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可惡！混帳！鍾紫君邊詛咒邊自柏油路上起身。顏夜婗借她代步的摩托車躺在她身旁，引擎仍持續轉動。

「死沒良心的，竟然只給三十分鐘，還故意挑那麼難找的書！」她邊罵邊拖着疼痛的腿走到飛到十步遠的書袋，撿起來仔細一瞧，忍不住又是一陣狂罵。

書皮竟然被磨掉一大塊，這下她慘了，又要回去重買，拖延的時間即將被換成金錢，轉換成供他人吃吃喝喝的福利金。

「吝嗇公司，這樣扣人薪水，我一定要告你！」

然而更慘的還在後頭，顏夜婗保養得美美的摩托車被柏油路磨掉了一層漆，龍頭歪了，後照鏡破了，她真想趴在地上大哭一場算了。

老天爺也不想想她的存款所剩無幾，連房租都要算計她的親妹妹，竟然還讓她連番破財。

坐上慘不忍睹的摩托車，還好她人只是膝蓋跟腳趾頭擦破皮，其它沒什麼大礙，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臭公車，我以後絕對只坐捷運！」過分到了極點，撞到她的車尾害她摔車也就算了，竟然連下來看一下都不願，迅速駕車逃逸。

還好她沒有跌得太出去。想到公車輪胎從她頭髮旁邊駛過的情形，不由得心頭一陣毛。

「破財消災，破財消災。」嘴巴念了念，趕忙發動車子回到剛才的書店。

「妳回來了？」擅長以腳步聲辨人的顏夜婗頭也不抬的問，十指在鍵盤上飛舞，快速KEYIN資料。

「嗯。」想到要被扣不少錢，鍾紫君前往總監辦公室的腳步踩得不情不願。

「總監還沒回來，妳快把東西放進去吧。」

他人不在？鍾紫君一聽大喜，三步並作兩步，快速奔向前。

「對了，」手尚未觸及門把，她又退後兩步，「顏秘書，我剛剛出門的時候想，妳每次都好心借我摩托車，又不跟我拿油錢，心裏覺得很過意不去，所以我把妳的車子送去機車行請老闆幫忙美容保養。」

真正的情形是，顏夜婗的摩托車因為外型損傷嚴重，機車行老闆正搶救中。

「真的？」顏夜婗抬頭笑道：「只是借妳代步一下，又沒什麼，何必放在心上。」況且她為了服從總監指示，嚴格施行讓鍾紫君「不落坐運動」，心裏才覺得不好意思，借她摩托車不過是讓自己的良心好過點的行為罷了。

「不，受人點滴當泉涌以報，這是應該的。而且我下個月就要調走了，我一直希望能回報妳的照顧，所以妳別跟我客氣。大概一小時后老闆就會保養完畢，等等我去買下午茶的時候，再騎回來。」她臉不紅氣不喘的撒着善意的謊言。

顏夜婗的眼眶紅了，「欸，真的是……」她覺得好對不起她，她對她這麼壞，她竟然還心心念念要報答她，「謝謝妳。」她感動得眼淚快掉出來了。

「不客氣。」鍾紫君擺擺手。

「妳的臉怎麼了？」顏夜婗瞧見她臉上有塊髒東西。「髒兮兮的。」她指指她的左半臉。

鍾紫君一抹，指尖沾上灰塵。她猜測應該是剛剛趴在地上時，柏油路免費送她的禮物。「我買書回來的時候，前面一輛烏賊公車，一直朝我這邊冒濃煙，氣死我了，我一定要去環保署告它。」

「哈！」顏夜婗忍不住掩嘴而笑，「妳先把書放着，等等去洗洗臉。」

「好……」

「妳現在才回來？」

冷冷的聲音打斷愉悅的交談，鍾紫君渾身一僵，暗惱她應該先把書放着才回來告訴顏夜婗摩托車的事。

「我回來很久了，剛剛在跟顏秘書談一些事。」鍾紫君連忙辯解。

「但我五分鐘前才看到妳從大門進來。」他在會議室的窗口很清楚的看見了。

他在哪裏看到的啊？既然已被抓包，她也懶得再編借口。

「才五分鐘嗎？」她一臉意外，「我以為很久了。」她轉過身去將書交到夏漱雨手上。「這是你的書跟發票，一共是一千零七十八元，請付現。」

「妳的臉怎麼了？」夏漱雨突然抬手抹了她臉頰一把，猝不及防的鐘紫君不由得一愣。「好臟。」

「旁的顏夜婗代她回答，「她剛回來的時候，一輛公車一直朝她冒濃煙，把她噴成小黑炭了。」

「妳是不是摔車了？」他皺眉望着她膝蓋處破了個洞的長褲。

「摔車？」顏夜婗自辦公桌后沖了出來，上下打量她。「妳摔車了嗎？」

「沒有啦，」鍾紫君連忙搖頭，「是我從書店出來下階梯時，一時沒注意摔了一跤。」

夏漱雨一把抓起她的手腕，攤開她的掌心，上頭也有擦傷的痕迹，已經凝固的血與塵土混在一塊，「妳從多高的階梯摔下來？」

瞪着被握着的手，她的呼吸變得急促，「只是一點小傷，沒什麼啦！」

感覺到她被握着的手僵直，夏漱雨立刻將手鬆開，轉頭吩咐顏夜婗去總務部拿急救箱過來。

在等待顏夜婗拿急救箱過來的時間，夏漱雨命令她乖乖坐在椅子上，不準亂動。

吼！這也太小題大作了吧，不過是摔個車，擦點小傷罷了，哪需要擦什麼葯啊！鍾紫君很無奈的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與站在桌旁的夏漱雨大眼瞪小眼。

一般女生跌個跤多少會苦着臉，甚至哭哭啼啼的撒嬌，希冀人安慰，她怎麼反而很怕人知道似的？

「顏秘書的車子情況也沒好到哪裏去吧？」

鍾紫君聞言，臉色大變，慌忙將食指湊到唇前，「小聲點啦！」並擔心的往外頭瞧。

說什麼感謝顏秘書的照顧，幫她將摩托車送去美容保養咧，明明是弄壞了車子，卻說得對方感動到不行，果真是巧言令色的業務嘴。

她不回來業務部，實在是可惜了。

夏漱雨思忖了一會兒，忽道：「妳對客戶有沒有要求？」

「要求？」聽不懂。

「譬如說一定要是女性。」

她困惑的張大眼，「為什麼會這麼認為？」

「因為妳抗拒男性。」他沒忽略她屢屢出現的不自在。

「我不喜歡……」她咬了咬唇，發出如嘆息般的聲音，「我不喜歡被隨意碰觸。」

「有件事我想妳也清楚，談業務時，肢體的碰觸難免。」

「如果我胖到七十公斤的話，就不用擔心了吧？你也說過，我那個模樣沒人會想碰。」

這也是她增肥的原因之一？夏漱雨面色凝重的問：「我冒昧問一件事，妳有被侵犯過？」

鍾紫君臉色倏地刷白，「不……不能這麼說，其實我遇到的客戶都還不錯……」即使遇到好吃豆腐的豬哥，她仍有辦法閃過去，令她產生心理障礙的是她一直信賴的主管。

「既然當了業務，當然有心理準備啰！」她試圖讓語氣輕鬆，避免造成尷尬。

「我拿急救箱回來了……怎麼了？」顏夜婗感覺到氣氛有些沉重。

「給我。」夏漱雨接過急救箱，「跟我進來。」

「好痛……痛！」消毒藥水塗在傷口上，痛得鍾紫君哇哇亂叫，卻不敢將手縮回來。

「剛剛不是很勇敢，受傷了都不說？」夏漱雨以棉花棒抹了藥膏，輕輕點在傷口上。

「我不想讓顏秘書知道她的車子受到重大傷害。」她辛苦掩飾，他卻一下子就拆穿她，存心跟她過不去。

現在顏秘書一定猜到她所謂的「美容保養」，鐵定跟摔車有關，等等出去百分百會受到詰問。

她可不想既要花修理費，還要受人怨恨啊！

傷口處理完畢，鍾紫君望着整理急救箱的夏漱雨，直接坦然的問：「你想問我那件事嗎？」

處理傷口這種小事要不她自己來，不然也是顏秘書代勞，他會親自出馬一定是有目的。

她既然開門見山，夏漱雨也不打算迂迴。

「我耳聞過妳跟高宏舜的事。」

未受傷的拳暗暗握緊，「所以？」他也要批判她嗎？

他定定凝視着她，眼神透着憐惜，「委屈妳了。」

美麗的瞳眸因不敢置信而睜大，「你相信我？」當時全公司的人都相信她是不要臉的狐狸精啊。

「為什麼不？」他反問。

心口感受到一股衝擊，她使勁眨着眼，怕激動的淚水脆弱的滾落。「謝謝你……謝謝你……」她沒有愛慕錯人，真的沒有……

他輕嘆口氣，「妳可以哭沒關係，門已經關上了。」

「我才沒有想哭呢，我……」他的臉怎麼變得模糊？「我是很感動，很……嗚……很感動……終於有個人是站在我這裏……嗚……」她再也忍不住了，嘴角抽搐、扭曲，終至放聲大哭。

她的哭臉真的好醜，五官全都擠在一起，嘴巴張得開開的，哭得一點都不秀氣，一點都不雅觀，可是他的心底卻沒有產生厭惡，也不覺得慘不忍睹非要拿東西來遮，眼不見為凈，他反而朝她伸出了手，小心翼翼的輕輕碰觸她的發梢，柔聲道：「我不介意我的襯衫被妳弄濕。」

聞言，她邊哭邊問：「你要脫下來給我嗎？」

她腦袋變笨了。「如果妳介意的話。」

「那我可以借你的肩膀嗎？」她想有個人靠一下，她自己一個人忍得好累好累……

「可以。」

「謝謝。」她頭靠着他寬挺的肩，哭泣的慾望反而減弱了，懸着的心緩緩的沉了下來，過去的創傷癒合了些。

眼角瞄到掌心的傷口，上頭覆著一層薄薄的膏藥，她的心頭有着貼心的感動。

偏過頭，他的唇就觸及她的發，他不假思索的唇瓣微動，吻了她的發。

絲毫未感覺到身旁男人的心思，鍾紫君在情緒平靜之後，胡亂擦了擦臉，漾着笑臉挺直腰。

「我哭完了。」

「心情好多了？」

「嗯！」她點頭，「我也想通了。」

她要做她自己，不管別人的眼光，不管別人怎麼想她，因為她已經有一個相信她的盟友，最最珍貴的盟友。

「那就好。」他自皮夾里拿出兩張千元大鈔。「下午茶時間到了，去買點心。」

不會吧！他又開始差使她了？！這男人的溫柔為何總是那麼短暫？

「記得，買自己喜歡吃的點心。」而不是刻意用來增加體重的垃圾食物。

她懂他的意思。

「是！」

這一次，她回答得開朗又響亮。

一大清早，鍾君紅就被惱人的噪音吵醒。

哪個不識相的在星期日早晨製造噪音，害得她這個可憐的上班族不得好睡啊？鍾君紅氣呼呼的以被子蓋頭，煩躁的翻個身，這才發現應該睡在她身側的鐘紫君竟然不見了。

她詫異的坐起來，抓起床頭柜上的鬧鐘一瞧，才十點耶，她姊姊去哪了？

鍾紫君一到星期假日都睡到日上三竿，直到妹妹準備好了午餐，三催四請才不甘不願的下床，怎麼今天這麼勤勞？

踢開被子下床，一推開門，眼前的景象讓她瞠目結舌，嚇傻在原處。

「姊……」她沒看錯吧？鍾紫君竟然在擦窗戶耶！

「妳起床啦？」鍾紫君指向餐桌上的早餐，「我有買妳的份，快吃，涼了就不好吃了。」

「喔。」鍾君紅選了看得見鍾紫君的位子坐下，拿起鮪魚蛋吐司啃着。

由於每天見面，鍾君紅並未特別注意，但今天在晨光的照耀下，金線勾勒出鍾紫君的身材線條后，她才發現她姊瘦了，而且瘦了一大圈，快回復當年的風采了。

仔細回想，她最近好象也比較少吃那些高熱量的食物了，消夜也戒掉了，也很少窩在沙發上吃零食看電視，反而是在書桌前閱讀的時間增加了。

是發生了什麼讓她突然改變想法呢？

「姊，妳在減肥喔？」她好奇的問。

「沒啊！」

「可是妳瘦了。」

「我們家的人本來就不容易發胖。」

可是她基因突變。「妳心情很不錯，有什麼好事嗎？」還邊擦窗戶邊哼歌呢。

總不能告訴她，她要調回業務部了。「我沒心情不好過啊。」

才怪！這一個月的同居生活，鍾君紅多少感覺到了她姊的變化。

以往總是自信、爽朗健談的鐘紫君，變得不會主動跟她聊公司裏頭的事，不會擠眉弄眼的小小抱怨客戶的難纏，不會舉着酒杯發下豪語，要在最短時間內，成為業務部最年輕的經理……她還記得，鍾紫君最大的希望是進入格瑞廣告，如今如願以償，她卻看不出來她的喜悅。

有沒有可能是那個不長眼的總監老大害的啊？

「姊，那個總監老大還有沒有繼續壓迫妳？想辦法要斗死妳跟挖妳進來的業務經理？」

「他啊，」鍾紫君彎着眼笑了，「他認同我了。」

「真的？」鍾君紅興奮的站起身，「是不是我的關係？」

「妳的關係？」鍾紫君納悶的皺眉。

鍾君紅用力的點了兩下頭，「一定是因為我告訴他妳過去的一堆豐功偉業，使他覺得妳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這……「或許也有一點吧！」

太好了！「那妳是不是該給我點獎賞？」

鍾紫君雙眸瞇起。

「房租減半或者……」

「我晚上請妳吃披薩。」

「披薩？」鍾君紅傻眼，「可是妳不是在減肥，況且……」

「我妹妹對我這麼好，偶爾陪吃一餐好的又有什麼關係呢！」她朝明顯很不滿的鐘君紅眨眨眼。

她不要吃披薩啦！

抗議的唇方張，客廳茶几上的手機就滴哩哩響起。

鍾紫君放下抹布，走下窗檯。

接通電話前，她轉頭對鍾君紅笑道：「下個月開始，房租減半。」

鍾君紅立刻綻開燦爛的笑顏。

按下通話鍵，才「喂」了一聲，就聽到話筒彼端傳來夏漱雨低沉的嗓音。

「鍾紫君，一個半小時內到緋鷹高爾夫鄉村俱樂部。」

「一個半小時？」緋鷹高爾夫鄉村俱樂部在桃園耶！

「注意妳的穿着，別給我穿牛仔褲來。」說完，即收線。

太惡劣了，每次都給她來限時這招。獨裁！

「誰啊？」鍾君紅詢問瞪着手機的鐘紫君。

「夏……公司同事，有個龜毛的客戶要我去搞定。」

「喔。」業務真辛苦，星期日也不得休息。

鍾紫君猜測夏漱雨現在應該是跟重要客戶在打高爾夫球，所以她也不能穿得太隨便，可是這一年衣服都亂買的她，站在衣櫃之前皺眉翻弄，始終找不到適當的衣服。

總不能叫她穿着套裝去打高爾夫球吧，一定會被叨念到臭頭。

「君紅，妳衣服借我。」

「妳穿得下嗎？」鍾君紅質疑。她還沒瘦回原來的體重啊。

說得也對。鍾紫君低頭看着腕錶，現在是十點半，還未到百貨公司的開門時間，不過她可以到達桃園再買，動作快一點的話，也許還來得及。

抓了個大包包，塞進了一些用品，抓起車鑰匙，飛也似的離開。

一屋子瞬間安靜，鍾君紅的早餐也吃完了。

摸摸飽飽的肚子，「回去睡回籠覺好了。」

站在床沿，兩手手掌貼於胸前，以跳水姿勢投入床鋪的懷抱。

今天這張床都是她的了，好棒啊！她開心的躺在正中央，擁被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