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露西同特羅伊最後還是吃早飯了。是特羅伊從“海風號”凍箱裏帶來的羊角麵包,還有水果、冰咖啡加上罐奶油。露西舔着嘴唇,用滿意的口吻說:“腐朽的生活!”她的確覺得很滿意,可以說遠不止滿意而已。有了特羅伊做她的心上人,她還不滿意?她努力不去理會太陽升得有多快。
特羅伊同她的想法相呼應,說:“回去之前先游個泳吧。”
二十四小時只夠讓她嘗到一點天堂的滋味。她怎麼能就此離去呢?“好。”她說。
“露西,我也不想走,可是不得不走。”
“又是一個‘應當’。”她做了個鬼臉說。
“下面一家客人要待一個星期。在碼頭有好多事等着我們去做呀。”
“他們是誰?”
“德弗里斯一家——瓦勒里,查爾斯,和他們十九歲的女兒謝依。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們來自蒙特利爾。”他喝光了咖啡。“我來收拾食品——你何不試試吊床?”
他的意思是不是不想有她在身邊?還是自己過於敏感得可笑了?露西躺在吊床上,覺得軟棉繩緊繃在她的光腿上。她讓吊床前後搖晃,爬藤和白雲隨着而上下擺動。什麼也不固定,什麼也不穩當。她害怕自己也許再也不會回到這個神奇的地方來了。
她轉念一想,自己太傻了。過去二十四小時,特羅伊同她親密到了她從未想像過的程度,他能就這樣走開嗎?
她的思緒就這樣來回翻騰,直到她把一條腿放到地上止住了吊床的搖晃。那隻壁虎又在平台一角盯着她看。她把一隻腳放在地上,一隻手臂垂着,也扭過脖子看着它,看它是否又要重複上演它那求偶的一幕。她一動不動地等待着,等到肚子上的肌肉都開始酸疼了。
“露西!天哪,露西……”
她的脖子別著筋,所以只能彆扭地回過頭來。特羅伊站在門口瞪大了眼睛看着她,面如土色,半靠在門框上,似乎全依仗着它的支撐。“什麼事?”她喊道,馬上站起來。在一陣枯葉的沙沙聲中壁虎溜進了草叢。
特羅伊的聲音都變了。他說:“剛才我——我以為你死了。”
“死了?”
“你那樣躺着,頭扭着……”
她本想回他一句俏皮話,可是看他滿臉蒼白,扶着門的手腕上青筋暴出,就淡淡地說:“我正在觀察那隻壁虎。”
他站直了身子,在短褲上擦擦手心。“我似乎太傻了,”他穩定下來說,“準備好去游泳了嗎?”
“真對不起,我嚇着了你。”
“沒事——是光線在搗鬼。我們走吧。”
在特羅伊,這話就是宣告結束。他轉身進了屋子。露西進屋去穿她的比基尼時,他不在卧室里。她出屋來到平台上的時候,看見他正在朝大海奔去,就好像有一群獵狗在追着咬他似的。他鑽進水中,浮上來時一陣快速地自由泳,她自己只好一個人走下沙灘。
海水溫暖宜人而且清澈見底,可是露西知道她並不想下水。特羅伊仍在港灣里來回地游。她看着他,心想無論從思想上還是從肉體上,他都已經把她撇下了。她仰卧在水中,懶洋洋地漂着。他終於涉水上岸來了。他把頭髮里的水甩掉,說:“我們何不到‘海風號’上去洗淋浴?我只要一分鐘就可以取來我們的東西。照看房子的那對夫婦今天晚些時候就會回來的。”
露西不願意去想那曾經給了她多少快樂的房間裏會出現別的什麼人。她本不想把這種想法告訴特羅伊,可是她還是脫口而出:“我不想離開。”
他拿起留在沙灘上的毛巾,擦乾胸部的水。這時她感到一陣慾望的衝動,就好像他們還從來沒有在他卧室的大床上做過愛似的。他粗聲粗氣地說:“你以為我想走?現實一點,露西。不管我在這裏待過多少次,我哪一次也不想離開。”
她涉水走了幾步上岸來。“這麼說同我沒有關係——你是不是這個意思?主要是這個‘地方’。”
“你是想吵架還是怎的?”
我是想要你對我說你愛我,她想道,馬上又害怕自己是不是把這種想法說出來了。“我不知道我在幹什麼。”她說。這是真話。“我們走吧。”
“我們來之前你就知道我們只能有一天工夫。”
“別再這麼冷酷無情只講理智!”
“天哪,看在上帝的份上!”他叫道,就徑直沿着沙灘上的小路走向那所房子。
露西看着他去,指甲直往掌心裏摳。那是性,她想。她以前一直以為過去幾個小時對特羅伊的意義不僅限於生理,以為他需要她不僅是需要她的肉體;現在看來不過是自己欺騙自己罷了。大姐馬西婭總是說——用她冷靜的富有教養的聲音說:男人就是這樣的。“受了睾丸素的控制”,這是馬西婭的原話。她,露西,本當更加重視馬西婭的話才對。
因為特羅伊沒有說他愛她,連提都沒有提起過。所以他們又開始吵嘴了。
露西發現自己在發抖。她拿起自己的毛巾,裹在身上,在特羅伊回來的時候過去幫他抬小艇。幾分鐘之後,她已在爬上“海風號”的船舷。兩周以前,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會不願意上船。
那船同他們離開時一模一樣。是她自己變了。
她趕快進艙,翻出最寬鬆的短褲和暴露最少的T恤衫穿上。他們駛出港灣的時候,她連最後一眼也不看一下別墅。
特羅伊一路上用發動機駛回羅德城,所以露西就下艙去訂食譜和採購單。她把冰箱除清,再把要洗的東西和所有床上的用品統統打包。到特羅伊在碼頭拋錨的時候,她已經在開始打掃艙室,專心致志地幹活了。
特羅伊把纜繩扔給岸上的傑克。傑克一面掏口袋,一面說:“你的下一批客人給你留了個話——”大概他們取消了,露西滿心盼望着。“——好像是想今晚就上船。”傑克補充道。
特羅伊打開那張紙。“他們的旅行社沒有訂成旅館,”他不滿地說,“只要他們晚飯後來,我想我們來得及準備——你說呢,露西?”
她同特羅伊連今天這個晚上也沒有了。“聽你的。”她沒好氣地說。
他不友好地瞥了她一眼。“加文總是想盡量多地接待客人。我看我們別無選擇。”
傑克揚起眉毛,吹着口哨自顧自走了。露西絕望地說:“特羅伊,這樣我可受不了。”
她雙肩下垂,看上去十分不高興。特羅伊只簡單地說:“到了該離開別墅的時候,你就只有接受現實。”
“你對我到底有沒有感情?”她叫道。
他怪笑了一聲:“當然有……我認為你已經使我中了魔啦。”
她一點兒也不喜歡這個詞。“你要真是中了我的魔,會比你現在興奮得多。”
“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是怎麼回事。”
“那是性。”露西揚起下巴,倔強地說。
他狠狠地瞥了她一眼。“對你來說,如此而已嗎?二十四小時只相當於一個骯髒的周末?”
“對你來說才是如此!”
“我怎麼想,用不着你來告訴我。”他吼道。
“整個碼頭都要知道你現在怎麼想了!”
“總是有人怪男人把性同感情分開,”他咬牙切齒地說,“現在沒有時間在這裏討論人類性行為的微妙。把採購單和要洗的東西給我,我去給德弗里斯一家打個電話。他們留給了我一個聯繫電話號碼。”
“我看我的感情是太多了。”露西大聲說,噔噔地走下梯子去。
他隨在她身後,把採購單放進口袋,拿起那包床單和毛巾說:“我警告你,露西,別愛上我。”
“我連想都不會去想。”露西說。等他走了之後,才讓自己衝著客廳的桃花心木牆壁發泄自己的一腔怨氣。然後她開始打掃浴室,盡量不去想浪漫的念頭。
德弗里斯一家來到的時候.特羅伊還在艙里換衣服。露西穿着心愛的紫色短褲和花襯衫,聽到他們的到來,就走上碼頭去迎接。她很快就同他們合得來了,因為三個人都既熱情又討人喜歡。
後來才知道,查爾斯在一個室內樂團里拉大提琴,已在全國享有盛名。他頭髮剃得像個僧侶,下頜卻留着一撮黑鬍子。他的妻子瓦勒里有着迷人的黑眼睛,頭髮梳得同她整個風度一樣典雅。他們的女兒謝儂驚人地漂亮,深藍色的眼睛,一頭油亮的金髮直垂在腦後,遠比通常的同齡人更有自信。她的一切都恰恰是露西所沒有的:嬌小玲瓏,纖細的幾乎像男孩子一樣的身材。但是這並沒有使露西操心。在特羅伊別墅里的這一天,儘管最後以暴風雨結束,已經使她不再想改變自己的外貌了。
她歡迎他們上船,喊了一聲特羅伊,然後帶他們下到客廳,引他們看各個艙室。特羅伊下來的時候,謝儂正好從她將要使用的前艙出來,正在因為父親說了什麼而大笑。露西看見特羅伊的目光——飛向那秀髮如絲的年輕女子,就馬上停下腳步,抓住護欄,就好像有人朝他肚子上給了一拳,以致他無法呼吸了似的。
她朝他挪了一小步,因為他眼睛裏的痛苦她從未見過。但這時查爾斯從他的艙室出來,快活地說道:“你想必是船長咯……查爾斯·德弗里斯,我的妻子瓦勒里,和我們的女兒謝儂。”
特羅伊努力咽了一下口水,以超人的力量控制住了自己。他放開護欄,走過光潔的地板來握手。只有露西看出他一點也沒有了通常的風度。他以禮節所允許的最短時間握了一下謝儂的手,臉上的笑容只不過是嘴角微彎了一下,就說:“各位安頓好了就上甲板來,露西安排了熱巧克力和餅乾。我還會演示測探給各位看,引導各位參觀全船。”
露西現在已經很熟悉他的聲調了,所以聽得出這些普通詞句背後的緊張情緒,知道他還沒有從謝儂的出現給他帶來的震驚中恢復過來。他一定曾經愛上過一個同謝儂很像的女人,她悻悻地想,一定也就是因為她,他才在海灘上發泄怒火。否則怎麼解釋他的這種反應呢?
僅僅是對羅薩蒙德的回憶不會有這麼大的衝擊,因為他儘管曾經同她訂了婚,卻從來沒有真正動情過。
露西順從地到廚房裏去準備熱巧克力,加上晚飯後烤的新鮮椰子餅乾,一起送到了甲板上。瓦勒里靠在椅背上,瞧着滿天繁星說:“可怕的一天總算有了一個完美可愛的結尾。我們在波士頓耽誤了,露西,到聖胡安的時候剛剛趕上了飛機,又發現旅館沒有房間了……你們真好,讓我們今晚就上船。”
“這樣我們可以明天一早就出發。”露西回答。
“不要太早……我在休假。”面對露西詢問的目光,瓦勒里又加了一句:“我通常早上七點就上班。我是醫院的管理人員。”
她看上去太雅緻了,不像是干這樣平庸工作的人。露西看了特羅伊一眼,想看他聽到了這句話沒有。可是特羅伊根本不顧瓦勒里和露西,他專心致志地瞧着謝儂。她正在同父親友好地爭論誰應該吃最後那塊餅乾。“別忘了你的禮服。”謝儂開玩笑地說。
“我拉琴的時候反正從來不系扣子,”查爾斯神氣地說,“糖對你的臉色不好,這你是知道的。”
瓦勒里溫和地說:“你們可以把餅乾一掰兩半嘛。”
“或者我到廚房裏再去拿一點來,”露西自告奮勇地說,“誰還要熱巧克力?”
查爾斯顯然是個追求享樂的人,他把杯子推了過來。
“特羅伊?”露西問。
特羅伊仍在盯着謝儂看,沒有聽見露西的話。這就同回憶沒有關係了,露西害怕地想,這是此時此刻的現實了。特羅伊已經被謝儂所吸引——像飛蛾撲火一般,他的目光已經離不開她了。
她笨拙地把幾個杯子拿到廚房裏,可是這些念頭像鯊魚逐血那樣緊跟着她。特羅伊愛上了謝儂!有些人是會一見傾心的。他們管不住自己。這是天然的,不可控制的,不可抗拒的。她自己就不止一次這樣過。
最殘酷的諷刺是:謝儂也是金色頭髮。
可是特羅伊怎麼可能在剛同她,露西,做愛之後幾個小時就愛上謝儂呢?
她掉了兩塊餅乾在地上,不得不掃起碎渣,又差一點讓沸騰的牛奶泛濫在爐子上。最後她還是控制住了自己,回到甲板上去。在局外人看來,這場景是旅遊小冊子上常見的:五位度假者在遊船甲板上舒服地坐着,頭頂上是猶如灑滿珍珠的南方天空。但在深知其中暗流的露西看來,更像是一幕超現實劇中的場景。於是她談笑風生,介紹各條航行路線,誇耀潛泳的樂趣,同時一直在注意自己的表演引起了什麼反響。
終於,瓦勒里站起來伸個懶腰說:“我要睡覺去了。”這使露西鬆了一口氣。
查爾斯也跟着她站起來,摟着她的腰。謝儂則頑皮地對特羅伊說:“午夜前的睡眠最有益於美容。我要睡好才能學潛泳。”又微笑着向露西說:“謝謝你的餅乾……明天見。”
他們一走,特羅伊馬上推桌而起。露西還沒有來得及說一句話,他就跳出駕駛艙大步向船頭方向走去。露西把桌子收拾乾淨,把食品放回廚房,洗了盤子,為明天早晨準備好了咖啡器,關掉燈,然後繞過德弗里斯一家的艙門,走向船頭。
她吃驚地發現自己的旅行包放在特羅伊的艙門口,特羅伊則站在船頭抓着前支索,正在等她。他說,聲音小得要使勁聽才聽得見:“今夜我必須一個人……對不起,露西。”
糟糕的是,這其實並不完全出乎露西的意料之外。她在下意識里預想到過類似的事。她向前一步,又想碰他,又怕碰他。“特羅伊,請你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他似乎被一些話噎住了,只說了一聲:“不行。”
她又做了一次嘗試:“你是不是愛上過一個像謝儂的人……這個人後來死了?”
“別說了,露西。別說了,好嗎?”
“別瞞着我。”
這是一種痛苦的呼喚。他抓住她的手臂,輕聲但是狠狠地說:“我們絕不能讓客人聽見我們在吵架,明白嗎?”
她悻悻地說:“所以你在這裏而不在艙里,使我們不能吵架。”她低頭看他的手指正抓着她的肉,心裏覺得一陣失去什麼的痛苦。他一定是愛上了謝儂了。只有這才能解釋他的行為。她盲目地朝他打了一下。
他放下她的手臂。她可以聽見他痛苦的喘息聲比水拍打船身的聲音還響。她知道自己要哭了,可又不願意放下自己的傲氣在他面前哭,就拿起自己的包堅定地向船尾走去。她走下樓梯,進入尾艙,把門關上。
她靠在光滑的桃花心木牆板上,發現自己一個人反倒哭不出來,因為她的喉嚨太緊了,她的悲哀太深沉了。她的動作都失去了協調。她放下包,拉開拉鏈,取出她在特羅伊床上從來沒有穿過的睡衣。可是這也沒有使她哭出來。
以後的五天在露西簡直就是受難。最難忍受的是她做每件事都必須假惺惺地表面上裝作一切順利如常。她做好吃的飯,保持客廳和廚房一塵不染.為特羅伊行船當助手。也許只有特羅伊能看出,她雖然效率很高,但是像個機器。她在叫做“印第安人”的岩石堆旁陪德弗里斯一家潛泳,在西班牙鎮陪他們逛商店,引導着他們穿過維爾京戈達島南端的巨石群。德弗里斯一家都很快活。露西依稀地有一種滿足感——事情理當如此的滿足感。
但是在內心裏,她覺得自己的心在凝固,在胸中漸漸凍成了一塊冰。她多次聽說過心碎,她認為那是當某件事發生的時候——尖銳而痛苦,但是一下子過去就過去了。現在沒有什麼明顯的使她心碎的事件,只有一種持續的痛苦——天天時時看着那曾經一度是她的戀人的那個男人。因為她愛着的特羅伊已經變成了一個冷冰冰的陌生人。
有幾次她想,也許那在別墅里的二十四小時只是她夢裏發生的事,或是她在島上旖旎的風光啟發下想像出來的事。有幾次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瘋了。她一度認為是真實的,比任何別的事情都更真實的事——特羅伊抱着她,他的吻燃起她心中的火焰——現在都消失了。取代這一切的是一個她難以捉摸的人,一個已經無可改變地同她決絕了的,身材魁偉的,金色頭髮的美男子。
老模式又重演了,她本以為已經一去不復返了的老模式。
這五天裏有些場景特別清楚。當謝儂為了跳上小艇而把手扶在特羅伊肩上的時候,特羅伊的嘴角一陣痙攣。當謝儂偶然在梯子上撞上他的時候,他的身子頓時緊張起來。她的笑聲總能引特羅伊停下手裏的活來到現場。
只在幾天以前,他對露西就是這樣,可是現在,事過境遷了。
特羅伊並不主動去找謝儂。他反而在盡量避免同她接觸。他並不同她調情。從來不同她說話,除非她主動同他說。但是露西可以看出,他一直在注意着她,有一根比“海風號”上所有繩索都要更強大的無形繩索,把他拴在了謝儂身上。正是這一點使露西的心冷成了冰。
第六天,露西領着查爾斯、瓦勒里和謝依到托爾托拉島西端的索伯洞去逛商店。特羅伊把船停靠在最遠的停泊地,所以露西只好把小艇在許多遊船之間穿行。來到木製碼頭之後,每個人都上了岸,謝儂拉着爸爸的手高興地說:“媽媽你朝那邊去,半小時之後我們在酒吧會合。”露西因為知道過幾天就是瓦勒里的生日,所以聽到之後並不覺得奇怪。
瓦勒里看着她們父女倆,笑着說:“謝儂還不會含蓄……露西,你何不回到‘海風號’去?我們至少要一個鐘頭。查爾斯總要好長好長時間才能作出決定……而看樣子你已經太累了。”她體貼地說。
露西臉紅了。她知道瓦勒里很謹慎,不願意直接說出來,其實她很聰明,不會看不出露西同特羅伊之間的緊張關係。“特羅伊估計我會留在這裏的。”她沒精打采地回答。
“讓人家時時都知道你下一步將如何做,未必是個好辦法。”瓦勒里看着隨風搖曳不定的棕櫚樹枝說。是啊,為什麼不回“海風號”去呢?露西想。她沒有什麼可失去的。即使得到的只是一場吵架,以後她心裏也會踏實些。“那你們什麼時候想回船,就坐在酒吧旁的長凳上,我就會來接你們,”她說,然後又彆扭地加上了一句:“謝謝你,瓦勒里。”
“我想你年齡不小了,肯定知道有的時候事情的真相未必同它的表面現象一致,”瓦勒里以她特有的模稜兩可的口氣說,“現在去給我的侄子們買點紀念品吧。”
她走了,她的絲裙吹拂着她修長的腿。露西回到小艇上,趁還沒有喪失勇氣,趕快發動了引擎,但在還沒有來到“海風號”船旁的時候就又關掉了引擎。她看到附近還有兩條小艇在兜風,就放心了。她自己也不清楚究竟為了什麼要給特羅伊一個出其不意。也許是因為她手頭沒有別的武器了?
她把小艇繫上船身的時候,聽見客廳里的錄音機在放音樂。她納悶地想:特羅伊從來沒有對海圖桌抽屜里的那些錄音帶表示過任何興趣。但是現在的音樂很美,是一支長笛在獨奏,飛流直瀉,歡快流暢,演奏技術相當高超。
她爬出小艇,靜靜地站了一會,聽憑音樂施展它的魔力,覺得多日來第一次有了一點和平的氣息。特羅伊在聽這樣優美的音樂,說不定是個好現象。也許她終於能接近他了。
她把膠鞋脫了.光腳無聲地走向艙門。可是她在進客廳的扶梯上只下了一步,就突然站住了。她看見特羅伊正坐在一隻轉椅上,雙手抱着頭,駝着背,一副可憐的戰敗模樣。她不假思索地叫道:“特羅伊!”然後飛也似的衝下扶梯。
他猛地抬起頭,露西看見他兩頰都是淚水。她同情地伸出手去,可是她還沒有來得及說一個字,他灰色眼睛裏的失落感馬上變成了無邊的憤怒。他一下子站起來說:“出去!”
“可是——”
他沖她很快走了兩步,吼道:“你沒聽見嗎?滾出去!”
她的每一個本能都在叫她快走,可是一絲殘存的勇氣——也許是頑固——使露西仍然死釘在地板上。“為什麼呀?”她叫道,“不知道真情我真受不了——如果你愛上了謝儂,你至少有義務——和勇氣告訴我。”
特羅伊臉上的痛苦有一瞬間變成了驚詫的表情。“愛上謝儂?怎麼可能?”
“那麼,發生了什麼事呢?”
“我來告訴你發生了什麼事,”他兇狠地說,“我好幾個星期來第一次享有的五分鐘私隱被你打攪了。”
露西的指甲摳進了掌心。她說:“可是你同我做愛的時候,告訴過我你需要我。”
“但是我絕對不需要你來刺探或打攪我的事!”
“你有什麼好害怕的?”她發火道,“你怕感情流露——除了憤怒以外任何感情的流露嗎?”
他朝她邁進一步,雙拳緊握在身旁。“露西,我告訴你,我有權利發怒,我——”
“可是為了什麼?”她追問道,耳邊依稀聽到一連串的笛聲,清澈如同月光下的海水。
特羅伊咬緊牙關說:“我來告訴你為什麼,也許這樣可以擺脫你的糾纏。你聽見那笛聲了沒有?那是我的小妹妹麗迪雅在演奏。她在紐約學音樂,人們認為她前途無量。可是去年十月里的一天晚上她到街角小店去買麵包,被一名來搶錢櫃的男子一槍打死。警方一直沒有抓住他。她當場就死了。”
長笛很流暢地轉入了小調。露西輕聲說:“而她非常像謝儂。”
“聰明,”特羅伊諷刺道,“那個開槍的男人——我真想親手把他殺了。這算不算感情流露?”
那完美無瑕而且崇高的旋律交織在他的話里。“我真抱歉。”露西說,一面伸出一隻手去,指尖微微顫動着。
“別碰我!”他咬牙切齒地說,“他就那麼輕易地把她殺了——”他猛地敲下錄音機上的鍵,音樂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
沉寂中,露西說:“特羅伊,你為她哭過嗎?坐下來痛痛快快地為她的死哭過嗎?”
他一字一頓,像發射子彈那樣說道:“出去——現在就出去!”
她的兩頰變成像“海風號”的帆那樣白。但是她不走。“你一定要為她痛哭一次,”她急急忙忙語無倫次地說,“我父親死的時候我還太小,不懂得為他痛哭,所以我多年來把他變成了一個包袱,一直背着。演奏這音樂的女孩——多年來她一定一直活在你心中。她值得你為之痛哭,否則你就只有選擇去死——”
“說完了沒有?”特羅伊氣急敗壞地說,“說完了你就上樓去,別讓我看見你——同你在一間屋子裏我真受不了!”
他是認真的,每個字都是認真的。露西的嗓子裏堵住了一個東西。她摸到了身後的廚房櫃枱,開始退着離開他。他曾對她說過:他是難以接近的,而且他打算保持如此。他說那話的時候,也是認真的。她的腳踝撞上了最下面一級樓梯,她轉身直往上爬。
她在第三級上絆了一下,脛部擦破了一點皮,幸好她抓住了艙門。到了樓梯頂部,露西轉過身來對特羅伊哽咽着說:“我恨你。我但願從來沒有見到過你。”然後跑到小艇處,這時陽光在水面上閃着金光,充滿活力的藍綠色海水同暴力和死亡形成了多麼強烈的反差!
小艇一發動就着。露西收回纜繩,駕着小艇往岸上去。離開了各種遊船的停泊處之後,她就關掉了引擎,聽任自己隨風漂流。漸漸地,她的手不再抖了,心律也恢復了正常,可是耳朵里還是迴響着一位年輕女子優美的長笛聲。這位女子已經被無謂的暴力所殺……與此同時,在她的腦海里,像時鐘一樣反覆響着同一句話:“完了,完了,完了。”
她同特羅伊的關係結束了。明天把德弗里斯一家送回羅德城之後,她就辭職,特羅伊可以另找一名廚師兼水手。她露西要回家去了。
因為他永遠不會改變。而她也不打算乞求。乞求是沒有用的。
她環顧四周,突然對周圍像明信片上的畫那樣漂亮的景色,包括泊着的遊艇和別緻的商店,都討厭起來,甚至一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一株棕櫚樹了。她現在要的是家鄉普通的街道,蜿蜒的里多運河和寬闊的聖勞倫斯河。她要她的工作、她的朋友和她的家人。
她再也不會愛上什麼人了。永遠不會了。愛情太傷人了。
她看看錶,發現離她與瓦勒里在碼頭上分手的時間只有四十分鐘。不過不妨朝那邊去,準備接他們。
到了之後,露西坐在酒吧旁的長凳上,要了一杯檸檬汁。她覺得內心已經麻木了。這樣也好,也許她的心終於凍硬了,不會再有感覺了。希望它永遠保持如此才好。
她一離開特羅伊,不用整天每一分鐘都看見他,她就會把他忘掉,忘掉那曾經給他留下深深傷痕的那場悲劇,忘掉他那有害的怒氣和他的悲痛,忘掉他頑固地廝守着他的怒氣和悲痛而不能自拔。
檸檬汁有一種她從小就喜歡的酸味,使她平靜下來。她正啜飲着她的檸檬汁,瓦勒里漫步來到她坐着的長凳旁坐下來,給她看她買到的禮物,向她描述一幅想買而未買的畫,但是隻字不問在“海風號”上發生了什麼事。十分鐘后,德弗里斯和謝儂大包小包地來了,看來非常得意。“都辦妥啦。”謝儂輕鬆地說。
幾分鐘后,露西滿心不情願地隨着謝儂進入了駕駛艙。不過她其實已經無伊擔心了。特羅伊連看都不看她。他的命令聲音不大,她一一自動地執行。他們向東逆風行駛,沿着海岸線前進得很快,在彼得島停泊,準備午餐。
露西正在端上雪糕和草莓做甜食,特羅伊突然來到甲板上,而且一臉嚴肅。她一點也沒有預感到同她會有什麼關係,可是他開口說:“露西,有你的電話,是你母親打來的。”
露西臉色馬上變了。要不是出了什麼事,她母親是決不會來電話的。麗迪雅之死記憶猶新。現在她看着那碗草莓,不知道如何是好,擔心又會聽到什麼可怕的消息,這一次同她家的關係要密切得多了。瓦勒里把碗接過來,露西總算說出:“我去看她要什麼。”就匆忙下去了。
線路不好,聽起來像在山洞裏說話似的。不過她母親的主要意思很清楚:露西的妹妹出了車禍,雖然已經無須特護,但情況仍很嚴重。
“可以肯定她會好起來,”她母親說,“不過我——我真是想看見你,”儘管有許多靜電的噼啪聲,露西還是聽出母親通常控制得很好的聲音在顫抖。“我知道這要求對你太高,你正在休假,如果你不願回來,我可以理解。你知道我需要你,露西……這的確有點可笑,馬西婭自然待我好極了,可是我不敢在她面前哭——你是知道她對女人哭抱什麼態度的。可是露西,你不在意我哭,對不?”
嘉芙蓮沒有死,不像麗迪雅。
露西終於鎮靜下來,說:“不,媽媽,我不在意。我一定會回來,我一買着飛機票就回來……過半個小時我打電話給你好嗎?你那時在家嗎?”
“在家的。”停了一會。“謝謝你,露西。”
“媽,我愛你。半個小時以後。”
露西掛斷了電話,滿腦子一片混亂。能幹而守法的嘉芙蓮在“讓路”的路牌面前沒有減速,她開的是一輛紅色跑車。露西一直很喜歡那輛車,可是今天在另外一輛車撞上它的時候,它沒有保護好她的妹妹。嘉芙蓮本來完全可能死的……露西頭暈了,趕緊抓住最近的一把椅子。
有人扶了她一把,幫她到那把椅子那裏去。她向下一看,看到一隻手背上的金色毛髮,就微微地但是明確地把它甩開。她不能忍受讓特羅伊再碰她。如果他再碰她,她就會完全崩潰了。
她的母親,她的冷靜而客觀的母親,需要她,因為在家裏只有露西是有感情流露的人,是不害怕眼淚的人。
似乎很遙遠,露西發現特羅伊在對她說話:“出了什麼事,露西?告訴我出了什麼事。”
他臉上的關切表情在一瞬間使她想起了以前的特羅伊。她盡量無表情地把母親的話複述了一遍,看見他一驚,覺得自己的自控能力又退讓了一步。“你一定要去,”他說,“我來給機場打無線電話。我認識那裏的人——我們能讓你乘第一班飛機走。”
沒有什麼“假如”和“但是”。特羅伊馬上就理解了她需要回家。露西無力地說:“誰給你做飯呢?”
“我去找以前給加文當廚師的麗莎,我想她的兒子現在應當已經從聖胡安回來了。”
十分鐘之內,特羅伊已經為她訂好了下午從托爾托拉島起飛的飛機。順利的話,還可以一直到渥太華都有票。於是露西給家裏打了個電話。她母親聽到她說馬上回家,就開始哭起來,是那種不習慣於眼淚的艱難的飲泣。露西掛斷電話的時候手在發抖,她有意避開了特羅伊的眼睛。
“我們去羅德城,從那裏乘出租車去機場要快些,”他簡單地說,“我們走吧。”
露西需要的就是行動。她起了錨,特羅伊高速行船的時候,她回艙室去收拾。現在穿上那件帶小玫瑰圖案的長裙似乎很彆扭,但是她知道,在渥太華會很冷。
她正在實現自己的願望——回家去了。
她緊咬下唇,緊到流血的程度。因為她在努力使自己不去想未來的噩夢——那沒有特羅伊的生活。她再次環顧四周,看有沒有忘了拿什麼東西,然後到廚房去把晚飯盡量周到地安排好。這時他們已經在進港了。露西最後一次,以石頭一樣的冷靜,按照特羅伊的命令拋下了錨。她同德弗里斯一家道了別,忍受了瓦勒里和謝儂的擁抱和查爾斯在她頰上的吻。然後特羅伊拿起她的包就跑了起來。
“時間相當緊,”他說,“我訂好的出租車在那邊——我去告訴他要盡量開快。”他從短褲口袋中掏出一張揉皺了的紙和一支鉛筆頭說:“把你的地址和電話號碼寫下來。”
她拿過紙來,看着他跑去領出租車,就用錢包墊着,在那張紙上歪七扭八地寫道:“特羅伊,我受不了你的怒氣,我們最好不要再聯繫了。”然後把紙疊好不讓他看見她寫了什麼。車來后她把紙放進他的口袋,她的心隨着這一接觸而收縮了一下。
她看着他把她的旅行包扔進後座,就看也不看地對他說:“特羅伊,謝謝你安排了這些。”馬上就往車裏鑽。
可是他一把抓住她的一個肩膀,把她拉過來面向他,然後粗暴地低聲說:“我知道你對所發生的事還沒有全弄明白。我是個笨蛋,沒有把——”
“我要晚了,”她拚命掙扎着叫道,“放我走。”
“我一有機會離開‘海風號’就到渥太華去找你。”
露西拚命地想掙脫。她的臉色蒼白,因痛苦而變了形,也不知道她聽清楚了沒有。他急急忙忙地在她嘴上吻了一下,儘管她拚命掙扎,他還是硬把自己的嘴唇強加於她的嘴唇上。“你知道怎樣同‘海風號’聯繫——告訴我你妹妹怎樣了——我很快會見到你的,露西。”
不會的,你不會了!你再也不會見到我了。
她飛快地鑽進後座,把門砰地關上。司機大概頗有戲劇意識,馬上飛也似的駛去,使她鬆了一口氣。她捏緊了拳頭,放在腰上,連一眼也不回頭看。
這件事結束了,結束了,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