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拜託你快講清楚,事情不是他們想的那樣。」
「他們想的哪樣?」
「你!唉呦,輕一點。」
貝霆拿着紅藥水和棉花棒,幫席若嵐上藥,她則是疼得哀哀叫。
他看着眼前這摔得全身烏青的女孩,忍不住扯開笑靨。
「你笑什麼?我真不知道走了什麼楣運,會遇上這種事。」
「我不也是?遇上妳算我倒霉。」
「你說什麼?!」
「我會當司機,還真要謝謝妳。」
貝霆已經認出,眼前這鼻青臉腫的丫頭,就是他第一天到公司時,一口咬定他是司機的人。
只見她原本嚇得花容失色的臉龐,現在添上了幾分怒氣。
「你當司機不好好當,半夜在樓梯間做什麼?」
「我剛將業務部經理送回家,回公司停車,盡責得很。倒是妳這個小助理,半夜不回家,在公司里偷偷摸摸地做什麼啊?」
「我……」席若嵐瞪大眼,先是心虛地吞了吞口水,再怒氣沖沖地大聲回道:「我留下來加班不行啊?不管我做什麼,都不是警衛想的那樣,我拜託你快解釋一下,行嗎?」
她瞧見兩個警衛拿着手電筒,站在一旁睨着他們,她心裏又氣又急,不斷催促眼前這該死的司機快快解釋清楚。
貝霆看她那副心急的的模樣,覺得好笑,轉頭過去對警衛說道:「我貝霆視力好得很,就算四周漆黑,也還有一定的辨識能力,不會這麼不挑食。」
今晚他順利「完成任務」,將業務部門經理送回家后,便回公司將車停妥,不料正要搭電梯離開地下停車場時,遇上了大樓停電。
不想多等的貝霆便摸黑上樓,本想到貝銘的辦公室拿回一些自己的東西,不料樓梯才爬到一半,就遇見一個把自己當成鬼的冒失鬼,硬是讓他也摔了一跤。
聽到他說「不會這麼不挑食」的席若嵐,氣得開口大罵道:「混帳東西,你說什麼?」
「我有名有姓,妳怎麼老是叫我混帳東西?」他手一伸,馬上抓住一個力道不小、正朝他揮來的拳頭。「還想打人?妳能不能淑女一點?」
「害我摔成這樣,還要我裝淑女?你剛剛說你叫什麼?」
「貝霆。」
「哈!好名字!」席若嵐瞅了他一眼。「遇上你,果然會『背個不停』,有倒不完的楣。」
「妳果然必須『裝』,才能當淑女。哪有女孩子像妳這樣動不動就手來腳來,還扯着嗓門亂罵人的?」
貝霆看着拿他名字做文章的女孩,一點也沒動怒,反而老神在在地繼續與她抬杠,倒是一旁的兩個大樓警衛,察覺到有些不對勁。
其中一位警衛開口問道:「你不是貝銘先生新請的司機嗎?你說你叫貝霆?」
貝霆嘴角一勾,早知道他們要問什麼。「我跟貝銘是遠房親戚啦!很遠、很遠的那種,我們貝家都習慣取單名。我好幾年沒回台灣,不知道能做什麼,他說可以幫我安排一個司機的工作,所以我就來啦!」
他說得流利極了,他的確很久沒回台灣,只是都在美國當教授,他也的確是貝銘的遠房親戚——只是住得「遠」一點,「房」子在美國罷了。
要當「卧底」,這些他事先會沒想好嗎?
「喔,是這樣啊!」兩個警衛恢復了平時的口吻,既然不是什麼皇親國戚,也就不用緊張客氣了。「好啦!擦完葯快回家,下次別再在樓梯間亂來了。」
席若嵐一聽,又要抓狂。「我跟他真的沒怎麼樣好不好?是他拿着手機在樓梯間亂照,裝神弄鬼。」
貝霆看着她抗議的神情,一雙眼珠瞪得都快掉出來了,不覺莞爾。其實仔細一看,這女孩長得清秀大方,只是短短的頭髮加上一身中性的打扮,還有她毫不修飾的言行舉止,以及大剌剌的個性,很容易讓人覺得她是個男人婆。
他揚起不羈的笑容,對警衛說道:「好吧!是該回家了,今天這醜事還請兩位高抬貴手,千萬別說出去。」
他說得故意,果然逗得席若嵐更火大。
「你這混蛋!唯恐天下不亂是不是?」
貝霆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塵。「天下亂事又不止這一樁,有什麼好緊張的。很晚了,要不要順道送妳這個加班的小助理回家?」
「不、必。」席若嵐說罷勉強站起身。「真不知道是倒了幾輩子的楣,才會遇上你。」她說罷便一拐一拐地離開了。
貝霆嘴角噙着笑,將手插入口袋,目送那火氣不小的丫頭離去。
口袋裏的手機用途還真不少,可以在停電時當照明燈,還可以拍下今晚當司機時遇到的「亂事」。
「不知道這讓我撞上兩次的女孩,叫什麼名字?」看着席若嵐的背影,貝霆不禁喃喃低語。
今晚的「收穫」可真不小,不但查到了他要查的東西,還再度撞上了這一進公司,就特別與他「有緣」的女孩。
☆☆☆
接下來的數日,貝霆「奉命」在貝家電視台各樓層閑晃,反正老闆貝銘沒要用車的時候,他便遊手好閒地四處亂逛,大家也只把他當做依附着貝家的遠房親戚,沒什麼威脅性,更不需要尊重。
在大家沒提防的狀況下,貝霆將許多事情瞧在眼裏。他眉目輕輕一挑,微微斂起眼神,不動聲色地將一切看進眼底。
這天,他在貝家拍攝偶像劇的攝影棚內,瞧見了那個見到他便「背個不停」的女孩。
「席若嵐,等等妳在一旁拿大字報,聽見沒?」
貝霆遠遠聽見有人這樣對着她說話,席若嵐回了一句「知道了」,便放下手中的一堆電線,擦了擦額上的汗水。
原來她叫席若嵐,貝霆在一旁望着,看見她手上、腿上有着未愈的傷。看來她那天還真的摔得不輕。
她認真地在攝影棚內忙東忙西,一會兒將所有該接的電源接妥,一會兒熱心地教導新進助理該做的事,教不來的乾脆自己做。搬機器、放道具,大家交代的事情她全都來者不拒,穿着簡便上衣、五分牛仔褲的她,做了不少粗活。
看來她有一顆善良、不愛計較的心,在這現實的社會裏純屬難得,但當然也必定會吃足苦頭。
貝霆邁開腳步走向她。「妳的瘀青都還沒退,怎麼就來上班了?還做這些粗重的工作,怎麼不叫其它男生幫忙?」
席若嵐正在清理片場的雜物,見到貝霆,只是揮揮手說道:「喔,是你啊!這些只是小傷啦,你那天不也跌了一跤嗎?好些沒?」
她忙碌的雙手沒有停下,不過言語間不是貝霆預期的一陣惡罵,她反而關心起他。
看來,眼前這傻大姊果然沒什麼心機,事過境遷后,便一切都不追究了。
「我沒事。妳跌成那樣不休息幾天?」
「請假要扣錢啊!再說今晚可是要播出『長毛象之謎』……」
「長毛象?」
席若嵐突然沒來由的說出這一句話,讓貝霆不解地打斷了她的話。
「喔……沒事,沒事。」她有些心虛地吞了吞口水,趕忙轉移話題。「你今天不用開車嗎?」
「不用,老闆今天留在公司開會。」
貝霆正想進一步和她多說幾句時,便聽見一旁有人吆喝着。「要開始錄像了,閑雜人等趕快離開!」
席若嵐忙拾起一旁的大字報,在就定位之前,趕緊推了推貝霆。「你還是快走吧,免得被罵。」
貝霆看着她手中的大字報,不解地問着。「這些是台詞吧?怎麼演員不用自己先背好劇本嗎?」
席若嵐一聽忙猛力搖頭,空出一隻手指在唇間。「噓!你小聲點啦!這樣說會得罪人,到時換你倒霉。」
席若嵐「不計前嫌」地提醒他別亂說話,還不斷揮手,要貝霆趕快離開。
貝霆抬眼,看見一名年輕貌美的女孩正往棚內正中央走去,瞧那架勢應該就是女主角,而席若嵐忙蹲下身,替她拿起大字報。
貝霆望着這一幕,心頭暗忖:年紀相仿的兩人,怎卻有着截然不同的眼神。鏡頭前的女主角,未開鏡前盛氣凌人、頤指氣使,連喝個水也可以罵人。而鏡頭后的席若嵐,一身簡單衣着,脂粉未施,對於雜事一概不計較,所有瑣事通通不推辭。
他在席若嵐的臉上看見其它人所沒有的認真,但在開鏡后,女主角瞬間朝鏡頭嫣然一笑,掩蓋了一切。
貝霆這「閑雜人等」當然被趕出了攝影棚,不過演藝界的虛偽現實,他稍有領教。在學術界的日子,貝霆看過多少站在講台上風光演講的教授,私下壓榨研究生替他辦事,毫不手軟,還有多少爭名奪利、檯面下的手段,他早已見怪不怪。
要在這世界保有一顆純真不計較的心,並不是想像中那麼容易的。臨走前,他再望了望席若嵐,她專註地調整字板角度,好讓女主角一眼便可瞧見。蹲在鏡頭后的她,不管自己姿勢好不好看、動作優不優雅,雙眼只有專註,沒有任何算計。
「女孩子能這樣,很難得。不過這樣的人不管在哪,一定只有吃虧的分。」離開攝影棚的貝霆感觸頗深,在心底有感而發地說著,突然腳步一停,想起一件事。
「長毛象……」他晃了晃頭。「難道她說的是今晚的節目?」
停下腳步的貝霆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正好對上席若嵐的目光。她有些心急的揮揮手要他快離開,很顯然是在擔心他這「遊手好閒」的司機挨工作人員的罵。
他笑了笑,將這樣的席若嵐看進眼底。猶記得前幾日她還為了自己害她摔跤這件事,對他惡言相向,今天馬上就這般不計前嫌地為他着想,看來她真是個性格直爽、沒有心機的傻大姊。
貝霆轉過頭,緩緩離開攝影棚,此時席若嵐悄悄地用眼角餘光,瞧了瞧他的背影。
這位「背不停」先生,雖然只是個公司最低階的司機,卻好似有股說不出的大器。那日她在樓梯間摔得鼻青臉腫、無力站起,是他停下腳步、伸出手臂,小心地將她扶起。
他的手臂健壯有力,但之後卻又無比輕柔地幫她上藥,他似乎有着別人沒有的沉着心思,但從那弔兒郎當的外表上,卻又好像什麼也看不出。蹲在鏡頭后的席若嵐稍稍失了神,想着這貝霆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分神的她卻馬上被女主角銳利的眼神掃過。
「抱歉、抱歉……」她小聲地對着任萱萱說著,那在鎂光燈下怎麼看都美的當紅偶像,她可得罪不起。
☆☆☆
深夜,今天的拍攝工作好不容易告一段落,席若嵐匆匆收拾片場雜物,一邊心急地看着手錶。
她是最晚離開現場的工作人員,身上衣服早已縐褶凌亂,她率性地撥了撥四散的頭髮,喘了口氣,睜眼四處張望。
「快要開始了,我得快點。」她關上了最後一盞燈,往大樓另一層的辦公室輕步前進。
這間辦公室里放置了一台電視,席若嵐躡手躡腳地推開了門,在開播前的一分鐘,坐在電視機前。
「今天是最後一次回放,我一定要看到!」她難掩興奮,看着屏幕中出現的一隻只史前長毛巨象。
辦公室沒人,她推來了兩把辦公室的計算機椅,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雙肩靠上椅背,雙腳不客氣地橫上另一把椅子。
「呼,今天真累。」席若嵐全身放鬆地吐出一口氣,其實不止今天累,在「把女人當男人用,把男人當超人用」的媒體業,她早已習慣日夜顛倒、睡眠不足的日子,此刻她將雙手往頭后一枕,開始享受起在這份工作中,她最快樂的時光。
席若嵐最大的興趣就是每天下班后,窩在電視台里偷偷看Discovery頻道,只要是有關於史前生物演化的節目,她非看到節目結束才肯離開。自小她最大的興趣就是研究史前生物,別的女孩抱洋娃娃的時候,她卻偷偷溜進學校的生物教室抱恐龍模型。
獨自在外工作租屋的她,將賺來的微薄薪水努力存下,一有機會,便到書店購買一堆古生物書籍,或去參觀相關展覽,家裏更是堆滿一根根她辛苦搜集來的「恐龍模型」,那一根根古怪的「骨頭」,就是成天陪她睡覺的東西。
沒錢在家中裝有線電視的席若嵐,雙眼正專註地盯着電視瞧,卻不知此時也正有雙眼睛,在後頭盯着她瞧。
「長毛象大約出現在四百萬年前的非洲,體型和現代的非洲象相似,但具有一身的長毛,門齒捲曲、臼齒齒板較多且密集,是其主要特徵……」她目不轉睛,嘴裏跟着屏幕上的翻譯喃喃說著。
而站在她身後的貝霆,雙眸透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眸光。
他沒猜錯,這坐姿率性到像個男生的席若嵐,所說的「今晚要播出長毛象」,果然是指Discovery今天深夜回放的節目。也大概只有他這個生物學教授,才猜得到她在說什麼。
她連背影都顯得疲累,癱在椅子上硬撐着也要看完今天的節目。
不知為何她的模樣,讓貝霆想起在美國的日子,有些學生家境優渥,卻一點也不珍惜學習機會,而這累了一天也要躲在這裏盯着屏幕的小女孩,不禁讓他打從心底感動。
電視裏繼續解說著長毛象滅絕的原因。「冰河時期結束,氣候遽變使得牠們的棲息地環境大幅改變,長毛象無法適應,逐漸走向滅絕之路。」
聽到這裏,他看見席若嵐晃了晃頭,抓了抓頭髮,面露疑惑。
「是這樣嗎?可是上次在書店裏看到的不是這樣……」她一面喃喃自語,一面挪了挪雙腳,將雙腳蹺上了椅背。今天在攝影棚蹲了半天,腳酸得半死,好不容易可以放鬆地看個電視,她沒想那麼多,擺出了這樣「豪爽」的坐姿。
沒想到就在這個時候,空無一人的辦公室竟出現了一個聲音。「沒錯,關於長毛象滅絕還有另一個說法,是石器時代人類大量出現后,大量獵殺而導致……」
「啊!是誰?!」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的席若嵐,聽到背後傳來聲音,被嚇得尖叫了一聲。她上回才在樓梯間驚魂一場,怎麼今天又這麼倒霉。
她嚇得本要從椅子上跳起,怎料有着滾輪的計算機椅一前一後地被她踢開后,「砰」的一聲,席若嵐重心不穩,翻滾落地,又摔得慘兮兮。
「喂!小心!」貝霆三步並兩步跑了過去。
「又、是、你……」
「妳有沒有怎樣?」
「怎麼又是你這倒霉鬼?!」
席若嵐正面着地,悲慘地趴在地上,忍着疼痛抬起頭,沒想到看見的又是這個「背不停」先生。
貝霆這回來不及扶住她,只能看着席若嵐又跌了個鼻青臉腫。
「痛不痛啊?」他語帶關心,不過席若嵐只送了他一記白眼。
「換你來摔摔看!」
「我才不會這麼神經大條。」
「我神經大條?」席若嵐大聲回道。
「要是我偷偷留在辦公室,一定會提高警覺,如果被發現,也不會這樣大聲嚷嚷,免得又引來警衛。」
「你!」
「妳再不小聲點,等等可就難解釋了。」
貝霆扶起了她,席若嵐咬了咬唇,瞪着大眼卻不敢再說話。
她的確不想再引來警衛,讓警衛在這夜深人靜時,再誤會一次。她氣呼呼地瞅着眼前的人,卻發現貝霆噙着不明的笑意。
「你笑什麼笑?」
「其實妳這樣挺可愛的。」
「可愛?」這種形容詞已經八百年從沒出現在她身上過。
「是啊!比起妳剛剛那『帥氣』的坐姿。」
「喂!你什麼意思?」
「說妳可愛還生氣?看來妳真的一點也不像女生。」
貝霆說罷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好啦!不要生氣了,我請妳吃宵夜。」
席若嵐對於他這樣「哥們」般的動作,反而顯得習慣自在。「幹嘛?補償我是吧?」
貝霆看着她撥開頭髮、拉整衣服的模樣,扯開笑容道:「是、是,就當是我向妳賠罪,行了吧!只是這麼晚了,不知道還有沒有餐廳在營業?」
他看着她自然不做作的舉止,聽着她未經刻意修飾的言詞,直覺她是個好相處的人。
席若嵐聽見貝霆這麼說,仰頭哈哈大笑兩聲。「你不知道台灣什麼沒有,半夜營業的餐廳一堆嗎?」
既然有人要請客,她當然沒有拒絕的理由,帶着還不熟悉台灣生活的貝霆,便直往夜市去。
席若嵐並不知道,眼前這半夜找來辦公室的人,竟是位鼎鼎有名的古生物學者,她喜愛的一切正是他鑽研的領域;她更意料不到,這「背不停」先生,竟還是堂堂貝家的少爺,而她之後的日子,可被他這位大少爺害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