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滿月、阿書,原來你們在這裏!」二昆叔臉上掛滿焦急。
「二昆叔,發生何事了嗎?」南宮書上前。
「快,快,你們快回去……大寨主他……」二昆叔還在喘息。
滿月心口一驚,抓住二昆叔滿是汗水的手,「我爹怎麼了?」
「大寨主他被巨熊抓傷了!」
浪潮般綿延不絕的切念聲不斷回蕩在熊壯的石屋裏。
只見全寨子裏個頭最大的男人,而今躺在床上,可憐兮兮地任着自家女兒念念念,就像是頭巨熊乖乖把雙手背在身後,聽訓於一只小小兔子,吭也不敢吭一聲,情景詭異。
「我不是才告誡你,要你認分待在寨子裏,別和二昆叔去打獵嗎?前幾日天氣潮濕,你腰疼腿酸的毛病大犯,拖着這般身子還能打什麼獵?擺明就是礙手礙腳找麻煩……」
「欸欸……」熊壯一面偷瞄雙手奴腰,比熊還兇惡的女兒,一面用眼角餘光示意二弟,要他快快解救自己於水火之中。
「你說,有沒有錯?認不認錯?」某人繼續念,根本不把他當爹爹了。熊壯好可憐的想着。若不是顧及他的傷勢,丫頭肯定會死命地揪住他的耳,再晃個幾晃。
嗚……女兒,爹爹知錯,就別這般念爹爹了。
印七星當沒瞧見自家大哥扔出的求救信息,眼一低,準備收起小几上的瓶瓶罐罐。
二弟,你有沒有良心?
趁着印七星稍稍抬頭,熊壯立刻用眼神扔出質問。
你,活該。
印七星挑挑眉回應。
「爹,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瞧見兩人「眉來眼去」,滿月一掌拍向小几,震得來不及收起的瓶瓶罐罐都跳了起來。
「啊……哈哈……有有有,當然有。」熊壯摸摸鼻子,想想也不能靠別人,於是硬着頭皮說:「丫頭,彆氣了,瞧,我現下不是好好的?」
滿月眉眼一瞪,對着誕着討好笑臉的熊壯,上上下下打量又打量,「是呀!好、好、的!」
「疼疼疼……」別拍他的胸呀!
「你說,這是啥?是啥?」胸前纏滿布條,上頭還透着暗紅血絲,如此還敢說自己好好的?瞧她才輕輕拍一下,就哀成這副德行,那怎樣才算是嚴重?被熊撕成兩半嗎?
「行了行了,丫頭,爹爹知錯了,爹爹不該逞強跑去打獵,你就原諒爹爹吧?哪?」熊壯討好地扯扯女兒的衣袖,「瞧,爹爹最後還是打敗了黑熊,頂多『小小的』挨了幾道傷,那畜生的屍體還在前頭呢!你有沒有瞧見?那熊肉足夠讓咱們寨子裏吃上好幾天,熊皮扒下后,也可請大嬸替你做件大氅。」
全寨子就數女兒最懼寒,原先還打算趁冬日未到時,花些銀兩替滿月買件新厚衣,現下有熊皮,再好也不過。
滿月用力哼了幾聲,臉上的表情更是僵硬。她一點也不希罕熊皮大氅,她只想要爹爹好好的、平安的活着。
她失去了娘親,不想再失去爹爹。
娘親在世時,織出來的布區總能換取好價錢,寨子裏大嬸們的手藝遠遠比不上。那時,娘親與大嬸的布匹,爹爹與大叔獵捕的小獸,足夠寨子裏每個月的生活開銷,但自從娘親逝世后,雖然眾位大嬸依然織布匹,可是所得銀兩卻補不足娘親織布匹賣得的錢,於是爹爹及大叔們只得放棄易獵捕的小獸,冒着危險上山,尋找野獸搏鬥,以得到更好的價錢,許多人卻也為此受傷。
她不想瞧見大夥如此,又自認無法像娘親一般織出漂亮的布匹,甚至連大嬸的手藝也比不上,她想起小時候常聽娘親念書說故事,每回聽見姑娘對天哭泣,鳴冤叫屈,她都好睏好想睡,還與娘親抗議這些故事不好聽,要換別的。
當時,娘親只是笑問她想聽什麼樣的故事,而她就順口地把腦袋瓜子裏的胡思亂想說了出來,她還記得娘親一臉驚訝,難以置信地要她繼續說下去。
莫非,她有說故事的才能?她心念一動,於是決心動筆寫故事,瞧是否能幫忙賺錢,甚至還跑到掏寶屋挖寶,把青風寨的由來及發展狠狠念了一回,從中擷取些打打殺毅、砍砍劈劈的片段,再動點手腳寫入書里。
沒想到這個念頭讓她成為寨子裏的主要銀兩來源,讓她終於能夠「命令」爹爹及大叔,要他們別再冒險與野獸搏鬥。
這樣的狀況已經持續了五年,沒想到今日爹爹還是因此受傷,更要緊的,竟然是因為她……這教她怎能忍受?
印七星聞言,搖搖頭,放下手中的瓶罐,抬手拍拍滿月的肩。
「滿月,你爹這傷十天半個月足以讓他下不了床,也算是給他個教訓,就別再氣了,嗯?」
熊壯猛點頭。
「下回不許再這樣。」滿月抿緊嘴角。
「當然當然,大丈夫一言既出,馬……馬……」
「駟馬難追。」印七星嘆氣的補充。
「對對對,駟馬難追、駟馬難追。」
「你這幾日都不許下床,好好待着把傷養好。」某人又下達指令。
「啊……」
「嗯?」滿月眉眼一揚,惹得某人忙不送地連連點頭,「我出去一下,稍後回來,希望你還是好好躺着,否則……」
「好好好,滿月快去,爹爹等你。」
滿月頭也不回,繞過門邊的南宮書揚長而去,來到自己石屋門前的大視樹下,額頭抵着樹榦,腦門卻冷不防地讓人撫了一撫。
她張開嘴唇的同時,一道溫醇噪音伴隨着熟悉的書香味,飄入她的耳底。
「想哭便哭呀!這麼瞥扭?」
「誰說我想哭?」說完,她嬌小的身子便被不容拒絕的扳過,揉入男人的胸膛。
「小笨蛋,抗拒什麼?我又不是沒瞧過。」南宮書將她的小臉壓在胸前。
「哼!」她掙扎兩下,「我不想要熊皮大氅。」
「既然如此,便把熊皮送我吧!」南宮書輕笑,又摸摸她的腦袋。
滿月在他的懷裏眨眨眼,眼角濕濕的。
她雙手揪住眼前的粗布藍衫,想起娘親過世沒多久,自己也是這樣揪着他。
「誰要便宜你!」哼!討厭鬼。
真的,很討厭……
大半夜裏,熊壯突然發病,渾身又冷又熱,還不時夢魘喃語,然而嘴裏嚷着的,幾乎都是他唯一的妻,滿月的娘,嚇壞了一旁看顧的滿月。
印七星在睡夢中被滿月挖醒,匆匆前來探望,說是因為被熊爪抓傷,才導致如此,於是抓了些許藥材,吩咐一名大嬸煎了後端來。
「葯好了、葯好了。」
大嬸越過滿月,示意件着的阿貓把熊壯撐起,好方便喂葯,沒想到滿月卻伸手接過葯碗,堅持親自動手。
她將黑色葯汁吹涼,小心翼翼地讓半昏半醒的熊壯喝下。
「二乾爹,這樣就行了嗎?」熊壯的氣息似乎稍微平穩下來,滿月也稍稍鬆口氣。
印七星探了探熊壯胸前的傷,才道:「喝了葯,應該會好些,不過夜裏還是要多加留意才是。滿月,這裏我來便好,你先去歇息吧!」
上半夜都是滿月獨自照顧大哥,也該讓她去歇息了,這也是他們原先就說好的。
「沒關係,我來。」滿月堅持,「倘若爹爹又有問題,我再去找二乾爹。」
印七星定定地看着滿月,知曉她不會改變主意,於是交代一些要事,要她稍加留意。
等眾人退了出去,房門被緊緊掩上,滿月才坐回床邊的木椅上,用手抹了抹臉,繼續看顧熊壯。
熊壯只覺得身子一會兒像被扔入火里,一會兒又像被丟入冰潭,冷熱不斷在他體內交雜,其間還朦朦朧朧瞧見心愛妻子的身影,如此折騰再折騰,直到嘴裏被人喂下苦澀不堪的葯汁后,才漸漸止息下來。
等到他清醒,身子彷彿被人狠狠拆解一番后又粗魯接回,渾身酸疼不已。
他望着石屋頂,習慣了這種疼痛后,才一轉頭,便發現女兒手裏捏着一塊帕子,趴倒在床邊睡著了。
他疼惜地舉起沉重的手,拂開貼粘在女兒面頰上的髮絲。
丫頭一定是徹夜照顧他這個不聽話的爹吧?即使她嘴上不饒人的。
熊壯想着,欲下床把女兒抱上來,不舍她這麼趴在床邊睡,卻忽然聽見門被推開的聲音,一抬頭,只見南宮書踏步進入。
「熊寨主,不好意思,我以為您還在休憩,所以沒敲門便進來了。」因為看見滿月睡着,南宮書的嗓子便刻意壓低許多。
「無妨無妨。阿書,你來得正好,幫我把丫頭抱上來,讓她一直這樣趴着,實在……」熊壯一邊說,一邊將身子往裏邊挪,想騰出位置讓滿月躺,卻沒想到才輕輕有所動作,身子便像要散了般,骨頭嘎嘎作響。
果真老了,才和大熊打場架,身子骨就這般酸疼。嗚……這下他得躺多久才會好轉?
「熊寨主,不如我直接將滿月抱回她的石屋?」
「嗯!這樣也好。」
瞧着狀似文弱的南宮書抽去滿月手裏捏着的帕子,擱到一旁后,他便輕而易舉將滿月打橫抱入懷裏,還小心翼翼讓滿月的腦袋枕在他的肩上,這等景象令身為爹爹的熊壯突然好感慨。
唉……以前這事兒都是他在做,把寫稿寫得累了的滿月抱上床,現下就這麼換人了。
「熊寨主,您感覺可好?是否需要請二寨主來一趟?」離去前,南宮書不忘問候。
「當然當然,快要二弟來看看,瞧瞧是否有秘方能讓我立刻活蹦亂跳,否則這身子骨真讓我難受。」
南宮書點頭,正想走出去,卻被躺在床上的男人喚住。
「阿書。」
南宮書停下腳步,轉回床邊。
「那個……丫頭……滿月不是那麼愛罵人,又一副冷血模樣,你可別誤會。」昨日丫頭罵他時,阿書便站在附近,他得幫女兒澄清,以免阿書誤會。
「我明白。」南宮書看着熊壯緊張的表情,不由得感到莞爾,「滿月她總是習慣將情感藏在心底,面對越是在乎的人,言語上越是瞥扭,但是她心裏其實很關心。」
南宮書目光和煦地看着懷裏的小女人,動了動肩膀,把稍微滑下的小腦袋調整回原先的位置。
「真不愧是阿書。」熊壯停了一停,突然露出從未見過的詭譎笑容,像極路邊那些愛八卦的三姑六婆,「阿書,聽二弟說,你來咱們寨子,其實不是為了滿月的稿子,而是為了……滿月?」
「熊寨主不介意?」南宮書也不否認。
「怎麼會?我還開心丫頭有人要呢!」熊壯話才說出口,立刻閉上嘴,瞄瞄窩着南宮書睡着的滿月,深怕吵醒她,「欸!改日再找你聊,你先把滿月送回屋裏。」
「好,改日再與熊寨主繼續聊。」
「記得出去后幫我叫二弟……」
「不用,我已經來了。」話出口的同時,印七星已與兩人打了照面。
南宮書朝印七星道聲早安,便抱着滿月出去,房門掩上時,隱約聽見討論聲--
「大哥,你真覺得把滿月交給南宮書是好事?」
「當然,除非丫頭不願意。」
「大哥不認為他倆差異頗大?」
「會嗎?」
「倘若滿月真與南宮書成親,滿月勢必得搬離寨子,她不是個適合城裏生活的姑娘。」
「可是除了阿書,還有誰適合丫頭?莫非二弟覺得隔壁山頭的死小鬼比較適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