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筱嵐在她的動物不過問,完全接納的陪伴之下,恢復鎮靜。獨腳鸚鵡在窗台上對她念着三字經,她坐在帽盒旁邊的地板上,“丹尼”的頭在她腿上,而她則在看着母貓喂小貓咪。

動物向來是她主要的同伴,對於那些生病、受傷或被丟棄的動物,她不只有個好鼻子能找到,還能醫治牠們,因此陳院長不只不歡迎她收容那些動物,還得經常面對那些虐待或輕忽的主人的尷尬,然而,筱嵐並不畏縮,一旦挑起她的怒氣或同情心時,連陳院長或艾小姐都無法說服她放棄。

她一直撫摸“丹尼”的頭,直到臉上的紅潮褪去,能再次面封她的監護人。在他掀開床單之前,她沒有去想他在床單底下是一絲不掛,更沒去想自己是在男人的房間——一個十足陌生人的房間,竟然還談了好些親密的話題,她並沒有太多經驗,而這又似乎不像是最不尋常的環境,事實上,這裏的一切事物都太不尋常,她成了孤兒,孤零零的,被迫投入一位陌生人顯然不甚歡迎的懷抱,而他住在位於蘭開夏荒野的一幢頹圮的大宅裏面,只有一位僕人陪伴,而且那位僕人也不尋常。

“丹尼”起身,嗚嗚地走向門口,牠想出去走走,想必貓咪也一樣,而且牠們也得餵食了,想到食物令她察覺自己也在餓肚子,這些實際的需要驅除任何殘留不去的尷尬。

她抱起貓咪,“丹尼”跳動地走在前面,她匆匆走下長廊,希望不致在此模樣下遇見宇修先生,她衝過大廳,來到陽光普照的中庭,貓兒在樹葉底下替自己挖了個小洞,“丹尼”則興奮地搖着尾巴,逕自去探索馬廄。

她正走過大廳,要將母貓抱回去給小貓咪時,中庭突然發生一場大戰,狂猛的狗吠聲聽起來好像有十幾條狗同時發狂,貓兒從她懷中一躍而下,尖聲喵喵地衝上大廳的樓梯。

“這在搞什麼鬼?”宇修從廚房走出來,一邊用餐巾紙擦嘴巴,貓咪在他腳邊一溜煙的跑過去。

“『翠西』……『翠西』……回來,天哪,那只是『丹尼』在叫而已。”筱嵐追在貓後面,跑上樓梯。

“『翠西』!”宇修大嚷。“那是什麼名字啊?”然後他不耐地搖搖頭。“蠢問題,否則妳還會叫牠什麼?”他攫住筱嵐的手臂。“別管那隻貓,如果妳那隻該死的狗在外面惹麻煩,姑娘,妳就去處理。”

“喔,天哪……是的,我想是的。”筱嵐心不在焉地瞪着眼睛。“我想『翠西』可以找到牠的小貓……那是母性的本能,不是嗎?”

“我對貓一無所知,而且我也不在意,不過我要外面的喧鬧聲立刻停止。”

筱嵐挫敗地舉起雙手,重新跑回外面,在中庭扭成一團的混亂當中,她實在很難分辨那些狗。“『丹尼』!”她大喊地跑下樓梯。

“妳自己別介入!”看見她跑向那群又咬又叫的狗,宇修突然驚恐地大叫。

筱嵐釘在原地。“我不是傻瓜!你當我是什麼啊?”她的語氣不甚有禮,不待回答,她奔向中庭一角的幫浦,裝了兩桶水,提向亂咬的狗群。

宇修看着那嬌小的人影掙扎地提着兩個沉重的水桶,然而剛剛那不耐而無禮的回答仍然令他火冒三丈,因此他沒試圖幫她。

她把第一桶水潑向嘶咬的動物,牠們立即彼此分開,第二桶水潑得“丹尼”的兩個對手嗚嗚地奔馬廄,“丹尼”的反應則相當冷漠,用力地甩掉水珠,奔向牠的女主人。

筱嵐轉身對狗說話,宇修聽不見她說什麼,但是“丹尼”垂着頭,尾巴下垂,施施然地走向中庭最遠的一個角落。

筱嵐直起身,將頭髮甩過肩,她沒有再紮起辮子,任由陽光在她的頭髮上圈出一個光環,她看着宇修,表情有些猶豫,而他一臉嚴肅地望着她,她的肩膀僵得很明顯,越過中庭朝他走來。

“如果我剛剛很無禮,對不起,”她唐突地說。“可是我十分清楚如何處理狗斗。”

“我相信妳對那隻沒教養、沒紀律的野獸十分有經驗。”他說。“牠要被綁在馬廄裏面,我不容許牠和我的獵狗起衝突。”

“可是那太不公平!”她激動地辯護。“你怎麼知道是『丹尼』引起的?那根本是兩隻對一隻!”她怒目瞪着他,原有的歉意消失無蹤。“而且牠不是沒有紀律,你看看,因為我的責備,牠就變得垂頭喪氣。”

見她如此激動地為愛犬辯護,宇修忍不住想笑,她就像格利佛遊記一書中,小人國的小人兒,他微微退讓。“如果以後再惹麻煩,牠就必須綁起來。”他轉身回屋裏,去吃他中斷的早餐。

“我不準牠進房子裏面。”

筱嵐知道即使像宇修這麼討厭狗的人,也永遠無法禁止“丹尼”不進屋裏,因此她不會受這項禁令所困擾,到最後每一個人都會屈服在“丹尼”之下,但在目前,她留下牠好好懺悔,逕自去找“翠西”。母貓毫無困難地已經找着牠的小孩,再次窩在帽盒裏面。

“現在我得替你去找些食物。”筱嵐蹙眉地喃喃道,她的胃也在咕嚕叫,表明意願。

宇修先生顯然在廚房吃早餐——這又是一項奇特的狀況,不通運氣好,他現在已經吃完了,不在廚房裏面,山姆比較容易應付。

不幸的是,當她走進廚房時,她的監護人仍在那裏,他坐在桌子前面,一隻腳懸在椅子的扶手上晃蕩,手中端着一杯麥酒,山姆則在清理臟盤子,兩人一起轉身看着她走進去。

“我有點餓。”她尷尬地說。“那讓山姆替妳做早餐。”宇修扭頭看着她回答。

“今天早上五點我在波爾登吃過早餐。”筱嵐說道,迅速地瞥一眼櫥櫃的門,她看見裏面有攪拌乳,這對“翠西”而言夠了,對“丹尼”卻不足。

“那就叫他做午餐。”宇修說道,仍在觀察她。“現在,妳究竟在找什麼?或者又是看看而已?”

筱嵐臉頰發燙。“沒有。”

宇修深思地打量着她,他實在不認為葛筱嵐很擅於說謊。“別說謊,”他勸道。“那會讓妳臉紅。”那抹紅潮更增添她的美麗。

天哪,他在想什麼啊?即使不管她是誰的小孩,她也實在太年輕,他這種三十五歲的男人怎能垂涎。

他把酒杯放在桌上,簡潔地說:“如果妳要什麼,姑娘,我建議妳直說就好。”

“呃,通常我都有說直說。”她回答,漫步走向櫥櫃,彷佛在掩飾她的目標。“那樣通常省很多時間,可是這次我不認為你會同情。”

“我猜妳在找東西好喂妳的貓。”山姆評論地說。

“貓在哪裏?”宇修贊同道。

“我的房間。”

“妳的房間?”他的眉毛揚得消失在頭皮裏面。

“山姆叫我自己隨意選一間。”她轉身說道。“我希望這沒什麼關係,那個房間位於角落,可是沒有床單,我正要問山姆到哪裏找床單。”

宇修閉上眼睛,事情的發展似乎超出控制。“妳不能留在這裏,筱嵐。”

“那我要去哪裏呢?”那對湛藍色的眼睛變成紫色的迷霧,可是他不喜歡自己在其中所看見的,她正預備變成另一種的傷害。

“我必須和南頓討論。”

“為什麼沒有人要我呢?”她的聲音好輕,他幾乎沒聽見。

他將腿從扶手上放下來。“別傻了。”他說著,走過去。“根本不是那樣,妳不能留下來,是因屬我沒有合宜的環境,妳一定能明白我的困境,姑娘。”他勾起她的下巴,她的眼睛仍像紫色的霧,可是柔軟的唇抿得很緊,顯然不明白。

“我還是不明白。”她說。“我可以為你管家,必須有人來做。”

“但不是一位有八萬鎊財富的女繼承人。”他說,覺得太荒謬了。“而且山姆就是管家。”

“不是很好。”她說。“到處都髒兮兮的。”

“有太多事要做,哪有時間去擔心一點灰塵。”山姆抱怨地說。“如果妳想吃飯,姑娘,最好坐到桌子旁,我可不能在廚房待一整天。”

“我必須先喂『翠西』。”筱嵐說。“牠正在喂小貓咪。”

宇修釋然地抓住話題的變換,在這方面接納她的意見對他並無太大的妨害,等到晚上時分,葛筱嵐和她那些依賴者將會被分別安頓到別的地方,南頓一定有更進一步的資料,可以提供解決方案。

“我想目前牠可以待在樓上,可是狗兒則不能進屋裏來。”

“我不明白這有什麼關係。房子已經很髒了,『丹尼』又不會弄得更糟糕。”

“沒有人告訴妳,任意批評別人的待客之道十分無禮嗎?”宇修質問道,一旦面對她拒絕接受他的妥協時,原先的決定忘得一乾二淨,尤其對方是不速之客時。

“那不是我的錯,如果你曾費心拆信——”她頂回去。“總之,你為什麼不拆信呢?”

“因為那裏面沒有我感興趣的事……如果要煩妳操心,姑娘。”他啐道,大步走向門口。“我建議妳別再令人討厭,閉嘴吃午餐。”他砰然關上房門。

他為什麼懶得拆信呢?宇修走進書房時,心中在沉思這個問題,同時也納悶自己為什麼和一個好辯、令人氣惱的女孩做無謂的爭論呢?難怪陳院長如此急於送她走,畢竟和她相處十年無異是對耐心和耐力的一大考驗。

他拾起桌上那一疊信,翻閱了一下,事實當然是他不想再回想到過去的一切,更不願聽見往日十分熟悉的人的消息,他根本不想和一度住過的世界有任何的關係,往日回憶實在太不忍卒睹,使他喚不起一絲對未來的興趣。自從戰爭結束,返回頹圮得令人感傷的家園,得知除了丹森大宅和位於倫敦的一幢老房子之外,他沒有一點財源,原本擁有的財富早就投入決沖之前陶醉於狂歡俱樂部的那兩年。

其實當時金額雖然不多,但是只要謹慎的管理,他也可以養家活口,娶妻生子,維持整幢宅邸,甚至帶太太去倫敦參加社交季,然而十八歲的年輕人不夠聰明,偏偏他的信託人又無法控制這位個性執拗、放蕩的年輕人。

決鬥之後,滿心的罪惡感和凄慘,他騎馬到利物浦,加入國王的海軍,不過一年的煎熬,就驅除他身上所有的特權觀念和年輕人縱慾過度的習性,使他變得剛強冷硬,二十一歲的他被提升為少尉候補官,隨着戰事吃緊,他迅速向上竄升,三年內,就在自己的艦艇擔任指揮官。

在那些年間,他得以遺忘……除了入夜時刻,噩夢再度來造訪的時候,致使他心神不寧,神經緊張,儘可能不在夜間睡眠。

但是隨着拿破崙在滑鐵盧的慘敗,和平跟着到來,他解除軍職,而今淪落到此地,白天在蘭開夏的荒野,入夜在曼徹斯特的妓院中揮霍生命。

難怪他封信件中的事物不感興趣。

他把信丟在桌上,拿起桌旁的酒瓶,沾滿灰麈的外觀表明的是年份而非低劣的清掃品質,他瞥一瞥時鐘,十二點半,現在喝白蘭地還嫌太早,可是這又有何妨呢?人生還有任何事重要嗎?

****

“為什麼宇修先生不看信?”筱嵐一面抹奶油,一面問山姆。

“就像他說的,這不幹妳的事。”山姆的回答毫不妥協。

筱嵐切了一片奶酪,沉默地咀嚼了一分鐘。“為什麼只有你一個僕人?”

“妳真愛問,不是嗎?”

“或許吧……可是為什麼呢?”

“不需要找別人,我們自己就夠了。”山姆移步向門口“櫥子裏有一根雞翅,喂貓應該夠了。”

“『丹尼』呢?”筱嵐匆匆地問,山姆似乎要走了。

“牠和獵狗吃一樣的東西,去問馬廄的比利。”他打開後門。

“床單。”筱嵐說。“我要到哪裏找床單呢?”

山姆徐徐轉過身。“還想留下來嗎?”

“唔,是的。”筱嵐自信地說。“我哪裏都不去,山姆。”

他哼了一聲,究竟是輕蔑或是好笑,她分辨不出來。“樓上平台旁邊的柜子裏面或話有東西可以用,請自便。”

****

南頓律師又矮又胖、禿頭,還留着一道小鬍子,他騎着一匹矮腳馬,在黃昏時到來,傲慢、自滿地打量四周。

筱嵐坐在中庭另一角,一個倒蓋的盛雨桶上面觀察他,然後挺直身體走過去,“丹尼”跟在她腳邊。“有個馬僮叫比利,他可以照管你的馬。”她提議。

南頓撫平棕色的外套,調整領巾,眯着眼睛打量着她。“我可以尊稱妳葛小姐嗎?”

筱嵐嚴肅地點點頭,覺得他的擺架子真可笑。“我的監護人在屋裏。”

“我是希望如此!”律師再度威嚴地說。

他不習慣接受這麼簡短的召喚,宇修先生言辭緊迫,叫他一定到來,他批評地打量凌亂不整的中庭,散亂地放着稻草馬糞,還有一間馬廄的門裂開。

一個年輕人從工具室冒出來,口中咀嚼一根稻草,他踢開一個鐵桶,讓它鏗鏗鏘鏘地滾過石子地,施施然地走過來。

“這位是比利,”筱嵐說。“比利,你可以來牽南頓先生的馬嗎?”

“應該可以。”年輕人懶懶地接過韁繩,矮腳馬隨着他走向馬廄。

“我們可以進去了嗎?”筱嵐露出女主人的笑容,心中卻在納悶那個灰塵滿布,陰暗的房子是否適合接待客人。

她帶頭走上台階,在門口命令悶悶不樂的“丹尼”留下來,走進涼爽的大廳,她的行李當中,還有一些散放在原地,因為東西太重,她自己無法提上去,而吃完午餐之後,她只看到比利一個人。

她走向書房,門開處,宇修站在那裏,一手拿着酒杯和酒瓶。

“唔,你來了,南頓,”他筒潔地說。“到廚房來吧,我們必須理清這一團混亂,我希望你有答案。”

廚房的確是全屋裏最有歡迎味道的地方,筱嵐心想,律師對這個邀請似乎不覺得愕然,而她索性跟在他們後面。

宇修用肩膀替客人頂着門,似乎這才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存在,他皺了皺眉,說道:“唔,呃,我想這也是妳的事情,進來吧。”

“你不會想排開我吧?”她忿忿然地質問,納悶他的眼神為什麼變得茫然。

“老實說,我根本沒想過。”他推她先行走進廚房。

筱嵐並不訝異山姆也在場,他的注意力分散在翻烤一塊沙朗牛排,和撿拾一籃草茹之間。

律師坐在桌旁,接過一杯葡萄酒,宇修再次為自己倒一杯白蘭地,這才坐下來,自覺被忽略的筱嵐也坐下來,為自己倒了杯頂葡萄酒,她從沒喝過比水果酒更強勁的東西,謹慎地淺啜一口,宇修草率地看她一眼,然後轉向南頓,從口袋中拿出遺囑的副本。

“這該怎麼辦,南頓?”他把文件摔在桌上。“一定有些方法可以改變。”

筱嵐淺嘗葡萄酒,覺得越喝越順口。

律師搖搖頭。“這份遺囑完全合法,宇修先生,是我在葛夫人的口述之下,親自草擬的,夫人當時神智健全,還有我的助手和管家當見證人。”

宇修看看遺囑的日期,一八一八年十月,是那時候他收到貝絲的字條嗎?他記不得了,事實全部迷失在白蘭地的麻痹之中。

“當然,你可不是唯一想改變它的人。”律師喝了第二杯昂貴的葡萄酒。“傑士先生也吵得很厲害,在我的辦公室叫囂,說它無法在法庭前站得住腳,可是我告訴他,一切都合法,毫無漏洞。”

宇修突然站起來,可是沒說什麼,眼神強烈地盯着律師。

“你應該聽過他。”律師搖頭。“好一場騷動,他一遍又一遍強調他是葛小姐的哥哥——唯一合適擔任監護人的人——一個徹底的陌生人,和葛家沒有任何關係,根本不適合當監護人。”

“他說的有理。”宇修嘲諷地說,如果他和葛家的關係泄漏出來,他說的就更有理了。

律師似乎沒聽見。“我告訴他,在這些事務上,法律最尊重死者的意願,而且就我所見,實在沒什麼好說的了。”

宇修嘆口氣,他最不想的就是和葛傑士再樹敵,他們之間早已結下仇恨,然而他也明白,貝絲之所以選他,是因為沒有人能像他一樣挺身對抗傑士,筱嵐需要有人保護她和她的財富,對抗葛家,而他被委以此項任務,不過他總可以找出方法,和他的被監護人保持距離。

他斜瞥女孩一眼,在律師冗長的演說當中,她的僵直和沉默幾乎觸手可及,她再次伸手拿酒壺,他伸手扣住她的手腕。

“夠了,姑娘,山姆,拿些……拿些檸檬汁或什麼的來?”

“可是我喜歡葡萄酒。”筱嵐抗議。

“反正也沒有檸檬汁。”山姆宣佈,以驚人的速度切草菇。

“那就倒水吧。”宇修說。“她太年輕,不該在黃昏就喝葡萄酒。”

“可是你剛剛沒反對啊。”筱嵐指出。

“那是剛剛。”他模糊地說。

“剛剛怎樣?”

宇修嘆口氣。“剛剛我才明白自己毫無選擇,必須對妳負責。”

她突然變得頑皮起來。“我無法相信你是一個古板陳腐的監護人,宇修先生,以你這種生活方式,怎麼可能呢?”

那一剎那,那對迷人的眼睛令他暫時分了心,他搖搖頭,試着驅除那令人迷惑的感情,轉回律師身上,忘了葡萄酒的話題。

筱嵐得意洋洋地微笑,再次添酒。

“我知道葛小姐住在波爾登的學校裏面。”南頓說道。

“不幸的是,那裏有害相思的助理官、屠夫的兒子、院長的侄子都在迷她。”宇修邪邪地微笑。“可敬的陳院長覺得這姑娘是個燙手山芋,然而,應該還有類似的學校——”

“不!”筱嵐驚叫。“不,我不要再去另一間學校,絕對不要。”

想到要再像某種沒人要的動物一樣,被拋棄,再次送去關起來,那種寂寞令人難以忍受。“如果你這樣做,我就要逃跑。”

宇修轉過去瞪着她,綠色的眼睛不再茫然,穩穩的直視着她,她幾乎想像到那裏面有一絲火花。

“妳在違抗我嗎,葛小姐?”他很溫柔地問。

她想說是的,可是那些火焰太嚇人,使那短短兩個字不敢吐出來。

“妳應該知道,違抗我並不聰明。”他以相同的溫柔口氣說下去,這個口語曾令許多士兵顫抖。

筱嵐認得這是那天早上在卧房中,她所見識到的監護人的另一面,這一面她可不想多見。廚房陷入完全的岑寂,山姆把草茹丟進鍋子裏,似乎無視於這股緊張,南頓律師則仰頭盯着被煙熏黑的天花板。

“你不明白,”筱嵐終於以比較溫馴的聲音說。“我再也受不了了,”然後她突然別開頭去,咬着唇,極力忍住眼淚。

宇修納悶她是否明白,他覺得求他同情比違抗他的權威更有說服力,如果她現在不知道,只要再多住在他屋檐下幾天,很快就會知道了。他記得她早先那個凄涼的問題:為什麼沒有人要我?一股想要抱起她安慰一番的衝動,不只荒謬,更不合宜,然而他卻是這樣想。

“妳想做什麼呢?”他以簡短的問話來掩飾突然的同情。“想去哪裏?”

“倫敦。”筱嵐抬起頭,眼淚奇迹般地幹了。“我想去宮廷,有我自己初入社交界的舞會,然後一等我結婚,有了財富,我想蓋一幢獸醫院,要找個合適的丈夫應該不會太難。”她沉思地說下去。“他不會幹涉太多。畢竟八萬鎊應該有點分量,而且我還相當美麗。”

貝絲的女兒說話很“保守”,宇修心想。“要找丈夫應該不困難,”他同意。“問題在能否找着一個願意支持妳的博愛計劃的人,姑娘,就我所知,有些丈夫可是很頑固。”

筱嵐蹙眉。“當然,媽媽說傑士希望我和仕平結婚,而我當然不願意。”

原來如此!宇修仰頭幹掉酒杯,伸手再添,真簡單,利用傑士妻子的拖油瓶來控制筱嵐的財富,這樣的聯姻不受法律制止——反正沒有一絲血緣,看來貝絲希望他干預這樣的安排。

“妳為什麼不願意?”

她的反應又尖銳又直接。“仕平很殘酷……像傑士一樣,一度用馬刺把他的獵馬弄成跛腳,血流如注……喔,他以前常常拉斷蝴蝶的翅膀,我確信他沒有變。”

是的,這樣的人可不是一位以救援受傷動物為職志的少女的良伴。“為什麽那隻專說三字經的鸚鵡只有一條腿?”他不自覺得問。

“我不知道,我在波爾登發現的,牠被丟在排水溝,當時天下着雨。”

“牛肉好了。”山姆簡明地說。“律師要留下來嗎?”

南頓焦躁地看看主人,他平靜地說一句:“如果你願意。”

“呃,我敢說等我到家時,一定過了晚餐時間。”他說。“謝謝你的邀請。”

“我餓死了。”筱嵐宣稱。

“午餐吃的麵包和乳酪已經足以喂一團人了。”山姆評論道,把肉端上桌。

“可是那是好幾個小時以前,要我去拿刀和叉嗎?”

“在抽屜裏面。”

那件斗蓬式的衣裳掩不住她行動的優雅,宇修心想,看着她以假裝的熟稔在他的廚房中轉動,令他有一股惡兆。他下去地窖拿酒上來。

當他開瓶之後,筱嵐期待地把杯子推過來。

“我不反對妳喝葡萄酒,不過這可是上好的佳釀,所以不要大口牛飲。”他警告道,添滿杯子。

南頓律師喝了一口,忍下住滿足地吁口氣,在一幢頹圮的大宅廚房吃晚餐,作陪的是主人和僕人,或許很不尋常,但是這酒卻是無可挑剔。

筱嵐似乎也同意,她吃了相當分量的牛排、草菇,和馬鈴薯,食量令宇修吃驚,不禁納悶這小小的身軀能貯藏在哪裏,就他記憶所及,貝絲的食量像燕子一樣,他迷惑地搖搖頭,回過神來,放在首要的事上,不再多想。

“南頓,你認識葛小姐兩邊的親戚,有沒有任何女性親戚可以讓她去投靠?”

“唔,你不能把我送去和某個老姑婆同住,她們會期待我走路像只過胖的哈巴狗,還得擦銀器。”筱嵐說道。

“我以為妳喜歡動物。”

“是的,不過是喜歡那些其他人不喜歡的類別。”

真有啟示性啊,他心想,不過僅僅說道:“妳有這樣的姑婆嗎?”

“就我所知是沒有,”筱嵐說。“不過學校有個女孩有。”

別人的姑婆可派不上用埸。“南頓?”宇修轉向律師問道,他正在擦嘴,再喝一口酒。

“葛夫人沒有親戚活着,宇修先生,至於提文先生這邊我並不清楚,或許可以找傑士先生詢問。”

如果要尊敬死者的遺願,這條路就是死胡同了。“我想我可以雇個家庭教師——不,別再插嘴。”筱嵐又想開口,他尖銳地說。“這女孩可以住在別處,由一位受人尊敬的女性來照顧。”

“做什麼呢?”筱嵐質問。

這可不是個不合理的問題,他被迫承認,然而……

“我沒有其他的答案,畢竟妳還沒有受完合適的教育——”

“已經完成了。”她打斷他的話,忘了剛剛的限制。“學校老師能做的事我都能做,還有很多。”

“例如什麼?”

“我可以治療小鳥骨折的翅膀,替母羊接生小羔羊,我還會醫治馬的扭傷——”

“我不懷疑,”這次輪到他打斷她的話。“但是這無法改變事實。”

“為什麼我不能留在這裏?”她簡簡單單,直率地問。

“做什麼呢?”宇修用同樣的問句回答。“蘭開夏和倫敦的社交圈相距一大截。”

“或許不呢。”她靜靜地說。

咿,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宇修放棄了,不想再費心思考下去,看來顯然今晚無法採取任何行動了。

“目前似乎沒什麽選擇,今晚妳得留在這裏了。”

“我早就告訴過你。”筱嵐對山姆說道,甜甜的一笑,開始收拾臟盤子。

“我想你是說過。”山姆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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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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