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幾乎是她一走進來,倫恩就注意到她了。她很挑桌子,一坐下就重排瓶罐--挑剔的女人!她的周身散發著智能的氣息,明顯是個認真、積極的女性,而他發現那就像她飽滿的紅唇一樣性感。
她大約三十齣頭,妝化得極淡,穿着歐洲女性偏好的簡單高雅、但價值不菲的服飾。她個算是艷麗的那一型,卻另有一股迷人的韻味。而且他喜歡她的身材:穠纖合度,纖腰、長腿,金髮微微挑染--那或許是她身上唯一人工斧鑿的痕迹。她不戴假指甲或睫毛,乳峰也沒有灌了矽膠--不然她就會刻意炫耀,而不是隱藏在素凈的黑色毛衣下。
他看着她啜完杯中酒,再點了一杯。她咬着拇指--那似乎和她認真的個性格格不入,卻意外地性感。
他審視着咖啡座里的其它女子,目光卻不時瞟回她身上。他深思地啜着酒。通常是女人主動來找他,不是相反過來。但那是許久之前了,而且這名女子似乎很特殊……
該死了!
他靠着椅背,氤氳的眸子朝她放電。
伊莎感覺到他的注視,這名男子全身散發著性感的張力。她的第三杯酒稍微紆解了她的沮喪,男子的注意力尤其有幫助。這是個明白熱情為何物的男人。
他略微挪動坐姿,挑了挑眉。她並不習慣如此公然的調情。出色的男子想要自費博士身上得到諮商和意見,卻不是「性」。她太過強勢了。
她微微移動酒杯。他看起來不像是美國人,她的書沒有國際知名度,因此他不可能認出她。不,這個男人對費博士的智能不感興趣,他只想要「性」。
「這不是我的問題,伊莎。它是妳的。」
她拾起頭。他的唇角揚起個笑意,安撫了她受傷的心。
「這個男人不認為我是個性精神分裂患者,邁克。他認為我是個性感的女人。」
他的視線和她的互鎖住,刻意以指關節輕觸唇角。某種暖意在她心裏擴散,彷彿泡芙在烤箱裏融化了。她着迷地望着他的指關節移向下唇的凹處,蓄意挑逗。她應該覺得被冒犯,但她反而啜了口酒,等他出招。
他站起來,端起酒杯走向她。隔桌的兩名意大利女人停止談話望向他,其中之一分開雙腿,另一位搔首弄姿。她們年輕、美麗,但這名墮落的文藝復興天使眼裏只有她。
「小姐,」他以意大利文道,指着她對面的座椅。「沒有同伴?」
她不自覺地點點頭,儘管大腦命令她應該拒絕。他優雅地落座,像黑色的絲緞般誘人。
近看下,他懾人的氣勢不曾稍減,儘管眼裏微現血絲,而且下顎青滲滲的髭鬚似乎是疲累、而非追求時尚的產物。然而他的不修邊幅反而更增添了性感。
她有些驚訝聽到自己以法文回答。「我不會說意大利文,先生。」
喔……腦海的一部分命令她立刻起身離開,另一部分卻告訴她別急?她很快確定了一下她臨時編出的謊言不會穿幫,但歐洲人多得是和她一樣的金髮、挑染,穿着簡單大方,而且她佩戴的唯一珠寶是腕間的細金鐲,內側刻着「呼吸」兩個字,提醒她隨時保持專註。
那重要嗎?又何必呢?
因為她所熟知的世界已經崩潰了。因為邁克不愛她,因為她喝多了酒,厭倦了時時懷着戒心,而且她想要感覺像個女人,不是個失敗的機構。
「遺憾,」他聳聳肩,以意大利文道。「我不會說法文。」
「你會說英文嗎?」她仍以法文問。(譯註:歐語系國家的人大多可以聽得懂一些簡單的外國會話。)
他搖搖頭,指着自己。「我叫但丁。」
但丁……多麼適合這個大文豪但丁住過的城市。(譯註:但丁為意大利名詩人,着有一神曲」。)
她指着自己。「艾妮妲。」
「艾妮妲……美麗的名字。」他舉杯致意的動作性感極了。
但丁……他的名字像熱融的糖漿溫暖了她,夜晚的空氣也變得銷魂起來。
他的手輕觸她的。她望着它,但沒有抽回手,反而又啜了口酒。
他開始把玩她的手指,讓她知道這不只是一般的調情,而是蓄意的誘惑。但她只想墮落,不想去在乎。
「你的身體是珍貴的,」精神奉獻的基石朗誦着。「你就是一座寶藏,上帝最偉大的創造……」那原是她堅定的信念,但邁克傷透了她的靈魂,而這個叫但丁的墮落天使承諾給予黑暗的救贖。她對他微微一笑,沒有抽回手。
他又靠回椅背,態度輕鬆、神情自在。她羨慕他的傲慢。
他們靜靜看着隔桌吵鬧的美國學生。他為她點了第四杯酒,她則出乎意料地以眉眼和他調情。瞧,邁克,我也會這個。我遠比你以為的性感。
她很高興語言的障礙使他們無法交談。她的生活里充斥着太多的語言和文字:演講、著書、面談。她一直在說、說、說個不停--瞧她現在落得的下場!
他的拇指來到她的掌心,純肉慾的挑動。十五世紀,極力反對性慾的薩瓦諾拉修士就是在這座廣場上被燒死的。她也會燃燒嗎?
她正在燃燒,而且暈眩下已。但她並沒有醉到忽略了他的笑意從不曾到達眼裏。顯然他是箇中好手,這對他純粹只是性,毫無真心可言。
她恍然大悟。他是個牛郎!
她原本要抽回手。但何必呢?金錢交易反而清楚明白,沒有事後的牽扯。她端起酒杯。
她來意大利是為了要重新開創人生,而除非抹去邁克不斷迴響在她腦海中的醜陋指控,那根本是不可能的。邁克的話令她強烈質疑自己的女性特質,深陷沮喪中,無法自拔。
或許會為他們的性問題負責溝是邁克。短短几分鐘內,但了讓她見識到了邁克四年來從不曾有過的挑情本事。或許專業人員能夠做到業餘人士無法辦到的--至少他們知道怎樣按對鈕。
她應該要為自己竟然會這麼想而感到震驚,但過去六個月她已經對震驚麻木了。身為心理學家,她知道無法靠着忽略舊問題而去創造新生活。它們一定會反噬。
她也知道自己不該在微有醉意時,做出這麼重大的決定。另一方面,如果她腦筋清醒,她絕不會考慮這種可能性。何不善用手頭上剩餘的一點小錢,讓過去安眠,邁向新生?在她意欲重建的新生活里,就欠缺了這麼一小塊。孤獨、休息、沉思和性的治療--由這四個步驟導向第五個,行動。嗯,還算符合四個基石。
他好整以暇地啜了口酒,撫弄她的掌心,手指滑向她的金手鐲,來到她腕間的脈跳。突然間,他厭倦了遊戲,丟了張紙鈔在桌上,緩緩起身、伸出手。
現在是做決定的時候了。她只須留在原位,搖了搖頭。周遭有得是對他感興趣的女人,他不會將場面鬧得難堪。
「性無法修補內心的空缺,」費博士在演講時道。「沒有深刻愛情的性關係只會讓妳覺得悲哀、渺小。首先要修補好妳自己!搞定妳自己,然後妳才能夠想到性。因為如果妳不這麼做--如果妳試着用性來逃避,報復傷害過妳的人,或是彌補心裏的不安全感--妳只會將傷口捅得更大……」
然而,費醫生卻是個破產的失敗者,而佛羅倫斯酒吧里的金髮女郎拒絕聽她的長篇大論。伊莎起身,握住男子的手。
他帶着她來到窄小的街道上。她有些不勝酒力,兩腿虛軟。她納悶意大利的牛郎收費多少,並希望自己帶夠了錢。不然她只能用信用卡了。
他們沿着河邊往前走,她再一次覺得他很眼熟。究竟是哪位大師曾經捕捉過他的容貌?她的腦袋一片混沌,無法清楚思考。
他指着建築物側面的麥迪西家族盾牌,和開滿了小白花的噴泉中庭--牛郎兼導遊,多麼迷人的組合!她不喜歡男人太過高大,而他正好比她高一個頭。他有可能已婚,但至少他看起來很文明。他也有可能是連續殺人犯,不過除了黑手黨外,意大利的罪犯大多偏好偷竊,不是殺人。
他聞起來很昂貴-乾淨、性感、誘人--但那似乎發自他體內,而非外在香水。她想像他將她按抵在古老的石頭雕像上,撩高她裙子,推進她體內--不過那會太快就結束,而結束並非重點。重點是她要抹煞邁克的聲音,邁向新生。
酒氣上涌,她微一踉艙,他很快扶住她,指着一家昂貴的小旅館,說了句意大利文。
她聽不懂意思,但話中的邀請之意再明顯不過。
「我想要熱情!」邁克曾如此說道。
是嗎,薛邁克?我也想要。
她越過但丁,走進飯店的大廳里。它昂貴、高雅的佈置令人心安--天鵝絨幃幔、金邊座椅和磨石子地板。至少她會在乾淨的床上擁有一夜情,而且殺人狂不會挑選這種地方謀殺天真、性壓抑的女觀光客。
櫃枱遞給他一副鑰匙--顯然他早就住在這裏了。高格調的牛郎。他們走進電梯裏,肩膀相觸,她的小腹倏地升起一股熱力,而且她知道那和酒力無關。
他們來到光線黯淡的長廊。她仰望着他,腦海里突然浮現黑衣男子開槍殺人的影像。
那是怎麼來的?她不認為自己會有危險。如果他想謀殺她,他會在他們經過的巷道里動手,而不是在一家五星級的飯店裏。
他帶着她來到走道盡頭,人手堅定地搭着她的手臂,顯示他是主掌全局的人。
老天……她在做什麼?
「美好的性、偉大的性牽涉的不只是身體,還有腦袋。」
費博士是對的。但這不是偉大的性,這是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裏,和素未謀面的陌生人從事放蕩、禁忌、危險的性行為--為了滌清她的思緒,洗去她的恐懼,證明她仍然是女人,填補生命中的空缺,邁步向前。
他打開門,開燈。顯然他的收入極佳,才住得起這樣的套房--只不過凌亂了些。他的衣服半攤開在行李箱裏,鞋子脫在房間正中央。
「維特?尤恩?波特?維諾?」
她聽得出「維諾」的意思是酒。她原意要點頭的,卻因為聽不懂整句話,不自覺地搖了搖頭。
「巴?貝納。」他禮貌地點頭,越過她定進卧室,俐落優雅如黑色的掠奪者。她像被催眠般地跟着他進了卧室。
他拉開百葉窗。微風輕拂起他絲緞般的發,月光染上了銀暉。他比着窗外,說了句意大利文。
她的雙腿像浸了酒的破布。她將皮包放在梳妝枱上,走到窗邊,和他並肩而立。下方的中庭里繁花盛開如錦,咖啡座的遮陽傘已經收了起來。
他的手拂過她的發,主動出擊。
她還來得及離開。她可以告訴他這是個天大的錯誤--大錯特錯。她應該付給未辦完事的牛郎多少錢?還有小費呢?她應該丟下--
但他只是擁着她--而擁抱並不糟。那已經是許久以前的事了。他的感覺和邁克截然不同--更高大、更富有男性氣概。
他低下頭,她開始後退,尚未準備好被吻。但她隨即提醒自己這是為了滌清心靈。
他的唇以完美的角度觸碰着她;他滑入的舌頭也是完美的,不會顯得膽怯或帶來窒息感。這是個完美的吻,精密地執行每個動作,毫無瑕疵。但即使在迷亂的暈眩里,她很清楚他並沒有把自己投入其中,純粹只是專業而駕輕就熟的動作。這樣最好--正是她所預期的。
她究竟在這裏做什麼?
別再想了,讓這個男人好好做他的工作。將他想成情趣娃娃,專業治療師建議使用它們的,不是嗎?
他好整以暇地挑情,她的血流開始加促。嗯,她必須為他的溫柔加分。
他的手滑到她的針織衣下。她尚未準備好,但也沒有糾正他。邁克錯了。她不必掌控全局。此外,但丁的碰觸感覺好極了,因此她並不是性冷感,不是嗎?他解開她的內衣,她的身軀開始緊繃。放輕鬆,讓這個男人做好他的工作。順其自然--即使他是個徹底的陌生人。
他推開內衣罩杯,愛撫她的後背。讓他做盡一切吧,讓他的手指拂過她的乳尖--對的,就是這樣。他非常有技巧……不疾不徐。或許她和邁克一直太急着衝到終點了。但對兩名以目標為主的工作狂,妳又能預期着什麼?
但丁似乎很喜歡撫弄她的雙峰,那很好。邁克也喜歡它們,然而但丁似乎是個道地的鑒賞家。
他拉着她離開床邊,往床鋪而去,拉下她的針織衫。之前他只能撫弄她的雙峰,現在他也能看到它們,那種感覺就像是被侵犯了。但如果她拉回針織衫,只是更證明了邁克的觀點,她強迫自己將雙手垂放在身側。
他撫弄着她的乳峰,托起它、覆住它,而後低頭吸吮乳頭。她的身軀像失去了錨,開始飄浮。
她感覺長褲被拉過了臀部。她自動配合,脫下鞋子。他略微後退,脫下她的針織衫和內衣。他在脫女人的衣物上是個大師,絕下笨拙或浪費無謂的動作,一切完美至極,包括在她耳邊低語的意大利昵語。
她僅着內衣和金手鐲地佇立在他的面前。他脫掉了鞋襪--動作同樣流暢、優雅,像個專業的脫衣舞男。他緩緩解開黑色絲料襯衫的鈕扣,裸露出完美、結實的胸肌。顯然他很敬業地勤於鍛煉肌肉,將他的謀生工具保持在最佳狀態。
他的拇指摩弄着她仍被吻濕的乳尖,以指尖揉弄。她彷彿飄浮離開自己的身軀--愈遠愈好。「好美。」他以意大利文低語,大手滑過她雙腿間的米色蕾絲,開始揉弄。但她根本還沒準備好,但丁需要回牛郎學校再上課。
她剛這麼想,他的指尖已開始繞着蕾絲,緩緩畫圈。她緊攀着他,雙腿突然變得虛弱無力。為什麼她總認為自己知道別人該怎樣做好他們的工作?這隻更加提醒了她不是萬事通,也沒有自以為的了不起--並不是她需要更多的提醒。
他優雅地掀開被單,將她放在床上,跟着斜躺在她身邊,精準得就像編舞一般。他真該寫一本書:意大利頂尖牛郎的性秘密。噢,他們兩個都該寫書,她的書名是:我如何證明我是女人,重新開始人生。她的出版商可以將兩者當套書出售。
她付了錢,於是他碰觸了她,現在該她碰觸回去了,即使他們談不上認識彼此,而且那似乎很冒昧。
別再想了!
她猶豫地碰觸他的胸膛,然後是他的背。邁克也上健身房鍛練,但絕對比不上這個男人。
她的手來到他的小腹,肌理結實得像運動員一樣。他的長褲不見了--什麼時候脫掉的?他的內褲是黑色絲料。
動手就好!
她隔着薄薄的布料探索他,聽見他急促的抽氣,但不知道是真的或是假裝的。有一件事是可以確定的:他的確有當牛郎的本錢。
她感覺到自己的底褲被脫掉。妳還指望留着它嗎?他挪動身軀重量,開始親吻她的大腿內側。警鈴大作,他的唇逐漸往上,她身軀的緊繃也愈來愈甚。她抓着他的肩膀,推開他。有些事是她絕下退讓的,即使是為了滌清過去。
他仰望着她。她就着陰暗的燈光,看見了他眼裏的疑惑,搖了搖頭。他聳聳肩,手伸向床邊幾。
她甚至沒有想到保險套!他流暢地套上保險套--稀鬆平常得就如其它事一樣。他再度擁住她,但她抓住殘存的理智,舉起兩根指頭。
「兩個?」他以義人利文問。
「兩個,請你。」她用法文回答。
他的表情擺明了:「瘋狂的外國人」,伸手取了另一個保險套。這次他的動作不再流暢,有些笨拙地加套上一個。她別開視線。他的笨拙似乎為他增添了人性,而那是她下想要的。
他的手拂過她的臀部,接着是她的大腿。他分開它們,意欲進一步挑逗,但她已難以承受這一切的親昵。淚水滲出了眼角,她轉過頭,在枕上拭去,以免他注意到。該死了,她要的是高潮,不是喝醉、自憐的淚水!她要的是美奸的高潮,以滌清心靈,重新展開人生!
她將他拉到她的身上。他略一遲疑,她拉得更用力,而他終於照做了。他的發拂過她的臉頰,她聽見他粗嗄的喘氣聲。他以指探入她的信道,那份感覺好極了,但他也太過親近了。酒液在她的胃部翻攪,她應該要他在下面,自己在上面的。
他的碰觸益發緩慢、誘人,但她只想達到目標。她拉扯他的臀部,催促他進入。終於他移動雙腿,定在她的入口處。
她立刻明白到他的進入不會容易,不像和邁克時。她咬緊牙關,貼着他扭動,直到他失去控制力,深深埋入她的體內。
即便如此,他並沒有移動。她抬起臀部,催促他快一點,抵達她想到的地方,做完她必須做的事--在理智入侵她被酒力浸蝕的腦海、大聲吶喊之前;在她必須面對現實之前--她正在違反她畢生的信念,而且這是大錯特錯的!
他移動、後退,灼熱、氤氳的眸子凝望着她。她閉上眼睛,不想看到他,儘管他是如此優秀。他的手來到兩人的身軀間,撫弄着她,但他的耐心反而讓一切更糟。酒在她的胃部翻攪得劇烈,她推開他的手,拱起臀部。他終於明白了她的暗示,開始緩慢、堅定的沖剌。她咬着下唇,計算着往後、往前,再度推開他的手,抗拒着陰鬱的自我背叛感。
彷彿過了永恆后,他終於得到了滿足。她忍受他的痙攣顫動,等着他離開,翻身側躺。她隨即一躍而起。
「艾妮妲?」
她不理他,儘快穿回衣服。
「艾妮妲?有問題嗎?」他以意大利文問。
她自皮包內掏出一把紙鈔,丟在床上,如飛箭般快速地逃離了房間。
十八個小時后,伊莎的頭痛宿醉仍未得到紆解。她在佛羅倫斯的東南方某處,開着輛排擋不順的飛雅特小車,行駛在路標上寫着陌生文字的陌生道路上。她的針織衣被安全帶擠成一團,頭髮也因為宿醉沒有打理,而如同飛蓬般散亂。她痛恨自己一身邋遢不整、沮喪的模樣,納悶一名擁有高等學歷的女子究竟能在犯下多少錯后,依然可以抬頭挺胸--
考慮到現在頭痛欲裂的情況,她不能。
她根本還來不及看清楚,前方的招牌就已一閃而過。她緩下車速,停在路邊倒車。她倒不擔心會撞到後方來車:她開了數哩路,還沒有看到半輛其它車子。
據說塔斯坎尼的鄉間美得如詩如畫,但她在天黑后才上路,什麼都看不到。她應該早一點出發的,但她直拖到午後才慢吞吞地爬離床上,然後她就一直坐在窗前發獃,試着祈禱,卻沒有辦法。
車燈照亮了「卡薩里歐」的標誌。顯然她誤打誤撞,走對路了。上帝保佑愚人!
你昨晚又在哪裏,上帝?
絕對下在佛羅倫斯。但她不能將發生的一切怪罪於上帝或酒上,是她個性上的缺陷鑄成一生的大錯。她背叛了自己畢生的信念,最後發現費博士是對的。性無法修補內心的破碎。
她開迴路上,繼續前行。一如大多數的人,她生命中的破碎始於童年。但人們總不能一輩子都將自己的失敗怪罪到雙親頭上。她的父母都是大學教授,然而他們的一生卻在一團混亂和感情的放縱中度過。她的母親才華洋溢,但好酒貪杯,還過於賣弄性感。她的父親同樣才華洋溢,卻同樣嗜酒如命,而且對所有人都懷抱敵意。這些因素導致他們即使在各自學術領域內是翹楚人物,兩人卻始終無法得到終身聘。她的母親偏好和學生髮展出不倫之戀,她的父親則和同事相處得如同水火。伊莎從小跟着他們由一個城鎮搬到另一個城鎮,親眼見證他們失控的災難人生。
其它小孩從小渴望擺脫父母的管束,伊莎則渴望着生命中未曾有過的紀律。她的父母只是將她視為兩人爭鬥中的棋子。為了自保,她十八歲那年就離家自力更生。六年前,她的父親死於肝病,母親不久后也跟着去世。她盡了為人女的責任,為他們送終。但她對他們的悼念,還遠下及對兩條白白虛擲掉的生命的感慨。
她經過一條狹窄的小鎮商店街,車燈照亮了兩旁古色古香的石頭建築,唯一比較突兀的是電影院外懸挂的巨幅海報。領銜主演的是梅爾·吉勃遜,男配角則是最近當紅的范倫恩。
她恍然大悟。她一直覺得但丁很眼熟,但他根本不是某位文藝復興時代的大師筆下的人物,而是像極了最近逼得施靄麗自殺的動作片男星的翻版。
她的胃部再度不安地翻攪。她究竟看過多少部范倫恩演的電影?太多了。邁克是動作片迷,而且愈暴力愈好。至少以後不必再陪着他看了。
她納悶范倫恩是否對靄麗的自殺心存愧疚,但那或許反而增加了他票房的魅力。為什麼好女孩總是會迷戀上壞男孩?或許是拯救者的角色幻想吧!她們自信能夠引導浪子迷途知返--太遺憾世事並不盡如人意!
她離開鎮上,往前又開了兩哩路,看到地圖上標示的岔路往右轉。一旁的路標寫着「天使園」由此入。她沿着上山的路開了一會兒,來到標示着「天使園」的雕花鐵門前,再遵照指示轉向右邊的碎石小路。她租下的農舍就附屬於「天使園」所有。
她往下坡開了一小段路,轉個彎,一棟破舊的石造建築出現在眼前。她猛睬煞車、停下車子。好一晌,她只能坐在車上,愣愣地瞪着它。她終於關掉引擎,頭垂在駕駛座上;心裏滿溢着絕望。它根本不像中介所描述的重新整修過,反而像棟只有牛隻居住的廢墟。
獨處、休息、沉思、採取行動。性的治療早已被剔除在計劃外,現在她根本連想都不會去想。
這棟屋子保證能夠提供孤獨,但是休息呢?她又要怎樣在這棟廢墟里沉思,採取行動並重新開始人生?她的錯誤似乎愈准愈高,讓她自覺得無能至極。
她揉着眼睛。至少這解開了租金便宜的謎。
她勉強打起精神,拖着行李箱走向門口。周遭安靜得她只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聲,此刻她願意放棄一切,聽到警車鳴笛由街上呼嘯而過,或是飛機自頭頂隆隆飛過。但她唯一聽到的是蟋蟀的鳴叫。
正如中介在信里昕寫的,厚重的木門沒有上鎖,推開它時,樞紐發出的嘎吱聲像極了三流電影裏的爛音效。她武裝好自己,等着一群蝙蝠迎面飛來,但迎接她的是老房子特有的霉味和岑寂。
「自憐只會癱瘓你的行動力,朋友。別在心裏自居為受害者。你不是受害者,你擁有神奇的力量。你是--」
閉嘴!她告訴自己。
她在牆上摸索到開關,打開聖誕樹狀的立燈。她累得只注意到光禿禿的石頭地板、幾件古老的傢具,和通往樓上的石頭階梯。
至少這裏沒有住牛。
她已經累得沒有精力探索,只能提起隨身行李往上走。她找到一間還能使用的浴室--謝天謝地,聖母瑪莉亞-還有一間彷彿修女房的簡樸卧室。在她昨晚所做的一切后,這似乎再諷刺不過了。
倫恩站在卡瑞利亞橋上,俯視着下方潺潺流過的亞諾河水。風拂起了他額前的短髮--今天下午才剪的。他也颳了鬍子,取下棕色隱形眼鏡。反正今晚他也無意在公眾面前曝光。
昨晚那個法國女人突然落荒而逃,而他一點也不喜歡看錯人。儘管他如願得到了一夜情,但他總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勁。
似乎就算他不去找麻煩,麻煩也總會主動找上他。
一對街頭混混由橋的另一端走來。他們打量着他,彷彿在評估他是不是可以下手搶奪皮夾的肥羊。他們囂張的走路姿態令他想起自己的年輕時代,只不過他的犯罪行為大多局限於自我毀滅。他曾經是離經叛道的龐克族,也很早就明白自己破壞性的行為只是為了贏得注意。畢竟,再沒有比壞小孩更惹人注目的了。
他伸手掏煙,儘管他已經戒煙多月。揉縐的香煙包里只剩下一根煙,這是他帶了數個月的緊急存糧。
他點燃煙,在橋邊按熄火柴,冷眼看着兩名小混混走近。令他失望的是,他們互相交換不安的一眼,越過他繼續往前定。
他深吸了口煙,告訴自己忘掉昨晚。但他似乎就是沒有辦法。那名女於的棕眸里閃爍着智能之光,矜持的成熟世故吸引了他,也因此他無視心中的預警選擇了她。他有種不安的感覺,彷彿是自己攻擊了她。他或許會在銀幕上強暴女人,但在真實生活里,那是他無法想像的惡行。
他離開橋面,走過空蕩蕩的街頭:心情惡劣無比,儘管他應該是站在世界的頂端,並即將達成一直以來努力的目標,霍傑肯所導的電影會讓他更上一層樓。雖然他擁有的錢已夠他一輩子都不必工作,但他喜愛拍電影,而這是他一直在等待的角色,令觀眾永志難忘的惡棍,就像「沉默的羔羊」里的安東尼霍普金斯。但他還有六個星期才會開拍「夜之殺戮」,而佛羅倫斯快要令他窒息了。
靄麗……昨晚的女人……感覺一生的成就毫無意義……老天!他已經厭倦透這種沮喪的心情了。他叼回香煙,雙手插回口袋,垂下肩膀,繼續往前走。
去他的!明天他就要離開佛羅倫斯,前往預定的目的地。
伊莎在床上翻個身。她的鬧鐘顯示九點半,天應該亮了,但房間裏卻陰陰暗暗的。她茫然望向窗子,瞧見百葉窗全都緊緊拉下。
她翻個身,打量着頭上的紅瓦屋頂和粗木橫樑,她隱約聽到窗外傳來車聲--但僅此而已。沒有垃圾車,或出租車司機的咒罵聲。她人在意大利,睡在一個前任屋主似乎是殉敦聖徒的房間裏。
她仰起頭,正好瞧見掛在頭頂上的十字架。她痛恨的淚水汩汩流出--為了她所失落的人生,和她原以為自己愛過的男人。為什麼她不夠聰明、不夠努力,或幸運得能夠抓住她曾經擁有的?更糟的是,為什麼她自甘下賤,和一名酷似銀幕上變態殺手的意大利牛郎搞一夜情?她試着祈禱,然而聖母瑪利亞已經不再聽進她迷途女兒的話了。
她很想將被單拉過頭:永遠不要起床……這個消極的念頭令她悚然一驚,立刻翻身下床,並踩到冰冷的瓷磚。她穿過空蕩蕩的房間和走道,來到盡頭一間實用的浴室。浴室小雖小,倒是很現代化。或許這地方並下是她所以為的廢墟。
她洗了個澡,用毛巾裹住身軀,定回房間,換上灰色長褲和針織衫。然後,她走到窗邊,拉開百葉窗。
檸檬色的晨光傾瀉而下,強烈的光線令她一時無法睜眼。當她再度睜開眼睛時,塔斯坎尼的山巒稜線呈現在眼前。
「老天……」她以臂枕着窗欞,攝入一望無盡的赭色平野,星羅棋佈的香柏樹叢像手指比向天空。麥田間沒有圍籬,有的是橄欖樹、葡萄園和山谷。
她正凝視着伯利恆,文藝復興時代藝術家的聖地。他們以這片土地為背景,畫出了聖母瑪莉亞、天使、馬槽和牧羊人。這塊聖地……就在她的窗外。
她收回視線,打量屋子周遭。左邊的梯田是葡萄園,花園的旁邊是橄欖樹叢。她想看到更多,轉身離開窗邊,驀地停住腳步。晨光改變了整個房間:素凈的白石灰牆和黑木橫樑變美麗了,簡單的傢具像是訴說著千年歷史的痕迹。這絕對不是座廢墟。
她來到走道,拾階而下。昨晚她只約略打量了一下起居室,它有粗糙的石牆和高挑的天花板,就像古老的歐洲馬廄。她記得曾經讀過塔斯坎尼的農夫將動物養在一樓,人住在樓上。現在一樓被整修成舒適的起居室。古老的紅陶地板重新打蠟、磨亮,靠牆擺着簡潔的黑木桌子和五斗櫃。紐約最高檔的設計師下惜砸下大把銀子,就為了複製出這種自然流露的鄉村情調。
昨夜她抵達時,百葉窗帘都拉下,現在全部打開了。她邊好奇是誰打開的,邊走進陽光朗照的大廚房。
廚房正中央是已有一段歷史的厚木桌,水槽用紅、藍、黃色瓷磚貼成,藍白格子花布遮住了下方的水管。開放式的櫥架陳列着五顏六色的陶罐、籃子和銅器。爐子是老武的瓦斯爐,漆成綠色的後門通往花園--正是她想像中意大利廚房該有的模樣。
後門被打開,一名年約六十的婦人走了進來。她的身材微胖,雙頰紅潤,頭髮染成黑色。伊莎以有限的意大利文打招呼。「早安。」
塔斯坎尼人以其友善著稱,但這名婦人毫不友善。她穿着有些褪色的黑衣服,口袋裏插着園藝手套。她一言不發地自壁櫃裏取下鑰匙串,轉身又走了出去。
伊莎跟着她走出廚房,站在屋后打量主屋。它真是完美極了。休息、獨處、沉思、行動,再沒有更適合的地方了。
晨光將老屋的石牆染上奶油色的光暈,長春藤沿着牆壁往上爬,屋頂還有小小的頂篷,銀色的苔衣點綴紅色的圓瓦。屋子的主建築是樸實的長方形,典型的意大利農舍風格。後方突出的小屋似乎是後來加蓋的。
稍早看到的老婦人板着一張臉,在花園裏鏟上,但即使如此,花園的魅力並未稍減。伊莎心裏緊繃的結鬆開了。花園的周遭環以石牆和橄欖樹叢,木蘭樹下是一張大理石桌,適合坐着野餐或欣賞風景。靠屋子的九重葛花架下有張長椅,伊莎可以想像自己拿着紙筆,蜷縮在椅子上寫作……
碎石子小徑婉蜒在花叢間,紫蘇、天竺葵和盆栽的紅玫瑰爭相吐艷,橙色的早金蓮、藍色的迷迭香、銀色的鼠尾草、紅色的辣椒花交織成一片燦爛的花海。檸檬樹種在大陶土盆里,像守護神般立在廚房的後門兩側。伊莎深深攝入泥土和花香……邁克指控的聲音被淹沒了,祈禱逐漸在心裏成形。
老婦人的喃喃低咒打破了她和平的心境,祈禱詞飛了,但伊莎已隱約瞥見了希望。上帝引導她來到聖地,只有傻子才會捨棄這樣的福分。
稍後她開車進城時,心情好了許多。終於有些好事情發生,紆解了她陰霾的心情。她在路邊的雜貨店買了食物,回來后,老婦人正在廚房裏洗碗--絕不是伊莎留下的。老婦人不友善地瞪了她一眼,從後門走出去。
伊甸園裏的蛇,伊莎嘆氣地想着,打開購物袋,取出食物,放進冰箱和櫥櫃裏。
「小姐?抱歉?」
她聞聲轉頭。一名年約二十餘、戴着太陽眼鏡的年輕女子站在分隔廚房和餐室的拱門下。她嬌小美麗,金髮藍眸,穿着頗為時髦。
「午安,費小姐,我是夏茱莉。」她以意大利文道。
伊莎點頭響應,納悶是否塔斯坎尼的人習慣不請自來,闖入陌生人的屋子。
「我是這棟屋子的中介。」茱莉改以不甚流利的英文道。
「很高興認識妳,我非常喜歡這棟屋子。」
「噢,但……這不是一棟好屋子。」茱莉揮揮手。「上個星期,我打了許多次電話找妳,但就是找不到妳。」
那是因為伊莎拔掉了電話線。「有問題嗎?」
「是有問題,」年輕女子潤了潤唇,將一緇髮絲撩到耳後。「我很抱歉這麼說,但妳不能住在這裏。我一直打電話給妳,試着解釋。我想告訴妳,我已經另外為妳找到住的地方。請跟我來,我帶妳去看看。」
昨天伊莎會很樂意離開,但現在下。這棟樸素的石屋和美麗的花園將有助於她的沉思和復原,而她無意輕易放棄。「告訴我問題所在。」
「那是……」她揮了揮手。「有些工事要進行……這裏不能住人。」
「什麼樣的工事?」
「許多。我們得大肆挖掘……排水溝出了問題。」
「我相信我不會妨礙工程的進行。」
「不,不行的。」
「夏小姐,我已經付了兩個星期的房租,而我打算住下來。」
「但妳不會喜歡它的,魏太大也會不高興的。」
「魏太太?」
「魏安娜。如果妳待得不愉快,魏太大會不高興的。我在城裏替妳找到間很好的房子,妳一定會喜歡它。」
「我不想要城裏的房子,我只要這一棟。」
「很抱歉,那是不可能的。」
「她就是魏太大?」伊莎指向花園中的婦人。
「不,她是瑪妲。魏太太住在庄園裏。」她指着小丘頂。
「瑪妲是這裏的管家嗎?」
「不,不是管家,但鎮上有很好的管家。」
伊莎不予理睬。「那麼她是園丁了?」
「不,瑪姐照顧花園,但她不是園丁。這裏沒有園丁,但妳可以在鎮上找到園丁。」
「那麼她在這裏做什麼?」
「她住在這裏。」
「就我所知,我租了整棟屋子。」
「不,妳不會是一個人住,」她走到廚房的後門,指着屋后加建的小屋。「瑪妲住在那裏--很近。」
「但如果我住城裏,就可以一個人住?」她問。
「是的。」茱莉綻開個燦爛的笑容,真令伊莎遺憾必須潑她一盆冷水。
「我認為我最好和魏太太談談。她現在在庄園裏?」
茱莉似乎很高興送出燙手山芋。「是的,那樣最好,她可以向妳解釋妳為什麼不能住這裏。等妳們談完后,我再回來帶妳去城裏的房子。」
伊莎很同情她,但沒有爭辯--她將那保留給魏太太。
伊莎循着小徑,來到香柏夾徑的車道。「天使園」就在車道盡頭。看到它的第一眼,伊莎感覺像置身在「窗外有藍天」的電影裏。
莊園是典型的塔斯坎尼建築,有鮭紅色的外牆和雕花黑格子窗欞,突出的側翼錯落分佈,百葉窗緊閉,抵擋午後的陽光。修剪整齊的樹籬環繞着屋子,中間置有古典雕塑和一座八角形的噴泉,兩道雕花欄杆石梯通往大門。
伊莎拾階而上,抓起獅首的銅環猛敲。等待開門時,她瞥見一輛敞篷的瑪莎拉蒂停在噴泉旁邊。魏太太似乎具有昂貴的品味。
沒有人應門,她再敲了一次。
終於,一名豐滿的紅髮中年婦人前來應門。她對伊莎露出友善的笑容。「妳好。」
「早安,女士。我是費伊莎,我要找魏太太。」
婦人的笑容逸去。「我就是魏太大。」她樸素的穿着看起來比較像是管家,而非擁有瑪莎拉蒂的人。
「我租了農舍,」伊莎道。「但它似乎出了些問題。」
「沒有問題,」魏太太很快道。「茱莉已經在城裏為妳找奸房子;她會打理好一切。」
她一手按着門,明顯地想儘快打發掉伊莎。在她身後的玄關里,放置着數只昂貴的行李箱。伊莎敢打賭莊園的主人不是剛抵達,就是正要出門。
「我已經簽好租約,」她堅定但和悅地說。「我會留下。」
「不,小姐,妳必須離開。今天下午會有人來協助妳。」
「我不會離開。」
「我很抱歉,小姐,但我無能為力。」
伊莎決定直接找到最高指揮官。「我想和屋主談談。」
「屋主不在這裏。」
「那些行李箱呢?」
她一臉的不安。「妳必須立刻離開,小姐。」
「四個基石」就是用在這種時候。「禮貌,但果斷地採取行動。」伊莎硬是擠進玄關。她短暫瞥見挑高的天花板、黃銅水晶吊燈和大迴旋梯,但魏太太立刻擋在她面前。
「等等,妳下能進來!」
「人們出於恐懼,躲在權威的表象下,他們真正需要的是我們的同情。我們不能讓他們的恐懼主宰了我們。」
「很抱歉讓妳個快,魏太大,」她儘可能同情地道。「但我必須和屋主談談。」
「誰說他在這裏?沒有人知道的。」
顯然屋主是個男性。「我不會說的。」
「妳必須立刻離開。」
她聽見意大利搖滾樂自屋後傳來,於是硬擠過女管家,循着音樂聲走過去。
「西諾拉!」(譯註:意大利文之「女士」。)
她已經厭倦透被人們踐踏在腳下--她捲款而逃的會計師、不忠的未婚夫、見風轉舵的出版商和所謂的書迷。她為他們奔走全國各地,以機場為家,不只一次染上重感冒。她在他們最沮喪的時候握着他們的手,為他們打氣、祈禱,然而她一走霉運,所有人就做鳥獸散,跑得一個不剩。
她穿過兩旁掛着祖先肖像的長廊,經過貼着金色條紋壁紙的高雅接待廳,越過繪着狩獵場景或殉教聖徒的壁畫,涼鞋在大理石地面喀嚏作響,一座羅馬人物的半身像被她經過時的氣勢嚇得顫抖。她已經受夠了!
她來到屋子後方的日光室。陽光自四面高窗流瀉而人,嘈雜的搖滾樂就是由此傳來。一名男子站在通往後花園的迴廊,背倚着拱門,凝視着陽光。
伊莎瞇起眼睛,抵擋強烈的陽光。男子穿着牛仔褲和丁恤,稜角分明的側面彷彿鑿削而成,就像屋內擺設的古典人物雕像化成了血肉之軀。但發自他身上的傭懶氣息、嘴角的酒瓶、和拎在指間的手槍,卻又讓他比較像是誤入歧途、學壞的羅馬神祇。
她清了清喉嚨。「嗯……請問……」
男人轉過身。
伊莎用力眨眼--再度眨眼,告訴自己一定是光線搞的把戲。這是不可能的!他不可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