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築兒被亞琵拖進了公司樓下的咖啡店,心裏非常不安,以致於一坐好,築兒就照實說:“我剛才跟你哥談判破裂,所以不接這場晚會了,你別請我喝咖啡浪費錢了吧。”
亞琵當然有些錯愕,但她很快笑了。“哎,我真欣賞你的坦白。無所謂無所謂,我們慢慢聊。”
“嗆?”換成築兒不解。這是什麼狀況?怎麼這家人哥哥目中無人,妹妹卻親切得什麼似的?
“其實是我的錯,我不該讓你跟我老哥談的。”亞琵齜牙咧嘴。“隨便一個EQ再高的人,只要跟他談事情,都會被氣得火山爆發。”
“啊,真的耶!”築兒一想起剛才平白遭受靖翾那幾個不屑的眼神,不禁與亞琵同仇敵愾起來。
奇怪築兒跟亞琵之前只通過一次電話,今天又是第一回見面,然而兩人竟因為有了共同厭惡的人,立刻一見如故,從陌生人變成朋友了。
“還用得着說嗎?”亞琵很哀怨。“你才忍受了他幾分鐘,我卻跟他一起生活了廿三年呢!”
“啊……”築兒深深為亞琵一掬同情之淚。
“你不覺得他很冷嗎?”亞琵像是找到了個訴苦的對象。“不是冷笑話的那種冷,也不是冷酷的冷,他是冷無表情,臉上永遠戴着一副隱形的面具。”
“唔,你說得對。”築兒捧起一杯熱咖啡,熱氣氤氳,剛才在靖翾的辦公室里還真的沒有什麼溫暖的感覺。她玩笑說:“怪不得他手上沒有結婚戒指。”
“婚戒?做夢哪!”亞琵誇張地。“哪個女人受得了他?不過他倒是有未婚妻就是了。”
“未婚妻?怎麼騙來的?”築兒很驚訝。
“說來話長。”亞琵對她哥的評價難得中肯了一下下。“不過說真的,我哥有他的優點。他強勢、決斷,有把握,處理事絕不拖泥帶水,是他的頭腦與精準的判斷力,讓我們家的企業成功成長。他的回頭禪是: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只要他說出這句話,事情也真的就八九不離十了。而且——”亞琵笑了笑。“他的外表實在長得滿迷人的。”
“就算外表如何迷人,如何能令女人一見傾心,也得有個可以相處的個性、有個好的內在才可以啊。”築兒有感而發地說。
亞琵笑說:“哎,他才不會管你這麼多。他被那些有的沒的媒體捧成新一代最有價值的商業領導人,也是最有價值的單身漢,但他卻沒時間談戀愛,也沒時間去相信愛情。他每個禮拜三次去健身房鍛鏈出來的結實身材,品味卓越的穿着習慣,統統都不是為了吸引女人而做,他根本沒時間介意女人對他的評價。”
“好怪耶,”築兒簡直視他為天下奇人。“居然也有這種人。”
“有嗟。”亞琵批評她老哥,完全像在批評一個跟她不相干的外人。“女人對他的傾慕,他看成是負擔、麻煩,他現在達跟女人單獨吃頓飯都不願!所以他在女人面前老是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嚇人樣,你不覺得嗎!”
築兒完全有同感。她放下咖啡杯非常正色地說:“對對,他剛剛就是那樣把我惹火的。”
“千萬別讓他影響你。所以,別理他。”亞琵已經把築兒視為她同陣線的人了。“晚會還是你來演出吧?”
築兒嗤一聲差點把咖啡噴出來。“怎麼你說來說去還是這個?”
“當然是這個啦。”亞琵愁眉苦臉。“唉,你要是不來,我又要重新找人嘍。那很累的。”
“不如我幫你介紹我的同學吧。”築兒好心幫忙。
亞琵揚揚眉:“有你漂亮嗎?”
築兒忍不住啐:“你們是要找人演出,還是要選美?”
“拜託啦!”亞琵的臉又給它愁苦下去。“我的壓力很大耶。”
“不會怎樣吧,”築兒認為亞琵太誇張了。“你哥是總經理耶。”
亞琵卻理所當然地嚷:“你不曉得,就因為我哥是總經理,我才會被他罵到臭頭呢!”
“怪了,”築兒側了側頭。“你昨天不是說你只是個助理嗎?為什麼你哥是總經理?差這麼多?”
“因為這是家族企業,”亞琵幾乎逢人就得解釋一次,所以她幾乎是想都不必想就說,“根據我老爸規定,任何家族的人進公司都要從基層開始做起,而我才剛進公司不久。”
“這麼說,你哥從前也是從基層做起?”原來齊靖翾並不是平步青雲,多少還靠了他自己的努力。築兒自從認識靖翾之後,頭一回對他多了百分之一的好感。
“是啊,他從前是洗馬桶的。”
“什麼?”築兒禁不住時笑出聲,基層也不必基到這種地步吧?!
亞琵卻笑得很正經。“我家的企業最早是以清潔公司起家,他不去洗馬桶要幹嘛?”
難怪。築兒忍住笑,又問:“那你呢?也洗過?”
“我才沒那麼倒霉。我想想,我家現在有……”亞琵居然還搬出指頭來數。“一家清潔公司、一家建設公司,就快要有一家機體電路公司,也許還會有一家做筆記型電腦的公司……所以我當然不必去洗馬桶。”
“你的命比你哥好多了。”築兒不由得說。
“才不好。”亞琵鼻子一翹,十分不贊同。“你不曉得當我老哥的部下有多可憐。所以你快答應我吧,別讓我挨罵了。”
“可是我已經回絕你哥了啊。”築兒也有她的難處。“而且我本來就不想接,還要調課好麻煩的。”
“接啦。嘿,不曉得為什麼,我覺得我跟你很投緣耶。”亞琵忽然眼睛一亮,猛衝着築兒笑。“我相信我們一定可以成為好朋友的。你就當幫幫朋友,難道也不肯?”
築兒更為難了。亞琵實在能說善道,讓築兒不知不覺中認為,一直拒絕亞琵好像真的滿殘忍的。
亞琵見築兒已經有軟化的趨勢,又再推一把:“反正你以後都跟我談,不必去見我那個可惡的老哥啦,這樣可以了吧?”
“……”
“好嘛。”亞琵磨人的功夫一流。
“……”
“就這樣說定嘍!”亞琵自作主張的功夫更是一流。
築兒這人,隨和又大而化之,對事情一向不會考慮太多,極依感覺行事。再說她是標準的吃軟不吃硬,跟她硬碰硬是完全沒好處,但只要軟言軟語求她兩句,她多半就認了。
“好啦好啦!”築兒就這樣答應了。
***
汐止的夜晚總是多了份濕潮,水霧水霧的空氣使得原本就已經略微偏僻的工業園區,下班後人漸散去的辦公大樓看來更加冷清,即使氣溫並不太低,感覺卻也冷寂。
然而在靖翾的辦公室里,怡人空調與適宜的燈光卻將空間調整得一點也不冷,就算辦公室外的所有職員都已下班,被隔離在舒適辦公室里的靖翾,也感受不到一點點的孤單。
他不寂寞,他有工作。
“叮……叮……”牆上的掛鐘發出簡單而短促的音節,提醒靖翾,九點了。
他下意識揉了揉緊繃了一天的太陽穴,伸伸懶腰,一轉身,十六樓高的窗外,遠遠望見高速公路的車,俱是歸家或準備一夜嬉遊的人們。
靖翾只瞥了一眼,就調回視線。下了班就放鬆、狂歡、約會……他了解那種生活,然他非但不羨慕,甚至沒有任何感想。高踞在他十六樓的辦公室,他早習慣將紅塵燈火遠遠踩在腳下。
然而,他也懂得公事絕對沒有做完的時候,所以,下班吧。
習慣性地,他拿起桌上的行動電話打算開機。他有許多隻行動電話,但私人的那一隻,上班時卻總是關機狀態,他的解釋是,這樣才不會有私人電話來打擾他工作。
拿起電話,靖翾正待開機,陡地一陣音樂鈴聲卻響了起來,嚇了他一大跳,他是什麼時候開機的?而且,不太對,這不是他所設定的鈴聲,但是——
他翻了下手機,這是他的手機沒錯啊,同一個機型,同一個顏色。
有了心裏準備,靖翾狐疑地接起了電話,然而他只是一聲:“喂?”
對方卻像是被嚇住了。沉默了好久好久之後,才有個女孩聲音鈍鈍地回答:“你是誰呀?”
有人打電話問對方你是誰的嗎?靖翾耐住性子問:“你找誰?”
“我找築兒呀,”女孩一派理所當然。“你是誰?拿着她的電話幹什麼?”
築兒?她的電話?
靖翾靈敏地一下子懂了。築兒下午來找他時曾經接過電話,他想起她那獨一無二的找電話方式
全皮包的東西統統倒出來再統統掃回去。他的手機一向放在桌上,想必那個白痴女人,把自己的電話留下,卻把他的電話給帶走了。
不過竟是同顏色、同機型那麼巧。
“喂喂,築兒到底在不在啊?”那女孩見靖翾不回話,又嚷了。
“不在,你打去她家找她吧。”靖翾簡單回答,就立即掛斷了。無需多想,他立刻撥了自己的手機號碼。他希望築兒已經將他的手機開機了才好——那個白痴女人。
“喂?”軟軟黏黏的聲音,不必用大腦想都知道是築兒。
“桑小姐,我是齊靖翾。”
“咦?你怎麼知道我的手機號碼?”築兒非常吃驚,她沒告訴亞琵或靖翾她的手機號碼啊。
“我當然知道,”真是白痴,她居然還沒發現!靖翾沒好氣,“因為你拿的是我的手機。”
“你的?怎麼會?!”築兒本能叫道。
“當然會,你不知道你很迷糊?”靖翾譏諷。
“怪不得,”築兒顯然到了此時才恍然大悟。“剛才有人一直打電話來找你,還被我罵他打錯了。”
真是夠天兵的了。靖翾受不了地叱道:“有人打電話找我,鈴聲也不對,你都不會懷疑的嗎?”
“是啊,我就在想我什麼時候換鈴聲了。”
講了半天,築兒反正是大而化之到現在才發現手機不對就是了,靖翾終於明白與她多說只是浪費口水,索性速戰速決。他像吩咐下屬那般理所當然地語氣說:“你把手機拿來還我吧。”
嘖,還真是個自大狂。“等等等等,”築兒慢吞吞抗議,“為什麼要我拿去還你呀?”
“是你拿錯了我的手機不是嗎?”靖翾耐着脾氣。
“人家又不是故意要拿錯。”築兒無辜地。“而且我現在沒空耶,如果要我拿去,你等明天下午。”
“明天下午?”靖翾管不住自己地吼了起來,明天?他怎能忍受自己的手機放在一個糊裏糊塗的女人手裏,而這個腦子少根筋的女人還會亂接他電話?“算了,你在哪裏?我現在去找你拿。”
“好啊。”築兒的聲音還是平靜不起波濤,好像靖翾自己來拿才是理所當然。“我在家裏,我家的住址是景美XX街X號X樓……”
“我半小時就到。”
“喂喂等一下!”
靖翾臨掛電話,又被築兒給叫了回來。“你怎麼那麼急嘛。我跟你說,萬一我不在,你就在門右邊的花盆底下找鑰匙,自己先進來好了。”
“你叫我去自己還不在?”靖翾將將又要發火。
“我沒說不在,只說萬一嘛,”築兒振振有詞。“我也許只是去樓下買一下宵夜呢。”
“好了好了。”多說無益,再說下去,靖翾可能會衝動到把築兒拉去看精神科醫師。
靖翾切掉電話,拎起公事包,走出公司到地下室開車,很快加入了高速公路的車陣,往景美駛去。
感謝北二高,使得汐止到景美僅僅只需廿分鐘,靖翾又因為急着討回他的電話,以至於十五分鐘便到。他照住址找到築兒的家,是一棟老式的五樓公寓,樓下大門根本就是壞的,靖翾於是直接上樓。
按下門鈴,音樂盒電鈴開始唱歌,唱了很久,卻沒人來應門。
這白痴女人,還真的給他不在?!靖翾無奈地地吐口氣,彎下腰試着在花盆底下找鑰匙。
老天!還真的藏在花盆下。靖翾難以置信地看着手中的兩把鑰匙,這白痴女人,完全不懂得什麼叫作居家安全嗎?
邊罵,靖翾邊用鑰匙開了門,不過當他一走入屋裏,忽然之間他恍然大悟。
其實不管築兒把鑰匙藏在哪裏都無所謂,就算直接掛在大門上也沒關係,因為這個屋子,亂到就算真有小偷進來也會咋舌傻眼,不曉得應該從哪個角落開始翻起才好。
跨過一堆書,幾個琴箱琴袋,靖翾來到這小客廳中惟一可坐人的一張雙人沙發。不,這沙發其實也不能坐人,那坐墊上有雜誌、有CD、有吹風機,實在沒什麼空位好供人坐。
對這個只有兩個房間的小屋,靖翾只有“嘆為觀止”可以形容,非常佩服一個女孩兒家可以把她的住處搞得這麼亂。
“卡卡卡。”他身後的大門有些聲響,靖翾剛進門時門並未關緊,任何人一推就進門了。
他當是築兒回來,頭也不回就說:“我原本想進來拿了手機就走,可是後來我發現我非得等到你不可,因為要在這垃圾堆中找到我的手機——那簡直是不可能的任務!”
不料竟是個陌生的聲音回答他:“你是誰?怎麼在這裏?”
是個女人,但不是築兒。
靖翾連忙轉身,看見開門處立着一名三十來歲的女子,打扮極為講究,以靖翾的品味等級,輕易可以看出她穿戴了多少昂貴的名牌。
靖翾解釋:“我是她的一個……不相干的……朋友。”但要解釋似乎也很難。“有事來找她。”
“她不在?”女子狐疑環視四周。“你是怎麼進來的?”女子的神情,竟略略帶了點不信任的敵意。
敵意?!靖翾猛地想起,築兒是個女同性戀!這女子,不要是築兒的女朋友什麼的,亂七八糟誤會他跟築兒有什麼關係才好。
他趕忙又說:“是桑小姐告訴我她的鑰匙放在花盆下,要我自己先進來。”
女子皺了皺眉頭,半信半疑。盯着靖翾的眼神其實不像在看情敵,倒更像在看一名小偷。
“咦?你怎麼也在這?”
說這話的是另一個女人,剛走上樓,出現在門口,不是築兒,年齡與之前那名女子相仿,而且顯然兩人是認識的。
“怪了,我為什麼不能在這?”
“哼,桑築兒不在吧?我想她就算在也不會理你。”
AB兩名女子,十分不友善,靖翾猜想她們肯定認識,但絕對不是好友。
“憑什麼她不會理我?你這話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你很討厭的意思!每次我做什麼你就一定在屁屁後面跟,然後跟我搶。我找桑築兒,你就也要找她……”
她們唇槍舌劍,一來一往,靖翾只覺得這兩人爭風吃醋得厲害,看來她們跟築兒都有,呃……某種感情糾紛。
AB兩女人逕自吵了許久,終於,後來的那名B女子發現了靖翾的存在,她以同樣懷疑的眼光掃了靖翾一眼,“你是誰啊?”
靖翾還沒來得及回答,之前那名B女子就怕沒架吵似地搶話去講。“你管人家是誰啊。”
“你……”B女氣到眼睛像要噴火。“算了算了,反正築兒也不在,我才懶得跟你吵。”
B女還算是有點理智,她退下戰場,拂袖而去。
剩下A女一人,頓時好像也沒戲唱了。她朝靖翾點點頭:“我姓江,麻煩你等日告訴築兒,我來找過她。”
A女也走了,靖翾的耳朵終於得以清靜。兩個情敵!
哎哎,他不禁要感嘆,築兒看起來單單純純的,沒想到竟亂搞男女關係,不,女女關係。
“篤篤。”又有人敲門。靖翾本能去開,卻已有了心理準備,這個一定不是築兒,築兒回自己家不需要敲門。
果然,門外站着個男人,身材又壯又魁梧,非常高大,靖翾自己都快一八○,卻還只能看到他的鼻孔,這男人至少一九○。
“築兒不在?”男人眼光越過靖翾直接環掃屋內。
“不在。”
“你怎麼會在她屋裏?”又來了,一樣的敵意,而且這次更恐怖,因為這男人有着阿諾一般的身材。
他上上下下瞪着靖翾,很不友善,因為他覺得靖翾實在長得太好看了。長成這樣?簡直就是全世界男人的公敵。“她的鑰匙就擺在花盆底下不是?”靖翾猜不到這人跟築兒應該有什麼關係,索性不猜了,凡事小心回答就是。
“嗯,也對。”男人腳步一跨,就進屋裏來了。他還算理智的,不像剛才那兩個女人。然而他的眼神,看着靖翾仍然像是在看情敵。他試探似地,“我叫葉祖岷,您是……”
靖翾淡淡一笑。“我姓齊。我跟桑小姐幾乎不認識,她錯拿了我的手機,我來取回而已。”
“喔!”葉祖岷霎時眼神開朗,臉上還有了笑容,太好了!這個長得像電影明星的男人不是他的情敵。
然而葉祖岷的笑容,曇花一現,稍縱即逝。他往那張亂成一團的沙發上一坐,長長嘆了口氣。掏出煙來點了一根,別人抽煙是悠閑,他一抽卻成了苦悶。“我想你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回來吧?”
靖翾搖搖頭,還是摸不清這男人跟築兒的關連。
葉祖岷又嘆口氣。神色委鈍,還苦惱地抓亂了一頭本來就很亂的頭髮,口中喃喃自語似地:“我實在不曉得該怎麼辦了。她老是躲我……”
他的肢體誥言還真說明了一切。只不過……靖翾十分納悶,築兒喜歡的是女人不是?難不成她男女兼收?
靖翾率直問:“你喜歡她?”
“我喜歡她?”葉祖岷苦笑。“我追她追了好幾年了。”說罷,他從長褲后口袋裏掏出皮夾,翻開,取出一張照片給靖翾看。
靖翾只好走過去,那張照片里是幾名國樂的團員,居中自然是築兒,似乎比現在年輕些,看來還是學生時期。
“這是我,這是築兒,”葉祖岷指着照片上的人頭。“我是她同學,從念書時就喜歡她了。”他的苦笑愈來愈幽忽。“只是她一直不肯接受我。”
原來葉祖岷單戀築兒。這就解釋了靖翾的一切疑問,築兒是同性戀,當然有理由對葉祖岷不理不睬。
“她怎麼會接受你呢。”靖翾不由得嘆。
葉祖岷有些訝異。“你也知道朱利安?”
這是靖翾第一次聽到茱莉安這個名字,不過他主動把人家的名字都改成了女人味的草字頭“茱莉安”……他想,是築兒的“女朋友”吧。
“唉。”葉祖岷再度搖頭嘆氣。“築兒很痴心的。”
痴的是葉祖岷吧。靖翾實在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抱這種完全不可能的希望。“既然如此,你何不放棄?”
“放棄?”葉祖岷訝里一地看看靖翾,隨即很原諒地笑了。“哎,你不認識她,你不懂。”
換成靖翾愣住。從小他念書行,長大他做生意更行,別人一向對他只有稱讚、佩服,沒有人曾對他用這種諒解的口吻說過話。
然而,他卻似乎無法反駁。因為他是不認識築兒,不知道她是怎麼樣搏得這些女人疼,男人愛?
“哎,算了,我再等下去,她搞不好也不會回來。”葉祖岷不只苦惱,還很氣餒,他寶貝似的收好了照片,站了起來。
“我跟她約好來拿手機,她應該不會在外面耽擱太晚。”靖翾建議着。“你何不再等等?”
“你不曉得,”葉祖岷又換上一抹苦笑。“我每次等她都等不到。我常覺得,她可能是躲在哪裏偷看,只要我在她家,她就不出現。”
講得像在演X檔案似的。靖翾笑笑,只當葉祖岷是被愛情燒壞了腦子,他不等就不等吧。
“我晚點再來。”葉祖岷對靖翾點點頭,走了。
來來,去去。靖翾下意識看了看錶,他到築兒家只半小時,卻已經替她見了這麼多古怪的客人,接下來如果再出現一群男男女女來她家為她打架爭風吃醋,他也不意外了。
在來之前,靖翾對築兒沒什麼特殊的感覺,只認為她是個很漂亮的女同性戀,然而現在,他對築兒已是滿心好奇。什麼樣的女人,能讓這麼多人喜歡她!不管男人或女人?
“咦,你來啦!”
門被撞開,這回肯定是築兒了。她人沒到嬌嬌軟軟的嗓音先到,會是她撒嬌似的聲音迷倒了那些人嗎?靖翾心想。
“別光站着,不會幫我拿呀!”築兒理所當然的眼風一瞟,靖翾這才發現她兩手都是購物的塑膠袋,拿得滿滿。
靖翾並不想當拿行李的小弟,但他又不想跟築兒計較,還是去幫她了。“你幹什麼?彗星要撞地球了?買那麼多吃的幹嘛?”
“我習慣儲存糧食不行?”築兒瞠他一眼。“萬一明天地震我家屋子倒了呢?我躲在家裏至少還有糧食。”
他閑閑開口:“你都被壓死了,還需要糧食嗎?”
“呸呸呸!”築兒一雙圓圓的眼睛大大地瞪他。“喂,剛才有沒有兩個女人來找過我?”
“有。”靖翾簡短回答。
築兒似乎很關心:“沒怎樣吧?”
“還好沒大打出手。”他反問!“你知道她們要來?”
“知道啊,”築兒眨眼狡技一笑,“否則你以為我幹嘛躲出去。”
他盯着她,詞鋒銳利:“你還記不記得跟我約好要來拿手機?”
“當然記得啊,”築兒一本正經。“可是那兩個女人,真的太恐怖啦,我沒辦法嘛。”
“既然那麼恐怖你何必還去招惹她們?”他的話有教訓的味道。
“是她們自己來找我的啊。”築兒一副受災戶的模樣,那輕輕軟軟的聲音又更增添了她的無辜。“我哪曉得她們從什麼地方弄到我的電話,就硬要把她們的女兒送來我這學琴。那兩個小女生又笨又壞,我教了一次就陣亡了,推拖有事不教,她們還不放過我,老來纏人,煩死啦!,”
搞了半天,靖翾這才明白,原來那兩個女人,不是為了感情的事而爭風吃醋,但他不得不疑問:“音樂老師這麼多,為什麼一定要你!”
“這我就不知道了。”築兒一雙水晶似的眼睛霎時變得好亮。“也許因為我比較可愛。”
“你在說笑話?”他口下一點也不留情。
“我不可愛嗎?”築兒仰起小鼻子,雙眉一挑,像是個問號。“不過我的學生常常在比賽上得名倒是真的,她們大概是看上這一點。”
經築兒這麼一說,靖翾才真的發現,原來築兒客廳中的各個垃圾堆中,不時參雜着一兩張獎牌、獎狀之類,難不成築兒真的琴藝頗優?
“這些獎牌都是你的?”
築兒的嘴微微一掀,像是揶揄:“不然還是我租來的?”
“我當你是撿來的。”
靖翾貶起人來還真狠。好在築兒這時正忙着整理她剛買回來的東西,光是要放在哪就已經教她傷透腦筋,沒時間跟靖翾計較。整理到最後,築兒拎起剩下的幾個塑膠袋,往沙發前的茶几上一擱。
“來來來,吃東西,你幫我打發那兩個女人,我請你吃消夜……咦?”她抓起茶几上的一包煙和打火機。“這不是葉祖岷的煙嗎?他剛來過!”
果然是葉祖岷剛剛忘了帶走的。靖翾非常奇特地看着她:“怪了,你這裏這麼亂,怎麼知道這不是他上回留下的?”
“我這是亂中有序,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內。”
這句話不是靖翾最常講的嗎?什麼時候被築兒給偷了?他銳利地瞪她一眼,築兒則笑着對他扮了個鬼臉。
“他還好吧?說了什麼?”
“你希望他在這裏抱頭痛哭給我看嗎?”他嘲諷地回道。
“別這樣講嘛,”築兒邊把她買回來的食物攤開,邊說,“他一定又跟你訴苦說我不理他了,對不對?”
“都知道他會這樣,”靖翾深刻地說:“你為什麼不放他一馬?”
築兒停下手中正在做的事,朝向他誇張地假意拜了拜:“拜託拜託,如果你可以要他放我一馬,那我才真是感激。”
靖翾深深對葉祖岷覺得同情。他嘆息道:“何必搞到這個地步?”
“我也不知道啊。”築兒又是一臉無罪樣。“他什麼都知道了,包括我不喜歡他,包括我有交往的對象……可是他還是不死心。”
“你到底有什麼魅力讓他如此迷戀你?”靖翾非常不以為然。“還是你對他下了什麼蠱?”
“你問倒我了呢。”築兒揚揚眉,拿他開玩笑,“下回我把蠱下在你身上試試好了。”
靖翾的眼光立刻變得十分鄙夷,那是他遇上連回答都懶得回答的時候,最習慣的表情。
“不要那麼不屑,”築兒好脾氣地咯咯笑,靖翾的高傲一點都影響不了她。“來吃東西,這家的燒烤一級棒,包你別的地方都吃不到。”
“我是來拿手機的。”他冷淡說。
“我知道你是來拿手機的,”築兒把免洗筷拆開,還把整盒面紙都拿過來。“不過你一定還沒吃飯對不對?順便嘛。”
“多謝關心,我不餓,你把手機還我就好。”靖翾仍是不領情。他一直提手機,然而築兒最不在乎的事,似乎就是手機。
“才怪!”她自作主張說,“一個人在那個冷冰冰的辦公室里加班,要是我的話早餓死啦!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不敢跟女人一起吃飯嘛,怕女人纏上你。”
靖翾烈眉一蹙,這是他的私事,築兒怎麼可能知道?“是誰告訴你這麼多?亞琵?”
“唔。”築兒很誠實。“我們昨天下午去喝下午茶,相談甚歡。”
“想必,她也一定又說服了你,重新考慮晚會的表演嘍。”靖翾靈活的腦子,立刻猜測到所有的可能。
“你真聰明。我又答應她了。”築兒笑得又甜又艷,竹筷子夾起一塊雞翅,好自然地就往身邊靖翾的嘴邊送,“來,嘴巴張開,啊——”
“喂——”靖翾本能地全身往後。
“怕什麼啦,跟我吃飯安全得很,我對你又沒興趣。”築兒還是像喂小孩那樣,要把烤雞塞給他。“哪,這隻翅膀給你。”
“我自己來就好。”
靖翾實在不得不對這女人另眼相看,她……還更是世上難有。
他從沒見過這樣的女人,不管認不認識你,都一律把你當成很熟的朋友看待,但她的所做所為又極自然而不做作,非但不惹人嫌惡,還讓人莫名其妙地對她有好感,真正變成她的朋友。
就這樣,靖翾不自由主違背了常態,竟在築兒家與她一起吃起消夜來。還好,她是女同性戀,靖翾不時安慰一下自己,跟她在一起絕對不會有後遺症。
“嗯,光吃燒烤好像很沒味道,”哪知築兒啃着啃着,又不滿足。“我記得我好像還有清酒……”
酒?喝酒會亂性。靖翾皺皺眉。“不必了,我不需要。”
“你怕我喝多了錯亂啊?”築兒一下子說出他的擔憂。“安啦,沒事的,我千杯不醉,高梁都灌不倒我。”說著,她已經在電視機旁的柜子裏翻出了一瓶超大的月桂冠。
“有啦!在這裏。杯子呢……”
築兒忙得很,又鑽進小廚房去,一陣翻箱倒櫃的聲音之後她重新出現,手上竟拿着兩個紙杯。
靖翾實在快昏倒。“你家只有免洗杯、免洗碗筷?幹嘛把自己家搞得像個廉價小吃店?”
築兒眉一挑睨他:“要不然杯杯碗碗誰洗?你嗎?”
真是被她打敗。靖翾嘆氣搖頭,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別搖頭啦,”築兒倒不在意,她邊說邊打開酒瓶,斟了半杯給他。“我知道我跟你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你對我不屑,我也看你不順眼,可是這世界上本來就什麼人都有嘛,你隨和點不行嗎?”
靖翾頂回去:“你就是太隨和了吧?!”
“隨和也會被人罵呀?”築兒咕嚕咕嚕竟然一下子就把她自己的那半杯給幹了。“難道像你這樣老是鼻孔抬得高高的才好嗎?”
靖翾實在不知道自己怎麼這麼容易就又生氣了。“你為什麼總是要找我吵架?”
“才不呢,我的脾氣好得很,是你老是把我個性中的黑暗面給引出來。喂——”她急着用筷子去攔截他夾起的一塊雞,“不許碰雞屁股!那是我的。”
“看清楚好不好,這是脖子。”靖翾把那塊雞脖子直送到她眼前去。“放心,我對雞屁股沒興趣。”
“你這人對什麼才有興趣?”築兒咕噥着。“我看你好像什麼都不喜歡。”
“研究我幹什麼?”築兒有種讓人安然自在的魔力,靖翾很快就忘了他身在何處,很自然地跟她搶雞腳喝起酒來。“我又不會頒獎狀給你。”
“說真的,你這人其實很幽默耶!”築兒豪爽地又灌下半杯月桂冠。她喝了酒之後也許不會亂性發酒瘋,但絕對會酒後吐真言。“只是你自己都不笑,冷冷的,別人也就不敢笑。”
“多謝誇獎。”靖翾從小被人捧慣了,這一點點稱讚當然不以為意。
築兒本來就是不擅遮掩的個性,喝了酒之後更誠實,什麼都說了。“還有你長得真的很帥,就連我第一次看到你,心裏都會怦怦亂跳。”
他得意地呵呵大笑:“不必你說,這我自己知道。”
“可是你最大的缺點,就是高傲。”築兒又清清喉嚨。“這很討人厭耶,你曉不曉得?”
“我自己喜歡就好,”他的高傲,不是築兒的三言兩語就改變得了的。“你討不討厭干我何事?”
築兒忽然湊近他,像要研究他這個怪人似的,她輕輕的呼吸全吹吐在他臉上。“我不喜歡幫我討厭的人工作。”
“我們的僱主關係也僅限於你來演出的那一天,之前之後都不相干,這樣你滿意了沒?”靖翾雖然回答得鎮定,她吹拂在他臉上的氣息卻也讓他心中一盪,她那副純真不設防的模樣,出人意料地竟帶着些許妍媚,他不由得屏住了氣息。
好一陣子,築兒才意識到他那雙深邃的眼眸正灼灼地凝視着她,一直看進她內心深處似的,她的心陡地漏跳了兩拍,趕緊回坐位坐好。
“勉強接受。”她遮掩什麼似地笑笑。
“對了,”靖翾說,他很快恢復了原先的四平八穩。“我今天接到那個客戶的e-mail,他說他想買個中國樂器回去當作紀念,麻煩你帶他去買吧。”
“什麼?”築兒一下子叫了起來。“表演就表演,還要我當伴遊女郎?我才不要!”
靖翾又皺起了眉頭:“只是陪着去買個東西,誰要你當伴遊女郎。”
“還不是差不多,”築兒的眉心鎖得比他更緊。“我不要!”
“你怎麼這麼麻煩?”一言不合,當下靖翾又沒了耐性。“算了,我叫亞琵再去找一個願意幫忙的。”
“那我就又不必演出嘍?”築兒歪着頭問他。
他沒好氣睬睬築兒:“全台灣會彈琵琶的女人不只你一個吧?”
“亞琵說她們都沒我長得好看。”築兒大言不慚地說。
“她在棒你,”靖翾想都不想就知道要用什麼話來回答她。“因為她想要你答應來演出。”
築兒那雙漂亮的細眉又攢了起來。“怎麼任何人到了你口中都變得好像惡人似的?”
“那是因為你太笨,別人說什麼你都信。”靖翾也喝乾了他杯中的清酒。用免洗杯喝,真是沒意思。
“我發覺你真的很難讓人喜歡耶。”築兒突然嚷,也隨即站了起來。她本來做事就是想到什麼做什麼,沒啥道理的,就像她剛才莫名其妙地硬要留靖翾下來吃消夜,現在卻只想趕走他。
“算了,你走人啦,我要洗澡睡覺了。”
“你把手機還我,我絕對不會多留一秒。”靖翾冷淡地站了起來,掏出築兒忘在他那兒的手機,放在桌上。
“我去找就是了嘛。”築兒叫道,開始去翻她的手提包,翻了半天沒翻到,又把皮包里的東西統統倒在地上找,瞥一眼時鐘,忍不住碎碎念:“討厭……怎麼搞到這麼晚?我明天早上還有班呢……”
“什麼班?”靖翾回問。
“si-so-mi班啊。”
“什麼是抹屁遷模俊蹦訓糜芯嘎Q不懂的事。
“si-so-mi你都不知道?”築兒理所當然到連頭都懶得抬起來看他。“就是出殯要公祭家祭的時候,在旁邊伴奏的團嘛。”
靖翾咋舌:“你是做這個的?”
“對嘍。”築兒一點都不知道她已經嚇到人了。“我每天早上都要跑一館二館啊。”
“什麼一館二館?”
“哎,”築兒瞄他一眼,嫌他沒知識似的,然後一個字一個字說:“台北市立殯儀館一館,台北市立殯儀館二館。”
靖翾一聽,簡直昏倒。
天!亞琵居然找了一個吹死人音樂的樂手來晚宴上演出?要是給他的客戶知道了,那個客戶以後只怕就要從他們公司的客戶名單中除名了。
“好啦,你的手機還你,”築兒終於翻到了。“還有你的公事包別忘了。好了吧,我要去洗澡了,拜拜……”
她把東西都往靖翾身上堆,然後推着他走出門,“砰”地一聲,門就在靖翾身後關上。
關門的聲響在小小的樓梯間中回蕩,靖翾返身瞪着那扇門,那對又黑又深的眼裏,門着難以置信,與一觸即發的脾氣。
然而他的火氣不只是為了築兒這麼神經兮兮的舉動,還有他妹妹亞琵——
她是去哪個葬儀社找了這樣一個彈琵琶的美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