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這件衣裳是他偷偷去布坊訂製,然後欺騙她是小鏡的衣裳,以防她不肯接受。
瞧來他的眼光沒錯,滿月真的很適合鵝黃色衣裙,明亮的鵝黃色將她整個人完全突顯出來,俏皮可愛極了。
「這樣走路很不方便。」滿月踢踢腳底那側邊淺淺的繡花鞋,感覺一個沒留神會隨時飛出去,這下她走路不就要小心翼翼?
「這兒不是寨子裏,不需要擔心爬上爬下。來,加件披風。」南宮書動手將披風的系帶綁在滿月的頸子上,以防外頭冷風。
寨子……
滿月突然安靜下來。
在送出信鴿告訴她爹爹要在南宮家做客后的第二日,二乾爹下山添購藥材時,順道到凈明書坊看她,並替她帶了些衣物過來,臨走前,他還要她在城裏好好看、好好玩。
唉……她實在不認為城裏有什麼好玩的,山上雖然簡陋,比不上城內繁華,但還比較有趣、自在些。
滿月想了想,說:「南宮書,我明日想回寨子了。」
短短几日,她就好懷念寨子裏的生活,她好懷念眾人搶飯吃的情景,好懷念追雞、趕鴨的時刻,好懷念能夠褪去鞋襪自由跑的快感,好懷念……
以前她都不覺得這有什麼好想念的,但是在城裏這麼久,那些簡單的事物卻變得彌足珍貴。
在城裏,許多事情都不能做,必須克制自己不能跑跳,一點也不自在。還有,不是她想要抱怨,她真的覺得城裏的許多東西都好假,例如種植在文館的青竹,例如在大街排排站的樺樹。
雖然那些東西被安排得井井有序,卻一點也不自然,她有時還不禁會想,倘若有魂,這些被限制在城裏的竹與樹,比起在林子裏自在生長的那些,是不是不快樂許多?
「這麼快?」都還來不到半個月。
「嗯!」她垂下眼。
其實她大可拍拍屁股直接回寨子,卻不好意思與榮叔、音嬸嬸不告而別,畢竟榮叔真的很開心她在南宮家做客。還有,就是南宮書,她發現自己有那麼一點點不捨得離開他。
「城裏生活不好嗎?」
「非常無聊。」滿月實話實說。
「好吧!等明日,我同你一起回青風寨。」
「喔!」滿月應聲,表明自己對於他到寨子沒什麼意見。
南宮書聽着她的乾脆,心裏閃過一絲不對勁,若是以往的她,絕對會蹦起來質問他到底有什麼事情。
這幾日下來,他發現她似乎越來越不快樂,一向該有的山林氣息也沒了蹤影。但到底為什麼?就算覺得城裏無聊,她也不至於這般沒朝氣呀!
他實在不習慣這樣的她,他的滿月應該是更加生氣蓬勃,更加情緒分明的。
南宮書壓下心頭困惑,決定稍後再探討這個問題,「走吧!時間不早了,我想大伙兒一定等急了。」
「大伙兒?」誰呀?
「春煙、曉花……」南宮書一連說出八人。原本加上滿月,該有十人的,然而……想起那位因為抄襲他人作品,而被他拒絕收稿出版的作者,他的心頭仍有些難過。
「都是作者?」
「嗯!若算上你我,便十個人。」這些人都是他底下的作者,難得大伙兒剛好都聚在淮都城,他便決定邀大家一塊吃頓飯,否則像武刃、孤俠總是喜歡到處跑,稿子都是請信差捐來,一年到頭根本見不到三次面。
「這樣呀!」滿月點頭,眼角餘光看着他。
是不是因為要與這些作者見面,他才要她穿裙打扮呢?
她已經見過寫情愛故事的「春煙」柳姑娘,與寫詩詞的「曉花」萬姑娘,她們兩人彼此認識,都是非常美麗的女子,說話溫和,行為舉止充滿大家閨秀的氣息,行不跑,笑不露齒。
約莫半年前,她找南宮書交手稿,恰好柳姑娘帶着婢女也來找南宮書,然後便邀請他們到她大哥開設的餐館萬寶樓用膳,途中遇見萬姑娘,於是四人連同她的婢女就一道至萬寶樓。
那時候,她吃着吃着,卻開始自慚形穢起來。
柳姑娘與萬姑娘用膳時真是文雅,小口小口的吃飯,小匙小匙的喝湯,不像她,總是這麼租魯--雞腿子用手抓了就啃,湯舀盛入碗裏也不用小湯匙喝,一古腦兒捧碗便喝。
她和她們簡直是天壤之別。
有了如此認知,她開始絆手絆腳起來,吃東西要多咀嚼十下,不直接低頭扒飯,而是必須用着子把白飯夾起,送入嘴裏。
也是在那時候她才發現,原來南宮書只有面對她時特別例外,否則她一直以為他也會逗弄其他姑娘,就像對待她一樣。
當時,她越吃越感到不痛快,看到南宮書對她們笑得這麼溫柔--尤其是柳姑娘--總覺得好刺眼,一股氣上來,便不顧一切地衝出萬寶樓。
然後南宮書不知怎麼回事追了上來。
然後……她不知怎麼回事,硬是強吻了他……
唉……
「滿月?」又在發獃。這幾日她的出神次數,有變多趨勢。
「啊!沒事。」滿月咬住唇。雖然去了會讓她再次認清自己的粗魯,但仔細想想,上回無緣無故跑掉,真的很不禮貌,她是不是該趁着今日與柳姑娘、萬姑娘道歉呀?
兩人步出書坊,朝萬寶樓前進,途中經過一間賣珠花的小鋪子,滿月冷不防地被一名迎面奔來的壯漢撞上。
她揉着肩,隨口回答南宮書的關心,卻聽見一位少婦慘青着臉大喊,「小偷、小偷!我的錢囊……」
瞬間,整條街喧嘩起來。
眾人望向少婦,立刻想到小偷是誰,不正是方才的壯漢嗎?但是那個人這麼巨大,他們哪敢攔他?
「滿月……等等……」南宮書焦急地大喊。
因為滿月想也不想,身子像拉滿弦的弓,一鼓作氣奔了過去。
既然被她撞見,她怎麼可能不理會?
壯漢瞧見有人追來,奔勢更加猛烈,連連撞翻幾名路人,還掀倒一旁的攤販,果子青菜滾了一地。
「你別跑!」滿月咬牙,靈巧地閃過路人。
可惡,沒想到這大漢這麼能跑,但是少瞧不起她,她可是成天在山林間上上下下跑的人呢!
滿月彎身,撿起一顆在地上滾的果子。
「瞧我的……」她嬌喝,右手舉起一扔,準確地丟上壯漢的後腦勺。
壯漢大聲咒罵,繼續朝前跑。
討厭,這被風、這繡鞋,真礙事!
滿月想着,乾脆一邊跑,一邊甩開肩上的披風與腳上的繡花鞋。
沒了礙事的東西,她赤腳跑得更快,後頭跟着的南宮書與她的距離越來越大,而她與壯漢的距離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突然,她發現一旁架着支竹帚,一把抄起,腿兒快跑幾步,緊接着用力一跳,雙手握着竹帚,讓竹帚末端朝壯漢揮去。
「喝呀……」
「哇啊……」壯漢的後腦勺毫無防備地被竹帚末端痛擊。
滿月乘勢,雙腳使力朝壯漢背上踢去,砰的一聲,壯漢被踢跌在青石板上,想要掙扎爬起時,就有官差出現。
兩名官差恰好在街上巡邏,從對向撞見此處有不尋常的騷動,急忙趕來接手。
「這人偷了錢囊,我要拿回來。」滿月指着壯漢。
「是……這個嗎?」官差從壯漢懷裏摸出只小紅錢囊。
滿月抓抓腦袋,不確定到底是不是那位少婦的物品時,少婦從後頭匆匆趕來,與官差交談了一陣,小紅錢囊終於重回她的懷裏。
「謝謝、謝謝你,姑娘……」少婦轉身握着滿月的手,不斷道謝。
「你不用謝我啦!.」
「這怎麼可以?多虧有姑娘幫忙,小婦人才能拿回錢囊。」少婦更加用力握住她的手,眼眶微微泛紅。
「也沒什麼,我只是瞧不慣這等事情。」滿月一臉靦腆,真的很不習慣被人這般熱情道謝。
「姑娘來小婦人家裏做客可好?」
「咦?」怎麼突然轉到做客了?
「讓小婦人煮頓飯菜,以答謝姑娘恩情。雖是粗茶淡飯,比不上外頭餐館來得豐盛……還是……姑娘你嫌菜色清淡,比不上餐館?」瞧這位姑娘衣着華美,是上等綢布製成的襦裙,雖然她一頭短髮挺為怪異,動作敏捷得不若千金小姐,但絕對是有家世之人呀!唉……也難怪人家會嫌棄,可是她再也沒別的可以答謝了。
之所以這麼想感謝姑娘,並不是因為錢囊里的文銀,而是這破舊的小紅錢囊,是已逝丈夫留給她的寶貝,彌足珍貴。
「呃……這……」這人怎麼這麼熱情?就說了不用這般客氣。
滿月好生為難,抬眼瞧見南宮書就站在少婦後頭,急忙朝他扔了求救的目光。
南宮書看着滿月的眼神,心口一熱。
滿月終於變回滿月了!
頓時,他恍然明白二寨主的意思。
並不是因為滿月無法適應城裏的生活,也不是因為滿月有別於城裏的姑娘,而是滿月是個從未被束縛的人。
她是山野間的風,想狂吼便狂吼,想溫馴便溫馴,說風是風,說火是火。
她在山裏成長,可以隨時隨地大笑大嚷,可以滿山遍野奔跑跳躍,但是一到城裏,這些行為卻被牢牢限制住,走路得規規矩矩,說話也不能大聲。
他想起自己帶滿月到碧月湖時,她迫不及待褪下鞋襪,在湖畔的草地上奔馳,卻招來他人的譴責眼光,那些目光,強烈到讓她穿回鞋襪,乖乖坐在小亭子裏瞪着湖面看。
城內事物,滿月也沒有多大興趣,甚至對逛街感到無趣,首飾珠花,胭脂花粉,她根本連看都不會看,受到歡迎的精巧雜玩,她也只有瞧瞧,並沒有特別喜愛,就算連着兩日出外逛街,也總是不到一刻便折回南宮家。
滿月的生活需求是,足夠便好,能足以生活就好,不需要華麗,不需要精緻。
於是,在短短几日,她變得沉默,笑容再沒那麼燦爛,最後甚至乾脆留在家裏,像枯萎的小花,不再那麼生氣蓬勃。
淮都城,是一個牢籠,把滿月緊緊困住、限制住,或許住上一、兩日不成問題,但時間一久……
他知曉滿月是因為生長在寨子裏,才養出這樣的性子,卻一直沒去思考這樣性子的滿月到了城裏,是不是會變成他不喜歡的滿月。
二寨主是對的,他錯了。
唉……真是失敗,難怪二寨主對他的意見這麼強烈,真虧他十分自負自己的觀察與思考能力,卻連這種小事也想不通透。
姑娘家出閣,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他一直是這麼認為的,然而這麼做的話,滿月整個人豈不是真要黯淡下去?
「南宮書,幫幫我啦!」滿月看他文風不動,乾脆跑到他身邊,用力扯他的衣袖。
南宮書回神,望向滿月一臉焦急與瞥扭,他的心頭加速跳了幾下。
真糟,想了個透徹后,見了滿月這副模樣,他突然想不顧時間地點,緊緊抱住她,狠狠吻住她。
「姑娘?公子?」少婦緊張地看着兩人。
「那麼,咱們便不客氣地叨擾您了。」南宮書推開腦海里的奔騰念頭,要自己克制。
「南宮書,你不是還要去萬寶樓?」滿月要他低下腦袋,開始與他咬耳朵。
「嗯!沒關係。」南宮書一邊說,一邊仰起頭,朝趴在樓閣上看戲的一干人比了比手勢。
「什麼?」滿月仰頭看,發現柳姑娘與萬姑娘也在其中。這裏不就是萬寶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