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白少情在少林寺暫居的小屋,看來還沒有多少人去過,還是那樣安安靜靜,樹葉的幽香淡淡鑽進鼻尖。
窗帘垂下一半,依稀透出一盆小小的花影。
白少情享受着只有少林寺才擁有的肅靜和幽深,一路觀賞路上的風景,向小屋走去。
一道身影猛地從門內衝出來,帶起呼呼風聲,踏得地上落葉團團飛舞。
「白三公子!白三公子!」幾乎承受不住興奮似地踉蹌跑着,額頭上的汗珠反射出光亮。
白少情停下腳步,含笑看小莫直衝過來,單手將他扶住,免得他煞不住腳。
「我就知道你會回來!」小莫得意地笑着,回頭大喊:「怎麼樣?我又猜中了吧?」
曉傑的身影從門內閃出來,吐舌道:「我又沒說他不回來。」
「對對對,你沒說。」小莫又轉過身來,激動地問:「白三公子,你到哪裏去了?少林寺發生很多事情,好像大人物都不見了,只有天極道長一個人主持大局。屠龍小組其他人呢?現在到處都亂烘烘的,道長和戒律院的通智大師一起下了命令,誰也不可以隨意出入少林寺,現在咱們可算是困在這裏啦!武林公令,咱們又不能違抗。」
他眼也不眨地吐了一連串話出來,亮晶晶的眼睛瞪着白少情。
曉傑早走了過來,頑皮地扯扯他的耳朵,數落道:「你怎麼像個女人似的嘮叨?一次只問一個問題就好啦!白三公子,你到哪裏去了?」
「我前幾日見到一個形跡可疑的人……」
「封龍!一定是封龍!你發現了他對不對?」小莫高叫起來,摩拳擦掌,「動手了沒有?」白少情搖搖頭,「我追下山,追了幾天,還是追丟了。」
小莫大聲嘆氣,「可惜,可惜。」
曉瞪着他道:「可惜什麼?封龍是那麼好抓的嗎?他又狡猾武功又高,白三公子能平安回來就不錯了。」小莫被他一瞪,反而渾身舒坦,立即嘿嘿笑着附和道:「說得有理,還是曉傑厲害。」
白少情看着這對活寶,也不得不搖頭微笑,沉吟道:「我,剛剛回來,還不清楚少林寺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小莫開口欲說,一旁曉傑比小莫老成許多,搶先道:「我們進屋再談吧!」
三人進屋坐下,白少情的目光情不自禁地向桌上掃去,那上面擺着兩個茶杯,自然是曉傑和小莫等他的時候喝的。封龍上次來時用的那個,已不知被收拾到哪裏去了。
曉傑手腳利落,為白少情重新沏了一杯熱茶上來。
小莫忍不住把知道的全部經過倒豆子般倒出來。
「本來一切都好好的,等着解藥熬出來就好。因為解藥事關重大,睿智大師決定晚上親自看守藥房。怎料到了半夜,少林寺的大鐘不知被誰敲了幾下,大家起來一看,才發現睿智大師已經遭到毒手,被人一劍刺穿了心臟。」
曉傑插話道:「小莫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找白三公子,可怎麼也找不到。他生怕你也遭了毒手……」
「沒有、沒有!」小莫急道:「白三公子武功這麼高,怎麼會遭毒手?我是怕他不知在哪個角落遇上刺客,想趕去幫忙。」
曉傑哼了一聲,抿起嘴。
小莫一怔,不敢繼續爭辯下去。
白少情問:「那後來呢?」
小莫才道:「後來就更加糟糕了,大家發現,不但睿智大師死了,白公子不見了,連方牧生方掌門,和那個公子哥般的司馬繁也不見了,整個屠龍小組,居然只剩下一位天極道長。道長當機立斷,親自和通智大師領着少林眾僧看守藥房。幸好煉製出來的解藥總算有效,中毒的人都醒過來了。白三公子的解藥真靈,槐二哥立即就醒了,對吧,曉傑?」撞撞曉傑的肩膀。
曉傑白他一眼,不肯答話。
小莫討了個老大沒趣,嘿嘿笑了兩聲,繼續道:「這事傳出去,還不讓正義教的小人們笑壞了肚子?天極道長和大家商議,都認為殺害睿智大師的人,極有可能是大師熟悉的人,因此封了少林寺,不許任何人隨便進出。首要任務,就是找出誰殺害了睿智大師,還有白三公子、方掌門、司馬公子到哪裏去了。」
他說完經過,生怕曉傑還在生悶氣,可憐兮兮地瞅曉傑一眼,習慣性地撓撓頭。
曉傑狠狠瞪他一眼,聲音卻已經軟了下來,對白少情說:「真是奇怪,天極道長心急要找的,不是和武當向來親密的方掌門,反而是白三公子,這是為什麼?」
小莫見她肯說話,立即生龍活虎起來,故意搭話道:「因為白三公子是最能對付封龍的人,天極道長可真是聰明。」
白少情心中苦澀,默默將碗中的茶喝得一滴不剩。「你們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小莫精神一振,「什麼忙?」
「我想靜靜在屋中休息一下,你們可以幫忙攔住要打攪我的人嗎?」
小莫還以為有什麼重要大事要囑咐自己去干,聞言大失所望,雙肩垂了下來,「這個啊……」
曉傑卻聲音清脆地問:「白三公子不會和封龍交手了吧?」
白少情暗贊一句聰明。雖是猜錯了,但這女娃娃着實善解人意。
小莫被曉傑暗中一戳,恍然大悟,謹慎地壓低聲音,「受傷了?哦,明白,明白。」霍然站起,拉着曉傑的手,昂首挺胸道:「白三公子放心,我們為你護法,絕不會讓任何人進來打攪你。」
曉傑這段日子和小莫關係必定有所進展,竟肯不避嫌地讓小莫拉着自己的小手,乖乖隨小莫到屋外去了。
白少情見兩人出去,關上房門。
「少林寺到底出了什麼事?」悠然踱步到床前,掀起垂簾,往垂簾上方輕輕擊了一掌,低喝道:「還不出來?」
忽聞一聲極低的嘻笑。
一個嬌小的身影從那幾乎不可能藏人的地方靈活地翻了下來,無聲無息地落地,行雲流水般向白少情曲膝行禮,嬌滴滴地說:「水月見過公子,公子萬福萬安。公子武功越來越厲害了,水月兒自問已經隱匿了所有氣味呼吸,竟也被公子發現啦!」
白少情哼了一聲。「你們在搞什麼鬼?封龍在哪裏?水雲兒為何要在少林寺門前偷襲天極?睿智怎麼死的?方牧生、司馬繁到哪裏去了?」
水月兒烏黑的眸子轉了兩轉,笑道:「公子一下問這許多問題,水月兒一時怎能答得上來?萬一有人不識趣地闖了進來,看見我們倆,公子要如何解釋呢?」腰一弓,如落葉般輕巧地縮到了床上,用棉被覆身,柔聲道:「這裏又舒服又安靜,公子上來,水月兒悄悄告訴你。」白少情知她故意捉弄,恨得牙痒痒,但又不能一掌打過去,只是站在原地,滿臉緊繃。
水月兒見他不動,幽幽嘆道:「教主啊教主,水月兒替你不值。你拼着傷上加傷幫他恢復功力,人家可一點也不念着你的死活,連你傳的話,他也不肯過來聽一聽。」
話音剛落,身邊已多了一個修長身影。
白少情躺上床,放下垂簾,自行取了另一床被蓋上,悻悻道:「你現在可以說了吧!」
水月兒卟哧一笑,偏偏又道:「教主還真是天底下最聰明的人,他說公子若不肯過來,只要念叨這幾句,包管有用。」
白少情本已不甘,聞言眸子猛沉。
水月兒察覺身邊的男人怒意驟增,忙坐起身,正色道:「公子別生氣,水月兒說著玩的,教主從沒吩咐過那樣的話兒。」
白少情這才斂了怒氣,別過臉去,沉聲道:「有話快說。」
「你這人啊,真不知我們教主何世欠了你的債……」水月兒咬咬下唇,把話吞了回去,重新躺下,有條不絮地答道:「司馬繁本打算在解藥中下毒,好栽贓給公子,怎料碰上睿智臨時起意,親自看守藥房。他怕睿智起疑,趁睿智不防殺了睿智,還未來得及下毒,天極就趕來了。」
白少情問:「我的劍怎會在他手中?」
水月兒這下乖了,有問必答,道:「公子和教主下山去啦!劍卻丟在後山。我本想幫公子撿回來的,怎知被司馬繁搶先一步發現。我打也打不過他,只要偷偷跟着他,好找個機會偷回來。他當天晚上穿了白衣,佩了公子的劍,原本是打算假冒公子,下毒不成也可以誣陷公子。偏偏遇上睿智,睿智的眼力多厲害,怎會看錯你們兩人。逼得司馬繁只好下殺手。」
白少情暗嘆,那睿智就是因為他而死的了。
可恨司馬繁,竟處處要害他。
水月兒道:「司馬繁一不做,二不休,殺了睿智之後,索性去對付其他屠龍小組的人。他找不到公子,天極老道又因發現睿智屍身,身旁圍了一大群人;只有倒霉鬼方牧生不但自作聰明,去後山偏僻處搜尋刺客蹤跡,還因立功心切,連門人也不帶一個.司馬繁不宰他宰誰?於是少林寺大亂,我藏在暗處,乍他們沒頭蒼蠅似的嗡嗡嗡嗡,實在有趣,嘻嘻。」
白少情卻着實有趣不起來,悶了半天,欲言又止。
水月兒道:「讓我想想公子還要問我什麼?嗯,對了,水雲兒是看準公子會出手,才在少林寺外鬧事的。不這樣把天極老道耍上一耍,怎能顯我們家公子的威風呢?呵呵,這樣一來,天極老道也不敢一見公子就興師問罪啦!」
白少情正正經經和她並肩躺着,不發一言,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水月兒等了一等,故意不提封龍,又道:「我一直待在少林寺暗處,告訴公子的話,大多是親眼看見的。就算是猜測,也不是胡猜的。」
房中極為安靜,垂簾之內,一絲風也沒有。身邊的人清瘦俊逸,雖是男性,又知他武功高強,武林中已經罕逢敵手,身上卻始終散發著惹人憐愛又倔強孤傲的氣息。
水月兒又等了很久,還是聽不見白少情有一點動靜,忍不住坐起來,低頭審視白少情平靜無波的臉。不知為何,竟一時氣得牙痒痒,恨不得劈手給他兩個巴掌。
但又不得不忍住,恨恨地重新躺下,咬牙道:「教主神仙似的人物,怎麼就磨上了你這種沒有心肝的?」竟有幾分嗚咽。
白少情這才問道:「他怎樣了?」
水月兒語氣更加哽咽,「還能怎樣?他本來傷快好了,就為了你……」
白少情心中微震,「為了我怎樣?」
身旁的水月兒略動了動,似在舉手拭淚。白少情一陣心驚,翻身坐起來,盯着她問:「到底怎樣?」
水月兒揉了揉發紅的眼睛,似乎已將剛才的怨氣全吞回肚子,回復方才嘻笑的模樣,應道:「教主要我告訴公子,他很好。」
她這樣一說,白少情心裏更是貓抓似的難受,剛要追問,水月兒又道:「教主要我轉交一樣東西給公子。」她從衣襟中掏出一卷薄薄的,猶着體溫的錦卷,遞給白少情,笑道:「教主說,司馬繁雖然武功高強,但公子一點也不用怕,他的死穴在這裏。」伸手指了指自己肋側兩寸的地方,道:「只要他一使橫天逆日功的第五招烈日炎炎,公子不管他如何強橫,只要閉着眼往他這個地方奮力一擊就是。」
白少情接過錦卷,不忙打開,卻問:「司馬繁的死穴,封龍怎會知道?」
「公子不想想,歷代教主那麼聰明,怎可能從沒想到侯任教主會起歹心篡奪當任教主的位置?自然要在候任教主的橫天逆日功法裏面留下小小破綻,讓當任教主收拾起他來不費吹灰之力。」水月兒狡黠地笑笑。「司馬繁如果不和我們教主作對,說不定日後教主膩了,真會把教主之位傳給他,告訴武功的破綻,讓他當真正的天下第一高手。如今既然他定主意作亂,就怨不得自已命苦了。」
白少情這才明白,為什麼封龍從不把司馬繁當成一回事。
他握緊手中的錦卷,問水月兒道為:「這裏面是破司馬繁的武功的秘笈?」
水月兒搖頭,「何必需要秘笈?教主說,評公子現在的功力,只要知道司馬繁的破綻,任何一招都可以了結司馬繁的教主美夢。」
「那這是幹什麼的?」
水月兒看着白少情握着的錦卷,忽然臉頰緋紅一片,怯生生道:「我怎麼知道?我又沒有偷看,公子自己打開看就是了。」
從床上縱起,風似的穿過垂簾,流星一般從窗前躍出,剎時溜個無影無蹤。
她得了封龍真傳,輕功比水雲兒更厲害,走時無聲無息,根本不用擔心表坐在屋外,正全心監視着遠處的小莫和曉傑。
白少情低着凝視着錦卷,沉思片刻,才緩緩打開。
只打開一小截,定睛一瞧,低罵道:「當真無恥!」將錦卷狠狠扔到床邊,別過臉,呼呼喘氣。
過了一會,喘息微緩,又轉過紅得幾乎要滴血的臉來,怒視那被扔到一邊的錦卷,猶豫許久,對自己冷冷道:「再無恥百倍的你也見過,這些又算什麼?」
長臂一伸,將那錦卷又撈到手裏。
卷上沒有一個字,只畫著墨圖。
第一幅宛如春宮圖,畫著兩個男人在月下交媾。第二幅畫的,還是那兩個赤裸的男人,正在激情當中,其中一個卻欲抽出匕首,扎入對方體內。
圖安寥寥數筆,筆筆力透千鈞,極有神韻,將白少情和封龍交媾時情動的姿態完全的展現出來。雖沒有將眉目鼻唇細細繪出,卻讓人一眼看去,就知道那是白少情,那是封龍。
這兩幅,無疑是在傳述當年白少情三尺刀傷封龍的事。
白少情哼了一聲,悻悻道L:自作自受,怨不得我。「
可瞅着那兩幅圖,又覺一陣刺心。封龍被刺時,又驚又怒的神情,被表現得淋漓盡致,似乎只要看見這幅圖的人,都可以體會到他當時痛苦的感受。
白少情心中像梗了一塊石頭,難過非常,本想把錦卷扔開,又覺得不甘,一咬牙,索性將它全部展開,鋪在床上,讓第三幅圖也露了出來。
它一露出來,白少情就怔住了。
就好像忽然有滿腔的話,要從胸膛湧出來;但這些話在喉頭打個轉,又統統退回了心臟,化作暖暖的水,縈繞在心頭,緩緩流動,一點聲響也沒有地流動。
白少情本料,後面會畫著封龍受傷醒來后如何悲憤心痛,如何努力療傷,如何花盡了心思尋他。
那圖上卻只廖廖幾筆,畫著兩個在草地上相互依偎的背影。
簡單的幾條曲線,偏偏維妙維肖,彷彿就真是白少情和封龍兩人,彷彿就真的是白少情全身放鬆,毫無防備地靠着封龍的肩膀,彷彿就真的是封龍輕輕摟着白少情的腰,愜意地欣賞着斜陽。
白少情渾身失力,抓起那錦卷,不知是該把它撕碎,還是收起來藏進懷裏。
千百種滋味,不分酸甜苦辣,一起湧上五臟六腑。
但那暖暖的水流,卻不惟來敵,依然縈繞心頭,悠悠流轉。
白少情瞪着那錦卷,彷彿瞪着封龍本人,眸中異光連連閃動,一會凜冽如劍,一會柔如春水。
正不知該如何收拾這一腔心猿意馬,耳中卻聽到敲門聲。
「白三公子,你療好傷了沒有?」小莫壓低聲音,在門外小心翼翼解釋道:「我不是有意打攪你的,但是又有大消息了,大家都往前殿跑了。」
白少情忙將錦卷塞入懷裏,深呼吸數下,才下床來打門房門。「出了什麼事?」
「大事!」
小莫剛要開口,曉傑的腦袋已從旁邊擠進來,先瞪小莫一眼,才對白少情道:「白三公子,快到前殿雲吧!都找你呢!」
白少情閃身而出,直朝前殿走去。
小莫和曉傑跟在身後,他們輕功根基不錯,可可惜內力不佳,短短一段路,已經跟得氣喘吁吁。
小莫邊趕邊道:「聽說有人在後山發現了方……掌門的屍身,已經……已經……」一口氣喘不過來,連聲咳嗽。
白少情見他為難,暗中放緩腳步。
曉傑一把牽了小莫的手,責怪道:「內力不行就別逞能。」
小莫被曉傑一牽,甜得不知雲里夢裏,拚命點頭道:「對對,你說得……咳咳咳……」一岔氣,又咳嗽起來,氣得曉傑沒好氣地瞅着他。
三人一前兩後到了前殿,已有不少武林同道掠出來迎接,見了白少情,嚷嚷道:「白公子來得正好,天極道人有請。」
眾人臉色怪異,比剛才見到白少情和天極從殿前經過更甚。