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雨滂沱中，殷辰曦搶進大樓的電梯，按了十六樓，想趕在下班與趕赴顏荔亭約會空檔，先回家洗個澡。
雖說是回家澡，然而當他一打開門——滿沙發亂丟的雜誌，茶几上佈滿了零食的殘骸，地板上左一雙襪子、右一隻拖鞋，一看就知道是馮情情倉促出門所留下來的犯案現場。
如果他沒記錯，馮情情今早說過她晚上有約會來著。
是那個余敬顤吧。據說上回去他公司約了談改劇本的事，結果劇本沒談成，兩人反倒跑去天母午餐約會去了。今天又是第幾次約會？
殷辰曦肯定上輩子是個老媽子——他極為習慣地動手開始整理起客廳。把該歸位的歸位、垃圾該丟的丟，沙發跟坐墊中間有一塊粉藍色的絲綢，拉出來——赫然是件性感小睡衣。
真夠離譜了！殷辰曦受不了地搖搖頭。
現在的年輕女人完全不碰家事，這種分析報告果真正確。
手捧著一疊雜誌、兩隻襪子和一件小睡衣走進馮情情的房間，暫時往床上一放，撲撲兩聲，居然有隻麻雀從床上飛起來。
殷辰曦嚇了一大跳！定定神，小麻雀從窗口飛出去了。
怎麼她房間還養麻雀？！殷辰曦的臉上一臉問號，趴在窗檯一看，原來罪魁禍首在這——只見窗台上刻意灑了一堆米，敢情那麻雀是她請來做客的，久了便不認生，沒人的時候還自動飛上床了。
殷辰曦真是又驚訝又好笑。
基本上情情甜蜜可人的外表下完全像個小女孩，讓人不得不想去好好照顧她。
書桌上塞滿了各式各樣的雜物，就連電腦前面也不放過，走着走着隨時都有可能會踩到一本書。
這哪裏像個女人的閨房？殷辰曦看不過去地又想動手整頓一番；就在這時，身後飄來了一個沒啥力氣的聲音。“你在我房間偷窺啊？”
“是清潔工人，不是偷窺狂。要偷偷摸摸我也會找個有看頭的，不會是你。”
他一回頭，看見馮情情一身濕透地站在門邊，他呆了呆。
“不是去約會嗎？幹嘛淋了一身雨回來？”
馮情情有氣無力的聲音直打哆嗦。
“余敬顤臨時有事，約會取消了。”她悻悻地說。
殷辰曦把原來湧上嘴邊的促狹話全吞回肚裏，抓起一條浴巾把馮情情裹起來直往浴室里推。
“快去洗個熱水澡，小心感冒。被放鴿子也就算了，何必自己虐待自己？”
“人家又不是故意要淋雨的。”她被動地被推進了浴室，拉起浴簾，一邊熱水嘩啦嘩啦地淋，還忍不住地一邊替自己辯解。
“我跟他約在仁愛路圓環，我沒帶傘，那棟大樓又沒騎樓。”
“你就那麼笨，不會去7-11買把傘？”殷辰曦氣也不是笑也不是。
“我當然想過啊。”她理直氣壯的回答從嘩嘩水聲中傳出。“可是我又怕我去買傘的時候，余敬顤剛好來了？那邊都是禁止停車的，他要是沒看到我怎麼辦？”
殷辰曦重重地往浴室門框上一靠——要不這樣他很可能會暈倒。
“你寫小說寫到昏頭啦！還是連續劇看太多了。你以為你是浪漫愛情大悲劇的女主角，為他淋雨傷風？”
“說過我不是故意的嘛，你這人怎麼像老媽子一樣，就愛碎碎念？”馮情情咕噥著。
說真格的，她在冒雨等人的時候，還真沒想到雨會愈下愈大，剛開始只是毛毛雨……而且她哪裏知道余敬顤會一通電話打來晃點她？接到電話的那一剎那，她還真不敢相信；整個人楞在大街上，腦里想的只是：天哪！一個下午找衣服、拔眉毛、吹頭髮……為約會所做的一切努力全白費了，而且就在那時——小雨變大雨，雨勢倏地變大。
“怎麼樣？，被晃點的滋味如何？以後還去不去赴余敬顤的約？”
殷辰曦的聲音聽來居然有那麼點不像樣的得意，她沖好澡圍上浴巾，刷地一下拉開浴簾，嗔他一眼。
“當然去啊！人家事業做這麼大，難免會忙不過來嘛，也不能怪他。”這也是她剛才一路回來安慰自己聽的，現在順便說來回應他。
殷辰曦的眼前似乎有小星星在打轉——世界上怎麼會有她這種女人？！
馮情情的眼前不曉得為什麼也覺得好像有小星星在滿天閃……她伸手扶了扶門框，自顧自話：“怪了！怎麼頭這麼暈？”
殷辰曦立刻恢復了正常，騰出一隻手接住她。
“不要是感冒了，趕快去休息，上床睡覺去。”
她手撐著頭，微微點了點。
身體不舒服，她也沒力氣跟殷辰曦磨牙了。她手按在喉嚨上，覺得那兒好像有點怪怪的。開始喉嚨痛了嗎？
“啊——”忽然，她像天地變色似的，摸了摸脖子也不往房間去了，轉頭就往浴室里奔。
“你幹什麼？”殷辰曦一頭霧水地跟過去。
“我的項鏈啊！”她焦急地在浴室的地磚上、浴缸里仔細尋找。“掉在哪裏？怎麼不見了？糟了！要是掉在外面就完了……”
殷辰曦這才發覺。是啊，她脖子上向來有條素凈的白金項鏈，現在卻不見了。
“幹嘛這麼要緊？哪個男人送的？”殷辰曦不得不蹲下來幫她一塊找。
“什麼男人？！我媽啦！二十歲的生日禮物。”馮情情抬頭瞪他一眼。
殷辰曦伸伸舌頭，只好繼續陪着她大海撈針，撈著撈着什麼都沒撈到，倒是她打了好幾個噴嚏。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殷辰曦一把把她拉起來。
“你去睡覺，我明天再替你找，保證找到給你，這樣行了吧？”
馮情情顯現出小狗一樣的可憐眼神。“還要等明天喔……”忽然注意到殷辰曦穿得整整齊齊，平常要是在家，他絕不可能穿得這麼齊整。“你還要出門？今天不是早班嗎？”
他不必跟馮情情隱瞞什麼。“跟荔亭約了。”這下好，原本想回來洗個澡的，現在也沒時間了。
“喲——”只見她的眼神又換了個像小女孩樣，還露出了曖昧的狡黠。
哈啾！
“看吧！噴嚏再這麼打下去，以後就再也別想跟我鬥嘴了，還不去睡？！”殷辰曦真是哭笑不得。
她被念得不得不乖乖上床。她平常是不怕冷的，所以蓋的被毯薄薄的。殷辰曦皺了皺眉頭，從他房裏拿來一床新買的大棉被，密密實實地替她蓋上，臨走前還不忘叮囑：“我今天晚上可能不回來，你自己小心一些，不要著涼。”
馮情情完全沒聽進他的吩咐，只是一雙原本燦亮的眼珠睜得更圓更大。“喔——你不回來！跟顏荔亭去——”
“你是我媽啊？管那麼多。”殷辰曦濃眉微蹙，拿馮情情常罵他的話堵她。
殷辰曦輕輕離開她的房間，不多久便聽見了大門關上的聲音。
哈……哈……哈啾！
她又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下意識把頭往棉被裏縮了縮。這床新被子有種樟腦丸的味道。
其實說真的，他實在是個滿好的男人，這麼會照顧人，她開始有點喜歡他了喲。
不不不，不是那種喜歡，應該說是“朋友”的那種喜歡吧？畢竟他正在跟自己的好友拍拖，而且自己心裏還有一個余敬顤。
余敬顤……一想起來，她心裏就甜滋滋的，她並不怪他今天爽約——事業第一嘛。
余敬顤的影子、殷辰曦的英俊面容、荔亭，再加上媺茵的身影，像跑馬燈似地輪流在她眼前轉啊轉……終於她睡著了。
晴空萬里，光輝耀眼的陽光映照在迤邐開展的高聳大門，這是失落的天堂——奧林匹斯山的天空。
“怎麼樣？這回我幫你挑的對象，萬無一失了吧？”邱比特拍動著那金色的翅膀。
“剛認識而已，我也不曉得。”馮情情看來還是有點埋怨，畢竟被爽約，心裏多少不是滋味。“而且他工作這麼忙，連談戀愛的時間都被佔用了。”
“會這麼忙嗎？應該不會吧，不是都排班排好的嗎？”邱比特有點摸不著頭腦的樣子。
“排班？你在說什麼呀！”馮情情抬起眼角掃他一眼，一隻手有點難過地直扯衣服的領口。
“喂！你們這裏怎麼這麼熱啊？簡直像個大烤箱一樣，沒有空調設備嗎？”
“拜託，這裏是奧林匹斯山耶，四季如春，要什麼冷氣？”邱比特說著說著又快冒火了。
天哪，已經夠熱了，他還要冒火，看着眼前那大理石砌的晶瑩噴泉，她真想就這麼給它跳下去降降火氣……
“情情？情情？”
怎麼好像有人在拍她的臉？掙扎了一會，她終於睜開了眼睛，接觸到一雙焦慮憂心的眸子。
“你在說夢話嗎？什麼邱比特的。”殷辰曦關切地坐在她床邊，手一碰上她的額頭便皺起了眉。“老天！你在發燒呢，還真的感冒了。”
馮情情剛剛聚集起來的眼神又模糊起來，一顆頭像石頭般重。
“不要吵我，我要睡覺。”
“怎麼會搞得這麼嚴重？！不行！你要起來看醫生。”殷辰曦半命令半哄地，輕輕搖晃着她想讓她醒來。
“哎，沒事啦。”她迷迷糊糊地說了句話，又跌回床上。
“沒事個鬼，人都爬不起來了還沒事？！”
她聽見殷辰曦氣急地咒著，她聽見了，可是她沒力氣頂嘴。
隱隱約約感覺他似乎拿溫度計替她量體溫，拿冰毛巾敷她的額。她流了一身的汗，熱得想踢去被子，殷辰曦又替她蓋上……不知道睡了多久才醒來，還是大白天的，殷辰曦卻在旁邊坐着。
“你還在？”人虛虛的，腦子空空的。“不用去上班嗎？”
“調了晚班。”他簡短地說，俐落地又替她換了一條毛巾覆在額上。“餓了沒？想吃什麼？”
“喉嚨好痛，沒胃口。”她搖搖頭，勉強地說。
“不吃東西就沒有體力，沒有體力感冒就不會好。”他此時的口吻便像個哄小孩的小兒科醫生。“還有，不吃東西怎麼吃藥呢？再不然吊點滴好了。”
吃藥？！她一聽見吃藥，柳眉已經蹙起，再聽見吊點滴立刻也像個小孩一樣往床里縮了縮。
“我才不要打針！我感冒向來不吃藥的，頂多多喝點水、多吃幾顆維他命C。”
“不弔點滴，那總得吃點夠營養的。”殷辰曦對她眨眼笑笑，不一會，手上拿了兩瓶罐裝雞精。
“我不吃那噁心東西！”一見雞精，她又是避之不及地嚷嚷。
“不喝雞精，吊點滴。兩個給你選一樣。”殷辰曦自顧自地打開盒蓋，一臉篤定的模樣。
如果有力氣，她會跳下床來找根棍子往他頭上敲，可是現在她連罵人的力氣也沒有，只得干瞪着眼，看着他把那噁心的東西往她面前送。
她捏著鼻子，無比嫌惡的表情被迫喝下了雞精。
“對嘛，這樣才乖，來，現在聽話，再把喉嚨張開，啊——”他哄三歲小孩的輕柔嗓音又出現了。
“張開幹嘛？”對雞精的厭惡還表現在臉上，嘴閉得緊緊的。
“你不是喊喉嚨痛？”他變魔術似的，手裏不知何時又多了一個小瓶子。
“說過我不吃藥嘛！”她幾乎要尖叫了。
“這不是葯，是蜂膠，正牌的天然食品，貴得很呢。”他拿着瓶子上的英文標籤給她看。
“我才不信你，你是小兒科醫生，我已經不看小兒科很久了。”她不信任地說。
“喂喂，誰不是從小孩長大的？小兒科才是學問呢！你不信我，那好，喉嚨痛死算了。”
馮情情的嘴噘了起來，為難地皺著眉，狐疑地看看他又看看那瓶子，眼睛轉來轉去。
“好啦！”她像烈士就義時的凜然表情，張開了嘴巴。
黑黑濃濃的液體，說不出的怪味道，順著一根滴管滑進了喉嚨。一滴沒感覺，兩滴還好，三滴開始皺眉，四滴……“哇……”她突地像殭屍那樣從床上跳了起來，一張俏臉全扭曲、糾結在一塊，痛苦難過得像在遭受什麼酷刑，兩手慌亂地在空中亂揮。
“水——水，給我水！”
她誇張的反應把殷辰曦給嚇著了，立刻飛奔出去倒了一杯水。
她一接到水像快渴死的人看見甘泉，馬上咕嚕咕嚕往嘴裏灌，好半天才放下杯子，抹抹臉，痛苦得連眼淚都掉下來了。
殷辰曦只覺得好笑。天哪！她還真像是三歲小孩，一點點苦都吃不得。
“你還笑？！”馮情情也不知哪裏冒出來的力氣，想也不想就開始吼人。“拿這麼可怕的東西想毒死我啊？！那麼難吃的東西，簡直像在喝洗廁所的魔術靈，死人都被你嚇活了！”
“那也好。”殷辰曦沒被她罵得生氣，反而笑了起來。“把死人救活本來就是我的工作。”
“苦死我對你有什麼好處？”馮情情現下看來完全不像個病人。
“沒什麼好處。”殷辰曦坐在椅子上，平心靜氣看着她。“怎麼樣？吼得那麼大聲，喉嚨痛好點了吧？”
她愣了愣。是啊！也不知這大嗓門是打哪來的，剛才不是連說話都滿勉強的。
“不是有用，是喉嚨根本就被那個葯弄麻了，”她仍嘴硬說道：“什麼感覺都沒有，當然就不會痛。”
殷辰曦聳聳肩，無所謂地。“隨你怎麼說都好。”緊接着打了個大呵欠，伸了伸懶腰，疲憊地說：“你好些了吧？那我可以去睡覺了。昨天晚上沒怎麼睡，今天晚上又因為你改成了大夜班，我不打瞌睡才怪。”
馮情情這才想到，他想必是在她床邊照顧她好一陣子了，霎時千種滋味竄上心頭，又是窩心又是感動，不曉得該怎麼解釋才好；半晌才終於輕輕吐出一句：“喂！謝謝你了。”
“光謝那就不必了，不如換點實質利益，抵消房租行不行？”他微笑着在門口停下腳步。
“乾脆讓我免費把房子給你住，你不是更稱心如意？”剛才的溫柔立刻消失殆盡。
哈！會罵人了。肯定精神已經好多了，殷辰曦笑笑，不再說什麼，直接走出房門。
“啊——”
馮情情突如其來的聲音讓殷辰曦又踅了回來，門邊探出了頭問：“你又怎麼了？”
“你今天有沒有看到我的項鏈？”她一臉期徒付地問。
“呃……”殷辰曦黑白分明的眸子轉了轉。“沒有。”
“喔。”馮情情不是擅長演戲的人，失望的神情寫在臉上，不過她還是擠出了一抹笑容。“哎，也許是掉在外面，算了。”
既然這麼說，他也就放了心，笑了笑，回房睡大頭覺去了。
他不敢睡太久——因為惦記著要起床煮晚飯給她吃，甚至還調了鬧鐘，一到傍晚，他就醒了過來。
天色已暗，整間屋子是昏暗一片。
情情大概在房裏睡覺吧？他想。睜着迷濛的眼想摸到客廳里去開燈，不料腳下卻踩着了什麼軟軟的東西……是一隻手！殷辰曦嚇得跳起來，地上的女人也“啊”一聲尖叫起來，原來是情情。
他氣急敗壞地衝去扭開電燈，大聲叫道：“烏漆抹黑的你趴在地上幹什麼？！”
“找項鏈。”她慢吞吞地扶著膝蓋自己爬起來。“剛才天還亮着啊，懶得去開燈。”
“這麼黑你能找到什麼？”殷辰曦真是被她弄得哭笑不得。
“我想項鏈是白金的，會反光嘛。”
怎麼會有這種女人？！殷辰曦就算沒笑死，也會先暈倒。
“你感冒好了嗎？這麼有力氣去拖地板好了。”
“哪裏可能那麼快就好？你別笨了。”馮情情反過來盯着他。“我剛剛站起來，頭都還有點暈呢。”
“是啊，為了一條項鏈，身體都可以不要顧了。”殷辰曦又黑又亮的眼眸瞪視着她。
她也知道自己是不像樣了點，不過還是咕咕噥噥地。
“人家真的很喜歡那條項鏈嘛。”
“繼續生病好了，真是浪費我照顧你的時間和精力。”他沒好氣地拖着馮情情到沙發上，拿個靠枕讓她墊著頭躺着。
“你給我好好休息，我現在去弄晚餐給你吃。我說過，項鏈我會幫你找到，你少發神經！”
馮情情的嘴嘟得好高，卻意外地沒有回嘴。一來是因為她的頭又暈暈的了，二來是因為心裏愧疚——人家真是花了不少力氣來照顧她的，她怎麼可以表現得好像一點都不領情呢。
實在是拿她沒辦法。殷辰曦又氣又笑地嘆了一聲。
邊翻冰箱找食物的殷辰曦，忍不住心想：情情這麼迷糊，那項鏈根本不曉得是消失到地球上哪去了，怎麼找呢？這下可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