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盈維一踏出廚房,便覺得氣氛有異。
所有的人都看着她,一副欣喜至極的表情,眼裏含着一泡淚,讓她毛骨悚然,渾身不對勁。
而坐在人群中的西格爾則是定定的凝視着她,始終沒有移開目光。
「你們幹什麼這樣看着我?」她端着湯來到桌邊。「讓一讓,我要放這鍋湯。」
沒人敢和拿着滾燙熱湯的盈維作對,連忙在滿是食物小山的桌上挪出了個空位。
沒錯,餐桌上的食物的確堆成一座座小山,炸綜合天婦羅和滷肉都呈高塔狀,還有用盆子裝的炒高麗菜和培根炒大陸妹,以大碗公裝着的涼拌茼蒿和花椒馬鈴薯,多得像是要開自助餐店,另外,麻婆豆腐和豆豉蚝這類的菜,直接用小鍋子盛着便送上桌,而一條清蒸大石斑魚豪放的躺在長盤上,光是蓋着它的那些蔥姜作料就多得驚人。
這些菜,或許一般人家吃一個禮拜都吃不完,卻是洪家一餐的基本分量,等那些小鬼頭們再長大些,這張桌子恐怕就放不下所有人要吃的食物了。
盈維回過頭大喊。「老媽,菜都齊了,快來吃飯吧。」
洪家眾人有很明確的分工,母親是職業婦女,兄姊也早就出社會賺錢養家,盈維身為家中老三,做足了二十三年的家事,至於照顧一票小鬼頭則是爺爺、奶奶和弟妹們的責任。
慈祥和氣,一臉福態的洪母抹抹手,從廚房走出來。
「大家開動吧。盈維,怎麼不坐下?」
盈維搖搖頭。「西格爾的店要開門營業了,我們不能久留。」
今天回來的主要目的是拿爸爸的遺物,幫媽媽做完晚餐,時問已經相當接近男女亂愛學園的上課時間。
呵,她破同化了,她剛才心裏想的竟是「上課」時間。
據說西格爾從不遲到的,她很想留下與家人一塊吃頓飯,可是沒有辦法。
正當盈維感到遺憾時,忽然瞪大了眸子。
西格爾竟起身替她拉開椅子。
見她大一吃驚,他柔柔地笑了。
「用個餐的時間總是有的,坐下吧,安心吃頓飯。我剛才已經先通知店裏,我們會晚一些才到。」
「對啊、對啊,大哥已經一個禮拜沒看到妳了呢。」洪禮維接着道。
「任務進行得怎麼樣?」
「妳的新單……」
為了讓眾人閉嘴,盈維急忙坐下。
天啊,這群人口沒遮攔,她沒事先串好詞,萬一他們不小心說溜嘴,讓西格爾發現她是卧底警察怎麼辦?
她不想讓他討厭她啊,能拖一天是一天嘛……
盈維偷瞄了眼西格爾。
他仍帶着一貫的溫柔微笑,由於眾人拚命夾菜給他,他正忙着向大家道謝,好像完全沒聽到什麼奇怪的事情。
他的飯碗還有面前的小盤子早就滿了,那些菜還是拚命往上堆。
她按着心口,微鬆了口氣,絲毫沒有注意到這一點有多不合理--西格爾並不是個粗心大意的人。
當她偷看着他時,他猛地轉過頭,和她眸眼相對。
「怎麼不吃飯呢?我臉上有什麼引人注意的東西嗎?」西格爾笑問道,神情愉悅。
被當場抓包的盈維紅透了臉,連忙低下頭扒飯,大口大口的往嘴裏塞,以掩飾她剛剛的舉動。
洪母見狀,立即責備道:「慢點、慢點,盈維,妳這孩子吃飯怎麼都不嚼啊?會胃痛的,每一口都要嚼三十下才可以吞下去。」
在西格爾帶笑的眸光下,盈維不得已放慢了吃飯的速度,小臉更是僵硬。
洪禮維又幫西格爾倒了一大杯冰啤酒。
「來來來,吃飯、吃飯,你也得多吃一點。男人喝點酒沒有問題,別客氣,喝吧。」
西格爾禮貌的拿起杯子,接着迅速見底,讓洪禮維眼睛一亮,為他的酒膽而心生敬意。
西格爾舔了嘴角的酒泡,道:「謝謝大哥。」
什麼?大哥?呃……完了!
「大哥」二字讓盈維頓時分神,一塊滷肉便卡在喉頭,吞下不去也吐不出來。
她驚得臉紅脖子粗,拚命的拍着胸口。
一旁的洪雪維見狀,完全不緊張,意思意思的往盈維背上一拍,接着,那塊滷肉自她嘴裏噴出,飛越餐桌,落在地板上。
驚魂甫定的盈維面紅耳赤的望着西格爾。
「你、你叫我大哥什麼?」
西格爾淺淺的一笑,斯文的放下飯碗。
嘴裏有東西不可以開口,於是他將飯菜吞入肚之後才說話。
「叫大哥啊。大哥要我跟着妳叫大家,爺爺、奶奶、媽、大姊、嫂嫂……」
盈維只覺一陣天旋地轉。天啊,他竟然連媽都喊出來了!
「停,你別再叫了!」
他……他怎麼叫得這麼親熱啊,他們之間又沒什麼!
「你叫得這麼熱情……不太好吧……」盈維結結巴巴地道,怕被家人誤會。
西格爾玩心一起,忽然撫上她的粉臉,成功的聽到眾人的抽氣聲。
感覺到她渾身僵硬,讓他壞心眼的想害她臉更紅。
小鬥魚好可愛,她在從小生活的地方,一點都沒有偽裝,純然真實。
「熱情不好嗎?」他惡魔般的低語。
她的腦子已經糊成一團,沒辦法回話。
「妳不高興我這麼熱情嗎?」他佯裝委屈。
「我不是這個意思!」她趕緊否認。
「他們是妳的家人,我當然得表達我的心意啊。」他哀怨地這麼說。
「是這樣的嗎?」不知自己錯從何來的她隨口找話回應。
「當然是這樣啊,這是不需要懷疑的。」西格爾除了點頭,還附上燦爛的笑臉。
「喔。」盈維馬上被他電暈,眼神呆傻。
這一次戰役,終於如西格爾所想的,盈維被電得不知身在何方,舉白旗投降了。
看着兩人互動,眾人捂嘴偷笑,好是感動。
太好了、太好了,男人婆洪家老三的春天於到了,而且對象還是個這麼棒,一看就知道品種優良的男人。
噹噹當,中大獎啰!
奔馳在都市的夜色里,街燈在車窗邊飛逝,讓人有種不用上太空,也有在銀河中優遊的感覺,如夢似幻。
下弦月好似勾着一抹笑,倚在盆地邊緣的山稜上。
車子裏,盈維坐立難安,因為身邊正坐着西格爾,讓她內心沸騰冒泡泡,腦子裏鬧烘烘。
西格爾在洪家只喝了兩、三杯啤酒便打住,所以此刻仍由他開車。
握着方向盤,他好整以暇的享受着她的不自在。
怎麼說呢,他很開心她終於意識到他的存在,並且覺得忐忑不安。
這是一個人進入另一個人心中領域的徵兆。
將來她總會離開他,但這一刻的陪伴是值得收藏的,這份記憶或許永遠不會褪色。
「妳今天回家是有目的的嗎?」將冷氣調強一點,西格爾輕鬆的問道。
冷氣直接迎面撲來,盈維覺得身體的溫度似乎下降了些,方能思考。
她剛才怎麼了?腦子裏好亂,難受得快要吐出來了,那模樣一定很丟人現眼!
「嗯,有點事情。」她嘗試平板的回應,不想讓他發現她的異狀。
後座的安全座椅傳來玩具的沙沙聲,他從後照鏡看見小霖自己玩得很起勁,心思便又回到對話上。
「是什麼事情呢?」西格爾輕聲問道。
聞言,盈維從口袋裏掏出一枚東西,珍惜的捧在手心裏。
西格爾分神瞧了一眼。
「郵票?」
盈維點了點頭。
她爸爸雖然身在警界,但沒有染上什麼壞習慣,唯一也是最大的興趣就是集郵。
一枚一枚的搜集信封上的郵票,剪下來后泡水,讓它與信封分離,然後晾乾,再分類保存,並和海內外同好交換珍藏,這麼玩下來就是幾十年,家裏那十多本集郵冊里都是行家口中的好東西。
「我今天回家就是要借一下這個,這是我爸爸的寶貝。」盈維喃喃的說著,神情似充滿回憶,柔和而寧靜。
西格爾只是大略看一眼,並沒有看出什麼所以然來,但聽見她的話后,他馬上猜到某件事,不過,他沒有點破,只是順着她話接下去問。
「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嗎?」
盈維輕輕的一笑。
小時候,爸爸常抱着她翻集郵冊,解說郵票之美,她雖然沒有愛上郵票,不過常識卻不少。
她手上的這枚郵票看起來似乎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但是……
「這是一枚罕見的變體郵票,十分珍貴,蔣介石郵票上的『CHINA』少了一個字母,我爸當初拿到它時,高興得像快飛上天,一看到它就笑個不停。」
西格爾聽着盈維的孺慕之語,內心一動。
洪家的人很開朗,方才在餐桌上總是「死老頭」、「天上的老爸」這樣喊着,他便知道盈維的父親早已過世。
「伯父是怎麼走的?」
盈維的手指撫摸着郵票,溫柔的輕划著爸爸最心愛的東西,好似還能感覺到爸爸留在上頭的指溫。
「除了我之外,我家一家三代都是公務員。」今天哥哥、姊姊都穿着制服,他已知道他們的身分,她多瞞無益,只會引起他懷疑。「我爸爸是警察,以前是刑事局偵三隊的組長,專責非法毒品和幫派。有一次,他私下追查一批高純度LSD的流向,然後便下落不明,直到一個月後,在基隆外海發現他的屍體。」
這就是她執意當警察的原因。
七年前,爸爸在查案的過程中遇害,兇手一定是毒販或是與毒品相關的人,她要親手抓到害死爸爸的兇手。
雖然編製外的偵十隊不是專責緝毒,但她終於有一些眉目。
她想,這一定是爸爸在天上保佑她、幫助她。
塵封的悲傷湧出胸口,她硬咬着唇,不讓眼淚流下。
西格爾空出一隻手摸了摸她的頭髮。
「妳很想他嗎?」他柔聲問。
盈維點點頭。「當然想他,可是,我更心疼的是弟弟們和妹妹,尤其是小維那時才四歲,爸爸就死了,她沒有什麼和爸爸撒嬌的記憶……才會一副少年老成,人小鬼大的樣子。」
她有着好多好多與爸爸相處時的回憶,足夠她努力向前走,但弟弟們和妹妹卻沒有她幸運,不太記得爸爸是什麼模樣。
所以對她而言,抓到兇手除了以慰父親在天之靈,更是為了補償從小便失去父愛的弟妹們。
她沒有時間悲傷,她要向前定,一直走,直到達成心愿。
西格爾能聽出她聲音里的壓抑。
他也能體會這種感覺。孩子不需要任何理由,出自本能的戀着父母,但是,他不希望她一直沉溺在傷心事中。
「別難過了……」西格爾換了個話題,「這枚郵票這麼珍貴,隨便拿出來好嗎?」
說到這件事,盈維本來有些低落的心情立刻一振,夜色中,她大大的眼睛閃動着燦亮的光芒。
「我想參加男女亂愛學園裏的集郵社,所以借爸爸的郵票用一用。我得趕快打入劉經理和美穗他們,融進男女亂愛學園,不能老像個外人,還惹毛客人,不按遊戲規則玩。」
聞言,西格爾淺淺地笑了。
「是嗎?」
盈維點點頭,同時想起一件事。
「西格爾,你為什麼要把俱樂部搞得像學校呢?」壓在心裏許久的疑問,被她用來轉移話題。
西格爾的思緒也回到過去。
「學校是用來學習的地方,可是,我的求學階段一直在趕進度,只求儘快修完學分,一點都不快樂。很多人都有這種感觸,所以我想讓他們重拾快樂的學校生活。」
因為妹妹單雙,他求學的過程可謂災難不斷啊!
他的話里雖然有些無奈,卻又有股力量,盈維感覺到他深藏不露的堅強,內心像被漲滿。
他的話有如一陣強風,吹拂着她夢想的帆,讓她能乘風破浪往目標前進。
「我希望我能和你一樣,憑我的能力改變現況。」
當西格爾和盈維到達俱樂部,已經將近十一點。哄小霖入睡,換了衣服后,他們便正式上工。
兩個人明明穿着西裝,卻像花蝴蝶一樣在眾客間穿梭。盈維依舊充當西格爾的助手,跟隨在他身後。
十二點是現實和夢幻的交界,俱樂部里的男男女女都像被施了魔法,和童話故事相反,白天的灰姑娘變成了美麗的仙度瑞拉。
這時,西格爾忽然回過頭道:「法洛,妳不是想和劉經理和美穗和好嗎?他們在那一桌,妳今天過去幫忙美穗吧。」
盈維順着他的視線一望,劉尚彬開了瓶昂貴的酒,正坐在沙發上享受眾人的歡呼,而美穗則是嬌媚的笑着偎在他身上。
開店做生意,有錢的是大爺,人家要來消費,沒有擋客的道理。
只是她沒有想到,劉尚彬昨天才出事,今天居然敢出現。
「可以嗎?」收回視線,她回望着西格爾,沒有注意到自己顯現出的柔情,「那你怎麼辦?」
西格爾從容的一笑,笑得帥氣,笑得俊魅,像個王者。
「這是我的地盤,我的世界,不用妳照顧我。」
明明是驕傲至極的話語,但盈維卻不排斥,也沒有不悅,相反的,她很習慣他白天和夜晚有着全然不同的面貌。
正如他所說,這是他的場域,他得心應手。
「那我過去啰。」
盈維點點頭后,直接向目標走去。
看着那進入狩獵狀態的小鬥魚,西格爾幾不可見的微微一笑。
「喲,這個人是誰呀?又要來鬧場嗎?」劉尚彬見到盈維,故意大驚小怪的叫着。
大財團第二代,從小養尊處優,被人當鳳凰蛋的公子哥兒,口氣和氣焰都不小,顯然還在記仇。
盈維單膝跪在桌邊,逕自調起酒來,沒兩、三下,一杯水割便恭恭敬敬的捧上。
「這是我的道歉,昨天讓您不愉快,劉經理大人有大量,請見諒。」盈維隱忍怒火,低聲下氣地道。
眼前的線索,她不能放掉。
看對方低頭,劉尚彬火氣還沒消,哼了一聲,裝作沒看見。
美穗倒是先跳出來。
昨天她出於私心故意不救這個小保母,但看西格爾對小保母公私分明,她唯一在乎的人只有西格爾,所以今天就幫幫小保母吧。
「劉經理,別生氣嘛,美穗會害怕耶。法洛都特地來道歉了,您就喝嘛,她昨天被老闆罵了一夜,美穗在一旁聽得皮皮挫呢!」
捺不住美人在懷又是嗔又是嬌,又看對方態度十分軟化,劉尚彬裝腔作勢的喝了一口,肥手便揮了揮。
「好,美穗,我今天賣妳一個面子。法洛,我原諒妳,妳可以滾了。」
盈維深吸了口氣。小不忍則亂大謀,她有的是機會整這個龜兒子。
亮麗的笑容馬上掛在她的臉上。
「劉經理別趕我走嘛,我是特地來道歉的,今天還帶了賠罪的禮物來,請您先過目。」
聞言,即使是目中無人的劉尚彬也被勾起興趣。
美德則是笑着說:「哇,劉經理,我們看看法洛帶了什麼來給你,好像很有趣耶!」
他傲慢的點了下頭。「拿出來看看。我也是見過世面的,尋常東西可不能入我的眼……而且,我昨天還是被抬出去的呢。」
哼!烤乳豬當然是用抬的啊,而且還得倒吊著,從來沒看過烤乳豬能自個兒走的!盈維心裏罵著,但仍面帶笑意。
她將胸前口袋裏的東西拿出來,好生置於桌上。
「我知道劉經理熱愛集郵,也知道您品味甚高,這是我特地找到的逸品,是張頗有歷史的郵票。這張少量印刷的郵票,因為發行量稀少而十分珍貴,聽說現在市面上一張兩、三萬塊,比郵票上的面額高出幾百倍不止。」
聞言,劉尚彬和美穗的表情都有些古怪。
他拿起郵票,做作的翻了翻,狀似賞玩。
「嗯,果然是珍品。」他頓了頓,好似找不出形容詞來,「我也記得好像要幾萬塊,真虧妳能找來。」
美穗在一旁,也跟着瞇細了眼,接着,她捂着嘴笑了。
「哎喲,法洛,妳被騙了啦,這張郵票是瑕疵品。」她纖指一點,「劉經理,這裏拼宇拼錯了!」
劉尚彬定睛一瞧,露出得救的眼神。
「還是美穗仔細,CHINA拼成CHNA了,這種東西怎麼值錢啊!」他大笑着,不當一回事,伸指將郵票彈開。
盈維連忙接住,不着痕迹的小心將它收進口袋裏。
「哎呀,真是太丟人了,我只想討劉經理開心,沒想到買到假貨,實在不好意思……」
看着緊張得猛擦汗的盈維,他不可一世的大笑。
「是啊,真丟臉,獻寶變成獻醜了,好可笑!」
美穗拍着他的胸膛,「劉經理,你就看在法洛這麼有心,原諒她吧,好不好?」眼前的人可是金主,能助她一臂之力的人,可不能得罪。
劉尚彬勾了下美穗尖尖的下巴。
「好,只要妳開口,我什麼都答應!」
「呵呵呵,我真是太高興了。」
愚蠢!盈維低下頭調着酒,面上掛笑,心中卻冷然。
皇天不負苦心人,終於被她發現犯罪的線索,接下來只差證據了。
她內心一動,回過眸,凝視着西格爾的身影,腦海中湧現出「分離」這雨個字。
沒想到這一刻會來得這麼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