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倫恩上樓除去眼罩,換掉一身工人服。伊莎將採購的物品歸架,收拾倫恩留下的混亂,走到廚房後門往外望。工人已經離開了橄欖樹山丘,瑪妲看樣子暫時會住在庄園裏。這似乎是找出儲藏室鑰匙的最好時機。
她搜遍了廚房和櫥櫃的抽屜,最後在起居室的柳條籃里,找到了用麻線綁起來的老式鑰匙串。
“你在做什麼?”
倫恩自她背後出聲,嚇了她一大跳。他已經換了牛仔褲和休閑上衣,她也注意到熱水似乎又神奇地回來了。“我希望其中之一可以打開儲藏室。”
他跟着她走出後門,來到花園。“那很重要嗎?”
他們走向橄欖樹山丘,一對烏鴉嘎嘎叫着抗議。“我原以為鎮民聯手趕我走,為的是要讓瑪妲獨佔農舍。琨在我發現事情似乎沒有這麼簡單。”
“在你的想像里是如此。”
他們來到了小山丘。伊莎尋找着挖掘的痕迹,立刻注意到儲藏室周遭踐踏的痕迹比昨天更明顯了。
倫恩望着地上的腳印。“我記得小時候最愛來這裏探險。我喜歡依山而建的儲藏室,似乎它過去被用來存放葡萄酒和橄欖油。”
她逐一試了鑰匙,終於有一把合用。門樞幾乎卡住了,她推開陳舊的木門時,還得靠倫恩幫忙推一把。他們進入陰暗、充滿霉味的室內。老舊的酒桶和空酒瓶堆了一地,另外還堆放許多舊傢具。她的眼睛逐漸適應陰暗的光線,瞧見地上的拖曳痕迹。
倫恩也注意到了,湊近地面察看。“曾經有人將這些箱子從牆邊移開。你能夠回屋子拿手電筒嗎?我想要瞧清楚點。”
“哪。”她拿出塞在口袋裏的小手電筒。
“你知道那有多惹人生氣嗎?”
“我會盡量別再犯同樣的錯誤。”
他用手電筒照亮了用石頭和泥灰加固的山壁。“瞧這個。”
伊莎走近。石壁上有着刮擦的痕迹,似乎有人試圖將石頭撬開。“嗯……你現在覺得我的想像力怎樣?”
他以指撫過那些痕迹。“或許你最好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
她環顧陰暗的室內。“我記得你曾試圖在像這樣的地方殺人。”
“布萊德彼特。不幸的是,我反而被他作掉了。但只有我們兩個的話,我是鐵定贏的,菲菲。有話快說。”
她拂開蜘蛛網,審視着對面的牆。“根據西莫和基諾的說法,他們應該要在橄欖樹山丘里掘井,但這裏似乎沒有橄欖樹。”
“這裏也絕對不適合掘井。”
他們又搜索了一會兒,但沒有找到其他可疑的地方。稍後她跟着他來到明媚的陽光下,他關掉手電筒。“我必須和魏太太談談。”
“她只會跟你裝聾作啞。”
“這是我的產業,我要知道他們究竟在搞什麼鬼。”
“我不認為找他們攤牌能夠問出什麼。”
“你有更好的方法嗎?多麼愚蠢的問題。你當然有。”
她早就想好了。“或者我們最好假裝沒有注意到不對勁,找借口離開,等到下次西莫和基諾來動工時,從遠處觀察。”
“你的意思是當間諜。但那會違反你所提倡的“四個基石”原則──再加上好幾個你沒有想到的。”
“不全然是。“個人關係的基石”講究積極追尋目標;“事業的基石”鼓勵打破成規的思考方式。此外,顯然某種不軌的事情正在進行,而“精神的基石”強烈反對欺騙。”
“當間諜就符合這些偉大的原則。”
“那正是“四個基石”的問題所在。它們不給你太多伸縮的空間。”
他笑了。“你將一切搞得太複雜了,我會直接找魏太太談。”
“去吧!但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你會一無所獲。”
“是嗎?你忘了一件事,萬事通小姐。”
“什麼事?”
“我有辦法讓人們開口。”
“那就去吧!”
不幸的是,他嚴刑拷打那一招對魏太太沒有用。入暮后,倫恩毫無所獲地回到了農舍。
“我早就告訴過你了。”她故意道,懲罰他害她一整個下午都在發獃,想着葡萄園裏的吻,而不是着手寫她的新書筆記。
他拒絕咬下餌。“她說最近山坡地有些小崩塌,在西莫和基諾確定山壁穩固之前無法開挖。”
“奇怪的是,他們必須到儲藏室內,由坡壁最穩固的地方,進行加固的工程。”
“我也是這麼想的。”
他們站在廚房裏,倫恩動手準備晚餐。顯然他已打定主意搬進來了,而她也沒有採取行動阻止。
她啜了口他倒的酒,倚着流理枱,看着他由冰箱裏拿出雞。他磨利了在抽屜里找到的刀。“我告訴魏太太儲藏室似乎不是開始加固山坡的最佳地點,但她只是聳聳肩,暗示義大利工人對崩塌和掘井知道得比無用的美國電影明星多。接着那名五歲的暴露狂衝進來露點。我發誓,除非有貼身保鑣同行──也就是你──我絕不再回去莊園。”
“蘭妮只是想吸引大人的注意力。如果大家不理睬她負面的行為,加強她正面的,她就不會再那樣做了。”
“說起來簡單,被狙擊的又不是你。”
“只能怪你太有迷倒女性的魅力,”她笑着啜另一口酒。“崔西和漢利怎樣了?”
“崔西不在,漢利根本不理我。”他將盛水梨的盤子推到一旁。“好吧!我們就這樣解開謎團。我們對所有人宣佈要開車到西雅那觀光,但當我們開到夠遠的地方后,我們掉回頭,由制高點觀察橄欖樹山丘。”
“很有意思的計劃──事實上,那是我的計劃。”
“事實上,執行計劃的人是我。”他用刀背拍打雞胸肉。“你留在車上,繼續開車到西雅那。”
“好的。”
他挑了挑眉。“在電影裏,自由解放的女性會告訴有大男人主義的英雄,他瘋了,才會以為可以在這個危險的任務里舍下她。”
“也因此壞人──就像你──才能綁架那些愚蠢的女主角。”
“我不認為你需要擔心西莫和基諾會訴諸綁架。坦白告訴范神父,你是因為不想當間諜破壞你的原則,因此寧可將骯髒的任務交給我。”
“很好的理論,但你錯了。要我選擇在大太陽底下曬一整天,或漫步在西雅那的林蔭道上──你想答案會是哪一個?”此外,漫步在西雅那的街道可以避開和倫恩獨處一整天的誘惑。即使她已肯定會和他有段韻事,她還是想給自己恢復理智的最後機會。
“你是我所遇過最無法預測的女性。”
她由碗裏拿起橄欖。“為什麼你急着打發我去西雅那?”
他用刀子剁下雞腿。“你瘋了嗎?只要和你一起埋伏個五分鐘,你就會開始為雜草撣灰塵,重新排樹葉。然後你會嘮叨我跟着做清潔工作,而我將被迫射殺你。”
“我知道怎樣放輕鬆。只要我專註心神,就能夠做到。”
他笑了。“你打算就那樣站着娛樂我,或者你想學烹飪?”
她不由自主地笑了。“我的確考慮過去上幾堂烹飪課。”
“何不趁我在這裏時學習?”他將雞放到水槽里洗凈。“你可以從清洗蔬菜做起,再切碎辣椒。”
她望着剛被他分屍完畢的雞。“我不確定想要和你一起做需要動刀子的事。”
他笑了,但當他凝視着她時,他的笑意逸去了。有那麼一刻,他的神情幾乎是困擾的,而後他低下頭,緩慢、徹底地吻住了她。她在他的唇上品嘗到酒味,以及獨屬於范倫恩的氣味──力量、狡猾和無意隱藏的邪惡。也或許最後一項是她故意想像出來的,為的是讓自己打退堂鼓,不去做她最想要和他做的事?
他好整以暇地退開。“你準備要開始學習烹飪了嗎?也或者你打算一直讓我分心?”
她立刻抓起擱在桌上的小筆記本。“開始了。”
“那是什麼?”
“筆記本。”
“老天!把那東西放下。”
“這是烹飪課,不是嗎?我必需了解原則。”
“我敢打賭你是的。好吧!這是第一條原則:付出勞力的人有東西吃,光會作筆記的人挨餓。丟開那個玩意兒,開始切菜。”
“我們獨處時,別用“切”這個字眼。”她打開最近的抽屜。“我需要圍裙。”
他嘆了口氣,撕了張紙巾,圍在她的腰間。系好紙巾后,他的大手卻在她的臀上流連不去,聲音沙嗄。“脫掉鞋子。”
“為什麼?”
“你到底要不要學烹飪?”
“是的,但我不明白──噢,好吧!”如果她不照做,他又會指控她無法放鬆,於是她踢掉了涼鞋。他笑看她將涼鞋細心地收到桌子底下,但她不覺得將鞋子細心收好,以免有人被絆到有什麼好笑的。
“現在,解開最上面的鈕扣。”
“噢,不,我們不會──”
“安靜,”他不再爭辯,而是自己動手。鈕扣解開了,露出她的雙峰曲線,他笑了。“現在你看起來像個男人想為她下廚的女人了。”
她考慮過將鈕扣扣回去,但待在香味四溢的塔斯坎尼廚房,手持酒杯,亂髮、裸足、裸胸,被鮮美的蔬菜和俊美的男人環繞──她開始感覺到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她開始洗菜、切菜,並始終清楚地察覺到腳下冰冷的瓷磚,和夜風拂過雙峰的觸感。或許偶爾懶散一下並不壞,因為她愛極了他不斷望向她的眼神。知道他欣賞她的身體而不是頭腦,帶給她一種奇異的滿足感。
他們不小心弄錯了酒杯。趁他沒注意時,她輕轉過他的酒杯,就着他的唇碰觸的地方淺啜。這似乎有些傻氣,但她喜歡。
暮色深沉,將遠處的山丘染成薰衣紫色。“你的下一部電影簽約了?”
他點點頭。“我會和霍傑肯合作。我們先在羅馬拍戲,再移師到紐奧良和洛杉磯。”
她納悶電影何時開拍,但她不喜歡有個看不見的鬧鐘在頭頂滴答倒數,因此沒有問。“連我都聽過霍傑肯的大名。我猜這不是你典型的殺戮電影。”
“你猜對了。它是我的職業生涯里,一直期待能夠挑戰的角色。”
“和我談談它。”
“你不會喜歡的。”
“或許不,但我還是想聽。”
“這次我不會扮演典型的心理變態殺手。”他開始描述史凱帕的角色。
他說完之後,她只覺得全身發冷。但她可以了解他的興奮,那是演員競相爭取的複雜角色。“你尚未見過完成的劇本?”
“它應該隨時會寄來,我迫不及待地要看到霍傑肯怎麼寫它了。”
他將雞塊放入微波爐里,蔬菜則另外置盤。“史凱帕雖是個可怕的男人,卻也令人同情。他真心愛着他謀殺的女人。”
她完全不覺得同情,但她無意開口──幾乎。“但你這樣好嗎?一直演出這種可怕的男人。”
“我記得我們已經討論過了。切你的番茄吧!”
“好吧!但如果你想要談談──”
“切!”他強調道。
她處理番茄時,他將麵包切成長條,塗上橄欖油,抹上大蒜,教她怎樣在爐子的大火上烤。等它們轉成金黃色后,他要她排在盤子裏,將黑橄欖和紫蘇加到切丁的番茄里,淋上醬汁。
趁雞肉還在微波爐烤着,他們將晚餐搬到花園的大理石桌,插上今早她在市場裏買的花束。碎石子刺痛了她的裸足,但她並沒有考慮回去穿鞋。他們坐下來,貓咪也過來探險。
伊莎往後靠着椅背,滿足地嘆氣。夕陽的餘暉半隱在山丘后,在葡萄園和橄欖樹山丘拉出長長的影子。她想起了在伊特魯尼博物館裏看到的雕像“黃昏的影子”,想像那名年輕男孩全裸地在田野里漫遊……
倫恩叉了一大口麵包,送入口中,伸長了腿,含着滿嘴食物道:“上帝,我愛極了義大利!”
她閉上眼睛,低語了句:“阿們。”
微風將食物的香氣傳送過來:雞肉和茴香、洋蔥和大蒜,以及倫恩最後加在烤蔬菜上的迷迭香。
“在美國時,我不懂得欣賞食物的美味。”他道。“但在義大利,再也沒有比它更重要的事了。”
伊莎了解他的意思。在家裏,她的行程一直排得密密麻麻的,根本挪不出時間,從容享受美食。她總是五點起床做瑜伽,六點半到辦公室,在職員抵達前擬好稿子。接着是會面、訪談、電話、演講、機場、陌生的飯店房間,直到凌晨一點,又寫了幾頁稿子后,才關燈入眠──星期日也一樣。造物主還有第七天可以休息──但祂沒有伊莎的工作量。
她在舌尖上品嘗着酒香。她太過汲汲於經營正面的人生,然而那是要付出代價的。“要忘記一些簡單的樂趣是如此容易。”
“但你已經儘力了。”她似乎在他的語氣里聽出了同情。
“嘿,我有一整個世界的人要拯救。”她輕描淡寫地道,語氣卻微窒。
“我是否打擾了?”某人以義大利文道。
她轉身瞧見維多走進花園,長長的黑髮綁成馬尾,像極了文藝復興時代的詩人。夏茱莉跟在他後面。
“你好,伊莎。”維多招呼道。
她機械式地微笑回應,偷偷扣好鈕扣,起身讓他親吻她的臉頰。她雖然不信任維多,但也不討厭他。她不認為今天他和茱莉一起出現是巧合。他知道伊莎在鎮上瞧見他們走在一起,並前來彌補傷害。
倫恩表現得毫不友善,但維多似乎沒有注意到。“范先生,我是夏維多,這是我的妻子茱莉。”
他從未提到他已婚,更別說是娶了茱莉。他甚至不曾告訴伊莎,他的姓。多數男人隱藏已婚的事實是為了釣女人,但維多的調情一直是無害的,他應該另有原因。
茱莉穿着件橘色迷你裙和條紋上衣,淡金色的秀髮綰在耳後,別著金耳環。倫恩的皺眉轉為笑容,而那令伊莎痛恨茱莉比她沒回的電話更甚。
“我的榮幸,”倫恩客套道,然後轉向維多。“看來我在這裏的消息已走漏出去。”
“不算是。安娜很謹慎,但她需要人手幫忙,而我是她的外甥,她知道我可以信任,茱莉也是。”他對他的妻子露出笑容。“她是本地最好的不動產仲介,由這裏到西雅那的每個人都信任她處理出租的事宜。”
茱莉對伊莎微笑,但笑容有些不自然。“我知道你一直在聯絡我。抱歉我出城了,今天下午才聽到你的留言。”
伊莎一句也不信。
茱莉的螓首揚起個迷人的角度。“相信我不在的期間,安娜將一切處理得很好。”
伊莎不置可否地笑笑,但倫恩突然搖身一變,成為殷勤的男主人。“要不要加入我們,小酌一下?”
“你確定我們不會打擾?”但維多已經帶着妻子朝椅子走去。
“一點也不,我去拿酒。”倫恩走向廚房,很快取來更多的杯子、烤蘑菇和大蒜麵包。他們圍着桌子而坐,微笑聽着維多暢談他擔任嚮導時發生的種種趣事;茱莉則補充了租用這一帶莊園的富有外國人的八卦。她似乎比她丈夫內斂,但同樣談笑風生。伊莎先前對她的怨氣漸消,開始喜歡起她的陪伴了。
她也喜歡他們兩個不會追問倫恩荷里活的話題。當伊莎對自己的工作語多保留時,他們也識相地轉變話題。倫恩邀請他們留下來用晚餐,他們也接受了。
天色漸黑。伊莎找出蠟燭,插在桌上,請維多站到椅子上,點燃她掛在樹上的枝狀吊燈。倫恩端出烤雞和麵包。他確實沒有誇大他的廚藝。烤雞多汁美味,蔬菜里暗蘊着迷迭香,清爽怡人。
他們在木蘭樹下用餐,枝狀吊燈的燭光隨風搖曳,倍增浪漫的氣息。周遭螇蟀唧唧,美酒一杯接一杯下肚,每個人的故事也愈說愈誇張。這一切是如此放鬆、如此義大利。“極致的幸福。”伊莎嘆了口氣,用完最後一口烤蘑菇。
“我們的蘑菇是全世界最好的,”茱莉道。“改天你一定得和我去摘蘑菇,伊莎。我有些秘密地點。”
伊莎納悶茱莉的邀約是真誠的,或者又是調虎離山計。但她太過放鬆根本不想去在乎。
維多笑了。“塔斯坎尼的每個人都有找蘑菇的秘密地點。不過說實話,茱莉的外祖母是當地最好的,而且她將所知的一切都傳授給她的外孫女。”
“我們一起去吧,”茱莉道。“一大早──最好是在小雨過後。我們穿上舊靴子,提着籃子,去找全塔斯坎尼最好的蘑菇。”
倫恩端出當地最富盛名的點心酒、切好的水梨和起司。枝狀燭枱里的一根燭焰噗地熄滅,貓頭鷹在枝頭咕咕叫。這頓晚餐已經吃了快兩個小時,但這裏是塔斯坎尼,沒有人急着要結束。伊莎啜了口金色酒液,再度嘆了口氣。“食物真是美味得沒話說。”
“倫恩的廚藝比維多的好多了。”茱莉揶揄道。
“也比你的好。”維多笑道,眼底有着戲謔。
“但還比不上維多的媽媽。”
“噢,我的媽媽!”維多親吻手指。
倫恩笑了。“似乎所有的義大利男人都是“媽媽的男孩”。”
“的確,”茱莉附和。“傳統上,義大利男人在結婚前都和雙親住在一起。他們的媽媽為他們煮飯、洗衣、跑腿,將他們當國王般侍候。讓他們變得不想結婚,因為他們知道年輕的女性不可能像他們的媽媽一樣迎合他們。”
“是的,但你會做其他事。”維多以指尖梭巡着她的肩膀。
伊莎覺得肩膀搔癢,倫恩望向她的笑容令她的血流加促。她曾在銀幕上看過同樣的笑容──就在他引導毫不起疑的女人走向死亡陷阱時。但……那也不賴。
茱莉偎向維多。“現在愈來愈少有義大利男人結婚了,也因此義大利的出生率極低──全世界最低的。”
“是嗎?”伊莎問。
倫恩點點頭。“如果趨勢不變,義大利的人口在未來四十年內會減少一半。”
“但這是個天主教國家,通常那意味着許多孩子。”
“許多義大利人甚至不去作彌撒了。”維多道。“我的美國客人聽到真正信仰天主教的義大利人如此之少時,都很驚訝。”
朝小徑而來的車頭燈打斷了他們的談話。伊莎看一下表。現在已經十一點,對訪客來說似乎太晚了。倫恩站起來。“我去看看是誰。”
不久后,他帶着崔西走回花園。崔西疲憊地朝她揮揮手。“嗨。”
“先坐下,免得累倒了。”倫恩皺眉。“我去替你弄些吃的。”
倫恩回到廚房,伊莎為大家互相介紹。崔西穿着另一套縐巴巴的昂貴孕婦裝,卻依舊艷光照人。
“今天觀光得怎樣?”伊莎問。
“棒極了──沒有孩子。”
倫恩端着剩菜出來,放在崔西前面,再倒了杯礦泉水。“趕快吃完回家。”
維多顯得震驚不已。
“他是我的前夫,”崔西解釋。枝狀吊燈的最後一根蠟燭也熄滅了。“倫恩的好客精神就像剩菜一樣。”
“你慢慢吃,”伊莎道。“他只是像往常一樣,不知體貼為何物。”但他倒是體貼地為崔西裝滿了一整盤的菜。
崔西滿懷渴望地望着農舍。“這裏是如此平和──沒有孩子。”
“想都別想,”倫恩道。“我已經搬進來了,沒有房間給你住。”
“你沒有搬進來。”伊莎道,明知事實如此。
“放輕鬆,”崔西道。“儘管我巴不得擺脫孩子,過去幾個小時,我也瘋狂地想念他們。”
“千萬別讓我們多耽擱你片刻。”
“他們都已經睡著了,沒有理由趕回去。”
只除了跟你的丈夫和解之外,伊莎想着。
“告訴我,你今天去了哪裏。”維多問道。
談話轉向當地的景點,只有茱莉始終保持沉默。伊莎注意到崔西出現后,她變得格外安靜,幾乎是怨恨的。這令伊莎費解,崔西的態度一直是友善的。
“我累了,維多,”茱莉突然道。“我們該回家了。”
伊莎和倫恩送他們走到車邊。茱莉似乎恢復了好心情,邀請他們下星期過去用餐。“而且我們可以找時間去摘蘑菇,不是嗎?”
今晚她玩得如此盡興,幾乎忘了維多和茱莉是試圖將她趕離開屋子的共謀,但她還是同意了。
夏氏夫婦離開后,崔西也走向自己的車子。“我也該回去了。”
“如果你想要,明天我可以帶孩子,”伊莎道。“那能讓你和漢利有機會談談。”
“你不行,”倫恩道。“我們已經有計劃。而且伊莎不認為該多管別人的閑事,對不對,伊莎?”
“相反地,我活着就為了多管閑事。”
崔西疲憊地微笑。“明天中午,漢利應該已經在前往瑞士的半途了,伊莎。他絕不會讓和妻子談談這種小事打斷他的工作。”
“或許你低估他了。”
“或許不。”崔西擁抱了她,而後是倫恩。他安慰地輕拍她的肩膀,扶她上車。“我會給安娜和瑪妲小費,謝謝她們今天替我照顧孩子。”她道。“謝謝晚餐的招待。”
“別客氣。還有,別做出比平常更愚蠢的事。”
“我不會的。”
崔西離開后,伊莎的胃就像在翻筋斗。她尚未準備好和倫恩獨處。她需要更多時間,接受她將會成為他的單身漢床頭另一項戰利品的事實。
“你又在緊張了,對不對?”他看着她走進廚房。
“我只是要清理善後。”
“我會付錢要瑪妲去做。老天!別這麼緊張,我不會立刻撲向你。”
“你認為我怕你?”她撕下廚房紙巾。“仔細想想,無法抗拒先生,我們的關係是否更進一步是我的選擇,不是你的。”
“我甚至沒有投票權?”
“我知道你會怎麼投票的。”
他的笑容傳遞出氤氳的性訊息。“我也很清楚你是怎麼投票的,不過……”他的笑容逸去。“我們都需要確定我們是否想要更進一步。”
他在試圖警告她,彷彿她太過天真到不知道他並非提議長期的關係。“不必浪費唇舌。我唯一可能──我強調“可能”,因為我還在考慮想要得之於你的,是你美好的身體,因此你最好讓我知道如果我在事後甩了你,是否會讓你心碎。”
“上帝,你真夠勁!”
她抬起頭。“你卻不是。上帝,原諒倫恩的不敬。”
“那不是祈禱詞。”
“告訴祂。”
他一定知道他可以輕易讓她忘記她尚未準備好踏出最後一步──他只需再將她吻得暈頭轉向。她看得出他在心裏衡量是否該逼她,而當他朝樓梯走去時,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高興或失望。
☆☆☆☆☆
崔西扶着欄杆上樓,感覺像懷孕七個月的母牛,頸子上還戴着沉重的牛軛。她愛極了懷孕,儘管在她低下頭洗臉時,甚至看不到水腫的足踝。之前她從不曾擔心像閃電般橫過小腹的妊娠紋,或是飽滿下垂的乳峰,因為漢利總是說它們美極了。他說懷孕令她渾身散發著“性”味。事實擺在眼前,現在他不覺得她性感了。
她越過長廊,走向房間,想着被她鵲巢鳩佔的前夫。考慮到她就這樣帶着四個小孩住進來,倫恩算是極有風度了,而那隻證明了人和人之間的了解有多麼少──即使是你自認為最了解的人。
她打開卧室門,隨即頓住腳步。走道的燈光落在床上,漢利躺在大床正中央,酣聲微微傳來。
他還在。她並不確定他會留下來的。希望興起,但只有片刻。他留下純粹是因為責任感,明天一早他就會驅車離開。
論相貌,漢利當然比不上倫恩。他的臉龐太長,下顎太過固執,淡棕色的發已在頭頂微疏,眼角也多添了十二年前在宴會上初識時未有的紋路。
見到他的第一刻,她就想要脫掉他的衣服,但他一點也不配合。婚後他解釋像他這樣的男人並不習慣漂亮的女人看上他們。但第一眼她就知道她想要布漢利,並故意將酒灑在他的衣服上。漢利平穩的性格和穩重適足以互補她狂野、漫無目標的人生。
康納趴在他胸前,小指頭抓着父親的上衣領口。蘭妮睡在一側,已經踢掉了大半的毯子。芬妮蜷成球,躺在他的腳邊。只有傑瑞不在卧室,她猜想那需要極大的意志力,才能讓他留在自己的房間,而不是像個“妞兒”般和父親同睡。
這十二年來,漢利就像止火劑,一再容忍她的小題大作和感情用事。儘管他們深愛着彼此,這段婚姻並不容易維持。他天生潔癖,她卻懶散隨興;她的感情自由奔放,他則不喜歡流露感情,不論她怎樣逼迫。私心裏,她一直害怕他終究會離開她,找上和他個性相近的人──就像伊莎。
康納動了一下,爬上父親的胸膛。漢利直覺地擁緊了他。有多少個夜晚,他們就是這樣和孩子共度的?她從不曾拒絕孩子。那似乎不合邏輯,家中最安全的雙親在夜裏互相汲取安慰,卻讓最弱小的孩子獨睡。蘭妮出生后,他們甚至將床墊搬到地上,以免孩子摔下床,傷了自己。
他們的朋友聽了都覺得無法置信。“你們要如何擁有性生活?”但他們的屋子裏有着堅固的鎖,而她和漢利總是能夠找到辦法──直到最後這次的懷孕,他終於受夠她了。
他動了一下,睜開眼睛。他的瞳孔渙散,然後凝定在她的身上。有那麼一晌,她似乎在其中看到一閃而過的堅定愛意。但他的表情再度變得空白,她什麼也看不到。
她轉過身,另尋一張孤單的床。
☆☆☆☆☆
在卡薩里歐市郊的小屋裏,維多擁緊他的妻子。茱莉喜歡以指纏着他的發,臉頰貼着他入眠──但此刻他的胸前濕濕的,因此他知道她哭了。她無聲的淚水令他心痛如割。
“伊莎十一月就會離開,”他低語。“在那之前,我們會儘力而為。”
“萬一她不離開呢?天知道,他可能會決定將農舍賣給她。”
“別杞人憂人,親愛的。”
“我知道你是對的,但……”
他輕揉她的肩膀安慰她。數年前他會和她做愛,然而現在連性事都已失去樂趣。“我們已經等了許久,”他低語。“十一月很快就會過了。”
“他們是好人。”
她哀傷的語氣令他無法承受,他道:“星期三我會帶一團美國客人到考塔那。你能夠到那裏和我會面嗎?”
她好一晌沒有回答,最後她點點頭。“我會去。”她的哀傷仍在。
“你等着瞧,這次一定會成功的。”
她的呼吸拂過他的肌膚。“如果她不在就好了。”
☆☆☆☆☆
伊莎半夜裏被驚醒。她動了一下,想要回去睡覺,卻聽到了敲窗戶的聲音。她轉過頭傾聽。
來了,一顆小石子被丟到窗上。她起身下床,走到窗邊。
月光將花園沐浴在清暉里,她看到了它。
鬼。
一道白影在橄欖樹林裏飄忽移動。她考慮去喚醒倫恩,但在半夜靠近他的床似乎不是個好主意。
鬼魂隱到了樹林后,再度飄遠離開。伊莎朝它揮揮手,關上窗子,回床繼續睡覺。
崔西被隱約傳來的孩子吵鬧聲喚醒。她聽到傑瑞發出鬼叫聲,繼之以芬妮的尖叫。蘭妮可能又裸身去亂跑,康納則該換尿布了。但她反而將臉龐埋入枕頭。現在還早。萬一漢利還沒離開呢?她無法忍受看着他開車離去。她閉上眼睛,試着繼續睡覺,但腹中的孩子開始踩踢她的膀胱。她艱難地起床,走向浴室去解手。幾乎是立刻,芬妮拉開門沖了進來。
“我恨傑瑞!叫他別再鬧我!”
蘭妮跟着闖進來──這次她穿着衣服,嘴上卻塗著崔西的口紅。“媽咪,瞧瞧我!”
“抱我!”康納也跟着進來。
最後是漢利,佇立在門口看着她。
“老天,我一點私隱都沒有嗎?”
“我恨傑瑞!他喊我──”
“我會和他談。你們都離開──立刻。”漢利退離門邊。“走吧,孩子們,安娜說早餐就快好了。蘭妮、芬妮,牽着你們的弟弟。”
孩子們不情願地離開了,只剩下漢利,此刻她最不想看到的人。“每個人,包括你──你為什麼還沒離開?”
他自眼鏡后看着她。“因為我的家人在這裏。”
“彷彿你在乎似的。”
“我提議我們在孩子用早餐之前談談,我想在中午之前上路。”
“何必等到中午?你現在就可以走了。”她擠牙膏。
“我昨天就告訴過你。沒有孩子,我不會離開。”
他不可能同時工作又帶孩子,而且他們都很清楚。他也知道她不可能丟下孩子,噢,他只是想藉此操縱她。“好吧,帶走他們。我需要度個假。”她開始刷牙,彷彿一點也不在乎。
她自鏡子裏打量着他,她的回答顯然出乎他意料外。她注意到他颳了鬍子,而她愛極了他清晨時的氣味。她渴望將臉龐埋在他的頸項。
“好吧!”他緩緩地道。
或許是有虐待狂吧!她放下牙刷,捧着肚子。“只除了這個。我們同意過的──這個出生后屬於我。”
他首度迴避了視線。“我──我不該那樣說的。”
“抱歉不被接受,”她漱了口。“我認為我該冠回娘家的姓──我和孩子。”
“你痛恨你娘家的姓。”
“的確,“馬”崔西實在很難聽。我決定用“范”,范崔西聽起來不錯。我希望這個孩子是男的,我可以為他取名小龍。范小龍是個好名字。”
“才怪!”
她終於穿透他冷漠的外牆,但傷害他並沒有帶給她滿足感。相反地,她感覺想哭。“那又有什麼差別了?記得嗎,你不想要這個孩子。”
“我不高興你懷孕,並不意味着我不會接受孩子。”
“我應該為此感激涕零嗎?”
“我不會為我的感情道歉。該死了,崔西,你總是指控我不擅表達感情,但你唯一允許我表達的感情只有你想要的。”她原以為他終於失控了,但他再度換回那令她發瘋的冰冷語氣。“當初我也不想要康納,現在我卻無法想像沒有他的人生。邏輯告訴我,對你腹中的嬰兒,我也會有同樣的感覺。”
“感謝上帝邏輯的存在。”她自地上拿起泳裝。
“少孩子氣了。你生氣的真正原因,是你沒有得到足夠的注意力,天知道你愛極了注意力。”
“下地獄去吧!”
“在我們離開康乃迪克前,你就知道我會忙着工作。”
“但你沒有提到你也會胡搞上其他女人。”
“我沒有胡搞上其他女人。”
他容忍的語氣令她氣得牙痒痒的。“你怎麼解釋餐廳里的小騷貨?”
“崔西……”
“我看見你和她在一起!你們兩個窩在包廂里,她在吻你!”
他竟然還有膽子顯得氣惱。“為什麼你不前來救我脫身,反而將她丟給我?你明知道我不擅處理那種尷尬的社交情況。”
“噢,的確……看起來相當尷尬。”
“算了,崔西,少來戲劇化那一套──太老式了。她是伍布奇公司的新採購經理,而且她喝多了酒。”
“你真幸運。”
“你真的是被寵壞了!你明知道我是全世界最不可能有外遇的人,但你偏偏要從一名酒醉女人的胡言亂語裏編出希臘悲劇,就因為你覺得被忽略了。”
“的確,我只是在使小性子。”應付他的出軌似乎比他的感情疏離容易多了,但或許她早就知道他沒有外遇。“事實是,早在我們離家數個月前,你就一直將我冰凍在外。事實是……你一直想捨棄我們的婚姻──還有我。”
她等着他否認,但他沒有。“離開的人是你,少將矛頭指到我身上。而你又跑到哪裏去了?你的舞會男孩前夫。”
崔西和倫恩的關係一直是漢利不安全感的癥結。這十二年來,他始終不肯和倫恩見面,而且每次她和倫恩講電話,漢利就會變得冷冰冰。這一點也不像他。
“我來找倫恩,因為我知道我可以倚靠他。”
“是嗎?他看起來似乎不高興看到你。”
“就算再過一百萬年,你也無法了解倫恩的想法。”
她終於讓他屈居劣勢,而他很自然地改變了話題。“是你堅持我接受在蘇黎世的工作,也是你堅持和我同行。”
“因為我知道那對你意義重大,我不希望你拿那當做借口,指控我的再度懷孕毀了你的事業。”
“我什麼時候曾經指控過你了?”
從來不曾。打從他們結婚起,在她尚未學會愛人之前,他有許多可以抱怨的。但他從來沒有。在她懷了康納之前,他一直對她很有耐心,而她迫切想要得回那份耐心──還有,最重要的是,她一直認為是無條件的愛。
“的確,”她苦澀地道。“我總是在抱怨,你則是完美的。太遺憾你被迫和這麼不完美的妻子困在一起。”她回到浴室,將自己反鎖在內換衣服。
當她出來時,漢利已經離開。她走到廚房,聽見他在花園裏和傑瑞玩球。她試着欺騙自己,一切都會好轉的。
☆☆☆☆☆
“你看到了什麼?”
“鬼,”伊莎打量着倫恩被汗水浸濕的T恤,深藍色將他的眼眸映成不懷好意的銀色。她凝視良久,開始將瑪妲洗好的碗盤歸架。“絕對是鬼。這麼熱的天氣,你怎麼還有辦法跑步?”
“因為我起得太晚了。什麼樣的鬼?”
“那種會對着窗子丟石頭,披着白被單在橄欖樹叢里跑來跑去的鬼。我朝它揮揮手。”
他一點也不覺得好笑。“這已經太過分了。”
“我同意。”
“在我出去慢跑前,我打電話給安娜,告訴她今天我會帶你去參觀西雅那。現在他們應該都知道屋子將會空出來。”他拿起她辛苦榨好、不小心留在桌上的檸檬汁,一口飲盡,走上樓梯。“給我十分鐘沖澡,之後我就可以出發了。”
二十分鐘后,他換上牛仔褲和黑色T恤,戴着帽子出來。他狐疑地打量着她的灰色長褲、膠底鞋和借自他的灰色T恤。“你的打扮看起來不像是要去觀光。”
“這是偽裝,”她戴上太陽眼鏡,走向車子。“我改變主意,決定和你一起去埋伏。”
“我不要你和我同行。”
“我還是要去。不然你可能會睡着,錯過重要的細節。”她打開駕駛座的車門問。“也或者你會因為無聊,開始將蚱蜢分屍,或是燒死蝴蝶──你在“屍之路”里是怎麼做的?”
“我不記得了,”他推開她,硬擠進狹小的駕駛座。“這輛車真是可恥。”
“並不是每個人都負擔得起瑪莎拉蒂,”她繞到乘客座坐下。昨晚的扮鬼事件顯示對方已不擇手段,而她必須拆穿真相,即使那意味着和倫恩在不會被葡萄園管理人、孩子或管家打斷熱吻的地方獨處。
只有他們兩個人。光是想像就令她的血流加促。她已經準備好──老早準備好了──但首先,他們需要認真地談談。儘管她的身體說好,她的頭腦卻告訴她必須設限。“我帶來野餐籃,就在後車廂里。”
他厭惡地瞪了她一眼。“只有女孩會在監視時帶野餐籃。”
“不然我應該帶什麼?”
“我不知道。監視時的食物──廉價的甜甜圈、保溫杯裝的熱咖啡,和小解用的空瓶。”
“我真傻。”
“還不能是一般的空瓶,而是特大號的。”
“我會試着忘了我是個心理學家。”
倫恩朝西莫揮揮手,把車開向莊園。“我得看看霍傑肯的劇本是否寄來了,順便通知他們,我們離開了。”
她笑着看他走進屋子。跟范倫恩在一起的短短几天裏,她笑的次數比和邁克在一起的三年都多。而後她的笑容逸去,沉思着解除婚約所留下的傷口。傷口尚未完全癒合,但那已不再是心碎的痛,而是痛心浪費這麼多的時間和精力,在打一開始就錯誤的關係上。
她和邁克的關係就像是一攤死水。沒有暗潮洶湧,或突出的岩石激起浪花,改變水流的方向。他們從不曾爭吵或挑釁彼此。他們之間沒有刺激──邁克是對的──也沒有熱情。
和倫恩將會是熱情澎湃……在暗潮洶湧、佈滿岩礁的海里。而那並不意味着她會撞得粉身碎骨。
一會兒后,倫恩狼狽地逃回車上。“那名小天體營找到了我的刮鬍子水,用白沫在身上塗了件比基尼。”
“很有創意。你收到劇本了嗎?”
“不。該死了!我想我撞斷了一根腳趾。傑瑞找到了我的腕力球,亂丟在樓梯上。我真不知道崔西怎麼能夠容忍他們。”
“自己的孩子就是不一樣。”她試着想像倫恩的孩子,腦海里浮現的卻是一群小惡魔將保母綁起來,引爆臭彈,或打惡作劇電話給大人──不是很美麗的畫面。
她望向他。“記得,你小時候也不是乖乖牌。”
“的確。十一歲那年,父親送我去的爛學校教會了我,要獲得雙親注意力的最好方法是做壞事。我很早就精通惡作劇之道,好引人注意。”
“而你將同樣的哲學引進你的事業里。”
“它一直有用。每個人都記得惡棍。”
這不是討論他們關係的好時機,但或許她可以在他前進的路上放塊石頭──不會讓船翻覆,只是讓他警覺。“我想你也知道,我們從小發展出感情障礙的傾向,因為那對我們的生存是必要的。”
“嗯哼。”
“我們成熟的過程之一是跨越那道障礙。當然,對多數偉大的演員來說,想要引人注目的心是很重要的,因此就你的情況來說,你小時候的經驗反而是種助力。”
“你認為我是個偉大的演員。”
“我認為你有那個潛能,但如果你老是扮演同樣的角色,你就不可能真的偉大。”
“說什麼鬼話!每個角色都有其微妙的不同,因此別告訴我它們都一樣。演員都愛扮演壞人,那讓他們能夠盡情發揮。”
“我們不是談論一般的演員,我們是在談論你,以及你不願意扮演其他角色的事實。為什麼?”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而且我不想在一大早討論這個。”
“因為你從小對自己的觀點就是扭曲的。你的童年飽受感情虐待,而你必須滌清你選擇這些角色的真正動機。”再投顆小石子,她就不再煩他了。“你喜歡扮演壞人,是否因為在某種層面上,你認為自己不值得扮演英雄人物?”
他用力捶着方向盤。“上帝為證,這絕對是我最後一次和天殺的道學人物約會!”
她反倒笑了。“我們沒有在約會,而且你超速了。”
“閉嘴!”
她在心裏記下了寫給他“健康的關係之公平戰鬥準則”,其中一條包括不能大吼:“閉嘴!”
他們來到鎮上,開過廣場。她注意到一些人轉過頭看他們。“我不明白。儘管你的偽裝,一定已經有人知道了你的身分,但他們並沒有追着你討簽名。你不覺得那很奇怪嗎?”
“我告訴過安娜,如果大家別打擾我,我願意捐錢給當地學校買運動設備。”
“考慮到你一心一意要引人注意,躲躲藏藏的感覺不會很奇怪嗎?”
“你一早起床就計劃好要惹我抓狂,也或者那只是臨時起意?”
“你又超速了。”
他嘆了口氣。
他們開出了鎮上,再往前開了數哩后,離開大路,轉到一條較狹小的路上。他終於紆尊降貴地決定和她說話。“這條路通往一座廢棄的城堡。它位在俯瞰屋子的山丘,也是最好的監視地點。”
路到後面愈來愈難開,最後終止於一條人行小徑。倫恩停下車子,兩人穿過林木往上走,他接過她手上的購物袋。“至少你沒有帶那種女孩子氣的野餐籃。”
“我對秘密任務還是略有所知的。”
他嗤之以鼻。
他們來到山頂的小空地。他停下來看古堡旁邊的牌子解說,她則直接去探險。這似乎曾經是一座軍事碉堡,規模還挺大的。廢棄的塔樓攀滿了藤蔓,樹木由箭垛孔里冒出來,野花生長在過去的馬廄和彈藥庫的基石上。
倫恩來到她身邊,為她解說。“在城堡建立前,這裏原是伊特魯尼人的墳地。”
“建立在遺址上的遺址。”伊莎遠眺山下的農舍,但花園和橄欖樹山丘上靜悄悄的。“沒有任何動靜。”
他拿起望遠鏡觀看。“我們離開得還不夠久。這裏是義大利,他們需要時間動員。”
鳥由築在古牆上的巢里飛走。伊莎稍微後退,自覺侵擾了此地的寧靜。她踩到了野生的薄荷,香氣四溢。
“一切是如此寧靜,”她道。“我納悶他們當初為什麼離開。”
“解說提到十五世紀時有場瘟疫,再加上鄰近的主教課徵重稅──也或者他們是被埋葬在地底下的伊特魯尼鬼魂趕走的。”
他的語氣里隱含着怒意。她轉身,瞧見他點燃了香煙。
“你在做什麼?”
“我一天只抽一根煙。”
“你能夠在我不在場時抽嗎?”
他不理她,深吸了一大口煙后,朝斷壁殘柱走去。他背倚着石柱,顯得落落寡歡。
或許她不該強迫他探索自己的童年。
“你錯了,”他突兀地道。“我絕對能夠分得清楚銀幕和真實生活。”
“我沒有說你不能,”她坐在一截斷牆上,審視着他恍若雕鑿般的側面。“我只是暗示你對自己的觀感是在年幼時形成的,你的童年環境並不正常,你的觀感或許不符合你所長成的男人。”
“你不看報紙嗎?”
她終於明白了真正困擾他的。“你無法不去想靄麗的遭遇,對不對?”
他深吸了口煙,沒有回答。“為什麼你不召開記者會,說出真相?”她摘了片野生的薄荷,在指間揉碎。
“人們不會聽的,他們只相信他們想要相信的。”
“你關心她,不是嗎?”
“她是個甜美的女孩……而且很有天分。白白浪費了大好的人生!”
她以臂環膝。“你們在一起多久了?”
“只有幾個月。在我發現她有嗑藥的問題后,我幻想我能夠救她,又多待了幾個月。”他深吸了口煙。“我安排了心理咨商,試着說服她接受勒戒。但一點用處也沒有,最後我離開了。”
“我明白了。”
他陰鬱地瞪向她。“明白什麼?”
“沒什麼。”她將薄荷湊到鼻端,多希望人們能夠修補自己的人生,而不是由她來多管閑事──特別說真正需要被修復的人是她自己時。
“你那句“我明白了”是什麼意思?把你心裏想的說出來呀!天知道,那對你應該不困難。”
“你認為我在想什麼?”
他吐了口煙圈。“何不由你來告訴我?”
“我不是你的心理治療師,倫恩。”
“我會開張支票給你。說出你的想法。”
“我的想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的。”
“聽起來像是你在評斷我,”他像刺蝟般豎起敵意。“聽起來像是你認為我原本可以設法救她,而我不喜歡那樣。”
“你認為那是我所想的?評斷你?”
他丟掉香煙。“她自殺並不是我的錯。該死了!我已經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
“是嗎?”
“你認為我應該留下來?”他踩熄煙蒂。“我應該在她想要打針時,遞給她針管,或是代她挨針?我說過我十二歲起就嗑藥,我無法忍受毒品。”
她記得他曾玩笑地提起過,但那顯然不是玩笑。
“我在滿二十歲后戒掉了,但想到我差點徹底毀滅自己,我仍被嚇壞了。在那之後,我發誓要儘可能遠離毒品。”他搖搖頭。“她的一生就這樣平白被毀掉了。”
她的心為他疼痛。“如果你留下來,你或許可以救得了她?”
他轉向她,一臉的狂怒。“***!沒有人能夠救得了她。”
“你確定?”
“你認為我是唯一試過的人?她的家人和朋友都在她身邊,但她唯一想的只是哈一管。”
“或許你可以勸得動她,或者你可以做些什麼?”
“該死,她早就不可救藥了!唯一能夠救她的人是她自己。”
“但她不肯,不是嗎?”
他踢着腳下的小石頭。
伊莎站了起來。“你無法為她做任何事,倫恩,但你想要。自從她死後,你一直在折磨自己,想着你或許可以說些什麼、或做些什麼來改變一切。”
他雙手插着口袋,眺望着遠處。“是的。”
她來到他身邊,按摩他的背。“繼續提醒你自己。”
他俯望着她,眉間的結舒展開來。“我真的得開張支票給你,不是嗎?”
“當做交換烹飪課程吧!”
他的唇角微揚。“別為我祈禱就好,那會嚇壞了我。”
“你不認為你值得祈禱?”
“在我一心想着為我祈禱的人的裸體時不。”
火焰在兩人之間跳躍着。他緩緩抬起手,將她的一綹鬈髮塞到耳後。“我真是該死的好運。我循規蹈矩了數個月,就當我決定胡作非為時,偏偏和一名修女困在荒島上。”
“你是那樣子想我的?”
他撫弄她的耳垂。“我試過──但沒有成功。”
“很好。”
“噢,伊莎,你傳遞出來的雜訊就像壞掉的收音機般難以辨識。”他挫折地攤開手。
她舔着下唇。“那是……因為我自己也很矛盾。”
“你一點也不矛盾。你和我一樣想要它,只不過你尚未理出要怎樣融入現在的生活規劃,於是你一直不肯邁開玉足──我一心只想架到肩上的玉足。”
她的嘴唇發乾。
“我快被逼瘋了!”他喊道。
“我又何嘗不是?”她哀怨地道。
“太好了,那麼我們為什麼還呆站在這裏?”
他伸出手,但她往後跳開。“我──我需要弄清楚立場──我們都需要……坐下來談談。”
“那是我絕對不想要的。”輪到他退開了。“該死了!我不想要再被打斷。我敢說我一碰你,農舍里就會剛好有人出來。拿出你的野餐吧,我需要分個心。”
“我記得你抱怨我的野餐太過女孩子氣。”
“飢餓觸及了我的女性層面。另一方面,性挫折引動了我的殺手直覺。告訴我,你沒有忘了帶酒。”
“這是監視埋伏,不是雞尾酒舞會,少爺。我拿食物出來,你繼續守着望遠鏡。”
這是他首次沒有爭辯。她拿出三明治、沙拉、腌火腿和水梨,放在可以俯瞰農舍的斷牆上。他們享受野餐,知道彼此都無法再忍受更多的調情,改討論起食物和書本。倫恩談笑風生,展現出淵博的知識。
她正要享用水梨時,他突然拿起望遠鏡。“看來舞會終於開始了。”
伊莎也拿起她的望遠鏡,望着下方的花園和橄欖樹山丘。西莫和基諾首先出現,跟着她認出基諾的哥哥伯納──他是當地的警察。安娜、瑪妲和數名中年婦人陸續出現,開始指揮隨後抵達的年輕人做事。伊莎認出昨天她在鎮上買花的紅髮女郎、在照片店做事的年輕人和市場的肉販。
“瞧,這下是誰來了。”
她調轉望遠鏡。維多和茱莉走進花園,加入拆石牆的行列。“我不該對他們感到失望的,但我的確是。”
“我也是。”
瑪妲將一名年輕人趕離她的玫瑰花叢。
“我納悶他們在找什麼,又為什麼要等到我搬進來后才開始找?”
“或許他們這時才發現東西不見了。”他放下望遠鏡,開始收拾垃圾。“我想該是攤牌的時候了。”
“不准你動刀或槍。”
“只有在迫不得已時。”
他一直握着她的手臂,往下走回他們的車子,迅速開動車子。“我們必須採取突襲策略,”他道,刻意繞過小鎮。“義大利的每個人都有手機,我不希望鎮上有人給農舍那邊通風報信。”
他們將車子停在離莊園不遠的小路,穿過樹林,來到橄欖樹山丘。他取下她發間的葉子,走向屋子。
安娜首先看到他們。她放下手上的水罐,某人關掉播放着流行樂的收音機。談話聲逐漸地停了下來,所有人不安地磨蹭着。茱莉走到維多的身邊,握住他的手。穿着警察制服的伯納和他的弟弟基諾站在一起。
倫恩停在小丘的邊緣,打量着凌亂的挖掘現場,再輪流掃過每個人,十足是銀幕上的冷血殺手。他好一晌不開口,凌厲的銀藍色眸子凌遲着每個人的神經,直到所有人都無法承受時,才開始說話──用義大利文。
她早該料到他們不會用英文交談──但她沒有,並且挫折得想要尖叫。
他停下來,其他人開始回應。那就像是看着一大隊過度高亢的管弦樂指揮,所有人指天畫地,同時喊叫、聳肩,或是戲劇化地翻眼向天。伊莎痛恨極了自己聽不懂義大利文。
“英文。”她對倫恩道,但他忙着質問安娜。管家站到群眾面前,像悲劇名伶般地述說起來。
他切斷她的話,對群眾說了些什麼。他們喃喃低語,陸續開始散去。
“他們剛說了些什麼?”她問。
“還不是有關掘井的那番胡扯。”
“找出他們的弱點。”
“我已經找出來了。”他走進花園裏。“茱莉、維多,你們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