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當天晚上十點四十五分,露西已經在按母親住處的門鈴了。她累得頭暈目眩,在濕冷的空_氣中發抖。黃銅的門環和信箱口精緻地安裝在時髦的深藍色大門上,閃閃發亮。她想起“海風號’上她擦亮的那些燈,一路上一直噬咬着她的痛楚又一次湧上心頭。門突然開了。
“露西!”伊芙琳-巴恩斯叫道,張開兩臂抱住女兒,淚水奪眶而出。露西自然也哭起來。
最後還是伊芙琳放開手。“親愛的,”她顫顫巍巍地說,“你臉色很不好,可我還這樣就讓你在門口站着!”她把露西拉進屋去關上大門。“先洗個熱水澡,我再給你喝點可可。”
“應當是我在照顧你呀……媽,回家真好!嘉芙蓮怎樣了?”
“好多了。他們已經把她由‘嚴重’改為‘穩定’。她的骨盆和脊柱裂了,所以需要住一陣子醫院。我已經告訴她:你明天早上會去看她。現在,露西,上樓去,幾分鐘后我們再談。”
露西笑着說:“是,大夫。”
伊芙琳淡淡地一笑。“今天上午我在醫院裏可不像個專業醫生--我對那個外科醫生大叫大嚷,因為我覺得他沒有充分重視她的癥狀。”
“真的,媽?我要是在場就好了。”
“我很高興你不在。現在去吧。”
有人告訴她該幹什麼,是件很溫馨的事。露西在頂層的房間裏依舊完好地保存着架子上的一排小熊。有着藏青色花朵的壁紙和舊波斯地毯像老朋友那樣歡迎她。她把洗澡水弄到所能忍受的最熱程度,然後穿上一件輕軟的睡袍,加上一件多年沒有穿的羊毛罩袍,走下樓來。她母親已經把壁爐里的火點上,窗戶拉上了深綠色的帘子。露西一屁股坐在她最喜歡的圈椅里說:“我又過上人的生活啦。你還做了越橘蛋糕--真是周到。”
伊芙琳-巴恩斯穿着一件雅緻的絲質長袍,斑白的頭髮像往常一樣,在腦後梳成一個光滑的髻。她嚴厲的面容不施脂粉,與其說是美麗不如說是英俊。她把小小的雙腳收在衣服底下,急急忙忙地說:“我不值得你這麼麻煩來看我,露西--不要以為我不明白這一點。”
露西傾身向前,拍了一下母親的膝蓋說:“當然值呀。”
“不……”她母親盯着火苗說:“嘉芙蓮的車禍來得如此突然,如此嚇人,轉眼間帶來了不可逆轉的變化,往日的正常生活是不可能再恢復了。馬西婭好極了,樣樣都是她負責辦的,可是她像個機器。今天上午我沖那個外科醫生大喊大叫了一番之後,她給我上了一通課,說醫學是一門科學,母親們不應當過分感情用事等等。我就是那個時候才想到我以前待你多麼不好。我知道你以前在我們家裏一直不自在,我今天才意識到只有你敢於流露感情。我們四個人中只有你一個人如此,也正因為如此,你一直被我們所排斥。”
一種深切的痛苦震撼着露西。她在想:過去三個星期里,她的感情流露給她帶來了什麼好處呢?特羅伊並不需要這種感情流露。他自己的感情藏得嚴嚴實實的。
她說:“不過在身體上和智力上我本來就同大家合不來。我太高,又不夠聰明。”
“你在另外一個方面比我們聰明,”伊芙琳乾巴巴地說,“可我們不夠聰明,不能看出它的價值。”她把給自己倒好的紅葡萄酒喝了一大口,稍稍坐直起了一點。“而且我現在還明白了這是怎樣發生的。我從來沒有同你好好談過你父親的事--這一點我也很抱歉。我深深地愛着他,他也同你一樣,感情豐富……我想我當初嫁給他就是因為這個。他死的時候,我把我的那一半同他一起埋葬了,從此再沒有放它出來,連對我的孩子們都沒有。”
“你的意思是,在今晚以前沒有。”露西溫柔地說。這麼說來,她對她父親最生動的印象是真的--一個身材魁偉金色頭髮的美男子,笑着、率真而充滿活力。
“我害怕過,如果你明天或者下周才回來,我也許會失去把這些都告訴你的勇氣。”伊芙琳直視着她的女兒。“我知道今天我多麼需要你。你不知道你能馬上就來,我是多麼的感激。”
她母親的臉上流下了一行淚水,那以前從未哭過的母親。露西在伊芙琳椅子前跪下來,摟着她說:“你告訴了我,我真高興。”
當天夜裏她們坐到很晚。露西的父親,那個身材魁偉金色頭髮的美男子,從一個過去的影子變成了一個實在的人。最後她們關燈上樓,露西倒在床上一下子就睡著了。不過第二天早上她醒來之後的第一個念頭還是特羅伊。
“海風號”應當已經離開羅德城了,也許現在正停泊在某一個寧靜的小港灣里。那裏有五顏六色的魚出沒於珊瑚礁叢中。另有一個女人在廚房裏代替了她。謝儂應當還在船上,那個使特羅伊想起他死去妹妹的美麗而年輕的女子。
露西蜷縮在床單下,全身渴望着特羅伊的撫摩,心裏盼着他的出現,同時腦子裏又在因為自己仍然需要這個人而鄙視她自己。這個人曾經如此斷然地拒絕了她呀!她不會再見到他了。她留給他的條子可以保證這一點。她做得對,在當時條件下,只有這樣……只是但願沒有給他過分的傷害。
容許探視的時間一到,露西馬上就進去看嘉芙蓮。嘉芙蓮已經能抱怨她所在的普通病房了。可是露西為她的蒼白而震驚,還有那複雜的牽引裝置。各種傷痕和傷口破壞了她一本正經而又完美的容貌。露西沒有待多久,嘉芙蓮很容易累。
露西一面系雨衣的扣子好抵擋像冬天那樣刺人的寒風,一面走下台階,忽然聽到有一個婦女的聲音在叫她。她的大姐馬西婭正健步穿過停車場。馬西婭的表情永遠讓人覺得她正在乾的事是關係到全世界順利是否正常的大事。露西伸過面頰去讓大姐的嘴唇蹭了一下。馬西婭是從來不擁抱人的。她不喜歡與別人接觸。
“嘉芙蓮怎樣了?”馬西婭問。
露西正描述她所看到的妹妹,被馬西婭打斷說:“她還年輕,骨頭會長好的……我不懂媽媽為什麼這麼大驚小怪--從事故發生之後她就讓人難以置信。”
露西忘了馬西婭對自己所提問題從來不指望別人答覆,就平心靜氣地說:“媽媽深感擔心。”
“她是個醫生,她應當明白。你晒黑了,露西--我希望你知道紫外線的危險。還有,一個男人給我的秘書留了一句話,說是要轉給你。我想不出你為什麼把我的電話號碼告訴他。”
露西的心猛地一跳,急忙問道:“是誰?”
馬西婭慢條斯理地從精緻的皮包里找出一張淡粉色的便條來念道:“特羅伊-多諾萬。他留了一個電話號碼叫你打給他。我真希望你的個人生活不要泛濫到我的辦公室里去。”
“我沒有把你的號碼給他。我沒有把任何人的號碼給他。”露西把那張紙揉成了一團。“我同他已經完事了。”
“那麼我叫我的秘書以後不再給他傳話了。”馬西婭乾脆地說。她看了看手上的金錶。“我只有五分鐘可以看一眼嘉芙蓮,就馬上要回去工作。幸會,露西!”
露西踉踉蹌蹌地走下台階。她一眼就認出了是“海風號”的電話號碼。可是她不打算回電話。今天不,以後也不。
她到家的時候,發現伊芙琳的秘書留了話,叫她打電話給特羅伊-多諾萬。當露西來到她自己的辦公室,檢查信件和留言機的時候,最後一個留言使她怦然心跳。那是特羅伊的聲音--多麼深沉,多麼自信,多麼熟悉--使她雙膝再也沒有力量支撐她的身體,她一下子癱在辦公桌角上。
“露西,”在一片靜電的嘶嘶聲中,他說道,“現在我不能談--私事同包租合同不能混在一起。你今天下午給我打電話:告訴我你已平安到家,告訴我你妹妹情況如何,好嗎?”然後他重複了“海風號”的電話號碼就掛斷了。
她感覺到怒氣在漸漸積聚,她對此全身心地歡迎。現在她不在了,特羅伊卻突然想同她談了。可惜,她想,你有過機會,你沒有利用,現在太晚了。然後她退到錄音帶的開頭,把其他留言都記下來,洗掉錄音。感謝上帝,家裏四個人的電話號碼都沒有列入電話簿。至少他沒有辦法找到她家了。
這種怒氣使她高興到睡覺的時候。上床之後更基本的需要佔了上風。她想,這只是性的要求而已。同愛毫不相干。我已經不再愛特羅伊了。我不愛他--因為我要是還愛他的話,我就是最傻的傻瓜!
她把枕頭拍成最便於入睡的樣子。可還是到凌晨三點鐘才睡着。正當她沉沉入睡的時候,走廊里櫻桃木桌上的電話鈴把她吵醒了。她步履蹣跚地越過地毯,拿起話筒,聲音嘶啞地問道:“誰?”
“我把你吵醒了,親愛的?”伊芙琳說,“真對不起。我以為這個時候你已經起來了。露西,我收到了一個奇怪的電話,那個男人叫特羅伊-多諾萬……他想知道你的電話號碼。我想應當先讓你知道,儘管在我聽來他很有說服力,而且嗓音好極了,所以他把瑪格麗特都說動了。”
瑪格麗特是伊芙琳的秘書,一個很難對付的婦女。“媽,不要給他!我不想同他說話。”
“是不是他使你如此怏怏不樂?”
露西對話筒做了個鬼臉。她原來一直以為把自己的不樂隱藏得很成功。“這你不用管。只要告訴他我再也不想聽到他的聲音就行了。”
“我想這應當由你自己對他說。”
“請瑪格麗特去說吧,”露西沒好氣地說,“那樣他就不能等閑視之了。媽,我現在必須趕緊走,要到辦公室里花點時間告訴我的主顧們我已經回來了。再見。”
去他的,她怒氣衝天地想,把電話砰地一聲掛上。他怎麼老不明白?可是另一方面她又想笑,笑特羅伊居然能說動了瑪格麗特。
可是她沒有笑出來,因為她按下留言機時,又是特羅伊的聲音在宣稱:“我打算儘快到渥太華去,我一定會找到你,哪怕為此要一家一家走遍那座城市。我要跪下來向你道歉,因為我幹了徹頭徹尾的傻事。我要用玫瑰花來淹沒你。我要把你抱起來放到最近的床上--不管為此要付出多大代價。露西,我一定會見到你。我非見到你不可,因為我愛你!”
就像他突然開始一樣,他突然結束了。下一份留言是預訂按摩時間的。露西把錄音帶退回去,重聽了一遍。特羅伊的確最後說了那三個字:我愛你。
他不是認真的。他怎麼可能是認真的呢?他對我只有性慾,沒有愛。只有性慾、怒氣和排斥。
像特羅伊別墅里的花那樣多種多樣的感情衝擊着她,折磨着她。露西站起來,環顧四周,好像不清楚自己在什麼地方似的。她現在一點也不想在辦公室待下去。她需要行動,好使自己不去想特羅伊,不去想他下一步會怎麼做。嘉芙蓮。對,她去看嘉芙蓮。
可是當她來到醫院的時候,嘉芙蓮一點也不高興。她床邊放着一隻鮮花商店送來的大紙箱,蓋子掀在一邊。箱子裏盛滿了露西從未見過這樣鮮艷的紅玫瑰。嘉芙蓮正皺着眉頭看禮品卡。
她一見到露西就問:“這個叫特羅伊的是什麼人?我以為這些玫瑰是給我的。畢竟是我在生病嘛。可是它們卻是給你的。露西,你真應當想到,利用我的病床來進行你的戀愛,是很不合適的。”
類似的話馬西婭也說過。
整個病房鴉雀無聲。露西的臉同那些玫瑰一般紅。她一把從嘉芙蓮手裏搶過了禮品卡。
親愛的露西:
我知道紅玫瑰已是陳詞濫調了,可是我弄不到木槿花。就讓這些紅玫瑰把我的愛帶給你吧。
特羅伊
他怎麼敢這樣?他怎麼竟敢這樣?露西把禮卡一撕兩半,扔在地上。“這些玫瑰每一朵都可以歸你。”她忍不住哭起來。
旁邊那張床上的老太太,昨晚曾津津有味地向露西詳細述說了她的疝氣手術是如何進行的,現在發出了一聲嘆惜。
嘉芙蓮喊道:“露西!你和媽媽真叫我受不了。”
露西從嘉芙蓮床頭盆里拉出一把紙巾,使勁擤了一下鼻涕。“我恨他,”她抽噎着說,“我再不想見他了。”
“那你哭什麼?”嘉芙蓮問得完全合乎邏輯。
“嘉芙蓮,別說了!”
“我病在床上,你還用這種口氣對我。”嘉芙蓮傲慢地說。
她說得很對。露西這才開始用腦子。她臉色陰沉地說:“你知道這些可怕的玫瑰說明了什麼?他找到了你!如果他來到渥太華,首先他會到這裏來找我。我們的家他一個也找不見,因為我們的電話都沒有列入電話簿。他要是到這裏來了,我如何是好?”
“你愛上她了。”她撇嘴說,似乎露西患上了一種不好說出口的疾病。
“嘉芙蓮,我真不知道。我現在什麼都不知道了。我覺得我已經陷入了重圍,我一轉身,他就又在給我打電話。我真傷心得要死,又恨得他要死。最糟糕的是我還愛他。要不然我怎麼會在滿屋子人面前出這個丑呢?”她又狠狠地擤了一下鼻子。
嘉芙蓮略有一些後悔。她笑着說:“如果戀愛使你受這樣的罪,我真慶幸我沒有嘗試過戀愛。”
“她是我在的那條船上的船長,又英俊又性感。他甚至還說服了瑪格麗特。”
嘉芙蓮眼睛瞪得溜圓:“真的?可了不起。”
露西突然害怕起來:“嘉芙蓮,你要答應我,不告訴他我的住處。”
嘉芙蓮按照兒時的儀式,把兩手交叉在胸前,臉朝天花板,虔誠地說:“我起誓。”
“你真體諒人。我去把這些玫瑰放在樓下的小教堂里。”露西說。她把盒蓋啪地一聲關上,也不管裏面的花怎麼樣,把盒子往腋下一夾就說:“總會有人欣賞的。”她吻了嘉芙蓮的面頰一下,說:“注意當心自己。今天晚些時候我會抽空來看你。別忘了你的承諾。”
在小教堂黑色的木器襯托下,那些玫瑰顯得既華美又莊重。露西覺得一陣內疚,轉身頭也不回就出了大門。天又在下雨了,樹上光禿禿的,一片葉子也沒有。她為了使自己有事做,就回母親的住處去--她沒有勇氣去面對自己的住處--開始一個一個地打電話。
當晚她做了一夜夢,都是肯定要被電影審查委員會禁止放映的那種夢。第二天早晨她到辦公室去,做了兩次按摩,花了一大筆銀行存款付清了所有的賬單。特羅伊自從發出玫瑰之後,沒有再企圖來接近她,沒有給瑪格麗特打電話,也沒有在露西的留言機上談情說愛。很好,露西想,他終於明白了我的意思。在她的心底,像水下石洞裏的章魚那樣不時伺機出襲的恐懼,終於被壓下去了。
十二點過五分,她決定走到母親的住所去吃午飯。房子裏不會有人,她可以放鬆一小時,然後短暫地探望一下嘉芙蓮,再回到辦公室去工作。天總算出了點太陽,這是她回來之後的第一次。但是蒼白的太陽一點也不溫暖,她不滿意地想。她仍然可以依稀感覺到她的鞋底下正踩着特羅伊別墅旁海灘上的沙礫。棕櫚樹應當在風中搖曳,木槿花應當正在享用熱帶的陽光……她推開通向母親房前花園的鐵門,看見一個人坐在房前台階上。
她的手僵在門閂上。她一定是在夢中,出於一種難以名狀的渴望而把他喚來了。可是特羅伊站了起來,開始走下小徑,朝她走來。
他太真實了,不像夢境。他沒有刮鬍子,眼眶周圍一圈黑。肩上搭着一件皮夾克,身穿一件皺皺巴巴的襯衫和長褲,頭髮和往常一樣亂蓬蓬的。
露西微微地慌忙做了一個姿勢,示意他不要靠近。“你怎麼找到這裏來的?”
“嘉芙蓮給我的地址。”
“可她答應不給的!”
“她答應的是不把你住處的地址告訴我……她似乎知道你愛着我。”
“等我收拾完她之後,她又得在床上牽引一陣子了,”露西恨恨地說,“我當然是愛着你--所以我才把那些玫瑰都送到小教堂里去,所以我才一次也不回答你的那些電話。你最好小心點--我會告你騷擾罪!”
他邁前一步。“露西,我--”
“別碰我!”她喊道,“我不知道你來這裏幹什麼,可我不想同你說話。我不想再看到你。你連你妹妹的事都不對我說。我在羅德城給你寫的條子每個字都是認真的。我是在一個從來不提感情的家裏長大的,我絕對不願意再同一個不能或者不肯說出自己感情的人有任何關係。”
她似乎想不起適當的詞彙來了。特羅伊於是平靜地說:“我沒有把麗迪雅的事告訴你,確實是件傻事。可是我怕的是如果我對你說起她,我會當著海瑟或者列娜或者謝儂的面崩潰,這我可受不了。男人不應當流淚--從小我父親就是這樣反覆對教說的。”
“可是海瑟、列娜和謝儂都不在你的別墅里。當時只有我們倆。”
“但我希望那二十四小時都屬於你!”他激動地說,“只屬於你。我深愛我的妹妹,可是我不想讓她闖進你我僅有的幾個寶貴的時間裏來。”
一隻鳥在電話線上吱吱地叫,一輛卡車噴着濃煙駛過街道。“但是麗迪雅一直同你在一起,特羅伊,”露西說,“她是你的一部分。”
“我現在知道了。可是當時不知道--一個像我這樣有那麼多頭銜的人,卻愚蠢得令人難以相信。”他把頭四下一轉:“我們能進去嗎?”
曾經決心不再讓他接近的露西,現在走上台階,打開深藍色大門,讓他進去。他把旅行包放在光潔的橡木地板上之後,她引他進了小客廳。周圍熟悉的環境使她鎮靜下來。她仔細地端詳他,發現他的嘴周圍有緊張所造成的深痕,雙肩也疲憊不堪。“想吃點東西嗎?”她問。
他搖搖頭站在她最喜愛的圈椅旁邊,聲音沙啞地說:“我一定要讓你明白……要不然我就失去你了。別以為我不知道這一點。”他讓肩上的夾克落到椅子上。“我只請你告訴我一件事,露西……你愛我嗎?嘉芙蓮說得對嗎?”
露西把背靠在另一隻椅子上,心想這可不是發脾氣的時候。這時一定要說實話。她說:“對,我愛你。可是我不願意同你在一起,特羅伊,除非你學會敞開你的心扉。你把我關在外面,使我多麼傷心啊……你一定要讓我知道你的感情。”
無形之中他的身體放鬆了。“我也愛你,”他說,“愛到難以形容的程度。”
自從她離開他在沙灘旁的別墅那一刻起就一直壓在露西心頭的沉痛開始減輕了。但是她仍很慶幸特羅伊並沒有想來碰她。他似乎本能地懂得,在兩個人的身體接觸之前,有些事必須說清楚。“告訴我,你為什麼這樣難以捉摸?”
他拿起桌子上的一件威尼斯鎮紙,用他長長的手指把它轉過來轉過去。“麗迪稚之死幾乎殺死了我的父母。孩子被謀殺了--有幾個父母能應付得了?所以幾個月來我只要不在病房,不在手術室里,就都在幫助父母渡過難關……所以今年二月我沒有像往年那樣到別墅去。我本想請他們一起去的,可是他們做不到--那裏是麗迪雅最喜歡去的地方。”
露西對他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同情,同時也明白了許多事情。“你惟一沒有照顧好的就是你自己。”她說。
“是……第一是我的父母,其次是我的病人。對病人我也沒有照顧得很好,沒有足夠的精力像往常那樣關心他們,傾聽他們,這又使我深感內疚。”
“你只是一個凡人呀.特羅伊!”
“我遇到你的時候,那時間真不合適。我已經被拴在麗迪雅之死上長達六個月了。我知道應當想個辦法,可是不知道怎麼辦……這時你來申請到‘海風號’工作。”他吃力地說下去,“從一開頭我知道你對我很重要,知道你在某個方面對我關係重大。具體哪個方面我一時說不準,可是我知道會使我心動。我非把你帶去別墅不可。我想忘掉麗迪雅,好充分地品味你的美麗和激情。可是一旦我們做了愛,我知道我又處於危險之中,因而害怕得不知所措。我愛你--我在別墅的大床上懷抱着你醒來的時候,就認識到了這一點。我深愛我的妹妹,她的死打垮了我。現在我又在冒同樣的危險了,這回是你。”
露西瞪大着眼睛說:“所以你才忙不迭地叫我離開那裏。”
“後來我們開始接待德弗里斯一家。謝依一上船,她像極了麗迪雅,我簡直受不了。”他把那件很重的玻璃製品在手裏轉來轉去,心不在焉地看着裏面的顏料隨之而旋轉。“我非把你關在外面不可。否則我就會崩潰。”接着他又用剛能聽得見的聲音繼續說:“他們一離開‘海風號’,我馬上到別墅去痛快地哭了一場。這是麗迪雅死後我第一次為她痛哭。”
這說明了他何以筋疲力盡,也說明了許多其他問題。露西信賴自己的直覺,就走近一步,把雙手放在他緊張的雙肩上說:“然後就到這裏來了。”
他的肌肉在她的手掌下面仍舊保持着緊張狀態。“我應當早點對你說的!現在我明白了。其實當時我也明白,可是為了我的父母,我壓下了我的悲痛。不知怎的,事情就這樣卡住了,像一塊岩石那樣卡在了我的胸口。”
“我明白,特羅伊。”
他看着她,臉上一點笑容也沒有。“我為給你帶來了那麼多折磨而深感抱歉。我當時看得出你在傷心。可是似乎你我之間有一層厚牆,我既無法攀越,也打不破它。我試過……所以那天我一個人在‘海風號’上放麗迪雅演奏的錄音帶。可是你突然回來,而我還沒有準備好--我失去了冷靜,又一次傷害了你。”
露西溫柔地說:“同我一起上床吧,特羅伊。現在就來。”
他的臉定住了。“如果我們一起上床,我就會同你做愛。你要的就是那樣嗎?”
“是。”
“我可不想同你相好就算了。我要娶你。”
她的心停跳了一下。“那牆不存在了嗎?它以後不會回來嗎?”
“我已經學會如何攀越它了,露西。我只恨我這麼晚才學會。”
她靠在他身上,覺出他的手摟住了她。他的身體溫暖而結實。他們做愛時的每一個細節她都沒確忘記。“我真心愛你。”她說。
“嫁給我吧,露西。”
“當然啦。”她說。
他顯然一震,喃喃地說:“我本來擔心你會一口拒絕。那也是我活該。”
“特羅伊,用不着說的,我當然願意嫁給你。”
從她看見他在母親房前台階上等她以來.第一次特羅伊臉上綻開了笑容,那是一種有了自知之明之後的略帶歉疚的笑。“沒有什麼事情是用不着說的。這是我在這幾天裏學到的。”他把她額上的一綹頭髮順到腦後去,以明顯經過努力剋制的語調說:“我們需要想一想怎樣安排各自今後的工作。我想我肯定可以去渥太華找到個職位……我知道你花了很大功夫才形成一群老顧客的。”
露西深受感動,但是她搖搖頭。“謝謝你的好意.不過我想這對我來說是個從頭做起的好機會。這回我要按我的方式而不是按我家的方式來工作了。而且我們可以在西海岸行船,那可比里多運河棒多啦!”
“我真難以相信我現在正站在這裏同你說這些話。”特羅伊聲音嘶啞地說,“照我這樣說:我愛你,特羅伊,我願儘快同你結婚。”
她的笑容光彩照人。“我愛你,特羅伊,我願在嘉芙蓮擺脫牽引之後儘快同你結婚。因為若不是她,你根本就不知道到哪裏去找我。”
“我會找到你的,”他說,“哪怕我要挨家挨戶走遍這座城市!”
她相信他說的是真心話。“現在輪到你。”
他首先低頭吻了她一下,這個吻傳達了他的承諾、他的渴望和他的愛。然後他說:“我愛你,露西。我們將在嘉芙蓮可以躺在過道擔架上的時候結婚。”
“我捧的花中要有紅玫瑰。”
“我要能弄到木槿花就好了。”
她格格大笑,歪着頭說:“我們要等到那個時候才能做愛嗎?”
他笑了,眼睛裏冒着慾望的火花。“我們要等到我洗過澡刮過鬍子的時候。”
他剛才吻她時鬍子刺痛了她的皮膚,所以她說:“好主意。我可以同你一起淋浴。”
“你母親不會回來?如果她同她的秘書一樣.我沒有見她就先害怕啦!”
“你害怕?你把雷蒙德-布洛格登打得落花里流水,還會怕我母親?”
“對了,我們應該請他也來參加婚禮。如果不是他把按摩看作性服務,你我永遠見不了面啊!”
“沒有他也行,”露西果斷地說,“他和他的玉器收藏都見鬼去吧。不過我們一定要請梅立特一家和迪隆一家。現在你不用擔心媽媽。她是嚴格遵守清教徒工作精神的,最早要到六點半才能回家。”
特羅伊看了一眼壁爐旁神氣活現的老鍾?“五個鐘頭。夠不夠我來向你證明你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
“試了才知道啊。”露西說。
他們在她原來的卧室里做愛,她的那排小熊在旁邊友好地看着他們。陪伴着他們的有激情、渴望和笑聲,還有一樣東西,一樣對他們兩人來說都是新的東西。這一次,彼此的愛都已公開講明。這愛在他們之間,籠罩着他們。露西可以在特羅伊的眼睛裏明白地看到它,在他的每一下撫愛中感覺到它。它使他們兩人共同達到的高潮更深,更強烈,露西覺得在死去的同時有無數的新生。
他們擁抱着躺了好久,特羅伊講了不少關於妹妹的回憶--全心全意學音樂、崇拜莫扎特、迷戀百事可樂、喜歡看正派小生的電影、喜歡做有氧活動以提高肺活量、穿的都是二手衣服……露西不知道特羅伊是否察覺自己在一面說一面流淚。在露西看來這些眼淚是美麗的,因為它們是真實的,而她所求於這個複雜而多情的心上人的,就是真實。
似乎他說了這些之後,同時也解除了自己一直在背負的重擔。他開始撫摩露西的身體,從頭認識它的地形和反應。他們從容不迫地再次做愛。這是多麼美妙的結合,既是對現實快樂的共同探索,也是對共同未來一種信心的表示。
樓下的老鐘敲了幾下,把他們喚回到現實中來。“六點了嗎?”露西慌忙問。
特羅伊伸手到床頭桌上去取他的表。“對!”他一面用手從上到下撫摩露西的身體,一面說:“你是說我該起床了嗎?”
“我看用不着我來重複那句俗話了吧,”露西假裝正經地說,“我媽媽作為法醫病理學家,對有關性的問題是不會大驚小怪的,不過我還是不想讓她發現我在床上,同一個她還沒有見過的男人在一起。”
特羅伊結結實實地給了她一個長吻。“我不知道我帶了乾淨襯衫沒有,”他說,一面吮着露西的下唇,使她覺得很喜歡,“我收拾行裝的時候心不在焉。”
“我帶你去我最喜歡的中國餐館吃晚飯,”她說,“那裏對服裝沒有要求。”
“你是說你不再做飯了?”
她眨眨眼睛說:“我忘了問你誰在‘海風號’上當船長。”
“我勸說加文帶一個人回來作幫手。回答我的問題,露西。”
“沒有完全不做飯,不過我喜歡外賣。而且--”她挑逗地碰了他一下:“--我想不是非要通過你的胃才能打動你的心吧?”
“行了。否則我們真要考驗你的媽媽究竟是否會大驚小怪了。幸好我媽媽領先於潮流,教過我怎樣做飯。”
露西滿心不情願地停止了談話。於是十五分鐘之後,伊芙琳.巴恩斯打開前門,發現露西和特羅伊正老老實實地坐在小客廳里等着她。
在露西作了介紹之後,“噢,”伊芙琳說,“你終於找來了。我早有這個預感。”
特羅伊吻了一下露西的面頰說:“我在盼望着您成為我的岳母大人哩。”
“我很願意,”伊芙琳說,“你說通了瑪格麗特,又感動了嘉芙蓮。這兩件事本身就是了不起的推薦信。”她看了滿面春風的女兒一眼。“而且我看露西從來沒有這樣快活過。”
“這一點,”特羅伊微笑地看着露西說,“是最重要的一封推薦信。”
也是惟一真正重要的,露西想,同時報之以微笑。
一全書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