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喝下一口香檳,蕭言楚張開雙眼,從那個遙遠的記憶回到當下。
剛升上國內頂尖學府的醫學系大四,她和幾個家世背景差不多的朋友來這個時尚酒吧喝酒慶祝。
男生多半喝着自行帶進來的收藏,女生則點了小瓶的香檳慢慢啜飲着。
玫瑰粉紅的香檳,配上老爵士流暢的樂音,柔和的光線,軟得能讓人陷下去的沙發,並不嘈雜的氣氛,讓至少六個晚上沒睡好的她有點恍惚。
或許是酒精的作用,才會令她回想起那段五味雜陳的過去。
他消失得無影無蹤,好似這世上從未出現過一個名叫齊天衡的人,若不是他讓她嘗到那麼多不甘,而那些傷痕又那麼真實,她會以為那只是一場惡夢。
就算買下學校又有何用?當蕭家得到學校的所有權,她能夠大搖大擺的睡在屬於她的樹陰,他已似一陣無意擾動池水的風,突然到來又突然消失。
她完美無缺的紀錄因他而破壞,但是他就這麼拍拍屁股走人,毫不在意她有多氣憤。
因為怨恨,這六年來,每個失眠的夜,齊天衡的身影,那含笑的譏諷眉眼,總是在她腦海里翻攪,讓她更無好眠。
「言楚,妳在想什麼?怎麼都不說話?」一名典型的公子哥兒來到她身旁,熱情的問道。
看着劉恩凱熱絡的舉動,蕭言楚僅是微微一笑。
她知道,身為藥廠小開,他大概是奉長輩之命來追求她這個醫院繼承人。
社交活動不就是這麼回事嗎?
才這麼想着,那個少年的臉孔不知怎麼又回到她腦海里。
「不好意思,我只是有點累了。」蕭言楚刻意忽略所想,有禮的答道。
幫她開了瓶新的酒,劉恩凱接着她的話道:「怎麼會累?剛開學而已呢!」
能文能武,樣樣精通,會念書更會玩,他們這群人有着某種優越感,就是不與平常人相同。
但只要稍一忘記武裝,就會被人生吞活剝。
蕭言楚幽幽地一笑。
「酒太難喝了,所以讓人不由自主的疲倦……」用些微抱怨掩飾真實的感受,她諷笑着,卻未表露太多。
他眸光更柔,頭往她肩上靠近。
「要不要來我住的地方?我有些更棒的香檳。」劉恩凱調情般低聲在她耳邊說道。
雖然所有人都看似醉了,其實個個都清醒得很,若獨自跟着他離開,十分鐘后,消息就會傳至雙方父母那兒,再說,她沒有廉售自己的興趣。
劉家的萬億製藥是有錢,但蕭家的明衛醫院更富有,跨足美容界和葯業,她的身價遠超過眼前的男人。
但是,再有錢也不能將六年前的屈辱一筆勾銷。
「今晚,我被糟糕的香檳壞了味覺,沒有再喝下去的興緻了。」
蕭言楚款款起身,優雅的離開,沒再多看他一眼,完全不在乎那中箭落馬的男人有多難堪。
前往洗手間的路上,她像個冰冷的霜雪女王,所經之處,引來無數驚艷的目光,但她視若無睹。
突然,一處摩洛哥風味的紗帳內,傳來幾道嬌甜的談笑聲。
她微微轉首看去,便被一個英俊的身影擄獲了所有心神,一瞬間,她呼吸困難,沒再多想,便直接向那兒邁開步伐。
再怎麼難以進入的會員制尊爵場所,只要有錢就通行無阻。
被幾個女性友人擁着,齊天衡半夢半醒,目光卻落在紗帳外。
他不是特別喜歡這兒,反正不過是個喝酒的地方,但是,能讓他見到意料之外的人,卻讓他內心莫名一動。
一個表情沉冷,他熟悉卻又陌生的小女人踏着雷霆般的步伐走來。
脫去了少女稚弱的外表,典雅的五官有種甫成熟的甜美風味,只可惜全身似乎燃着青色的冰冷火焰,擺明了她此刻情緒惡劣。
看着逼至跟前,一副想將人挫骨揚灰的女人,齊天衡身旁的女伴們被她的美艷和氣勢激起鬥志,紛紛往他的懷裏擠。
「天衡,她是誰呀,你看,好可怕的一張臉喔!」
齊天衡滿臉笑意。
「妳是誰?」他故意至極的問道。
他話甫落,桌面就被抓狂的蕭言楚用力一擊,所有的酒杯和盤子都彈了起來。
「你居然敢問我是誰?齊天衡,我終於找到你了!」她放聲喊道。
不顧眾人的眼光,也忘了何謂淑女風範,她的心和眼全被眼前的男人塞滿,幾乎泛疼。
早就不復細長的少年體形,他雖瘦但健壯,可是微長的頭髮,加上那張她想撕下來踩扁的俊臉,永遠冷眼看世人的一號表情,她絕對不會錯認的。
心心念念了六年,要是還認錯齊天衡,她願意從此不姓蕭!
齊天衡淺淺一笑,原先懶洋洋的臉多了幾分精神。
「呵呵,我們多久不見了,蕭同學?」
很好,他還記得她!
蕭言楚殺人般的目光直瞪着他。
「整整六年兩個月又十四天,齊同學,我們的確很久不見了。」一字一咬牙,她狠狠地說道。
當年丟下戰帖后隨即不見人影,要她怎麼能夠忘了他!
她極端的反應,赤裸而無法隱藏的真實心情,被摧毀的冷靜表象,完完全全取悅了齊天衡。
他好久沒有大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
還沒能多想,他便已笑了開來,完全無法控制,只差沒在地上打滾。
她真是太有趣了!
而盛怒中的她,被他的聲聲狂笑氣得說不出話來,全身僵硬。
半晌后,齊天衡才止住笑,抹了抹眼角飆出的淚,「有什麼事嗎?呵,蕭同學?」
「我要和你下棋,現在,馬上。」蕭言楚不容置喙地道。
一旁被冷落許久的幾個女人聞言,均差點失笑。
「什麼下棋嘛!現在是一醉忘憂的時間耶!」
「對呀,好老土喔,天衡,不要理她。」
「閉嘴,我不是在和妳們說話。」蕭言楚不怒而威,讓眾女倏然噤聲,之後她又看向他,目光冷凜,「齊天衡,你聽到我說的話沒有?」
始終笑嘻嘻,十分開懷的他,擺出了個為難的表情。
「聽是聽到了,可是……」
「可是什麼?」根本不讓他說完,蕭言楚強勢的接話。
她等這一盤棋等了六年,等到已經快要崩潰了,若是沒個結果,她仍是夜夜不能成眠。
齊天衡的眸底閃過一道算計的光芒,還有一絲溫柔。
「我不會下棋,怎麼和妳比賽呢?」他再無辜不過的說道。
他不會下棋?他不會下棋!
她腦中滿是疑惑,連問都無法問出口。
「我什麼棋都不會下,連基本規則也不懂。」決定給她一個痛快,齊天衡難得主動補充說明。
短短兩句話讓蕭言楚又是一愣,接着,她的怒火突地爆發。
「你不會下棋?你又耍了我!一次又一次的耍我,齊天衡,我不會和你善罷甘休的!」她怒不可遏的吼道。
「是嗎?」齊天衡頓了頓,不慌不忙的站起身和她四目相對,「妳要怎麼個不和我善罷甘休法,我倒想聽聽。」
蕭言楚怒髮衝冠,根本無法想清楚自己要怎麼做,只知道想讓他也一樣激動,也一樣好幾年無法原諒她,要他付出代價,怨得茶飯不思,夜夜不能成眠,就算逼自己不去想,還是會想起她。
縱使到了現在,她還是不明白自己怎會如此執着於此。
「我現在還不知道要用什麼手段,不過我一定不會放過你的!」
「喔,是這樣嗎?」
「你等着看吧!」
「好,我一定等着看。」
齊天衡開心的說完,轉身便打算離開。
今夜他已不虛此行,足夠回家作個好夢了。
當蕭言楚看他一副優閑的樣子,甚至親吻一個個女伴向她們道別,她腦子裏又是轟然作響。
沒有多想,她忽然拉住他的手臂。
他驚訝的回過頭來看她,眼中滿是疑問。
「等等,你要逃嗎?」蕭言楚質問道。
手臂上傳來的熱度高得驚人,齊天衡眸子微瞇,瞬間發亮。
「我沒有要逃啊,我只是打算回家睡覺,養精蓄銳等妳來挑戰。」他從容悠哉的應對。
他的確沒說謊,他不會下實體的棋,但是這六年間,他布了一盤無形的棋等她入局。
他說得理所當然,她卻無法接受。
這次一別,又要再一個六年嗎?她沒有這麼多的時間陪他玩下去!
正不知該怎麼辦時,蕭言楚眼角餘光瞥見他握在手中的手機。
「給我你的電話號碼,我要能聯絡你的方法。」
其實只要找徵信社,她連他用什麼牌子的牙膏都可以掌握,但她不屑用那麼卑鄙的方式,她要光明正大的打敗他,讓他心服口服的含恨認輸。
齊天衡又是一記電死人不償命的笑容。
「我現在給妳電話號碼,可以明天就去解約呀!」
「你敢?」
「應該敢吧,呵。」
「那……把你的地址給我!」
「怎麼,妳要找上門來嗎?」
「對!」
「那我搞不好會掰個假地址給妳喔,還不如今晚就來確認我住在什麼地方吧。」不意外的看見她驚訝的表情,齊天衡又是一笑,「還是,妳害怕?」
再度被激怒,蕭言楚想也不想的馬上仰首一瞪。
「怕?如果會怕,我蕭言楚就跟你姓!」她挑釁的道。
有人說衝動和憤怒是最好的催情劑,可是蕭言楚並無如此浪漫的感受。
她只覺得頭暈目眩,因為太過激動,也因為某種心愿終於被滿足。
隨着齊天衡的腳步進入市郊某一幢舊式公寓時,她還是有些昏昏然。
他打開牆上的開關,屋裏大放光明,一間可以說是男人獨居之處的樣本客廳呈現在她眼前。
這裏並不亂,而是傢具很少,只有一張矮桌,幾個坐墊,一部電視,乏善可陳。
唯一引人注意的,是四周原本該是雪白的牆面,被各式各樣的簽名、塗鴉還有彩色鉛筆所繪出的童話世界佔滿。
也因為那些色彩,讓這兒不至於像是座牢房。
「到了,這裏就是我家。」齊天衡有禮的道。
蕭言楚凝了凝神,將自己混亂的思緒整理好。既然知道了他的住處,其實就沒必要多留,但當她正想打道回府再行計畫,他已將門關上,拖着她走,之後將她安置在某個坐墊上。
「茶?咖啡?」齊天衡彎下腰貼近她的臉,順口問道。
沒料到他打算待客,蕭言楚有些愣然。
「呃,茶。」
聽到她這麼說,他惡意的笑容又揚起。
「這麼晚了喝茶不好睡吧?」
那你幹什麼提供這個選項呢?蕭言楚為之氣結。
許久后她才開口回應。「水。」
「妳滿沒禮貌的,我今天才發現……」
「請給我水!」
看齊天衡一臉無所謂,腳步輕快地走向廚房,蕭言楚努力的剋制怒氣,不讓自己氣昏了頭。
這個男人肯定和她犯沖!她倒了八輩子的楣嗎?為什麼會碰上他呢?為什麼會這麼認真的想和他計較呢?
太多的不解在心中盤旋,她知道今晚又會是個無眠的夜。
她真的好累、好累,總是一直思考着,大腦的轉速永遠不會放慢,沒有任何一個地方能讓她腦中空白,安穩的睡去。
是不是打敗了他,了卻一樁怨念,她就能夠好好的入睡呢?
好希望自己能夠倒頭便睡,那肯定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但是,依她的失眠症看來,就算是死,她也絕對不會是在安詳的睡夢中仙逝……
突然,一杯白色的液體放在她的面前,而齊天衡也在下一秒坐到她身旁。和正襟危坐的她不同,他是懶散的盤着腿靠在牆邊。
「喝吧。」他簡單的說道。
喝?喝這玩意兒嗎?她一點都不喜歡這個!
「我不喝牛奶。我不是請你給我水嗎?」又是一把無名火燃起,蕭言楚僵硬的說道。
齊天衡端起馬克杯就口,放下杯子后,嘴角留下些微白色痕迹。
「我家沒有開水了,冰箱裏除了酒,只剩牛奶,客隨主便這句話,妳聽過沒有?」
那你剛才幹嘛答應要給我水喝啊!
「你家裏是沒有別人嗎?怎麼連杯水都沒得喝?」蕭言楚冷冷地問。
好似一點也不在意她的炮擊,齊天衡直截了當地點點頭。
「我忘了燒開水,又沒有買礦泉水,沒水喝是正常的。」
他不是個非常懶散的人,只是偶爾這種出槌的芝麻小事就是會出現在他的生活當中嘛。
蕭言楚舉目四望,雖然好像有兩個房間,但玄關只有一個尺碼的鞋,這裏的確不像還住着除了他以外的人,能夠替他處理這些生活瑣事。
「你一個人住嗎?」她明知故問,毫不掩飾她的好奇。
齊天衡看着她的表情,思索着該怎麼回答,半晌后才開口。
「看妳怎麼定義啰,不過就主觀的認知,我不是一個人住,例如今晚妳會陪我睡,不是嗎?」
蕭言楚此刻實在慶幸自己沒有喝下任何會從口中噴出來的東西。
猛然站起身,她打定主意要立刻離去,然而手突然被拉住。
她回眸冷然一瞪。「放手,再不放手我就叫了。」
齊天衡詭笑着,「妳走了,我明天就不住在這兒啰!」
他也不知道自己原來這麼有耐性,但一個六年過去了,或許再一個六年對他而言也不會是問題。
這下子,蕭言楚站也不是,但要她坐回他身邊,她就是覺得不甘心。
三番兩次被他耍着玩,又要隨他決定她今晚睡哪裏,那她算什麼?
「你真是個惡劣的傢伙,」
齊天衡聞言淺笑,也不反駁,只是跟着站起來。
「我收下妳惡劣的評價。妳要先洗,還是我先洗?」
「洗?洗什麼?」
「洗澡啊!天氣那麼熱,不洗澡我睡不着,妳不會想一身臭味入睡吧?」
「我沒有臭味!」
「好,別生氣啦,只要是人就一定會流汗的,還是洗個澡吧。就這樣,我先去洗澡啰。」
蕭言楚覺得自己真是瘋了,竟然在一個稱不上臟,但也算不上乾淨的陌生浴室里洗完澡。
看着他之前硬塞給她的男襯衫,她思索了好一會兒,決定穿回自己的針織衫和麻紗長褲。
她需要方便行動的衣着。
六年不見,人事全非,她根本不了解他,就這樣和他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無異是不智之舉。
但是他說了,她若不留下來,他就會再次消失。這句話牽制着她,他的確掌握了她的心理。
想到自己非要讓這個男人服輸不可,蕭言楚在狹小的浴室里活動了下筋骨,虎虎生風的打了幾拳。
現在只有自己一個人,她其實是很不安的,但她的自尊不容許她退卻。
反正她學過攻擊力極強的查拳,加上失眠的毛病,總是清醒的她沒啥好怕的吧?
邊這麼說服自己,她緩緩步出浴室。原本明亮的客廳早熄了燈,她有些遲疑的往唯一有點亮光的房間走去。
門只留了一條縫,吹出陣陣冷風,蕭言楚壓下心中的懼意,緩緩推開門。
冷氣迎面襲來,床頭有盞昏黃的燈,同樣沒有半點多餘傢具的房間裏,牆壁上少了簽名和塗鴉,但彩色的鉛筆畫卻一路蔓延至此,雖然置身於真實世界,卻讓人覺得好似來到某個童話王國,迷幻而不真實。
昏暗中,她低着頭一步一步走向房中那張大床,突然間萌生退意。
該怎麼說呢?那種感覺就是腦子裏忽然翻騰,恐懼和莫名的退縮接管了她所有的行動。
她想離開此處,想離開齊天衡那個能輕易擾亂她的男人!
這時,她腦中冒出「孬種」這兩個大字,但被她用力甩開,她直接一百八十度轉身,正要邁步逃跑,一陣緩慢的、穩定的呼吸聲傳來,止住了她的腳步,讓她不自主的回過頭。
被一條大毛巾被包住的齊天衡趴在床的右半邊,手臂壓在頸子上,遮住了大半張臉,但臉的上半部卻在昏黃的燈光下一清二楚,尤其是他的眼球正不由自主的高速轉動着。
將這一幕看在眼裏,身為一個睡眠障礙者,蕭言楚呆住了。
一般來說,人類的一個睡眠周期約九十分鐘,健康的成人一晚約重複四或五次,從入睡期,淺睡期,深睡期,快速動眼期,然後周而復始,直到清醒。
敢情他根本從她進入浴室那一刻就躺平了,現在正作着好夢!
想到自己緊張個半死,他卻睡得香甜,蕭言楚的不甘心再度浮現。
她火氣翻騰,也不放輕腳步,三步並作兩步來到床邊,生氣的往床鋪用力一坐,以為他會被吵醒,沒想到他僅是大手一撈,將她用力拉進床里后,便又再也不動了。
氣呼呼的她瞪着那張好看得使人嫉妒的臉龐,再一次確定自己想要讓這個男人在她腳邊認輸。
她要他跪着討饒,心不甘情不願的向她膜拜,她則毫不顧慮形象,仰着頭快意地大笑。
雖然像個孩子,這完全是幼稚的行為,但她就是想要這麼做。
如此……她就會和他對等……能和他……
就這麼……決定……了……
出乎蕭言楚意料之外,在如此惡劣的情緒下偎在齊天衡身邊,她居然就這樣進入夢鄉。
所以,她自然不知道,過沒多久,她保存了近二十一年的初吻已被身旁這個她最痛恨的男人奪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