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回到暫居的小院沒有多久,蝶變之功就開始失效,再加上一整夜的血腥拼殺,早已消耗了南槿大半的體力與元氣,所以他足足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躺了三天之久,才漸漸清醒過來。

在這三天之中,栩王的大軍,已經逼至京都城下。

南槿所希冀的未來,似乎一天比一天更加清晰。

“再多喝一點吧,”蘇煌輕輕吹着手中端的一碗雞湯,遞到床邊,“無旰大概也快回來了,不知道他今天順不順利?”

“我想應該很輕鬆吧,”南槿清瘦的臉上掛着淺淡的微笑,“這種局勢下,好多人都盼着能有人來策反自己呢。說不定明天,京城的大門就可以從裏面打開了……”

“明天啊……”蘇煌喃喃地重複着,端着湯碗的手有一些不穩。

或者明天,或者後天,總之可以預期不久的將來,栩王的大軍就會穿過高聳的城樓,進入到這座天子之城。

而峭笛……應該就在那支浩浩蕩蕩的隊伍中吧?

峭笛……

蘇煌猛地搖了搖自己的頭,又抬手重重一敲。

不行,不能想,忍了那麼多天,強迫自己不要去想他,不要思念,不要牽挂。

因為只要一開始想他,全副的精神就會不受控制地被吸了過去,看不到天,聽不到聲,聞不到色,嘗不到香,觸摸不到任何有形有體的東西,所有的感覺都纏繞在他的名字上面,拉也拉不開。

所以不可以想。

局面正在最要緊的關頭,南槿卻是最虛弱的時刻,自己身為一個南極星的戰士,絕對不能因為思念搭檔而失魂落魄。

絕對不能。

“蘇煌,”一隻微涼柔軟的手輕輕按在手背上,抬起頭,面前是一雙清澈溫暖的眼睛,“你們很快就可以見面了……

胸口好象有一層硬殼被敲碎,酸酸軟軟的感覺流了出來,漫過心頭。

“你不用忍耐,”南槿蒼白的臉頰上一直漾着微笑,柔柔地看着蘇煌,“因為你們一定會見面,會一起過很快樂的日子,會永永遠遠,再也不分開……”

“是……是啊……”蘇煌深吸一口氣,咽下哽在喉間那艱澀的硬塊,也綻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但是笑着笑着,淚水卻涌了上來,怎麼擦也擦不幹凈。

南槿不再說話,身子有些疲累地向後一靠,迷濛的眼波慢慢投向窗外,淡然的面龐上看不出任何一點內心的波動痕迹,卻讓人不知不覺間連呼吸也窒住了。

“南、南槿……”蘇煌剛輕輕叫了一聲,小院的門吱呀一響,無旰僂着腰快步走了進來,剛跨進室內就是一愣。

“蘇煌,你哭什麼?”

“我哪有哭?”蘇煌趕緊抹了抹臉,站直了身子,“情況怎麼樣?”

“很不錯啊,”無旰走到南槿的床邊站定,“從對我們三個人的監管力度就可以看出,魚慶恩已經控制不住大多的下級軍官了。我推測不出意外的話,明天就是破城之時。”

南槿點了點頭,輕聲道:“不過破城之時也是最混亂之時,要在最短時間恢復秩序才行。京城裏有些地方是絕對不能讓兵士們進入的,還有一些重要的人也不可以傷害,這些都要你特別當心。”

無旰躬身道:“請公子放心,京城畢竟是京城,栩王殿下之所以圍而不攻,就是想把對城池宮廟的損傷減低到最小,屆時無旰也會竭盡所能小心行事的,定當不令公子失望。”

南槿向他淺淺一笑,道:“你何曾讓我失望過,其實若論細心周到,無人能在你之上,想來該考慮的,你都已經考慮過了……”話說到一半,他眼睫突然一顫,捂住胸口咳了起來,咳得臉上湧起了一片嫣紅之色。

無旰與蘇煌同時搶上扶住他身子,慢慢放倒在枕上,拍撫前胸,見他慢慢平靜下來閉上了眼睛,都不敢再發出聲響,雙雙退到門邊。

“他要不要緊啊?”蘇煌扶着門框,擰着眉頭低聲問道。

“怕是要好好調養一陣子才行呢,”無旰嘆息了一聲,“明天我在外面忙,就靠你好好照顧公子了。”

“這還用說?”蘇煌在門檻上坐了下來,抬起頭,“不過你也要小心才是。”

無旰怔了怔,那雙與他蠟黃萎靡的面容極度不襯的精光四射的眸子閃了閃,轉到蘇煌的臉上,看了很久。

“怎麼啦?”蘇煌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奇怪地問。

“……你真是一個好人……”無旰皺着麵皮笑了笑,也在門檻上坐下,“誰有你當朋友,一定是很有福氣的。”

“說什麼呢,”蘇煌抓了抓頭,“你也是我的朋友啊。”

“是嗎?”無旰長長吐出一口氣,“可是我不配啊……”

“嗯?”

“我不配當你的朋友……”無旰喃喃地說完這句話后,突然手撫着額頭笑了起來,“真是的,我們在說什麼呢,還是談談明天的要緊事才對……”

蘇煌歪着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雖然覺得他似乎還有些話沒有真正說出來,但因為畢竟相交不深,便沒有再問下去,跟隨着他改了話題。

屋內的南槿一直靜靜地躺着,沒有再咳嗽,也沒有再說話。入夜後淡淡的月光隔着窗欞照進來,隱隱可見他雪白的臉龐上,一雙眼睛緊緊地閉着。

但不知為什麼,守着門邊的蘇煌每次回頭看他時,都覺得他似乎根本沒有睡着。

翌日。城破。

雖然栩王對入城軍隊做了最嚴厲的紀律控制,但是這種政權交替城池易主的時刻是不可能完全對順利有序的。死忠於魚慶恩的小股力量的零星抵抗,使得沒有經過大戰就進入京城的栩王部屬無從發泄的精力被撩拔了起來,在受制於嚴禁屠殺平民、劫掠民財的鐵律下,他們轉而把目標放在了屬於魚黨的一些朝臣的府邸上,對它們進行了最徹底的洗劫和掃蕩。領兵的軍官們基本上都很了解士兵的行事準則,再加上他們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保護皇室宗廟和戶部銀糧庫上面,所以對這種洗掠行為也只是形式上呵斥了一下,並沒有進行認真的制止。

無論歷史的風吹往哪個方向,對於某些人而言希望重生的時刻,就必然是另一部分人的末日。

這種紛亂的狀況持續了整整一天,直到眾多高級將官進入城內下達了禁令之後方漸漸平息。

此時,已是黃昏日落。

蘇煌因為擔心破城的混亂會使得南槿受到誤傷,所以在無旰出門之後立即關門閉戶,手執雙刀守在病人床前,其慎重的表情,就仿若即將攻入城內的人會是敵方一樣。

“你在防備什麼呢?”南槿斜靠在床頭,帶着淡淡的憂慮表情問道。

蘇煌被問得有些呆住,仔細想想,還真想不出自己這麼戒備是在擔心些什麼,因為無論栩王是怎樣的人,這種時候他應該都不會傻到要對背後有十萬軍力的南槿怎麼樣才對。

“還真讓人有點頭痛,”南槿輕輕嘆息了一聲,將一隻手掌按在自己蒼白的額頭上,“從你剛才的行動就可以看出,對於橫空出世的栩王,大部分的江北人都有一種本能的不信任啊。”

“那……那又怎樣呢?栩王不是賓先生,我們不了解他,怎麼可能一下子就信任他?你也不用為這個太擔心的。”

南槿的手指在眉心處揉了揉,沉吟了片刻道:“我擔心的倒不是這個,江北方面叔叔和我都可以把握,反而是栩王……”

栩王,這位從幼年時就被放逐,而今卻即將登上至尊之位的青年天子,他對於江北又如何呢?

是否也會有一種本能的不信任呢?

“把窗戶打開吧……”南槿側轉臉頰,輕聲道。

“啊?”

“開一下窗戶,我想看看外面。”

蘇煌有些迷惑地看了他一眼,不過也沒有多問,推開了病床前的一扇窗。南槿支撐起身體向遠方遙遙望去,同時也象是在側耳傾聽。

越過牆檐的青瓦,遠處有幾股濃濃的黑煙,在不同的方位扭曲而上,直衝向天。

那是幾處被焚毀的魚黨府邸的余煙。

“這樣的事情,還是避免不了啊。”南槿嘆了一口氣。

“魚慶恩一黨這二十年來民怨太重,跟隨他的這些人也都造下無數殺孽,有這樣的下場,不知道算不算是一種劫報呢?”蘇煌大概也猜得出那些黑煙代表的是什麼意思,跟着發了一句感概。

“最高之位易主,這個過程永遠也脫離不了血腥,”南槿的臉上浮起一絲苦笑,“可是,被清剿的,除了魚慶恩派系的人以外,是不是還有旁人呢?”

“怎麼會?只要沒有依附過魚慶恩的,就不會被傷害吧?”

“這倒未必。有些人從來沒有支持過魚慶恩,但對栩王也沒什麼忠心可言,而在新君初立之時,最忌有死灰復燃的舊勢力前來掣肘,所以有一種慣用的手法,就是在城破之時用誤傷的方法清理一下……”

蘇煌驚詫地睜大了眼睛,吃吃地道:“你、你的意思是說栩、栩王他……”

“我還什麼都沒有說,”南槿的眸中突然閃過一陣冷凜的寒光,尖銳的如同他面對厲煒初報真名的那一瞬間,“栩王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君主,只要看看今天會有多少黑煙和鮮血就知道了。如果他只會用屠刀來清除異己,鞏固自己的實力和權威,那麼此人的心胸與手腕,亦不足以讓叔叔託付江北十萬兄弟未來的命運吧……”

蘇煌怔怔地聽着,嘴唇不由自主地輕輕翕動了幾下,沒有發出聲音來。

南槿用手指把垂在額前的一縷亂髮慢慢挑回到耳後,緊緊地閉了一下眼睛。

作為被賓起之一手調教大的接班人,南槿很清楚叔叔對於這十萬熱血男兒未來的考慮。從常理上來說,一股遊離於朝廷掌握之外的戰力,無論怎麼開明的君主都會將其視之為一種威脅,所以對於江北而言,想要永遠保持着義軍的身份是不現實,也是不可能的。

江北的未來,只有三條路可走。

一是力量漸耗漸弱,最終被強行殲滅剿殺,二是爭奪天下,自己來掌握至高的權力,三是慢慢被分解消融,讓江北之名在不流血的情況下逐漸淡化在時間的流逝中。

第一條路無疑是最讓人感到悲哀的一個結局,但大多數義軍的下場不外如是;第二條路聽起來雖然雄心萬丈,可是成功率不高,而且在外敵虎視的情況下進行慘烈的內戰也有違賓氏叔侄一貫的性格與原則,因此相比之下,第三條路雖然看起來有些無奈,但卻是可預期的最佳選擇。

在賓起之的的觀念中,捍衛國土與黎民原本就是朝廷的責任,而義軍的出現實際上並非一件正常的好事,所以他希冀的將來,是北方防線仍然牢不可破,但守衛這條防線的戰士們,已不再被稱為義軍,不再孤獨的作戰,也不再會同時面對不同的敵人。

當然在這之前,首先需要確認的,就是被選擇的栩王此人,是否真的是一位能保國護民的君主,是否真的可以將江北目前承載着的責任移交給他,讓義軍的存在漸漸淡化在歷史被翻過去的那一頁。

“南……南槿……”看到卧榻上蒼白虛弱的人神情沉鬱,蘇煌不禁有些擔心地上前握住了他的手,“不要再想了,你的傷這麼重,要好好休養才是。我相信不管將來發生任何的事情,你都可以很好的解決……”

“是嗎?”南槿唇邊淡淡浮起一個笑,回握了一下掌中的溫暖,

“是啊,一定能解決的,無論是十萬兄弟的未來,還是你……”他的語聲微微頓了頓,目光變得更加柔和,“蘇煌,不管我會怎樣,只有你……是一定要幸福的……”

蘇煌的嘴唇顫抖了一下,更用力地收緊了自己手掌,“你在說什麼呢?已經越來越好了不是嗎?魚慶恩不再把持朝政殘害百姓,胡族的大軍也已經被擊退,我們還可以希望栩王是一個有道明君,比起以前的風雨飄搖,現在已經好了太多,這都是你費盡心血想要做到的,所以你應該、應該更高興一些啊!”

“也許是吧,”南槿垂下視線,眼瞼下因疲勞顯出的暗青色更深更濃,“雖然有那麼多的傷害,那麼多的無奈,但我這些年努力想要達到的目的,似乎真的是一步一步在達成吧……為了走到自己想要的終點,將來一定還有更多人會為了我的信念而付出代價,而我卻不知道,要怎樣才能將這些代價贖還給他們……”

“不要再說贖還,”蘇煌筆直地看着南槿的眼睛,神情前所未有的堅持,“因為那不僅僅是你的信念,也是我們的信念啊。我們之所以投身江北旗下,是因為相信跟隨着賓先生,可以為天下蒼生、為護衛國土而戰,只要這一點不改變,就沒有一個戰士會覺得後悔的。”

南槿低頭良久,如羽的雙睫才輕輕顫動了一下,慢慢向上挑起,用柔和的眼神看着蘇煌:“你真的是一個很好的朋友,在你面前,似乎可以放心地說任何話……不過你不用太為我擔心,我未來將要走怎樣的路,很多年前就已經決定了,無論這途中發生什麼樣的事,我相信自己還是能夠努力照以前的方向走下去……”

雖然南槿語調平靜,但這幾句淡淡的話聽在蘇煌耳中,卻令他陡然一陣心酸,不由地吸了吸鼻子,頭慢慢低了下去。

正在這時,前院的門板突然被重重地拍響,蘇煌立即條件反射般的跳了起來,手指一緊,握住雙刀躍入院中,對外面高聲喝道:“是誰?”

“請問賓南槿公子居於此處嗎?”門外響起一個斯文有禮的聲音。

“你是什麼人?”

“卑職是栩王殿下駕前先行侍從長官朱艾,奉殿下旨意,特來謁見賓公子。”

蘇煌猶疑地轉動了幾下眼珠,南槿的聲音已經從背後淡淡地傳來:“請他們進來吧。”

從門縫向外張望了一回,蘇煌想着這薄薄一層門板反正也擋不住什麼,便打開了插閂。門前排列整齊地站着十來個人,當先的一人年約三十,面白無須,院門一開就微笑着行禮道:“驚擾了,請問賓公子可安好?”

蘇煌剛點了點頭,那人便獨自一人跨進院中,整冠來到階前道:“栩王殿下有盛意轉致公子,請問公子可方便接見卑職?”

南槿在房內溫和地道:“朱大人客氣了,請進。”

蘇煌見朱艾的手下都安安靜靜呆在院外,便不再理會他們,回身搶步先進入房內,護在南槿的床頭。

朱艾看起來毫不在意蘇煌謹慎的態度,仍然面帶微笑,禮數極為周全地向南槿說完了所有的客套官話,竟好象真的只是奉命來謁見請安的。

“有勞大人特意到此一行,栩王殿下的盛情,南槿銘感五內。”南槿神色未動地聽完了那一長篇的客氣話,淡淡地回了一句。

“公子安然無恙真是太好了,否則我們實在無法向殿下和賓先生回話,不過現在城中還有些混亂,您這兒人手也不足,要不要卑職在門外安排些護衛……”

蘇煌皺了皺眉,但南槿卻立即輕飄飄地答道:“也好,麻煩你了。”

“明天晚些時候近衛營就會護送栩王殿下入城,薛先生及江北貴屬們也會同行,賓公子要不要移到……”

“這裏很清靜,我暫時不想移動。大人不必費心了。”

朱艾隨即又通報了一些進軍過程中的事項,之後便識情知趣地起身告退,走時輕手輕腳,還小心地關好了每一道門,護衛的兵士,也盡量安排在了較遠的巷口。

“栩王殿下的姿態,似乎放得很低啊。”南槿輕輕低語了一聲,在長枕上舒展開自己的身體,略略有些沉思的樣子。

蘇煌卻沒有注意到他在說什麼,自從剛才朱艾說過薛先生一行明天進城后,他腦子裏就再也不能想其他的東西了。

明天。

只要剛剛升起的彎月再次落下時,就是明天。

在明天將要浩浩蕩蕩湧進京都的人流中,有那麼一個想也不敢去想的人,是跟其他人不一樣的存在。

那是他的搭檔,那是他的峭笛。

本以為那個落在乾裂嘴唇上的吻,就是生離死別前感受到的最後一點餘溫,可峰迴路轉之間,竟然可以近在咫尺,預想着再次相擁。

剛想到這裏,眼眶就不由得一熱,忙拚命忍耐了下來,覺得自己好沒出息。

這並不是成為搭檔以後分別最久的一次,但卻不知為什麼,會脆弱到連轉一轉心思都會覺得絲絲的痛。

那些牽牽絆絆的感情中,似乎真的有一些什麼,已經不太一樣了。

“蘇煌,你睡一會兒吧。今夜,不會出任何事情的。”南槿在身後如低吟般地說道。

蘇煌聲音啞啞地應了一聲,因為鼻子有些堵,所以不好意思回頭,逕自倒在了門旁臨時搭起的木板床上,臉向外躺下。

的確應該好好睡一覺,睡足了,精神才會好,那人見了才不會擔心。

剛剛轉念這樣一想,人就很快地進入了夢鄉。

這一夜,果然沒有發生任何的事情。

天亮時睜開眼睛,無旰剛好從外面回來,微微帶着些疲態。向蘇煌點頭招呼了一下后,他快步走到南槿床前,低聲向他報告昨日城中的一些情況,也提及了某些官員府邸被劫掠的事情。南槿半坐半躺靜靜地聽着,神色如常,只是大略問了一下在混亂中被傷及的有哪幾家人。

“最初確實比較混亂,好在立即被控制住了。除了幾家魚慶恩死黨被掠殺以外,並沒有不相干的卷進來,公子您放心。”

南槿輕輕嗯了一聲,此外便沒有什麼別的反應。

報告完畢后,無旰轉頭看了蘇煌一眼,笑道:“薛先生他們今天進城,裏面應該有你一直在盼的人吧?不去城門口守着?”

蘇煌臉一紅,嘴硬道:“守……守什麼啊?我跟南槿在一起,哪裏也不去!”

聽到他這樣宣佈,南槿也不由微笑道:“說真的,你還是去看看吧,別的暫且不說,單是新君入城的熱鬧,也不是隨便能看到的啊。”

被他兩人這樣一說,蘇煌反而更加不好意思出去,再加上南槿這幾天身體狀況非常糟糕,也的確讓人覺得沒法子放心離開,所以蘇五少爺紅着臉咕噥了兩句,一甩手進內屋去了,留下後面一陣輕笑。

過了中午,南槿似乎有些睏倦,便靠在榻上小睡,無旰為他蓋上一條薄毯,安靜地守在一邊,

小院外的巷道上響起輕輕的腳步聲,不緊不慢,不急不燥,有規律的足音既不會沉重得讓人聽了心煩,也沒有刻意地被收斂壓低,只是很溫和地告知院內,有訪客漸近。

蘇煌心頭頓時控制不住地激蕩起來,立即翻身躍出門外,也顧不得無旰在背後掩嘴失笑。

剛奔到門前,剝啄之聲就已響起,隔着門板傳來的竟然是朱艾的聲音:“賓公子在休息嗎?”

忍住心中不由自主的一陣失望,蘇煌向室內看了一眼,還是上前一步打開了大門,門外朱艾微笑着向他點頭為禮:“蘇五公子,又來打擾了。”

“南槿剛睡着……”蘇煌輕輕皺着眉,“不過大概現在也被吵醒了,有要緊事嗎?”

“是啊,”朱艾淺淺笑着,“能進去嗎?”

蘇煌把身體側開,讓出一條通道。與上次來訪不同,今天跟着朱艾一起來的四個人並未留在門外,而是一起走了進來。於是蘇煌想也不想,再次搶先趕到了房門口。

來客們隨後登上低矮的台階,頓住腳步,朱艾微微彎下腰,側身退到了一邊,而走在最中間的一位身材高挑的年輕人則緩步走上前。

與此同時,無旰也從房內迎了出來,在抬起視線的一瞬間,他如同被電擊一般全身顫了一下,失聲驚呼道:“栩王殿下!!”

蘇煌嚇了一跳,不自禁地睜大眼睛望了過去。

栩王已經放下了罩在頭上的斗篷頂兜,露出一張修眉鳳眼的清秀面容,五官的線條非常柔和。不過儘管容貌親善,但此人畢竟是一直做為儲君被撫養長大的,即使是安寧平穩的神情,也自有一種睥睨天下的氣勢,敏慧的眼眸中也時不時漾起陣陣含義深邃的波紋。

也許是聽到了無旰的驚呼,屋內傳來了南槿下榻趿屐的聲音,約摸片刻之後,江北最年輕的高層安然地出現在房門口。

覆著淺淺蒼苔的青檐下,栩王宸嶼,此生初見南槿。

由於蝶變之傷與長時間的積慮,此時的南槿容色蒼白,神情憔悴,乍一看去,就象是一個溫和的病弱青年,正強自支撐着,來迎接探望自己的客人。

然而無論他的身體顯得如何的虛弱無力與瘦骨支離,只要看一眼他明亮奪目的眼睛,看一眼他眉宇間不卑不亢的氣質,任何人都無法否認,在這個人的身上,絕對可以看到江北的靈魂。

在京都這個最普通的偏僻小院中,初夏午後微熱的陽光從廊前穿過,問鼎天下的鐵蹄聲似乎還沒有從空氣中真正消弭。

而這片江山最終是走向和平,還是走向紛爭,是會相互扶持,還是會同室操戈,也許都將取決於檐下這兩個年輕人的氣度與心胸。

“江北賓南槿,見過殿下。”躬身行了一個禮,南槿很直接地平視着未來天子的雙眼。

“常聽賓先生提起公子,”栩王抬起一隻手虛扶了一下,笑道,“公子的錦韜秀略、義烈豪氣,本王也極是敬佩,今日一見,已是足慰平生。”

南槿淡淡一笑,沒有再繼續客氣謙遜,而是一側身,請栩王進入室內。

此次會面,待續的時間並不長,因為對於栩王來說,這次拜訪其說是來見一見聞名已久的賓南槿此人,倒不如說是為了表現出一種姿態。

那是新的至尊天子對於江北義軍所表現出來的姿態。

無旰、蘇煌與朱艾等人在兩人會談時全都呆在戶外,客客氣氣地聊一些閑話。看着日影漸漸西移,蘇煌忍不住頻頻向巷口看去,可是直到栩王起身離去,也沒有第二批人再出現在他的視線範圍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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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極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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