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或許是因為夜深,也或許是因為譚大維的外型太酷,以至他和舒飛在穿越飯店大廳的一路上,居然找不出一個多看他們兩眼的人,就連櫃枱里的工作人員也不例外。

因此,這次身着華服的舒飛得以如同公主般,在譚大維的禮遇之下,尊貴的走進雅仕套房。

「你一個人住嗎?」她還想着那個像電影明星般的美女。

「當然!」他抖落身上的雪花后,便忙着去開壁爐。

舒飛原以為譚大維和女友間的爭執,不過是在鬧意氣,沒想到還真是分手了。然而,當意識到在這偌大的房間裏,就只有她和他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時,她可就坐立難安了。

她心情不定地走到窩邊,窗外的雪還在默默地下着,捆捆的、銀白紛飛的雪花,正如她零亂的思緒,紛至沓來……不可以隨便與男人獨處一室這點母親倒是教過她的,為什麼曾往這樣夜闌人靜的時刻,輕易使走進一個曾嚴重傷害過她自尊的男人房裏?應該馬上離開這兒的,但是不知是何原因,雙腿並不聽她的使喚。她覺得自己像走進了糖果屋的小女孩,明明是捨不得離去,卻硬要人家相信她是被法術催眠了。

「妳在想什麼?」他走過來站在她身後。

「高處不勝寒。」她覺得在這兒望出去比在外面還要冷。

「為什麼?」

「你的房間太冷清了,彷佛與世隔絕。」

「這正合我意,我一向不喜歡與人太過接近。」

「那你又何必接近我呢?」她對譚大維如此貼近自己感到煩惱,很想做點什麼拉開他們問的距離,可是貿然閃開,又怕顯出自己仍有稚氣未脫的一面。

「轉過身來,我就告訴妳。」

舒飛搖搖頭,雙手緊抓着窗檯邊緣,用力得指關節都發自了。她知道荷里活的電影都是這樣拍的--女主角一回頭,便被擁入男主角的懷裏,然後……「我只想找個人來,陪我喝杯睡前酒。」

「只是這樣了?」她欣喜的立刻迴轉身來,四日交接,他深邃的眸子冒出一絲火花,她不想探究原因。

舒飛的笑容十分甜蜜,譚大維在昏黃的燈光下仔細研究她的表情,她的心意都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在酒吧里她看起來既成熟又世故,可是現在又笑得如此天真無邪,她是不是故作姿態,他實在分辨不出來,但這確實是個奇異的組合,使他對她好奇不已。

「那麼妳又為何接受我的邀請呢?」

「我只是不喜歡一個人吃飯。」她看爐火已升起,立刻挨向前去取暖。

「我很喜歡妳這種直接而有趣的說話方式,什麼話都可以說,像是不用經過大腦。」他跟了過來。

「說話是人類天賦的一項本能,如果每句話都要經過思考,那多累人哪!」

「可是我所認得的女人,都要沉吟半響才會說出她們的觀點,而且還不見得是她們真正的想法。」

「那是因為她們自以為是淑女。」她從沙發上取來靠摯,倚着幾腳找了個最舒服的姿勢坐下。

「妳不是嗎?」

「我不是!從小我就痛恨禮教和約束,我喜歡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她說的是肺俯之言,念依莉莎白女校的那幾年,是她人生最灰黯的日子,她很慶幸自己終於脫離了那個地方。

譚大維驚訝地望着她,不僅是她語出驚人的一番話,而是從他站着的角度俯視過去,她光腳倦縮在地毯上的模樣,實在像個毫無戒心的孩子,尤其是她抬眼時的澄澈明眸中,分明有着純真的荏弱。

「我可以知道妳叫什麼名字?和妳今年幾歲了嗎?」他懷疑她甚至尚未成年。

舒飛聽出他話中的疑問,如果他當她是個成熟的女人,語氣便會有所不同--他會說:我可以知道妳的名字和芳齡嗎?所以她立即挺直了背脊,雙手優雅的疊放膝上,以朗誦詩歌般的柔美音調輕聲答道:「我叫安琪拉。至於年齡,要知道你這樣問是很不禮貌的,你難道沒聽過這是每個女人的秘密嗎?」

但見她的眉眼中又儘是風情,譚大維莫可奈何的搖搖頭,把矮几上的菜單遞給他:「你來點餐!」

「你想吃什麼?」這是笨女人愛用的問句,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

「我尊重妳的選擇。」他有心考驗她的品味。

「既然如此,我就點我喜歡的了。」

曼哈頓飯店的聲譽名聞全球,不但是裝潢高雅、服務一流,就連世界各地的美食,這兒都應有盡有。

譚大維去了趟洗手間回來,門鈴恰好響起--舒飛點的食物已用餐車推來了。

「這麼快?」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簽帳單時他特意瀏覽了一下數字--八十五元?他給服務生的小費就付了五十元。

一瓶香檳,一籃子大大小小、長短不一的法國麵包,兩條瑞士巧克力,一盒牛油和一碟橄欖,譚大維望着餐車上的消夜,臉上浮現出矛盾的表情。

「瑞士巧克力是最棒的,你愛吃嗎?」

「許多年沒碰過了,不知道還喜不喜歡。」

舒飛扯下桌巾,把它鋪在地毯上,而後擺了個請的姿勢,邀譚大維入座。他好笑的生往地下,看舒飛如何把一頓消夜變成了一次野餐。

「我教你怎麼吃--像這樣撕一片麵包,再撕一塊巧克力,然後把巧克力夾在麵包里一起吃。」她邊說邊示範,臉上的表情十分滿意。

「想吃甜點,為什麼不直接叫蛋糕或派呢?」

「可是這也可以當成正養的,全麥麵包抹上厚厚的牛油,是世間獨一無二的美味呢!」

「妳很餓嗎?」

「是的,這是我今天唯一的正餐,從早餐一杯鮮奶后,我就沒吃過任何東西。」

「妳的身材並不需要減肥呀?」他睇睨着眼上下打量她。

「不是減肥,是怕得沒空吃飯。」

「哦?這麼忙?可以知道妳工作的性質嗎?」

「服務業。」她答得簡短。

「服務什麼人呢?」他繼續追問。

「當然是像你這樣的有錢人。」她說得是實話,曼哈頓的住客本來就都是有錢人。

譚大維沒料到她竟會如此坦白,為了不使興緻變得低落,他很紳士的去開那瓶在地面上還算起眼的香檳。

「酒量好不好?」他漫不經心的找話說。

「酒精成份只有百分之十幾,不過是葡萄汁發酵了而已,醉不了人的。」她依舊心直口快的答道,沒發現他已有些意興闌珊。

用白色餐布覆蓋著的全麥麵包還是溫熱的,他按照舒飛所建議的先抹上牛油,再咬一口橄欖,味道果然不錯:然後依她先前所示範的撕下一大片棒形麵包,再撕一塊巧克力夾進去,也果然是香甜可口。待第二杯香檳喝下時,他的舌尖居然百味雜陳的令他回味無窮。

「這種吃法真妙,是誰教妳的?」

「我從小便是個交遊廣闊的人,從每個人身上學一點,就足夠做個專家了。」她指的是那些飯店裏的師傅們,他們是牠的忘年之交,教了她許多「吃的藝術」。

「妳不欣賞生蚝、鵝肝醬和碳烤牛排類的東西?」

「是的,因為這些食物不需要創意。」

「妳錯了!任何有品味的東西都需要創意,也許妳不明白畫家與畫匠間的差異在那裏,但是至少會分辨得出高貴與平庸間的不同吧?」

舒飛看見譚大維臉上問過一絲詭譎的笑容,更聽得出他話里的冷嘲熱諷,她相信他根本不懂什麼是真正的藝術,所以便故意順着他的話,表示自己對繪畫是一無所知的:「在我眼裏畫家與畫匠都是一樣的人,作畫的目的都在滿足人們的視覺:其實,拋開受重視的程度有別不談,麵包師傅和大廚師不也一樣?工作的目的都是在滿足人們的味覺。更何況麵包還能填得飽肚子,鵝肝醬卻只能拿來當開胃菜。」

「妳的要求就這麼簡單?進食的目的僅在於果腹?」

「也不盡然,我只是對麵包情有獨鍾,小時候我最大的願望還是做麵包店的老闆娘呢!」

酒醉飯飽和溫暖的爐火,使她情不自禁地透露了孩提的夢想。

「為什麼不是當老闆,而是做老闆娘呢?」

「做麵包可是很費體力的,當老闆娘多好--既可吃香甜可口的麵包,還可以站在櫃枱後面數鈔票哩!」

「好象很有道理,由此也可得知妳一直都是個喜歡不勞而獲的女人。」他的嘴角又牽出冷酷的笑意。

譚大維的話像潑冷水般使她實時醒悟過來,她差點忘了他本是自己的敵人,而把他當成了卓凡--一個可以無話不談的朋友,不過她仍慶幸自己能及時認清事實。

「譚先生,你肯定自己是個很有眼光的人嗎?」

「當然,妳身上的華衣和這裏的房間費用,難道不是人家替妳付錢?」他的聲音充滿輕蔑。

「你說什麼?」她氣得滿臉通紅,譚大維卻以為這全是因羞愧而起。

「不必否認,對一個想過舒適生活的女人來說,稍貝姿色就是本錢。我見過世面,所以從開始就知道妳是在找顧客,否則妳怎會出現於單身貴族俱樂部?而且又不要我送妳回飯店上「我去那裏,不過是想聽聽音樂、喝點酒,難道這也有罪?」她盡量控制自己的怒氣。

看着她緩緩起身,光潔咬白的皮膚在金色的燈光下閃閃發光,他的心就突然湧起一陣憾意但他很快把這念頭拋開,他溫文有禮的站起來扶她,並決定了送客:「這不是妳的錯,只可惜妳找錯了對象,因為我不喜歡能被錢收買的女人。現在,我必須要結束我們的餐會了。」

「真的不希望我留下來?」她故意挨近他以便能夠注視他的眼睛。可是他似乎無動於衷,深沉的目光里仍是一片黑黝。

「很抱歉我並不欣賞妳這一型的女人,我交往的對象一向是淑女。」

「我不是嗎?」在等待回答的片刻閶,她感到自己心跳變得十分急速。

「淑女是絕不輕易脫鞋的,記得剛才妳自己也說過最痛恨禮教和約束,我想妳的眼裏根本沒有「規範」這兩個字。」

「那麼我毫無吸引你的地方了?」她踮着腳,輕巧的在他面前轉了一圈,緊身的綵衣像一股電流,使他無法抗拒地將目光盯在她身上。

譚大維曾聽過「天使般的面龐,魔鬼般的身材」這句話,現在卻親眼瞧見了。但她的出色還遠超過這些,包括衣服在內,她從頭到腳都散發出明亮的光輝,整個人充滿了生氣,具有一種不屬於凡人的美。

「雖然妳很迷人,但是我不想與妳有任何關係。」他努力剋制想要將她擁入懷中的衝動。

「怎麼樣都不可能改變你的心意?」他的冷漠,挑起了她旺盛的鬥志。

「妳喝了太多的香檳,該回房休息了。」他攬住她的肩頭,想要送她出門。

「香檳是歡樂的泉源,永不嫌多……」她惡作劇般地在他唇上印上一吻。

譚大維聞到巧克力醇厚的香味,也看到舒飛一望無際的澄澈眼眸,強烈的引力使他頭昏眼花,他攬緊她,正想低頭去品嘗她飽滿的雙唇,不料卻被她一把推開……「這一吻的價值是多少?」她瞇着眼望向他。

「妳想要多少?」他在女人堆里打滾多年,這是頭一次覺得棋逢對手。

「我什麼都想要,金錢、聲望……還有其它更多的東西,甚至於整個世界。」

「妳不覺得自己太貪心了?」他嘴角那抹總似在譏諷的笑紋更深了。

「不!有一天,我會有能力賺很多錢的。」

「真的嗎?妳還真有自信哩!」他像是在鏡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你很有錢嗎?」她笑兀地問道。

「可以這麼說。」即使是財務困窘的目前,他的資產仍遠勝於負債百倍。

「會愈來愈富有嗎?」她的問話含有曖昧的暗示。

「未來誰也無法掌握,妳問的過頭了吧?」

「可是,未來是不能不先未雨綢繆的。」她的聲音柔得像絲緞。

譚大維從未注意到舒飛的音色竟是如此甜美,似乎能運用自如且變化多端。如果能常常聽到這個聲音、感受她獨特的活力,該是件賞心悅目的事。於是,他改變了心意:「安琪拉,要是給妳一棟洋房、一輛轎車、一個女僕,和一大堆的衣服及零用錢,妳願意跟我走嗎?」

「要相處多久呢?」由於曾不小心聽過他與女友的對話,她知道他是不談婚姻的。

「到我另結新歡的時候。」他說得極為自然。

「很好,這也是我的一貫作風。」她存心讓他以為自己早已飽經滄桑。

「就這麼說走了了」他向她伸出右手。

「你確定我們分開時,你不會感到心碎?」

「當然不會,我們都是成年人了。」他想拉她入懷,可是她卻閃到一旁。

「對不起!那是你自己。」她衝到門口時,又轉身笑道:「譚先生,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即使我是應召女郎,也不會挑你做下手的對象,因為在我眼裏你是一無可取。」她轉身砰地一聲把門甩上。

走在寢室的長廊上,舒飛歡樂的品嘗着報復的滋味,回味他臉上湧起的驚訝與憤怒,她的確是光榮的復仇了。從他的表情看來,她的任務已圓滿完成他一定無顏再去打她的小報告了。

躺回床上的她,儘管腦海里儘是譚大維的身影,卻想他們分屬兩個不同的世界,彼此間的距離雖僅有幾層樓,但是橫在其中的是綿延不盡的遙遠,她不要再浪費時間想她的敵人,抱着柔軟的睡枕,她終於含笑進入夢鄉。

夢裏好象有百合花淡雅的香氣,她在蒙隴中覺得自己正漂浮在碧藍的海上,波浪將她送往情人的身畔,而那個張開雙臂、對着她微笑的人居然是譚大維?

她在悵然中醒來,發現才離開女校的自己,莫名其妙地就已走進男女情愛的世界,這份頓悟令她衷心迷亂不已。

天色大亮時,她本想起床,但想到今天是她的休假日,她又埋臉入枕想要尋回好夢。夢裏的花香到現在還可以閶到,她深吸了一口氣,極力抖落這份錯覺,可是入鼻的香味,不但未曾消失,還濃得很熟悉、很神秘。

她坐起身來,發現寢室里到處是一盆盆的百合花,上百朵的花兒圍在她床邊,使她有如躺在棺木上的茱麗葉。揉揉眼,它們依然存在,伸手一摸也都是真的鮮花,她這才相信自己不是在做夢。

她覺得自己快被花香熏得窒息了,趕忙打開突出地面的邊窗,呼吸一下冰涼的空氣。跳下床時,她看到其中一盆花上附着一張卡片:給安琪拉,如果妳肯給我機會,我會試着給妳整個世界。底下的署名則是譚大維。

他是在試探自己?還是嘲弄?舒飛百思不得其解,最後決定不管他的動機是什麼,她都不要跟他有任何的瓜葛。因此,眼前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花分送出去。

正當她忙得起勁時,一位收到她贈花的女同事卻過來傳達人事室召她去問話的訊息。她志忑不安的敲門進入室內,見到韋天人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她的心立刻落人谷底,她試圖解釋:「我並沒拿客人的東西。」

「沒有人指控妳偷東西,可是妳的過錯卻比這項更嚴重,妳怎可打破曼哈頓的不成文規定和客人交往?」韋天人嚴肅的面龐上明顯流露出失望和反對的神情。

「我沒有和客人交往呀!」她認為和譚大維同時在酒吧出現是純屬巧合,而到他房裏用餐也不在計畫之內,她因此否認這項指控。

「妳不用否認了,花店卡片上的白紙黑字就是證據。」

韋天人告訴她,給她一星期的時間,在限期之內她必須離開曼哈頓。

這些可惡的百合花--舒飛回到房間見到它們時,又怨恨譚大維,又氣自己,儘管她如此努力,他還是害她去了工作。她把剩下的花一股腦地丟進垃圾筒,心想等花香散去,她就可以把他拋在腦後。

可是,第二天,她又收到包裝精美的禮物,卡片上面簡短寫着:敬候佳音。她啼笑皆非的拆開來,裏面是大瓶母親最愛用的香水,瓶口上立着一隻展翅待飛的小鳥。她立刻將它轉送給莎芙。

第三天,她又收到一大盒的西斯巧克力,雖然這是她的最愛,但為了不與譚大維沾上邊,她還是鐵着心把糖遞給其它同事分享。

對她的「好運道」,莎芙表示欣羨不已,甚而說:「有這樣瀟洒又多金的男士追求,妳還有什麼好不滿意的?換了我是妳,早就上去投靠他了,服務生的工作那值得留戀?」

舒飛倒不以為然,譚大維曾親口說過:她不是他欣賞的那型,他喜歡開朗、熱情的美國女人:所以他不斷的送禮物,目的也不會是單純的示愛。他究竟想要什麼?她渴望知道答案,也害怕知道……她在心情不定與不安中,提筆寫信給卓凡繞了一個圈子,卻發現自己又回到原先的起點。

我本來以為步入社會工作,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沒想到一連串的「小小疏忽」,竟使得一切變得一塌糊塗了。

不要笑我「年紀輕輕,做事不牢」,其實我的表現真的不錯,但是我依然丟了工作,不要問我為什麼,因為我並沒有錯。

有一個自大的男士在追求我,我討厭他的傲慢態度,卻又忍不住被他吸引,令我覺得自己十分的幼稚與無能。這世界似乎比我預期中的要複雜多多,我該怎麼辦?

你在哪裏?每次在路邊的郵筒寄信給你,都覺得像是在大海中投入一個石子,總是要惶惑許久,直到收到回信方才放心,知道那紙信箋確實到達了你的手中。然而在閱信的同時又常有莫名的悵惘,因為我們交換了秘密,卻仍然不認識彼此。

寫信的時候,好寂寞;收到回信的時候,同樣寂寞。或許每個人的心空都是一座孤島,島與島之間,總是隔着一片浩瀚的海洋。

請不要再提送禮物給我的事,我什麼都不缺,而且那位追求我的男士也三天兩頭的送些東西給我,這對我而言是份負擔,所以別再給我出難題了好嗎:這便是還我最好的畢業禮物!

舒飛給卓凡的信才寄出,舒飛便接到了一封電報,她好奇的拆開:「請儘速前來看妳母親。

史密斯修女。」

這封字句簡短卻語意含混的電報,令她忐忑不安--是母親的病情惡化?還是對療養院的環境有反感?她急於知道答案,因此當天下班后,她即搭巴士前往五十哩外的療養院。一路上,舒飛假設了許多狀況,都無法推測出史密斯修女電召她的目的。

心思流轉間,她無意中在車窗上看見自己臉上的表情:雙眉深鎖、雙唇緊閉、肌肉緊繃,她這才知道自己是多麼緊張,為了不讓母親的情緒受到影響,她不得不努力的放鬆心情,兀自扮了個鬼臉。

在街角買了一束母親最喜歡的香水百合,舒飛吸了口大氣朝療養院行去。花香隨風在她四周飄蕩,她把所有氣息全納入體內,不覺間半張臉都埋入了捧花中,以致在院裏的長廊與史密斯修女撞了個滿懷:「好漂亮的花,是帶給妳母親的嗎?」她一臉和善的笑。

「是的,我收到妳的電報,我媽到底怎麼了?」舒飛焦急的問道。

「妳放心,她很穩定的在恢復中,發電報給妳也是她的主意,她說有重要事情要告訴妳,所以我才會把妳找來。」

舒飛擱下心中的大石,腳步自然也輕快許多。推開母親的房門,到走近她的身邊,她居然都渾然末覺,雙眼牢牢盯在電視螢光幕上,直到舒飛把花送到她的面前:「祝妳永遠青春美麗!」

「百合--喔!我最喜歡的。」她開心的大叫。

舒飛望着母親低俯下去的頭,已明顯可見數叢白髮竄出,不禁想起多年前,母親總是攬鏡自照的拔去一根根白髮,有時還喚她幫忙:而現在這些叢生的華髮已無法靠手拔除,看來只能用染髮劑將它蓋去了。

「下次我帶染髮劑來,幫妳把頭髮染得又黑又亮,好不好?」她知道母親是最愛美的。

「不用了,我多半的時間都待在屋子裏,打扮給誰看?何況妳已經為我做了太多的事,別再給自己找麻煩了。」母親放下花,轉頭凝視着她,溫柔的說:「妳比我能幹太多了!我在妳這個年紀還是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千金小姐,生活里只有夢,所以才會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走一遭不該走的人生路……」

舒飛見母親的眼裏充滿了淚水,趕忙把話題岔開:「都是過去式了,我們應該向前看的。」

「不!這些日子來我戒了酒,精神也好了許多,一些妳早該知道的事,我必須要讓妳知道,這也是我請修女找妳來的原因。現在開始妳不準打岔,聽我把話說完。」她握緊舒飛的手,以示慎重。

「我生長在一個富裕的家庭,父親是台南的望族,擁有三妻四妾的他,對叛逆性強的我向來不甚喜愛,我念中學時,體弱多病的母親就去世了,父親把我送到美國寄宿學校,除了寄錢來,他不曾有過隻字詞組的問候話語,所以當大學裏的中國教授對我十分照顧時,我明知他有老婆,仍不顧一切的與他交往。不過,我一直想不通:為什麼這場轟轟烈烈的戀情,會成為我一生最大的傷痛?」她削瘦的面龐上,又蒙上一層凄楚之色。

舒飛默默聽着,儘管身世之謎一直是她渴望速解的習題,但如果這段回憶會令母親感到痛苦,她寧可選擇不要知道。然而,因與母親有約在先:不得打岔,她只好不動聲色的聽母親說下去。

「後來在我父親的逼迫下,我嫁給了他認為是「門當戶對」的方祖伸,當時我心中想着別人,而方祖伸前妻留下的一對兒女對我也頗敵視,我們的婚姻生活自然沒有幸福可言,於是在妳二歲那年,借口出國深造,我就帶着妳和所有屬於我的金飾與存款,頭也不回的告別了家鄉。」

「思念一個想見卻不得見的人,是我畢生最大的憾恨,為此,我讓自己過着浪跡天涯的生活,卻使妳的成長歲月因此飄泊不定,妳知道我有多愧疚嗎?尤其當我知道,妳變賣了我們所有的家當,結果只能送我進療養院養病,連念大學的錢都湊不出來時,我真後悔自己當初的揮霍無度--不只是金錢,對感情也是如此,以致什麼都不能留給我最心愛的妳。」她伸出雙臂緊緊抱住舒飛,繼續說:「所以,我認為妳有必要回台灣找方祖伸,這十幾年來台灣的房地產漲了若干倍,他這些年來就算什麼都不做,靠着祖產也夠發的了,他有義務供妳念大學、甚至修博士學位,而且等妳出嫁的時候,還可以要求他將我當年陪嫁來約兩棟店鋪公寓,轉為妳的嫁妝。回去看看吧,為了妳自己一生的幸福,好嗎?」

「等妳養好病,我們一起回去。」舒飛提議道。

「不!我很清楚自己的病情,我承受不了任何的壓力,也無法過常人的生活,何必讓人家看笑話呢?再說在經驗豐富的心理醫師指導下,我已經不必里藥物或藉酒精就可以安穩熟睡,我很滿意眼前的環境,我不想改變。」她依然堅持自己的決定。

舒飛仍有許多疑問,但是礙於探病的時間已過,且母親一口氣說了許多話,也已是一臉的倦容,她只好答應母親,將儘速前往台灣會見方祖伸--她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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