噥,忙忙地擰擰袖子,渾身被水浸了個透,濕衣貼身,難受着哩!
“再說一次!”眯眯利眸,聶修煒歹毒地哼一哼,“你這個小丫環敢駁我?”膽子小,不是吧?
“沒、沒有呀!”慌張地連連揮手,她還想留在府里當差喲,敢得罪府里的龍頭老大嗎?況且喔,在人傘檐下,不得不低頭吶!
識實務為俊傑,她小女子書雖讀的少,但也是很明白的。阿濤臉上迅速堆起笑,“阿濤多謝大公子援手之恩。”
“免了。”慢慢移動步子,聶修煒好心情地放以下犯上的小丫頭一馬,“你溜到哪裏去了?”他剛從石頭閣回來,是以知道這小丫環怠職了。
“去雕玉坊啦!”一時不察吐了實情,“關於鏤刻雕玉之技我有些疑惑,去請教了一下雕玉師父。”可惜那些師傅只會笑着應付她,任她好話說盡、賠盡笑臉,卻死也不肯指教她一二。悶悶地跟着聶修煒移動腳步,心神還停在雕玉坊里,那些師傅說什麼女娃兒家只要精於女紅就好,學什麼雕玉之技,不值得的。
“你愛雕玉?”是曾聽朝陽偶爾提起過,說這位阿濤小姑娘極痴雕玉之技,只要有空閑時間,便總會不停地雕啊雕的,時常忘了吃飯、睡覺。
“是有一點點喜歡啦!”不好意思地摸摸頭,“反正也閑着無聊,找點事做做啦。”她祖父是村中有名的石匠,從小便教她一些刻石技法哄她玩兒。其實,她願意離開溫暖的家,而來這陌生的京城聶府當差,很大原因也是因慕名於聶府聞於世的玉雕。
“閑得無聊?”睨那個只到自己胸前的小丫頭一眼,聶修煒哼哼道:“你來聶府是做什麼的?”他家可不養一群無用的閑人。
“做丫頭啊。”她一下子用手捂住唇,燦燦杏眸飄了飄,心神猛從雕玉坊里扯出來,糟了!一不留神好像泄了底兒、被揪了小辮兒!而且,好像是被最不該揪小辮兒的大龍頭給揪住了!
“還知道呀?”他掃掃一旁膽顫心驚的小丫頭,涼涼地撇撇唇角,算啦!看在這小丫頭將石頭閣整理得還算不錯的分上,善良地放她一馬好了。“你多大啦?”小小的個子,不做作的性子,有點可愛。“呃?啊?”不敢置信大公子今日對她會這麼善良哎,忙討好地一笑:“再七個月就滿十四啦?”仰高頭,一副很驕傲的樣子。當然值得驕傲啦,因為她能為家裏減輕負擔,分憂解愁了嘛!其實她家中生活還過得去,只是弟妹多,爹娘總是不停地忙啊忙,連年近古稀的爺爺奶奶也不能歇一歇,她能出來掙些銅錢,自然值得她小小驕傲一下。
“還不滿十四?”瞄瞄那不算平板的小身子,剛才攔住她急撞過來的身體時,手中碰到了不該唐突的地方,那柔軟的觸感還不錯,“比我小六歲?”撇撇唇,有些鄙視。想當年他十四歲時,早已遍讀史書,內斂的性子一如大人,哪裏像她,沖衝撞撞,迷路成痴,單純的性子隱不住一絲心思,好像七歲黃毛小兒!
“大少爺才十九?”仰高頭仔細瞅他一眼,高瘦挺拔的身軀,俊秀逸人的臉龐,沉穩的性子,斯文的言談,“我還以為大公子有二十九了哩!”怎麼看怎麼也瞧不見他身上有少年的稚氣呀。
“嗯?”壓迫性地睨她一眼,聶修煒嗤之以鼻,“小孩子哪裏懂大人的。”知她心裏在想些什麼,才不在意,只有這樣傻獃獃的小毛孩,才總留戀什麼少兒時光。
“不不,我是說大公子沉穩,很像成人!”她慌忙地解釋一番。
“像成人?”一股火苗在胸肺間悄悄燃起,沒有一個人,從來沒有一個人敢當面說他“像成人”而不是贊他“是大人”!
“不不,是,是年少有成啦!”腦中思緒在拚命地轉,糟,她好像拍馬屁卻拍到馬腳上了喲!
“哦?”他冷冷哼了又哼,不悅地譏譏一笑,“你可讀過書?”其實知她認得不少字,否則府中管事不會放她在石頭閣為差。石頭閣中藏品雖以玉器為主,其他古文名畫也為數不少,沒幾分才識,也整理不了的。
“讀、讀過一點。”收斂慌亂的心神,開始認真回答大龍頭的垂問,不能再講錯一句話耶!不然大公子一生氣,要逐她出府怎麼辦?
“怪不得會嚼文咬字。”
“是咬文嚼字啦!”一個不察,認真地糾正大公子的口誤。
“是嘛!”聳聳肩,不太情願地承認這小丫環確是有一點點才識,“關於雕玉之技,你知道多少?”他忍不住想探探這小女娃娃的底兒。
“一點點啦!”用手指比出米粒大的一滴滴,不好意思地摸摸頭,一副不敢班門弄斧的慚愧樣子。
“跟着誰學的?”在這大明朝里,對女子管制甚是嚴厲,不可能在外人面前拋頭露面的。
“我爺爺!”驕傲地挺挺胸,昂昂頭,“他是我們那裏最有名的石匠喲!很會刻石的。”阿濤與有榮焉地眯起杏眸燦燦一笑。
“哦?那我倒要考考你了。”引她穿過院門,走到清玉樓廊下,將雨傘丟到一旁,笑道:“到樓中一坐可好?”
“好,啊,不不不,”她一下子拘謹起來,暗惱,只顧與大公子一問一答,竟忘了該有的主僕之分!“我、哦,奴婢多謝大公子善意,不敢再打擾大公子,阿濤告、告退!”施一施禮,想重回依舊討厭的傾盆大雨中,冒雨回石頭閣。
“那就走吧!”瞥一眼瓢潑的大雨,淡淡一笑,“回石頭閣的路不會再走錯吧?”
“呃——”不由咽咽口水,伸出去的腳又縮回,乾笑幾聲,“呵呵,呵呵。”好惱!罷,就死賴在大公子廊下一刻好了。
“呵呵。”學她笑幾聲,聶修煒有趣地挑挑眉,“不回石頭閣啦?”不怕再站在大雨中兜圈子傻獃獃等人來救,就走,儘管走好了,他才沒什麼好心去勸阻。
“呵呵。”她依舊乾笑,很知趣地侍立一旁,不敢再煩龍頭老大。
“有沒有興趣瞧瞧我珍藏的石雕呀?”他閑閑地踱進廳堂,漫不經心地拋下一句誘餌——釣魚的香餌。
“珍藏的石雕?”杏眸一下子睜得滴溜溜的圓,從門外向廳內探頭探腦,視線所及之處,果見大小各色石雕陳列廳內各處,有花卉,有山水,有盆景……溫潤光潔,雕功精細,是——“青田石雕!”她不可置信地怪叫一聲。青田石雕耶!只聽說過卻從無奢望親眼目睹過的青田石雕耶!
“識得?”心中微詫,聶修煒掃了這看呆了的小丫頭一眼,“要不要近前瞧瞧?”
“好呀好呀!”她聞言雀躍地笑眯眯,邁步要進門,卻又縮了回去。
“怎麼了?”明明一副渴望近前品賞的急迫模樣,偏依舊站在門外。
“我、我在門外看一看好啦!”不好意思地摸摸頭,阿濤盯着廳內所鋪的長絨地毯,再掃一眼自己腳上濕答答又沾了不少污泥的布鞋,不敢進內。
“哦,將鞋子脫掉就行了嘛!”恍然大悟,好笑地指指自己光裸着的大腳丫,對這小丫頭的好感又加上了一分,不魯莽的小女娃娃喲!
“不、不用了。”乾笑地咽咽口水,她可沒那麼天大的膽子,敢在男子面前赤足行走。
“怕什麼?這裏又沒有外人,我不會笑你啦!”見小丫頭畏畏縮縮,涼涼一笑,激她:“膽小鬼!”心裏竟升起了捉弄女娃娃的壞心眼。
“誰、誰怕呀?”扭脖子也哼一哼,算了!這青田石雕可是所有雕刻師傅們的夢中美玉,不仔細看上幾眼,後悔一輩子可只能怨自己!彎下腰,將兩隻臟泥布鞋拔下來,脫去濕透的布襪,光着一雙胖胖的腳丫子,大步跨進廳來!
聶修煒掃一眼那雙腳丫,挑挑眉:“是天足喔!”在大明朝內,女子很少有不纏足的。
“那又怎樣?”摸摸頭,她將腳丫子縮進褲管,天足怎麼啦?
“為什麼沒纏足?”好奇而已,絕非興師問罪,他又不是什麼衛道之人,才不管他人是否合乎禮教、女子必須纏足等無稽之談。
“為什麼要纏足?”理直氣壯地回聶修煒一句,阿濤氣嘟嘟,“將一雙腳纏成什麼三寸金蓮,能挑水呀?能下地幹活呀?”她家可是務農人家,每日有做不完的活,不是那些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嬌滴滴千金大小姐,“再講,纏足多痛!我爹娘才捨不得我受罪哩!”
“我又沒說什麼不好,你氣什麼?”挑眉一笑,聶修煒越覺有趣,“我也不贊同女子纏足,行了吧?”休戰,休戰,他們沒必要為此爭吵不停吧?
“什麼行呀?這本就跟大公子無關啊!”奇怪的人,訝異地掃大公子一眼,不明白他何以有此說法。
“啊?”也怪叫一聲,險些露出年少的稚氣。他剛才是為勸她不氣耶!怎麼到頭來,倒是他的事?
“本、本來——啊啾——”驚天一個大噴嚏,險些逼出淚來。好冷!廊外雨大傾瀉,偏又颳起風來,渾身濕透,不冷才怪哩!雙手立刻環住身體,一陣寒顫,“啊啾!啊啾——”
“凍着啦?”好笑地搖搖頭,指一指廳旁側門,“那裏有我的一些衣物,將就去換一件吧!”也難怪,在雨中淋了半天,不得病才怪呢!
“不、不用——啊啾!”抹一抹鼻頭,聲音開始含糊不清,鼻孔也塞起來。
“還逞什麼強啊。”他索性上前拉住她,扯往側門,“你凍壞了,誰幫我整理石頭閣呀?”要不是這小丫頭還有一些用處,才懶得管她死活哩!
“不用、不用。”她才不想欠別人情意哩!
“行啦!喏,給你,先換上。”將自己平日所穿一套衣褲拿給她,也自取了一套衣物,“我去那邊換,這裏留給你用。”笑着退出門外,細心地將門替她關好,呵呵,他原來也很關心下人嘛!
第一次,他發覺這個只會迷路的小丫頭也挺可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