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下班前半個鐘頭,賀敏收到沈輝煌要先離去的命令,整個人就像泄氣的皮球,提不起精神來。抿著嘴,跟他結有深仇大恨般地問:“你晚上不回敦化南路?”
歡喜的泡泡由心底緩緩升起,漲滿胸腔。知道賀敏還是在乎他的,就令沈輝煌感動不已。表面上卻文風不動,調侃她:“你也會關心我回不回家啊!今夜你不也要和二樓的傢伙狂歡?你回不回家呢?”
反被將一軍,賀敏為之氣結,“我的家在美國,只要你放我長假,我隨即盯機票‘回家’。”強調“回家”兩字,賀敏示威的表情,打得他潰不成軍。
沈輝煌的笑容,足以使地獄結冰,碰上頭號剋星,想要鹹魚翻身,實在太難。嘆口氣,他舉起雙手棄械投降,“你贏了,晚上好好玩。”唇落她眉心,沈輝煌垂頭喪氣的離去,留下賀敏獨自捶桌子,發泄怒氣。
約過一世紀之久,賀敏方拿起電話,直撥二樓。
“關鴻飛。”
“我是賀敏,今天——”
“等會我過去接你。”
“我不想出去了,星期日陪你,好不好?”斟酌半天,她懷著忐忑之心,連氣說完。
關鴻飛語氣里充滿失望,卻還不火紳士風度,仍然熱烈地想改變她的初衷。“為何不去呢?我保證今晚肯定讓你永世難忘,敏敏,要是沒事,就出來吧?!拜託。”
聽見他叫自己乳名,賀敏開始起雞皮疙瘩,險些從椅子上跌下來。搖晃腦袋,她決定再晚一點,她要告訴沈輝煌:她還是只聽得慣他這位異性,喚她“敏敏”的感性嗓音。清清嗓子,她可憐兮兮的說:“真的不行!對不起,我實在沒法子赴約,請諒解好嗎?”
“那我送你回家?”退而求其次的商量。
由一數到十,再持續往上加,賀敏好不容易穩住自己,沒發出潑辣的叫聲。她極客氣的說:“用不着麻煩了,我自己有事。”
“這樣啊!好吧,我就期待你的周日之約啰?!”
“嗯!”匆匆放下電話,賀敏衝進更衣室,換好伸縮牛仔褲,抓起細軟,就急如星火地下樓。差五分夠點打卡,也顧不得許多,向警衛取來藏在儲藏室的變速腳踏車跳上去,再打過招呼,便努力運動雙腳,揚長而去。
熬過烏煙瘴氣的一個半鐘頭,賀敏總算回到大廈。停妥腳踏車,她險些腳軟,跌坐到地上。輕將舌頭放到外面喘息,她賣力的揮動雙手,想將熱氣散去。
大廈管理員關懷的聲音,自頭頂傳來,賀敏方知她已坐在玄關虛的階梯上。想法與行動同步,實在有違她的個性——太丟臉了。“賀小姐,你還好嗎?”
取下口罩、發束,賀敏撩起長發,喘息道:“太久沒運動,骨骼都硬化了。沒事的,”
瞪着已黑成兩片的白手套,她不可思議的驚呼:“台北的空氣這麼污濁啊!”
“習慣就好。”幫她起身,他習以為常的說。
“是啊!”無奈地認可,賀敏道過謝,旋即進電梯上樓。打開門鎖的手,還隱約顫抖著,一入門,她找著開水,大肆暢飲起來,足足灌了兩大瓶的水下肚。
淋過浴,賀敏的精神便顯清爽,揉搓運動過度的小腿,她按下電視遙控器,舒服的靠在椅背上,休身養息。正因為太舒適,她才會被電鈴聲嚇到。捂住心口,她將過長的襯衫拉好,光着腳就去開門,“找誰?”
“沒問清楚就開門,你這壞毛病,怎麼老是改不掉?”笑罵的聲調中充塞著疼惜,賀敏大叫一聲,橫開雙臂,她熱淚盈眶的嚷:“叔叔、嬸嬸,敏敏好想你們喔!”
夫妻倆各挪出一隻手,輕拍她背部,賀泱魁欣慰的說:“我們也想你,我們也想你!”
“傻孩子,這幾年你跑到哪裏去了,嬸嬸好為你擔心。”側臉瞧清她,賀余若蘭喜極而泣,“真是女大十八變,愈來愈漂亮了。”
撒嬌地磨蹭,賀敏請他們入屋時,才發現還有旁人。圓眼咕嚕打轉,她自覺失禮,困窘的低語:“你們還帶朋友啊?”
“進屋再談。”余若蘭不自在的說。
不解嬸嬸彆扭原因,賀敏聳肩攤手,將一干人請進屋。她先回房套上運動褲,才至廚房端茶水出來招待眾人。“叔叔身體全好了嗎?”坐下來,賀敏首先發問便是此問題,敢情她還念念不忘當初促使她搬進沈家的導因。既然付出偉大的犧牲,她就應該盡本分關懷一番。
“你這麼乖巧,叔叔縱使有惡疾纏身,也會努力對抗病魔。”賀泱魁和余若蘭不斷探知她過去幾年的生活,彷彿刻意說給陌生來客聽;聊了將近半個鐘頭,賀敏才全然發現此事實,不禁疑竇漸升,她衝口而出的問:“我不是每個月都有寫信報告生活近況嗎?怎麼叔叔都沒收到?”
“當然有。”賀泱魁心虛地低語。
“那為什麼…”
“信件當然不比口述來得清楚。”余若蘭代夫回答,眼珠子還不斷飄向帶來的陌生人。
最後像是按捺不住,遂不勝其耐的說:“我受夠了,你們迫着咱們夫妻來找敏敏,如今卻緘口不語,默不哼聲,算是什麼意思?當初你們肯做,今天就不敢當了嗎?”
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賀敏再呆、再遲頓,也猜得出有事正衝著她來,勾出極具危險性的笑容,她盡責的問:“要不要先吃飯再談?”刻意問那對打進門,就埋首瞪地毯,不敢正眼瞧她片刻的夫妻。沒聽見回答,她自是當他們吃飽了,隨即目光犀利起來,“看來大夥今天並非僅僅來看我,這麼單純啰?拜託你們抬起頭來,至少讓我認識兩位一下,可以嗎?”話剛說完,賀敏就恨不得咬自己的舌頭。眼前這位激動異常,似有滿腹辛酸語,卻苦無開口機會的婦人,看起來,便像另一個賀敏,端坐在她面前似的,她震驚地往後倒去,喃喃訥問:“你們究竟是誰?”
“敏兒,難道你完全對我們沒印象了嗎?我是媽媽啊——!”美婦人泣不成聲的說。
“我媽已經死了。”毫不容情的打斷她,賀敏逐漸消逝的記憶,緩緩浮上心頭,面色愈見蒼白。“你不要半路亂認親戚。”
“不,你不能這麼做,你是我們的親生女兒,”美婦人簡直有些語無倫次、精神紊亂了。
她的夫婿將她摟入懷中,極具安慰的說:“美瑜,別哭,鎮定下來,她只是一時無法接受,等會她就會好的,乖,別哭——”轉而薄責賀敏,“你媽身體不好,你怎能如此刺激她呢?太不該了。”
此刻還笑得出來,賀敏直覺瘋狂,她語帶譏誚的否認:“有人告訴我她有什麼病嗎?再說她又不是我媽,我哪會體貼到知道哪些話該說、哪些又不該說?”縱使他過去——現在——都貌似潘安,賀敏壓根覺得,他實在面目可憎之至,險些取出掃把來,攆他們走。
姚天明臉漲得通紅,若非嬌妻攔住他,早撲過去摑賀敏巴掌。他幾近埋怨的對林美瑜低語:“早說把她找回來養,免得有失家教,你就是不聽,現在可好,管不動她了。”
臉色愀然驟變,賀敏反應激烈的暴吼:“先生,你要怎麼吠是你的事,請你別扯上我的親人。有錢人了不起啊!只有你們的家教才是家教,別人的就是狗庇倒肚嗎?”起身快步走向玄關,她猛力拉開門,“請你們走,我不要聽你們在這裏亂叫。”
難堪之至的姚天明,握了握拳頭,要拖林美瑜走,她反過來拉住他,苦苦哀求:“明哥,求求你,再試看好不好?我好不容易找到她,你忍心拆散我們母女嗎?”
“她根本就不認你,你又何苦作踐自己呢?”姚天明心痛萬分的指出事實。
“你們當初為什麼不要我?”身體倚在門框上,賀敏雙手抱胸,沉着的開口詢問。
彷彿看見一線曙光,顧不得她轉變迅速的情緒,林美瑜急急解釋:“不是媽媽不要你,而是我有不得已的苦衷。”小心翼翼的從她臉上看出什麼,終在她豎起眉毛時,幾近崩潰的嚷:“我說的是真話,請你相信我啊?”
“敏敏啊,你就讓姚夫人解釋看看,再作判斷,現在先不要趕人家走,嗯?”賀泱魁惻隱之心升起,幫著講情。
再度帶上門,賀敏是點頭同意了沒錯,不過她走起路來,卻僵硬得不得了,聲音既響又脆:“我姑且聽之,至於認親與否,再說吧!”
鬆口氣,林美瑜伸手想去碰她,卻又被她臉上的神情嚇得縮回手。暗自安慰自己一番,她藉着抓姚天明的領帶,來掩飾多餘的手勢,開始回溯往昔,訴說屬於她的青春。
***
為了躲開熾熱的炎陽,陝靜宜打消逛舊書攤的念頭,趙回女子宿舍。她旋開背袋裏的冰水壺,讓涼意從咽喉暢通全身,極盡享受的閉上眼,幾乎忽略掉躲在下鋪的低氣壓。眉頭深蹙,陳靜宜躡足走到床位旁,輕拍床上人兒,關心的問:“美瑜,你幹什麼?”
抬起蓄滿淚水的雙眼,林美瑜哭哭啼啼,抽噎地說:“完蛋了啦!我這次肯定沒得救,就快死掉了啦!”
“別胡說,”大聲喝斥,陳靜宜抱來整包衛生紙,往她懷內塞,一副天蹋下來,有她可以頂的架式,正氣凜然的保證,“天大的事,都有我幫你扛。告訴我受了什麼委屈,我馬上替你出面解決。”
林美瑜聞言更是哭得厲害,臉半藏在被窩內,她悲慘的說:“沒用,你幫不上忙的。哇——,這下真的毀了啦!”
“拜託你,美瑜,有時間埋頭哭泣,倒不如想辦法解決問題。”沒聽到半絲聲響,她嘆息補充,“說出來由我想法子算了。”
眨掉凝在眼睫上的淚珠,林美瑜模糊的聲音傳至她耳際,“我……懷孕了。”
陳靜宜的反應,比被教授當掉必修學分還慘,她不信地猛搖頭,震驚地問:“你確定?
多久了?”
“五個半月。這回我死定了,我爸肯定會為此打得我皮開肉綻,哇——”
“那個混蛋小子。”恨恨的罵,陳靜宜必須直扯喉嚨,才能壓過林美瑜震天價響的哭聲,“你有沒有通知他?”
“部隊說他上個月才被調到馬祖去,我完蛋了啦!”心想她又要哭出聲,陳靜宜手忙腳亂的捂住她的口,眼角卻瞄見讓她壓在身下的布條,心中頓悟,她懷有五個半月身孕,既沒讓多事的同學識破,肯定是她死命在腹上死纏布條,讓人不易察覺。想到幾周以前,她還笑林美瑜有贅肉了,就巴不得咬掉舌頭。頓起同情之心,陳靜宜輕聲問她:“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你陪我去打掉它,好不好?”反手握住她,林美瑜有如抓到希望地祈求。
“五個半月了才要打掉,你不要命了嗎?”陳靜宜驚駭地甩掉她的手,彷彿她所面對的是什麼毒蛇猛獸,眼珠子險些蹦出眼眶。
“那你讓我怎麼辦?未婚媽媽我做不起啊!”握緊拳頭,林美瑜死命地捶打棉被,當它是那個弄大她肚子的臭傢伙。
“生下來吧!我替你養。”陳靜宜的善良,不容她摧殘小生命,衝口而出的建議她。至於她為何肯收下這爛攤子,不交由未婚媽媽中心解決,就不得而知了。
“你真的肯?”
重重頷首,陳靜宜冷靜的將她擬妥的腹案,緩緩說了她聽:“你先向校方申請休學,再撥電話回台南,告知令尊你將出國,進行與日方的交換學生計畫案,而且明天就走,讓老人家措手不及,趕不上來送你上飛機什麼的。然後再在外面租房子,家教還不用辭,那你的生活就不會有問題。到下學期再復學,補足欠缺的學分,雖然苦點,但總能解決一時之難,屆時姚天明也該退伍了,再跟他商討孩子的事,要是你們想將寶寶要回,我也會將它還給你,這樣你就毋需煩惱啰?”其實她大有林美瑜搖頭,她就要揍她好幾拳的架式,只不過一直忍耐著而已。
簡直不敢置信自己的好運,撲過身去緊緊擁抱她,林美瑜感激涕零的說:“你的大恩大德,我和天明此生此世,都會沒齒難忘、銘記於心,謝謝!”
***
捧著姚天明遞來的茶杯,林美瑜就著杯緣輕品香茗,凝視霧氣冉冉升起,她亦自回憶中蘇醒過來。轉而熱切的打量賀敏,她感懷萬千的結尾:“四個月後,我剖腹產下了你,也在計畫內,如期的復學。待你父親退伍,原要將你領回,卻又萌生出國深造之意,迫於無奈,我們只好再度將你寄養在靜宜那,我們甚至連去探望你一眼都不敢,怕你會黏上我們,而不肯乖乖待在她身邊。”賀敏冷淡無情的目光看得她渾身不對勁,心往下一沉,她頗不自在的露齒微笑,繼續催眠她,將姚天明和自己,塑造成悲情人物。“你父親幫我辦妥留學事宜,我們就雙雙出國,到英國繼續深造。國內的文憑,我反倒是沒拿了。三年後,終於重返國門,你養母卻全然背信忘義,說什麼也不肯將你歸還。縱是如此,我們也不忍心責備她,女人無法生育,怎麼說也不是光榮之事,你爸才想,她終究對我們有恩,讓你再留在她身旁一陣子也好,哪知——”說著說著,林美瑜不禁泫然欲泣,一臉我見猶憐的模樣。
“你撒謊。”實在聽不下去,余若蘭齜牙咧嘴的打斷她,“事實絕非如你所言。大嫂是為了履行對你的承諾,才去做絕育手術的,她怕自己要是生了孩子,會掠奪賀家眾人對敏敏的疼惜,為此,我婆婆含恨而終。在你們歸國后,大嫂更是主動,她急於想將敏敏交還你們,是姚先生顧忌蜚短流長,才遲遲未接納敏敏——”娟秀的臉龐,已是涔涔淚下,她泣不成聲的哭了好半晌,方能再說話。
“既然不敢承認敏敏,又何苦要大嫂偷偷安排相會?要不是你們要大哥他們將她帶上陽明山,他們又怎麼會出車禍身亡?如今卻指控他們為背信忘義之人,你們怎麼忍心?”
“別聽她胡說,要是她所言屬實,今日你又怎會活生生的存在這世上?”捧住她冰冷的手,彷彿只要能抓住她,就能攫住她的心般,林美瑜殷切的說:“靜宜夫妻當時沒將你帶在身邊,他們單獨上山,是為了要勒索姚家,想藉由你來索求生活費。真的,媽媽絕不會騙你——”
“她沒事,是因為大嫂將她護在身子底下,她才逃過一劫。”賀泱魁聽她愈說愈不像話,終於接捺不住插嘴,臉色鐵灰,恨不得將她一拳打到北極去。“大哥死前遺言:若姚家於半個月內,不將你領回,以後你至死都姓賀,絕不更改。話剛交代完,他就走了。護士十分同情的告訴我,你爸是為了等我趕到,才硬撐著的,否則那麼嚴重的車禍,哪能拖呢?”
不用問賀敏信誰,由她緩緩自林美瑜手中抽回手的舉動,就可知道答案。“既然當初不肯要我,今日又何苦編織謊言,想盡辦法要我信你們?”
林美瑜的心,頓時跌向谷底,她一臉的不敢置信,震驚萬分的低喃:“我的親生女兒竟然不肯信我,而去聽從外人之言。老天哪!我究竟造了什麼孽?”
對於她所言,賀敏全然一副聽而不聞的神色,她握了握拳頭,轉問自稱其父的姚天明:“你要我認你們的原因又在哪?”
“姚家的子孫就該認祖歸宗,再說祖產你也有份,我至少要讓你知道,免得將來你有所埋怨,說親生父母不要你,讓你過極悲慘的生活。”姚天明施恩似的口吻,聽得讓人無名肝火大動。
“你們沒別的小孩?”林美瑜回她尚有一弟一妹,賀敏挑起一道柳眉,滿不在乎的說:“既然不差我一個,我姓賀或姓其他的姓,也與你們無關了吧?!姚家的祖產,還是請兩位的一雙兒女對分,我沒興趣,也不期盼那些財富。”她不屑的哼氣,“說不定我一踏進姚家門,就有人指控我為了姚家錢財騙吃騙喝也說不定。算了,有錢人少惹為妙。”
賀敏的不領情令姚天明十分難堪,不顧妻子苦苦哀求,他拖着她急步離去。苦笑地看着他們如颱風般席捲而去,賀敏朝余若蘭眨眼,頑皮道:“嬸嬸,要是他們要跟你算我的教養費,您可別客氣,一個子兒不少的跟他算清楚。”
“不認他們,你不後悔?”
審慎來回凝望兩人,賀敏再認真不過的搖頭,“我姓賀是至死不渝的事實,有什麼好後悔的?”
“再怎麼說他們也是你的親生父母,別太倔了。”余若蘭見姚氏夫婦痛苦,多少有些許不忍。
“生的且一邊,養的大上天。”賀敏的堅決,在叔叔嬸嬸的目光下,略見軟化:“你們真是矛盾,就算是我的親生父母,我就一定要認?”賀泱魁頷首,令她有哭笑不得之感,“今晚發生的事太戲劇化了,我得好好想清楚再作答覆。”
“別想太久,要是造成遺憾,可就來不及了。”賀泱魁叮嚀。
猛翻白眼,賀敏嬌嗔道:“我知道啦!又不是三歲小孩。”瞄見余若蘭好奇的環顧四周,賀敏主動解釋:“這是朋友的住處,我暫時跟他借了間房住。”
聞言驚覺,余若蘭彷彿被刺蝟扎到手,一臉警戒色,“你這位朋友,不會正好是叫沈輝煌吧?!”賀敏的誠實、獨立、自主,使得她這位身為長輩的嬸母,不忍責她絲毫。未婚生子——還是一口氣四個娃娃——之事就罷了,但是和有婦之夫同居,可實在太離譜了。時代再進步,她都無法苟同此等傷風敗德的事,賀敏垂下頭,她就開始叨念:“你怎麼還跟他那種不負責任的男人在一起?要是傳到沈太太耳里,將來你要怎麼做人?剛才我還看他們倆夫妻恩恩愛愛的在一起——”
“好了,孩子的媽,賀敏自有分寸,你就別再嘮叨了。”打斷她,賀泱魁偷跟賀敏眨眼,“她這次回國,沒有通知我們,肯定是為了要處理和沈先生的事,等事情有圓滿結果,敏敏自會對我們解釋清楚,你急什麼呢?”
“她一個未婚女子,帶著四個娃娃,你要我怎麼不急?”余若蘭這才憶起沒看到孩子們,忙問賀敏:“你沒將寶寶們帶回來台灣?該不會是打算送給沈家養吧?”想到有此可能性,就令她大為驚慌,“敏敏啊!你可別重蹈你媽覆轍,我們寧可自己苦一點,省吃儉用來養他們……”
賀敏的腦袋在她提及沈輝煌與俞曉萍恩愛的事實那刻,就被掏空了。而今天晚上發生的種種,有如巨浪襲擊着她,一時間整個人紊亂了,足足讓余若蘭口若懸河的念十幾分鐘,她才舉起雙手作投降狀,苦笑:“嬸嬸就別再操心了,我會自己養他們的,只不過我希望和沈輝煌有所了結,才會不遠千里而來,跟他把新仇舊怨算清楚。要是我跟他的可能性真是零,我再眷戀也就沒意思,早散早好,大家才不會痛苦——”
“他知不知道你生了四胞胎?”
“我沒說。”賀敏聲小如蚊叫。
“敏敏,一個男人有權利知道他做了父親,你這樣瞞他,有欠公道。”賀泱魁頗不贊成的睇着她。
“老頭子,人家我們敏敏自有打算,你就別干涉了。”好像專程和他唱反調似的,余若蘭馬上拿他剛才的話來反擊,夫妻倆就像小孩般,唇槍舌戰,樂此不疲,看得賀敏好生羨慕。
“叔叔嬸嬸真是恩愛。”
聞言羞得滿臉通紅,余若爾發窘的嗔言:“小孩子別胡說。”
抿嘴不予還嘴,賀敏淡然微哂須臾,神色凝重的問:“姚氏夫妻怎會突然找上你們?”
“其實也不算突然。你還記得小時候咱們再三搬家的事嗎?”經賀泱魁提及,賀敏才恍然,為何見到姚天明和林美瑜時,她會有些似曾相識之感。小學念了近十所學校,後面推動她轉學的手,就是他倆。
瞧她楞楞的點頭,賀泱魁燃起煙斗,咬着濾嘴,讚許的說:“你還記得以前的苦日子,很好。”
“敏敏本來就是好孩子。”余若蘭沒好氣的瞪他。
“你那位母親對你,”不加理會啰唆的妻子,賀泱魁續言:“老是像狗看上心愛的骨頭,死命緊咬着不放。而我又記取你父親的遺言,有不將你交給她的苦衷,才帶着你和堂弟妹們,從北部遷移至南部。”稍作停頓喝茶,他苦笑:“原以為打你高中時代起,他們不再緊追不捨,是對你死心了,哪知上周末,姚天明乍然出現,拿着嚼舌根周刊來里家,大肆渲染一番你和沈先生的事。沒看到內容,我是半信半疑,你嬸嬸卻開始疑神疑鬼的擔七你,怕你單身在台北,會被人欺侮。就這樣,我們被他們軟硬兼施的,給誆來台北了。”
“對不起,我為賀家帶來這麼多麻煩——”賀敏黯然。
余若蘭坐到她身旁,一把擁住她,憐愛的說:“傻孩子,你就像我們的大女兒,說什麼麻煩呢?分得那麼清楚,你爸媽在地下也會哭的。”
“嬸嬸。”埋在她懷裏,賀敏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唉!期望你能守得雲開見月明就好。”輕拍她背脊,余若蘭感慨的低語。
“糟了。”賀泱魁震天價響的驚呼聲,將兩人自沉寂中喚醒,余若蘭瞪他:“老頭子,你又有什麼古怪?”
“咱們要趕火車,你忘啦?”
“怎麼這麼快就要走?”猛然抬頭,賀敏措手不及的問。
“放你那些頑皮成性的堂弟妹在家,我們不放心,才訂了當天來回的車票。原想要是擺不平姚家,過兩天再上來幫你,所以——”
“沒關係的,嬸嬸,”余若蘭愧疚的眼神,令賀敏縱使失望,也無法將其表現在臉上,她諒解的打斷她,“我自己會處理的,你們就別為我跑來跑去的辛苦了。”
聽她這麼說,余若蘭更是心疼,“你就是太獨立了,讓嬸嬸覺得自己很沒用。”
“別這麼說,您沒為四胞胎的事罵我,已經夠偉大的了。哪個母親能對子女如此寬宏大量?”賀敏一顆豆大的淚珠,順著面頰而下,顯得楚楚動人,讓人捨不得挪開目光。
“好啦!你們再互相褒獎下去,今晚咱們就要露宿街頭了。”賀泱魁佯裝不耐,一副噁心欲嘔的模樣。
轉而擁抱他,賀敏含笑嗔道:“我那敢讓叔叔嬸嬸露宿街頭?就是要我睡客廳,我也不敢哪?”
“希望下次來,能看到小孫子們。”賀泱魁咧嘴大笑,像是在索求承諾般。
緘口不答,賀敏將兩人送至門口,一一擁抱道別,才目送他們進電梯離去。
“老頭子,要是敏敏想要認祖歸宗,我們怎麼辦?”忍不到電梯往下降,余若蘭即脫口
而出的追問。
“也只好默默祝福她,還能如何呢?”賀泱魁的心情,比嫁女兒還慘。
“你不會捨不得?”
“捨不得啊!”嘆息著輕吐出唇,賀泱魁沉悶的說。
“要是她真認了親生父母,將來我們實在無顏面對大哥、大嫂。”余若蘭不知想說服他什麼的說著。
“他們也會樂於靜觀其變,老婆,萬般皆天命,半點不由人哪!”
賀泱魁感性之語出口,原可令她為之語塞,但她悶了半晌,還是不死心的反駁:“你太消極了,什麼都歸之於命,真是差勁。”
吹鬍子瞪眼,賀泱魁不甘示弱的嚷:“要不然你有更好的見解嗎?”
“你——”
“我什麼?”將她摟到懷裏,賀泱魁賴皮使蠻的商量:“還是順我吧?!”
“為什麼?”斜眼睨他,余若蘭急於知道他的回答,急切地詢問。
“我是你老公,要是你不從我,我的自尊就體無完膚。”賀泱魁說得義正詞嚴,余若蘭則笑彎了腰。夫妻如此,更賽鴛鴦數千倍。
***
吃完一堆垃圾食物回家,沈輝煌感動地灌下置於茶几上的溫茶,吐口大氣,開懷道:“感謝老天!俞曉萍煮的東西,可以毒死一團士兵了。”屋內靜得令人匪夷所思,他木然的瞪視手中物,喃喃嘀咕:“沒人在家,哪來的茶?”打開所有的燈后,他才發覺有一團陰影罩在賀敏門外,甫要出口罵她深夜未歸的話,又全數咽回,三步並兩步衝到她房前,拉開門,震驚的瞪住裏面景象,他失態的嚷:“老天,敏敏,你怎麼了?”
一張烏煙瘴氣、哭腫了眼的臉,緩緩自昏暗中回應他,賀敏獃獃的仰頭看他,“你沒看見?我在哭啊!”
要不是她的情況令他擔心,沈輝煌早爆笑出聲。賀敏在看到他的笑臉同時,亦懊惱的嚷:“這有什麼好笑的?”
不知道自己面帶笑容,沈輝煌訥訥窘言:“對不起。”驀又想到她梨花帶淚,他馬上面容一整,怒意由心中釀成泡沫,冉冉升起,頭號犯人指向她今晚的約會者,“是不是關鴻飛欺侮你?”
“關他什麼事?我今晚又沒和他出去。”賀敏的腦子肯定哭壞掉,才會不知防備,誠實的招供,她沒有和任何人出去。
沈輝煌自然不敢再將興奮之情露骨的表現在臉上。只見他沉着臉問:“那你為什麼哭?”
生眼睛沒見過比他專橫的男人,賀敏無名之火大起,尖叫:“我為什麼要告訴你?你這個姓鴨名霸的混蛋。”
“鴨霸?”至此沈輝煌相信,賀敏真被他氣得理性盡失了,素來連閩南話都聽不懂的她,竟然能夠將“鴨霸”二字,順口溜出,實在不容易。跟着他面部曲線放軟,俯身輕揉她臉頰,極盡溫柔的問:“你吃過飯沒?”
對他,賀敏即使有氣,也發不出來。嘆口氣,無奈之至的說:“沒有,氣都氣飽了。”
聰明如沈輝煌,自然不會催問她那股悶氣究竟是什麼,藉手給她,將她拉起來,愛憐的摟住她,“我請你吃東西。”
狐疑的抬起頭,賀敏一臉稀奇古怪,“你沒吃嗎?我以為你吃過了。”
扮個鬼臉,沈輝煌嫌惡的說:“我比較偏好真正的食物。”為此賀敏破涕為笑,他鬆口
氣笑言:“總算將你逗笑了。”
“今天晚上,是我一生度過最悲慘的第二個夜晚。”靠在沈輝煌肩上,賀敏悠悠的說。
縮緊手臂,沈輝煌給她鼓勵的一笑,兩人相偕到附近夜市嘗遍小吃,直讓賀敏呼撐了才回來。
“吃飽了?”待她舔完手指上的肉汁,沈輝煌開始緊鑼密鼓想從她口中打探出引她哭泣的原因。
吃飽喝足,賀敏開口的意願就高得多。話匣子一開,可以滔滔不絕說個不停。她一古腦的將今晚發生的事,隻字不漏,全傾囊相告與他。末了還義憤填膺的問:“換你是我,你會選擇信誰?早說有錢人都是混帳極至的人,晚上又被我碰見兩個,嘿!他們那副嘴臉,好像在對你施什麼大恩大惠似的,以為拿出繼承權這類名利來勸誘,我就該理所當然對他們擺尾乞憐,乖乖任他召喚。什麼東西嘛!”
沈輝煌一時半刻,還無法自她所給予的震撼中清醒過來,連賀敏指桑罵槐的言詞,他都沒聽入耳,只是不敢置信的喃喃自語,直達渾然忘我的境界。
“輝煜?”賀敏不喜歡他臉上的表情,她覺得她好像將自己交給他拍賣,還站在一旁替他數錢似的,有着被背叛的感覺。
“什麼?”被她推醒,沈輝煌像被逮到小辮子般哂笑,腦子則在飛快運轉,思索她待會兒層出不窮的問題該如何回答,方不至於觸怒笑顏。
沒好氣的將問題重複一遍后,她要求他散步回家,才窮極無聊的拖着步子往回走。
“你信誰呢?”
原不預期他聽入耳的賀敏,聞言雀躍不已,靠着他身軀,又近了些。“我當然是信叔叔嬸嬸啰!沒道理胳臂往外彎,聽信外人讒言嘛!對不對?”顯然她是要人附和,沈輝煌只有抽動肌肉,動動下顎敷衍她,算是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