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你看起來真帥啊!”半小時之後,筱嵐來到中庭,仰慕地說。
她的監護人換下人裝束,繫上領巾、鹿皮褲,和高統靴。
宇修皴眉地打量她棕色的騎馬斗篷。“我真希望可以說你也很美,姑娘。你所有的衣服都是這種老氣橫秋的顏色嗎?”
“是的。”她隨意地說,挑剔地皴着眉頭,檢視比利牽着的那匹灰色小馬。“我騎這匹小馬嗎?”
“我不會讓你騎我的獵馬,”他說。“‘大波’是你唯一的選擇。”
“歐,”筱嵐繞着那匹胖胖的小馬走了一圈。“我在出租馬車店騎的牡馬有十四個手掌的高度。”
“我最小的獵馬有十七掌高,”宇修說。“所以你只能騎這匹。”他環住她的腰,抱她上鞍。“一旦你在別處安頓下來,我們再為你買匹像樣的馬。”
“唔,”筱嵐拉起韁繩。“呃,對於這一項,讓我告訴你我的計劃。”
宇修一腳跨坐在一匹瘦削的閹馬上,斜瞥她一眼。她笑得很燦爛。她的頭髮又紮成兩條辮子,但前額不再是光溜溜的,而是在帽檐下露出幾綹金色的髮絲。宇修開始納悶自己是不是發瘋了,身為主人的他,腦中充斥的卻完全是不恰當的念頭。
他以突兀的速度,雙腳夾緊馬腹,縱馬前行,穿過拱門,來到外面的車道。
筱嵐的小馬慢吞吞地跟在後面。比利拉住“丹尼”,不讓它跟上去,它抬起頭哀嚎,看着女主人消失蹤影。
“我的計劃,”筱嵐在宇修後面說道。“你不想聽聽看嗎?”
他放慢速度,好讓她能跟上來,截至目前為止,她的計劃似乎不太實際,無法令他心動。“不太想,如果這跟原先的提議沒兩樣。”他說。“不論想與不想,我確定自己都得聽一遍。”
他毫不熟中的反應並未阻撓筱嵐的決心。“你在倫敦有房子嗎?”
“有,但無法住人。”
“可是我能改變屋況,對嗎?”
“你在動什麼鬼腦筋?”他再次轉身注視她,她仍然笑得好燦爛。
“呃,很簡單。”她說。“你需要找個妻子——”
“我需要什麼?”他大叫。
“我決定那正是你所需要的,”她說。“你需要某人來好好照顧你,我向來知道人什麼時候需要被照顧。”她嚴肅地說。
他暗自納悶她是否能分辨人和動物。
他默然不語,她逕自說下去:“如果你有妻子,或許就能夠再度有好睡眠,也有人來管理家事,確保你生活舒適。當然,如果她有一筆財富,那就更完美了……畢竟你似乎沒有多少錢。”
她微偏着頭打量他,評估他對自己的診斷和處方的反應。
“我去哪裏找適么一位賢妻良母呢?”他不知是該笑或是該責備她的沒規矩。
“倫敦,”筱嵐說得好像合情合理。“我也去那裏找個丈夫,好得回我的自由。我已經決定,婚後要自己來控制錢,做得到嗎?”
突然變換話題令人措手不及,宇修發現自己順理成章地回答,好像這個問題很合理似的。“在法律之下,你丈夫才是控制者。”他說。“但有例外。”
“身為我的監護人,你可以確保這一點嗎?”
她從哪裏學來這些怪念頭?他趣味盎然地回答:“是的,如果這位假定的丈夫仍想娶你。”
“喔,我想他會的。”她輕快地說。“我和他分享財富,如果他像那個助理官、屠夫的兒子,或是陳小姐的侄子,他們會鍥而不捨。”
這麼一個實際的說辭,令宇修莞爾。如果連她穿着那些棕色的布袋掩飾身材的時候,她的前任追求者都為她神魂顛倒,那麼不需多大的想像力,就能猜測當她打扮入時時的效果。看來葛小姐不像他以為的那般天真無知……或者是她有意隱藏自己欺騙那些人。
嗯,這倒是個有趣的念頭。
“總之,我的計劃是我們兩個都去倫敦,有個初入社交界的舞會。你可以找到妻子,我也能找到權宜的丈夫。”
“別管我對自己生活的計劃。”他仍然以幽默的語氣說道。“你計劃我們去倫敦時住在哪裏呢?”
“當然是住你的房子裏,我們可以用我的錢整修它,支付舞會的費用,一件宮廷禮服、舞會和一切的費用加起來可能十分昂貴。”
宇修深吸一口氣。“孩子,人們會對一個利用他被監護人的財富中飽私囊的人,批評得很刻薄。”
“可是才不是那樣!”她大嚷。“這樣做對我有利!我得有個地方住,還要一場初入社交界的舞會。這是最簡單的方法,如果對雙方都有利,那當然更好。”
宇修的耐心和幽默感都用完了。“我沒聽過這麼誇張的胡言亂語,”他說。“我拒絕無意去倫敦,如果你想去,那就得替你自己找個合適的伴護人。”
“可是你可以勝任啊。”
“我不行。即使我願意擔任,看起來也太荒謬。你需要一位受人尊敬的淑女,她有權自由出入最核心的社交圈。”
“你沒有出入權嗎?”
“現在沒有。”他簡潔地說。
“好了,如果我再多聽一句這種胡言亂語,你就終此一生都穿這種棕色的布袋。”
筱嵐緊緊地閉上嘴巴。她已經栽下種子,或許目前她只能進行到這裏。
***
“丹尼”繼續在中庭長嗥。它被綁在幫浦旁邊,以免跟隨女主人而去。它絕望地拉長練子,幾乎把它自己勒得窒息。
一個穿着工作服的男人晃進中庭。“這隻狗怎麼了?”
“唔,它無法忍受不和小姐在一起。”比利說。“你要什麼嗎?”
“打零工,”男人說道,繼續興緻勃勃地看着那條狗。“如果你放開它會怎樣?”
“大概會去追她吧,昨天主人不肯讓它進屋子,你應該聽聽它的哀嗥聲。”
“它對主人的感情很深啊。”工人沉思道。“有時候會這樣。”
“是的。”比利同意。“如果你想找工作,最好找山姆談。我猜他在廚房裏,後門在那個方向。”他用下巴朝屋後點一點。
“謝謝你,孩子。”男人朝後門走去。
***
他們進入曼徹斯特市區,宇修帶着筱嵐到雙龍客棧,把馬留在那裏。
“我們先去銀行。”
“現在就去?”筱嵐渴望地望着客棧敞開的門口,裏面飄來誘人的香味。
“是的……嗯,怎麼了。”
“我餓了。”她說。“裏面的東西聞起來好香、好棒。”
宇修嘆口氣。“當然,你沒吃炒蛋,對嗎?我們稍後再去買塊豬肉派什麼的。”他推她走在前頭,離開客棧,走在街道上。
有一群男人身着工人的無袖上衣和長褲,群聚在廣場上,在教練官的口令下列隊前進或轉彎。群聚聚在一邊觀看,在他們彼此踩到腳,追不上節奏、脫隊,或是撞到隔壁的人時,鼓勵地高喊,幽默地嘲笑。
筱嵐踮起腳尖,在人群中觀看。“這是做什麼?”
一位戴着罕見的白色高帽的男子轉過來說:“他們在為韓演說家預備,小姐。”他有教養地說下去。“改革派邀請他下個月來發表演說,討論成年男子的選舉權,屆時會有很多聽眾,因此主辦者認為事先訓練與會者會比較有秩序。”
“這樣的軍事化可能會驚動治安官。”宇修嚴肅地說。“看起來就像要把他們訓練成武裝反抗力量。”他喝一口隨身攜帶的白蘭地。
男人的眼神尖銳起來。“希望屆時沒什麼需要反抗的,先生。如果治安官講理一些,一切會像聖誕遊行一樣和平解散。”
“一旦涉及激進派的群眾,我不太相信治安官的理性,”宇修將酒瓶塞回口袋。“來吧,筱嵐。”他握住她的手臂,引她離開人群。
“韓演說家是誰?”
“韓亨利——一位噴火的激進派,”宇修告訴她。“職業的政治運動家。在官方看來,他出席演講的每一次會議,都更將國家帶向革命和叛亂。”;
“喔,我明白了。”筱嵐蹙眉。“或許他們應該平心聽聽看,然後再做改進。”
宇修哈哈笑。“好孩子,這可是個烏托邦和平國的觀點。”
他的笑聲沒什麼惡意,所以筱嵐無法說自己被冒犯,反而對他微笑,勾住他的臂膀。
宇修注視她仰起的臉,感覺好像有東西打中他的中樞神經,這太荒謬了。她怎麼可能對他有這種影響力?她不過是個美麗的孩子,仍徘徊在女人的邊緣。如果能帶她越過那個邊緣,豈不太棒了?天哪,他要進精神病院了!
“那孩子在賣派嗎?”
這個無聊的問題使他回到現實來,他感激地挪開視線,環顧周遭。
一個推車男孩正在含糊地叫賣。不過單單香味已經足以說明他的產品,各式的派放在熱炭火上保溫,還熱騰騰的。
宇修買了一塊豬肉派,當他趣味盎然地看着筱嵐站在街角大快朵頤時,所有的誘惑念頭煙消霧散。“好吃嗎?”
“好棒,可口極了。我都快餓昏了。”
“呃,或許你可以邊走邊吃。”
筱嵐嘴巴塞得滿滿的,乖順地點點頭。
柴德銀行的柴德先生深深一鞠躬,歡迎宇修到他的私人辦公室。“如果葛小姐想在接待室等候,我會請人送茶過去。”
“喔,不,”筱嵐說。“我想了解自己的財富,而且我不需要茶……謝謝你。”
柴德先生一臉驚訝。“可是……親愛的,你對金額和利率利息不會有興趣的,年輕淑女都覺得這種事很無聊。我確定可以找些期刊讓你打發時間……”他鼓勵地點點頭。“最新的時裝動態一定會比我們冗長的討論更加吸引彌。”
“不,我不以為然,”筱嵐甜甜一笑。“我對時裝毫無興趣,但是我很想了解自己的財富。你瞧,”她溫柔地解釋道。“等我婚後,我想自己來管理它,所以我必須先知道。”
柴德先生目瞪口呆,轉身哀求地望着宇修,他正望着窗外,顯然不在意他的被監護人奇特的言談。“不會吧,宇修先生?”
“那得取決於那位尚未確定的丈夫。”宇修回答。“既然人選還沒出現,現在談似乎太早。不過,若是小姐想加入,我也不反對。如果她因而覺得很枯燥,也只能怪她自己。反之,她若學到一些事,也未嘗不好。”他一手搭在她肩上,推她走進辦公室。
在筱嵐看來,她似乎開始習慣這種被推前進的方式,心中還納悶為什麼不覺氣惱。
兩個男人討論財務狀況的細節時,她專心地聆聽。宇修耐心地接受她一再插問問題,但是柴德先生逐漸變得暴躁而易怒,當她再次向銀行家追問一個極複雜的細節時,宇修終於揮手叫她安靜。
“有同題稍後再問,姑娘,否則我們整個下午都會耗在這裏。”
“可是你能回答嗎?”
“我會努力試試看。”
“可是——”
“夠了,筱嵐。”
這種尖銳令她大吃一驚,她順服下來,絞起雙手放在腿上,堅決地閉上嘴巴。
宇修斜瞥她一眼,她一臉怒氣沖沖,但是他無意給她鼓勵,讓她再次打斷談話的進行。
“最後一件事,宇修先生。你要繼續付年費給傑士先生嗎?”銀行家問道。
“什麼?”筱嵐的爆發無法制止。
“過去十年來,葛夫人指示我們一年付三千鎊給傑士先生。”銀行家專註地告訴她的監護人。“她的遺囑並未指示我們繼續賞付。”
原來貝絲是這樣保護自己和她的女兒。宇修恍然大悟。一年三千鎊不算少,傑士可不會乖乖地接受它終止。
“媽媽為什麼要付給傑士?”
“我怎麼知道?”宇修不肯說實話。他不能說是為了你的安全,雖然他確定自己在貝絲心中是最優先。
傑士一定會千方百計想控制他繼母遺產的繼承人,貝絲在鴉片的迷霧中,生命飄浮,他本可以將筱嵐置於自己的屋頂之下,對這孩子施展影響力,無論願不願意,都會在十六歲時和仕平結婚。貝絲因此賄賂傑士,並讓筱嵐離得遠遠的,以保護女兒成年。她必然切切地希望,筱嵐在不受同父異母哥哥權威的影響下,能夠因此不懼怕,而有力量抗拒一旦母親不在人世,他將施加的巨大壓力。
為了給她額外的優勢,貝絲喚起一位舊情人的回憶和承諾,同時也是傑士宿敵的男人,來站在她女兒這一邊。
“不,”他說。“既然葛夫人沒留指示,那麼這種支付應該終止。”
“很好,”筱嵐宣佈。“我不明白為什麼傑士要拿我的錢。”
“這句話根本不必說。”宇修制止她說,看見銀行家被這位不像淑女的少女嚇壞了。
如果貝絲能讓她女兒的行為舉止更傳統一些,才是真正幫助他完成她賦予的任務。
他起身。“呃,似乎就是這樣了,柴德先生,我們不再佔用你的時間。”
“我的津貼呢?”筱嵐提醒他。
宇修皺着眉。“一季一百鎊應該夠了。”
“一年才四百鎊!”筱嵐驚呼一聲。“傑士一年還拿三千,而這還不是他的錢。”
柴德先生的小眼睛似乎整個凸出來。
宇修雖然覺得筱嵐言之有理,但仍迅速地說:“我們稍後再討論。來吧。”
他伸手向銀行家告別,另一隻手拉着筱嵐向前走。好在她的告別非常優雅,親切地感謝柴德撥時間出來,並為自己的行徑道歉。
柴德先生難以抵擋她的笑容,態度有些和緩。他拍拍她的手,陪他們走到門口。“你可以通知傑士先生有關的改變嗎,宇修先生?”
宇修搖搖頭。他可不想去應付提文的兒子。“不,我會請南頓律師通知他。”
一出門,筱嵐再度開口:“為什麼媽媽要付傑士那些錢?她憎惡他。”
“無妨。”她的同伴簡短地說。
“你在生氣嗎?”筱嵐仰頭看他,眸中有一絲焦慮。“我猜自己不該那樣批評傑士,也不該反對我的津貼金額,可是那令我吃了一驚。”
“未來我得努力讓你不要吃驚,”他嘲弄地說。“柴德覺得很可恥,而我並不怪他。”
“我只不過表達意見。”
“有些意見無論多合理,都不應該在陌生人面前表達。”
“啊,原來你的確和我有同感。”她有些得意洋洋地說。
他忍住笑容。“那不是重點。然而,你不會得到一年三千鎊的津貼,所以別夢想了。”
“可是在倫敦,我需要夠用的錢來維持我的馬和衣服。”
宇修停住腳步。“我告訴你,我不想再聽這一些。”他說。“我們要繼續去女帽商那裏,還是不去?”
沒有新衣服,一切都免談。筱嵐聳聳肩,微笑地說“請你繼續。”
宇修狐疑地瞥她一眼,她回以天真燦爛的笑容,他知道自己有理由懷疑,只能認命地搖搖頭,繼續向前走。
城裏的女帽商和布料商全集聚在同一條街,宇修不常來光顧,但是身為曼徹斯特的長期居民,他知道最有名的商店,心中已有打算。至於筱嵐則在每一扇櫥窗前流連忘返,在街道兩邊躍動奔跑,三番兩次叫他觀看那些吸引她注意的禮服和帽子。
宇修不悅地察覺,她全然不知道什麼是品味或合宜,當他聆聽她興奮地讚美一件紫色,裰着青玉石的薄綢禮服,和一頂樣式最放蕩的薄紗軟帽時,他明白自己必須更改整個下午的計劃。
他本想把她留在裁縫師那裏,自己到附近找迫切需要的美酒振奮一下,而今他顯然不能信任她的判斷力,況且她向來很有決心,他很確定裁縫師無法引導她的選擇,看來白蘭地只好再等一等。
他再掏出口袋的酒瓶來振作精神,踏進一間展示優雅的店門口。“這裏。”
“可是這些衣服看起來好平凡。”筱嵐皴皴鼻子。“我比較喜歡另一間店——那件火紅外套好漂亮!”
“對,我相信你是喜歡,不過我們要進這一間。”他一手扶住她的背脊,推她進門。
店主人一聽見鈴聲,匆匆從後面出來。那對尖銳的眼睛打量筱嵐,看透棕色布袋下隱藏的一切。她對紳士行了個禮,敏捷地評量他的價值。很難說,他的衣着相當受人尊敬,質料很好,但是沒有明顯的財富痕迹——寶石夾、袖扣,連戒指都沒有。不過他顯然在找情婦時,口味傾向那些很年輕的。這位年輕少女可是未經琢磨的一等鑽石。
羅夫人微笑地詢問,當紳士解釋她的被監護人需要一件騎馬裝和至少兩件晚禮服時,她的笑容裏帶着仔細的盤算。
“適合初入社交界的少女嗎?”她詢問,滿意地點點頭。這可是一筆不錯的交易。雖然監護人通常不陪被監護人逛街,然而這關係的本質並不影響收益。
“是的。”宇修知道對方心中在轉什麼念頭,不過只要她工作勝任,就隨她去想像。
羅夫人高喊一聲,一位大約十三歲的女孩走了進來,在僱主的指令之下,從後面拿了好幾件禮服出來,給顧客挑選。
筱嵐毫不動心。那些禮服一逕是印花細棉布或白麻紗,剪裁端莊,蕾絲鑲邊。不過角落有個東西吸住她的注意力。她逕自走過去,拉出一件孔雀藍的皺絲織品,用銀線滾邊。
“這件很漂亮。”她放在身前。“不是很美嗎?”她摸摸質料。“我喜歡它在光線下發亮的樣子。”
宇修瑟縮地皴眉,羅夫人則清清喉嚨,小女僕伸手捂住她的笑容。
“我想小姐穿細棉布比較舒服。”夫人說。
“喔,不,我不要那種單調的衣裳,”筱嵐揮揮手。“我喜歡這件。這種比較突出顯眼。”
“呃,穿那件的確顯眼。”宇修說。
“我可以試穿嗎?”
女裁縫師哀求地看着紳士,他微微點點頭。她極不情願地指指試衣間。“請往那邊,瑪麗會協助你。”
宇修坐下來等候:心中暗暗希望,一旦筱嵐看見她穿那種高級妓女的樣式,會明白這有多荒謬,不得體,那麼事情就自行解決了。
希望破滅。筱嵐笑容燦爛地冒出來。“不是很美嗎?我覺得好棒。”她在大鏡子前面轉身。
“有點大,不過我確信可以修改。”她皴眉地調整領口。“露得相當多,不是嗎?”
“太多了。”
“我可以圍三角形披肩。”她愉快地說。“我要買這件。喔,你知道它可以配什麼嗎?就是我們剛剛看見的那頂薄紗軟帽。”
宇修閉上眼睛找尋力量。“那頂帽子會讓你看起來像壓扁的南瓜,配你的臉太大了。”
筱嵐一臉不悅。“我確定不會。我還沒戴,你怎麼知道?”
宇修還以為女人天生就有服裝的品味,一如她們有十根手指,十個腳趾頭。可是顯然這是後天培養出來的……而這位無母的孤女,自小生長在學校的高牆內,顯然沒有衣着方面的品味。
這種情況需要劇烈的手法來解決。他站起來。
“請你告退一下,好嗎?”他對羅夫人說。“我想和我的被監護人私下談一談。”
裁縫師和女助手一起離去。宇修深吸一口氣,筱嵐急切而詢問地看着他。
他走過去,握住她的肩,將她轉向鏡子。“現在,聽我說,姑娘,這件禮服是針對住在富貴街的女人。”
“哪種女人住在那裏?”
“妓女。”他簡潔地說。她睜大眼睛。
“看看你自己。”他的手繞過去拉拉鬆鬆的領口,臂膀拂過她的胸脯,他尖銳地深吸一口氣,但仍頑固地說下去。“穿這種衣服,你必須比現在更豐滿,還需要畫臉,配上許多廉價的珠寶,至少比你現在老十年再來穿吧。”
她垮着臉。“你不喜歡它?”
“這麼說太保守了。這件禮服毫無品味,讓你看起來很可笑。”殘酷,但是出於必要。
她咬着唇,微偏着臉,審視鏡中的自己。“配上合適的軟帽會好一些。”
宇修再次閉上眼尋求力量。“如果無法說服你,筱嵐,那麼我將運用監護人命令的權力。”
“你的意思是我不可以買它?”她揚起下巴,眼中冒火。
“正是如此,”他迅速說著。“試穿其它的,我相信你會明白自己更漂亮。”
“我不喜歡它們。”她直率地說。“我想看起來與眾不同,而不是普通。”
“我親愛的女孩,你絕對不可能看起來普通。”他說服地說。
她繼續從鏡中打量他,衡量他堅持的程度,一如上次在馬廄中,只不過這次她手中沒有佔優勢的牌。
“決定無可更改,姑娘。”他輕輕地說。“用眼睛對我射飛刀也沒有用。”
他轉向其它的禮服,飛快地搜尋。
“這件可以搭配你的眼睛。”他拎起一件細麻布禮服,有藍色腰帶,和印花的藍絲帶。
“太端莊了。”筱嵐咕噥。
“很合適,”他反駁,提高聲音呼喚裁縫師。“葛小姐要試穿這一件。”
筱嵐儘可能優雅地順服了,改而穿上另一件禮服。羅夫人為她繫上腰帶,微笑地退後一步。
“真美。”她說。“瑪麗,拿那頂棕櫚帽來,配同色的絲帶,看起來會更美。”
筱嵐毫不相信,臉色陰沉地踏出更衣間。
宇修徐徐露出笑容。“過來。”他招手,將她轉向鏡子。
“瞧,姑娘,這副模樣更加強調你湛藍色的眼睛,更引人注目。”
“是嗎?”筱嵐渴望地瞥向脫下的那件孔雀藍皺絲禮服。
“相信我。”
一小時后他們離開店裏,筱嵐擁有三件禮服、一件天鵝絨斗篷、棕櫚帽,和一件剪裁合身,但是毫不刺激的騎馬裝。宇修允許她買了一頂銀邊的三角帽配騎馬裝,其它的選擇都是出於他堅決的意志,當他們走向客棧時,筱嵐很安靜,宇修努力想些別的來彌補她的失望。
突然間,筱嵐離開他身邊。忿怒地叫喊,沖向路上一輛馬車,車夫是個年輕小夥子,外套的紐扣洞插了好幾個馬鞭尖刺。
筱嵐衝過去,嚇得他的先導馬人立起來噴氣,躍向一旁,撞向馬路中央。
宇修不看車夫,抓住馬具,制住馬頭,焦慮地望向街道對面,搜索筱嵐的蹤跡。年輕馬夫滿口髒話的詛咒。
“天哪,先生,別再詛咒,看看你的馬。”宇修不耐地說,眼神仍在搜索筱嵐。
車夫不答,逕自揮鞭抽向先導馬的耳朵,馬兒向前沖,宇修及時竄向一旁,同一時刻,他認出車夫那冷硬的五官和棕眼。筱嵐撞上的是貝仕平的馬。
他目送馬兒在壞脾氣的車夫驅策下,在陡峭的街道上前進,仕平或許不是傑士的親生兒子,但是脾氣上的確像他兒子。對街聚起一小簇人群,聲音此起彼落的爭論。宇修有預感地越過街道,擠進人群。
預感正確極了。筱嵐一點也不像服飾店裏那個悶悶不樂的女孩。現在的她倒像是火把,和一位坐在載滿蕪菁車上的車夫猛烈地爭論。
一看那匹馬,宇修立刻就明白了。那匹可憐的馬垂着頭,背上充滿傷疤,新鞭傷口還有鮮血滲出來,肋骨清晰可見,胸膛起伏,費力地吸氣,在上坡路段掙扎地前進。
“無賴漢!我要治安官來抓你!”筱嵐大喊,雙手解開馬具。“你應該被弔死!”她放開馬銜,又看見另一個傷口,馬的嘴被殘酷地割傷。
車夫忿怒地一躍而下。“你在搞什麼鬼?”他攫住筱嵐的手臂,她猛一轉身,踢中他的鼠蹊部位。
男人痛得弓身,群眾驚呼一聲。筱嵐轉身解開馬的腰帶。
“筱嵐!”宇修尖銳地喊。
她不耐地抬起頭,他看得出來此刻她除了那匹馬,什麼都不在乎,遑論自己或是群眾對她的觀感。“給他一些錢,”她說。“我要帶走他的馬,即使他這麼殘忍地對待動物,不給補償也不對。”
“你期待我——”
“是的,”她頂一句。“不是你的錢——是我的!”她終於鬆開那匹馬,牽它走向一旁,一手撫摸馬背,馬主試着直起身。
“你拿走我的馬,我要——”他喘氣地放棄,群眾開始咕噥着,同情已取代原先的好奇。
宇修迅速地掏出兩個金幣丟在地上,那衰弱的動物看起來挨不過另一夜,可是群眾開始靠向馬主那邊,他必須儘快將筱嵐完整地帶開。
“快走!”他低聲命令。
筱嵐似乎明白事態的嚴重性,拉着她可憐的獎品穿過人群,而他們仍盯着那兩個金幣。
“謝謝你。”遠遠走開后,她輕快地說。
“唔,別謝我。”他嘲弄地揚揚眉毛。“我記得那是你的錢。”
“如果不能隨心所欲地用錢,省錢又有什麼用?”她質問。
就像那件孔雀藍的衣服和薄紗軟帽,宇修心想。這隻被虐待的動物交換妓女裝似乎相當公平。不過,他可不確定想再過這樣的一天。他這位熱心的被監護人行為難以預測,陪伴起來實在令人筋疲力盡,而他還沒有時間好好喝一杯。
不過,他可不打算多在這家客棧流連不返,以免她又找到別的東西來吸住她的注意力,畢竟這個城市充滿太多可憐和潛在的受害者。他沒撥時間出來喝杯酒振作精神,反而匆匆催促筱嵐和蕪菁菜販那被解放的小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